序幕
冰——沒有別的，就是冰……巨大的冰山與冰河……發著光……
「你認為我……知道？」
人群漸散後，有個小老頭走過來，他身形微駝，一邊肩膀比另一邊高，說話有種非常獨特的腔調。
兩人分別在扶手椅上坐定。賽巴斯欽給賓客一杯威士忌加蘇打，然後用詢問的目光看著這個男人，他很急著知道小老頭給的判決。
有一段等候時間，這時充滿了竊竊私語和笑聲——然後燈光閃爍了一下，熄滅了。指揮登上他的位置，在他前方的管弦樂團，編制比曾在科芬園演出的其他管弦樂團大六倍，跟普通管弦樂團大為不同。團中有些奇特的樂器是用發光的金屬做成的，就像畸形怪物一樣，而在某個角落裡，有個閃亮得不尋常的水晶。指揮伸出了指揮棒，然後棒子落下，立刻出現一陣低沉有節奏的敲擊，就像是鐵鎚敲在鐵砧上——偶爾會有一記敲擊失了準頭，漏掉了，然後漂回原位，卻亂了次序，擠開了其他聲響。
跟一般人的理解不同，這不是一齣歌劇。這部作品不講故事，也不突顯任何個別角色。它的規模比較像是大型俄國芭蕾舞演出，包含了壯觀的舞台效果，陌生怪異的燈光照明——這是列文自己的發明。長期以來，大家都認為他的歌舞劇純粹只是華麗感官刺|激中最新的一種。但在這齣戲裡，他比較像是藝術家而非製作人，卯足全力注入他的想像力與經驗。
「老友，這場演出好得不得了。但要是我知道這在演什麼就好了。」
我都要磨碎他的骨頭，做成我的麵包。
「說得真對，」和_圖_書他的同伴拖長聲音說道，「可是你看看，根本沒有英國作曲家嘛。很可悲，但事實如此！」
「遺傳、環境、性。」賽巴斯欽緩緩說道。
玻璃聲響起，高亢而甜美，然後墜落、破裂——實實在在地破裂——在叮噹作響裂成碎片。
幕啟了……
包爾曼有一、兩分鐘未置一詞，最後才緩緩說道：「我是個老人了。我能夠從某些事物裡得到樂趣；可是也有某些事物——像是現在的音樂——無法帶給我樂趣。但不變的是，只要遇到天才，我就認得出來。世上有一百個招搖撞騙的江湖郎中、一百個傳統破壞者，自以為達到什麼了不起的成就，然而世上還有那第一百零一個人，一個創造者，一個大膽走進未來的人……」
「太動人了……太妙了……真了不起，親愛的……」
「我相信在第二幕會有驚人的聲光效果，你知道，就是機關布景。第一幕『石器時代』只能算是一種引子。他們說列文為這個作品嘔心瀝血。以前從沒有像這樣的作品。」
「列文很精明的。」
這是倫敦國家歌劇院的開幕夜，所以算是一樁盛事。皇族在場，媒體在場，時髦人士也大批出席。就連樂迷也千方百計要參與——他們大多數都坐在屋頂下最上排極高處的座位。
「我不知道你的大膽投資會成功或失敗，我想是會成功，不過成功的主要原因是你的人格。你有左右大眾品味的技巧，你有獲得成功的才能。你把葛洛恩塑造成一個謎；我想，這是你的媒體宣傳活動的一環吧。」
「太糟了，列文，你走共產主義路線了。共產者，還有共產音樂。」
「音樂中透露的民族性是瞞不了人的。他曾在俄國革命分子的學派裡學習過，沒錯，可是，就像我說的，民族性是瞞不了人的。在他之前有別的開路先鋒，那些人曾經試著做他現在做ｗｗｗ.hｅtuboｏk•cｏｍ.cｏｍ的事情。我們有我們的英國學派——霍爾斯特、佛漢．威廉斯、阿諾德．巴克斯。全世界的音樂家已愈來愈靠近新的理念了，那就是『音樂的絕對性』。這個作曲家是大戰時陣亡那個年輕人的嫡系繼承人，那男孩叫什麼來著？戴爾？弗農．戴爾——他曾經前途無量。」他嘆息了。「賽巴斯欽，我在想，我們在戰爭中到底失去多少東西？」
他停頓了一下，才又繼續。
「賽巴斯欽，天才就是殘酷的巨人！一個以生肉鮮血為食的怪獸。我對葛洛恩一無所知，但我發誓，他是用他自己的、或許還有別人的血肉去餵養這個巨人……將他們的骨頭磨成粉，做成巨人的食糧……
神情不動如山的賽巴斯欽．列文接受了各式各樣的祝賀和來自側面的幾記輕拍。
「對。包爾曼，你怎麼知道的？」
他又停頓了，賽巴斯欽這次還是沒有催促他，只是等待著。
這部作品的主體是機械的盛大遊行，神奇到近乎讓人生畏。發電廠、發電機、工廠煙囪、起重機，全都在融合、流動。還有人——人構成的軍隊——有著立體派藝術的機器人面孔，排出隊形列隊前進。
「這作品紅不起來的。譁眾取寵，就素這樣。」
「我不想干涉你的媒體宣傳活動，不過我想請教一件事：葛洛恩是英國人，沒錯吧？」
序曲象徵著石器時代——人的嬰兒時期。
「代價是……？」交談聲變低了，那些人在提到金錢的時候自己神祕兮兮地降低了音量。
哼、嗯、呵、嗯，
「可素，我不那麼確定——這個立體派的東西傳達了某種感覺。」
只有管弦樂團的其中一邊出聲，這一段是現代新詞彙中所說的「玻璃時代」。
在二樓某個包廂後方，賽巴斯欽．列文站在那裡注視著。
他慢慢
https://m.hetubook.com.com地又重複一遍：「這是有理由的……」有一段描繪摩天大樓的插曲——在黎明初至的時候，從一架繞著圈子的飛機低頭俯瞰紐約，而這種奇特的不和諧節拍比先前更加執拗——有著威脅感愈來愈強的單調性，在其他插曲之後，這首曲子到達它的高潮：外觀如巨人的鋼鐵聳立起來，數以千計有著鋼鐵面孔的男人熔接在一起，變成一個共產巨人……
「可惜啊，這本來會很有意思的。」
「嗯，列文，祝你好運。時下稱為音樂的這種該死貓叫春，我實在說不上喜歡，不過這場表演很好。」
強光變得更強——就跟鎂燃燒的白光一樣。在觀眾吃痛的驚呼聲中，一雙雙的手本能地摀住眼睛。
「機關布景就是食人巨人，對吧？列文，說得沒錯，我們想回歸自然。葛洛恩是誰？是俄國人嗎？」
這些人是評論家。
「真是妙極了，親愛的。」
那微小得荒謬的人影……
「叫做《巨人》，是吧？說得沒錯，我們確實活在機械時代。」
「對，就是那樣。我並沒有指望你會告訴我詳情。」
「為什麼英國歌劇院開張的時候，不去找個像樣的英國作曲家來呢？全是這些俄國來的傻玩意！」有位上校語氣尖刻地說。
「這玩意不過是受到過度誇讚的時事諷刺歌舞劇罷了。」
「哦……是嗎？」
「對啊，誰是葛洛恩？無論如何，他是個天才。布爾什維克黨人終於可以誇耀他們有個作曲家了。」
「先生，這很難說。」
附近有個靠在牆上的男人，半個身子被窗簾遮住了，他不禁微微一笑——因為他就是賽巴斯欽．列文，國家歌劇院的老闆、獨資者，眾所周知的頭銜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表演經紀人。
小號清亮的音符出現。
這些是年輕男子，比女人家有才智，比評論家沒偏見。
鈴響了——群眾緩緩地和_圖_書漂移，回流到他們的座位上。
他的笑意加深。
陣陣談話聲從他身邊如漩渦般流過……
他眼神銳利地盯著賽巴斯欽。
一陣寂靜。
「怎麼樣？」
「想請我喝一杯嗎，賽巴斯欽？」
「對，」列文最後說，「我確實知道。如果可以的話，我會告訴你全部的故事——但我不能這樣。這是有理由的……」
而在那個龐然巨物最頂端之上有個小小人影——背向觀眾，面對著那道象徵旭日東升、讓人難以忍受的強光……
我聞到凡夫俗子的血腥味，
「有俗候會故意亂花錢——卻還是能賺回來。」
「他們說這就是——最——最——最新的！什麼都刻意弄得荒腔走板……」
樂音揚起，如漩渦般旋轉著，從奇形怪狀的新型金屬樂器裡傳出低沉宏亮的噪音。一個古怪、高亢卻甜美的音符，在這所有噪音之上響起——就像是無數玻璃片發出的響聲……
「墮落……病態……神經質……幼稚……」
「喔，列文先生，這真是太讓人害怕了，根本無法以言語形容！我大概會夢到那個可怕的鋼鐵巨人。」
他是個大塊頭的男人，身上的肉有點太多了。他的臉色泛黃，表情不動如山，眼睛像閃亮的黑色小圓珠，兩隻招風大耳往外挺，是諷刺漫畫家最愛取笑的長相。
「音樂相當怪，不是嗎？」
這些人是他的猶太同胞。賽巴斯欽．列文露出微笑。
「我年紀愈大就愈確信，再沒有任何東西像人類這樣可悲、荒唐、不合理卻又這樣的不可思議……」他在門口停步，手擱在門把上。
布幕消融成一片霧……霧氣分開來……突如其來的強烈光線讓人想遮住眼睛。
「對，遇到天才我就認得出來。我雖然談不上喜歡剛才的作品，但卻認得出來——葛洛恩，不管他是何許人，他有才能……寫出領導潮流的音樂……」
今晚演出的m.hetubook.com.com曲目《巨人》是一位至今仍沒沒無聞的作曲家——波利斯．葛洛恩的新作。在演出第一幕之後的中場休息時間，聽眾席裡傳出下面這些對話片段：
接著馬上就是終曲。沒有中場休息，燈光也沒亮起。
「讓人不忍回想。不，真的不能回想。」他站起身。「我不再占用你的時間了。我知道，你有很多事要做。」他臉上出現一絲微笑。「《巨人》！我猜想，你跟葛洛恩把這個私房笑話留給你們自己。每個人都理所當然地以為巨人指的是機械魔神，沒看出真正的巨人是那個侏儒似的形體——人類。人類堅忍地經歷了石器時代、鐵器時代，雖然文明崩壞消亡，人類還是一路奮鬥著度過另一個冰河期，在一個我們作夢都想不到的新文明裡奮起……」
「胡說八道——先生，別跟我說這種話，那些作曲家只是沒有發表機會——就是這樣。這個叫列文的傢伙是誰啊？一個下流的外國猶太佬。他就是這種人！」
管他活著，還是死了，
「我確定你知道。」
「這讓人很納悶，」他說，「像《巨人》這樣的東西，製作過程裡加入了什麼？是什麼製造出它？是什麼餵養了它？遺傳造就出載具，環境打亮、磨光它，性則讓它覺醒……但還不只如此，它需要有食糧。
賽巴斯欽點點頭。這個小老頭是卡爾．包爾曼，英國最傑出的音樂評論家。他們一起走到賽巴斯欽的私人包廂去。
布幕落下，燈光亮起。
這些是女性觀眾。
「唔，列文，這次你做到了。絕不打折扣，對吧？」
「賽巴斯欽，我老了，我有我的幻想，今晚觀眾看到的是結果，而我想知道開端。」
「我相信是表達共產主義理想。『噪音管弦樂團』，他們不是這麼說的嗎？」
「是啊，親愛的，我會告訴大家說這作品真是太神奇了。可是說實在的，這真的會讓人聽到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