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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罪6:玫瑰與紫衫

作者:阿嘉莎.克莉絲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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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果然不出所料,泰瑞莎被捲入這波漩渦之中。她開車、發傳單,還進行初步的拉票活動。聖盧近年來的政治局勢並不穩定,雖然它現在是時髦的濱海度假地,以前卻是個漁村,而且周圍都是農地,選民過去當然都是投給保守黨的人;外圍的農業地區則是保守黨的天下。不過,聖盧的特色在過去十五年間有了改變,夏天時此地是觀光勝地,很多旅社和藝術家小屋像出疹子般在山崖擴散,現在的主要人口多半是嚴肅、帶有藝術氣息與文化素養的人,在政治方面,就算不是大紅色,也一定是粉紅(譯注:紅色為英國工黨的代表色,保守黨的代表色則是藍色。)。
「女士,謝謝您的慷慨,我們知道您已經盡了全力,但住鄉下實在太可怕了,小孩子還得踩著爛泥巴去上學。不過還是非常感謝您。我希望所有東西都收拾好了。」
「對,你知道嗎,我真的很驚訝,」我緩緩地說,「那個女孩給人一種她從未離開過家的感覺,而且是在中世紀的環境中長大,和二十世紀完全沒有任何接觸。」
艾狄蕾.聖盧是第七代聖盧男爵的遺孀。她的丈夫在波爾戰爭中喪生,兩個兒子也在一九一四到一八年的戰爭中身亡。他們都沒有子嗣,倒是小兒子留下一個女兒伊莎貝拉,而伊莎貝拉的媽媽在生下她的時候過世。男爵的頭銜由目前住在紐西蘭的一個堂親繼承。那位第九代聖盧男爵很樂意把城堡租給這個年邁的寡婦。伊莎貝拉在城堡裡長大,由三位監護人照顧,即她的祖母和另兩位老太太。聖盧夫人守寡的妹妹崔西莉安夫人以及她同樣守寡的妯娌查特利斯太太搬來城堡一起住,她們共同分攤開支,用這樣的方式讓伊莎貝拉在幾位老太太認為適合她的家裡長大。她們全都年過七十,看起來有點像三隻烏鴉。聖盧夫人一張大臉清瘦見骨,鷹勾鼻,額頭很高。崔西莉安夫人比較豐腴,大大圓圓的臉上有雙閃亮的小眼睛。查特利斯太太身材瘦削,皮膚皺巴巴。她們的外表給人一種愛德華時代的感覺,彷彿時間為她們靜止下來了。她們身上的首飾有點髒,不過肯定是真的,都穿戴在不尋常的地方,倒是沒有戴太多。那些首飾大多是半月形,或是馬蹄和星星的形狀。
只有那個女孩,伊莎貝拉,自然到出乎我意料www.hetubook.com.com之外。她看著我的時候,眼神一點也沒有閃避,她看著我的樣子,就好像在腦子裡把我和屋裡其他的人及家具都盤點了一次。一個男子,超過三十歲,傷殘:像目錄上的一件物品,一系列和她無關的東西。
「你喜歡嗎?」我問她。
卡斯雷克是個瘦小、黝黑的男子,長得像匹馬,有雙銳利、幾近狡猾的眼睛。他在一九一八年加入陸軍勤務隊,頗具政治天分,對這個領域也很了解。
「也許,」泰瑞莎說,「她根本不想事情。」
「我還是在想,」我好奇地說,「不知她都在想些什麼……」
我問她喜不喜歡馬。
「羅伯特也是?」我問,「即使他是畫家也沒關係?」
「不過主要還是政治活動,」她說,「畢竟普選馬上要到了。」
她帶了她的妹妹崔西莉安夫人、妯娌查特利斯太太和孫女伊莎貝拉一起來。
「她才十九歲,離開學校之後就替紅十字會開車。」
「泰瑞莎,你以前對政治感興趣嗎?」
「她像是被關在荒廢城堡裡的公主?」泰瑞莎說。
而現在,我自己就是個讓人同情與厭惡的對象,一個癱瘓、殘廢、雙腳扭曲、臥在躺椅上的人,身上還蓋著一條毯子。
我縮著身子,敏感地等著看別人對我的現狀的反應。無論什麼反應,總讓我退縮。仁慈憐憫的眼神對我來說實在糟透了,那些試圖假裝我完全正常的圓滑言談也一樣糟糕,好像來訪者沒發現我身上有什麼不尋常似的。要不是泰瑞莎有鋼鐵般的意志,我會把自己關起來,什麼人也不見。然而泰瑞莎一旦決心要做什麼,可不容易對抗。她堅決不讓我成為隱居者,她不用多說什麼就暗示出:我把自己關起來搞得很神祕,等於是在自我宣傳。我知道她在做什麼,也知道她的用意,但我還是被她成功激將。我狠下心,要向她證明我承受得了,不管什麼都可以!同情、圓滑、特別親切的語氣、刻意避免提及任何意外或殘疾,或是假裝我和其他男人一樣,我都用一張撲克臉概括承受。
「非常中肯!」我說。
「那我們屬於哪個世界?」我問。
幾位老太太看到我時的反應,沒有讓我太尷尬。聖盧夫人採用圓滑的策略避開。崔西莉安夫人是很有母性的那種,她無法克制地流露出母親般的憐憫之情,還刻意提起最近的新書,這實在有點明顯,她想說也許我看過。查特利斯太太是比較遲鈍的那種,她唯有在談到比較激烈血腥的運動時,才表現出格外留意自己的和*圖*書言行(可憐鬼,絕不能提到打獵或獵犬)。
泰瑞莎的消息非常靈通。她說這裡分成三個世界,一個是海港周圍的老漁村,石板瓦屋頂的高聳房子環繞在四周,告示牌上同時寫有法蘭德斯語、法語及英語。在漁村外圍,一路沿著海岸不規則拓展的是現代的觀光區和住宅區,有豪華奢侈的飯店、上千棟度假小屋,還有一堆小型旅社,夏天時非常忙碌而熱鬧,到了冬天就寂靜無聲。第三個則是聖盧城堡,由男爵的遺孀聖盧夫人掌管,以城堡為中心衍生出另一種生活方式,穿過蜿蜒的巷弄,一路延伸至隱藏在山谷中的房子,再擴展到幾座古老教堂旁邊。事實上,這些都是男爵的領地,泰瑞莎說。
我心想,她是不是智能不足?
聖盧城堡的三位老太太就是這個樣子。而跟在她們身邊的伊莎貝拉,簡直像是被施了魔法的少女的完美化身。她長得高䠷纖細,臉蛋長而瘦削,額頭很高,而且有一頭亞麻色的長直髮,簡直像是早期彩繪玻璃窗上的人物。嚴格來說,她不算漂亮或迷人,但她身上散發出來的特質幾乎可以稱之為美了,只不過是很久遠以前的那種美,絕不是現代所謂的美麗。她身上沒有俏皮活潑的氣息、沒有妝點的魅力,五官也沒有特殊之處。她簡樸的美來自良好的結構:骨架端正。她看起來像中世紀的人,莊重而拘謹。但她的臉龐並非沒有個性;她臉上帶著一種我只能用貴族來形容的氣質。
「不,修,我以前對政治沒什麼興趣,我一直覺得沒這個必要。我規定自己要投給我覺得對社會傷害最小的候選人。」
羅伯特和泰瑞莎非常樂意讓卡斯雷克一家續租。事實上,我懷疑他們根本沒辦法拒絕他。然而這樣的結果就是,選前許多活動都在浦諾斯樓周遭以及聖盧大街上的保守黨辦事處舉行。
泰瑞莎說她沒有在想事情時,我笑了,但後來我發現也許真是如此。動物並不思考,牠們的腦子是放鬆的、被動的,除非遇到需要應變的緊急狀況。思考(這個詞在理論上的意義)真的是一種非常高度人為的過程,我們一邊學習,一邊也經歷不少麻煩。我們擔心昨天做的事,爭辯今天要做的事,還有明天會發生什麼事。但昨天、今天和明天的存在完全獨立於我們的思考之外,它們早已發生和*圖*書或是尚未到來,不管我們做什麼都沒有影響。
「但他是我先生,」泰瑞莎自豪地說,「而且他媽媽是從伯德明那裡來的大人物。」
「你想要打獵嗎?」
「可是,如果你認為工黨比較好呢?」
我好奇地問:「她在戰爭時沒有被徵召嗎?」
「這裡是什麼樣的地方?」抵達後的隔天早晨,我問泰瑞莎。
「喔,原來如此。是啊,我喜歡馬,但沒辦法去打獵。」
她們離開之後,我很感興趣地對泰瑞莎說:她們不可能是真人吧?
一九四三年,喬治.波洛戴爾爵士在第二次中風後,以六十九歲的年紀退休,因此辦了補選。讓老居民非常恐慌的是,聖盧史上第一位工黨的國會議員當選了。
羅伯特跟著附和說,這顯示出家庭環境和遺傳的個性,是唯一對人有影響力的因素。
「沒錯。她應該騎著一匹乳白色駿馬過來才對,而不是坐那輛非常老舊的戴姆勒汽車。」
分派寄宿的軍官後來就不再嘗試,他學聰明了。因此,崔格麗絲姑婆自然而然就把空著的一側租給了卡斯雷克上尉。他是保守黨的代表,同時也是空襲執行長及地方自衛隊的軍官,可說非常忙碌。
我更驚訝了,因為聖尼尼安是一所昂貴且跟得上時代的學校,不是男女合校或什麼搞怪的學校,而是一所因其現代化外觀而自豪的機構,它絕不是那種很時尚的女子精修學校。
「學校?」我很驚訝,「你是說她上過學?寄宿學校嗎?」
她說她以前沒看過。
我問她有沒有搭船航行過,她說有。然後崔西莉安夫人開始和我談書,伊莎貝拉又陷入沉默。後來我發現她有個高超的技能,那就是保持安靜。她可以靜靜坐著,既不抽菸也不蹺腳,雙腿不會搖來晃去,也不會玩手指或摸頭髮,她只是靜靜地且直挺挺地坐在那張高大的搖椅上,雙手放在大腿上。那是一雙修長的手。她像陶瓷馬那樣動也不動,只是它在桌上,而她在椅子上。我心想,他們有種共同的特質:裝飾繁複、靜止不動,屬於一個過去的年代……
但如今,泰瑞莎說,她會盡力認真看待政治。她當然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保守黨的。浦諾斯樓的主人也只能是保守黨,如果已過世的艾米.崔格麗絲姑婆知道繼承她金銀財寶的姪孫女投票給工黨,應該會死不瞑目吧。
泰瑞莎對我們在聖盧生活的預測非常準確。我們幾乎立刻全身投入政治裡。浦諾斯樓的建築大而分散,在收入因加稅而日漸減少的情況下,艾米.崔格麗絲姑婆關閉了其中一側,並在旁邊加了個獨立廚房,它本來是要提供給從轟炸區撤離出來的人使用,但這些在隆冬時節從倫敦來避難的人受不了浦諾斯樓的可怕;聖盧鎮有商店和度假小屋,他們是可以生活,但浦諾斯樓位於鎮外一英里,「得沿著那彎曲得要命、滿是爛泥的小巷弄走,而且還沒有路燈,誰都可以從樹籬後面跳到你身上。蔬菜也都沾滿了園裡的泥巴,太多綠色的東西了,還有牛奶,剛從牛身上擠出來,有時還熱呼呼的,噁心死了,而且永遠沒有方便的濃縮奶!」對普萊斯太太、哈第太太和她們的小孩來說,真的無法忍受。她們在天剛亮的時候偷偷離開,把孩子帶回危機四伏的倫敦。她們人不錯,離開時所有地方都擦得乾乾淨淨,還在桌上留了字條:
「非常優秀的策略。」我喃喃地說。
「對,在聖尼尼安。」
我好奇地加上一句:「不知道她都在想什麼。」因為伊莎貝拉在這次的拜訪中很少說話。她坐姿筆挺,臉上掛著甜美卻若有所思的笑容。任何人與她攀談,她都禮貌地回應,但不大需要她繼續對談,因為那三個老太太主導了大部分的談話。我在想,不知道她來這趟是否覺得很無聊,還是她對聖盧新出現的人事物有興趣。我想她的人生應該滿單調乏味的。
「你很驚訝嗎?」泰瑞莎問。
「不,」我說,「我是說真的馬。」
她看過我之後,眼神移到那架平台鋼琴上,然後再移到羅伯特和泰瑞莎那尊立在餐桌上的陶瓷馬上。陶瓷馬似乎引起她相當的興趣。她問我那是什麼,我便告訴她。
泰瑞莎沉思地點點頭。「對,」她說,「我懂你的意思。」
你得知道,我自己在政治方面還是個新手,我從來沒有真的搞懂過那些術語,對聖盧選舉的描述很可能錯得離譜。我的描述和事實之間的關係,就像羅伯特畫裡的樹和那棵真正的樹之間的關係一樣。真正的樹有樹幹、枝條、樹葉、橡實或栗子,羅伯特的樹則是由一片一片或一點一點厚厚的油彩,依特定形式畫在畫布上,而且顏色出人意料地瘋狂,兩者一點也不像。對我來說,羅伯特的樹根本不像是樹,https://m•hetubook•com.com它們看起來像是一盤盤菠菜,或是外露的天然氣管線。但那是羅伯特對樹的理解。我對聖盧選舉的描述是我對這場政治選戰的印象,與一個政治人物的觀察也許相距甚遠,我極可能把一些術語和程序搞錯了,但對我而言,政治不過是個不重要又模糊的背景,襯托出一個真人大小的影像:約翰.蓋布利爾。
在我對泰瑞莎說我覺得那三位老太太不像真人之後,我又補充說那個女孩子也不像真的。
在那段特別的日子裡,我因為強烈意識到自己殘廢的身體而飽受折磨,已經到了病態的程度。以往我是個健康、好動的人,我很不喜歡有病痛或是肢體殘缺這類的人,連看都不想看一眼。我很有同情心,沒錯,但憐憫的同時總帶著些許排斥與厭惡。
泰瑞莎說我們屬於「男爵領地」,因為浦諾斯樓過去是她的姑婆艾米.崔格麗絲的,現在則是她的,是繼承來而非買的,所以我們算是在領地之內。
「我沒有這樣想,」泰瑞莎說,「我不認為兩黨之中有什麼好選的。」
泰瑞莎說,主要應該是政治和園類的活動,再加上一些女性組織,以及像是「歡迎戰士返鄉」這類行善活動。
於是我請泰瑞莎告訴我們,之後我們在新家要做什麼,或者說她要做什麼。我的角色很清楚,就是一個旁觀者。
「你是指……?」
就在我們搬進浦諾斯樓半個月後,聖盧夫人來拜訪我們。
泰瑞莎先過去把房子整理好。在順利填完許多表格後,一輛專用救護車把我送了過去。
你知道,她們實在太像會從聖盧城堡走出來的人,完全就是童話故事裡的人物——三個女巫和一個被施了魔法的少女。
泰瑞莎承認,這不大容易被接納,聖盧的夏天有太多畫家了。
泰瑞莎的說法讓我笑了出來。可是我腦子裡對這個瘦巴巴的奇特女孩仍然感到好奇。
「沒有特別想,這附近沒什麼好地方。」
她在回答之前非常仔細地想了想,然後說「喜歡」,而且賦予了這兩個字相當的分量,好像它們很重要。
在那之後不久,我們就搬到康瓦爾郡的聖盧,泰瑞莎剛繼承了一棟房子。醫生希望我離開倫敦。我哥哥羅伯特是畫家,對於自然風景有種大多數人覺得很變態的想像。他和大部分的藝術家一樣,在戰爭期間服的是農耕方面的兵役,所以搬到那裡非常符合我們彼此的需求。
「注意,」卡斯雷克上尉說,一邊抬起腳尖前後搖晃,一邊告訴泰瑞莎和我過去的歷史,「我的意思並不是說我們輸得很冤枉。」
泰瑞莎說她要參加所有地方上的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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