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說沒有結束，她不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她要花下半輩子照顧我，她說我們會很快樂。她堅決要犧牲自己，這把我惹毛了，同時我也感到不安，擔心她會照做。也許她會一直在那裡說個沒完、試著當個好人、說些充滿希望的蠢話……我慌了，一種出於虛弱與殘疾的慌張。
「不，」我說，「不要來。」
接下來的事情沒什麼好說的，因為根本連貫不起來。記憶中只有混亂、黑暗、疼痛……我無止盡地徘徊，感覺好像在地下道的迴廊裡。有時候我朦朧感覺到我躺在醫院病房裡，知道有醫生、戴白帽子的護士和消毒水的味道，還有鋼製器材的冷光，以及閃爍著光芒的玻璃推車被人快速地推來推去……
她一直為這整件事情責怪自己，我真希望她不要那麼做，感覺沒有必要，而且這不過是歇斯底里地碎碎唸罷了。我心想，她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大驚小怪？
於是，最終我讓她來了……
我寫信給她，鉛筆的筆跡潦草而虛弱。我告訴她千萬別來。我現在還能給她什麼呢？
因為，你知道，我們彼此已經無話可說……
還有什麼比虛幻的幸福破滅更苦澀？所有心靈的交流、我們和-圖-書搶著補充對方想法的默契、我們的友誼、我們的相伴，假象，全都是假象！這是男女之間互相吸引的錯覺，最原始的誘惑，最狡詐的謊言。我和珍妮佛之間只是肉體的吸引，我們編織了這整場自欺欺人的騙局，從頭到尾除了激|情還是激|情。這個發現讓我羞愧不堪，很不是滋味，甚至到了痛恨她和我自己的地步。我們沮喪地盯著對方，各自用自己的方式思索著：我們曾經如此相信的奇蹟，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她喜歡不快樂，你沒發現嗎？」
「不是，因為她自己。」
直到我出院、到我哥哥家裡，才又見到珍妮佛。她的信說的都是差不多的事。我們相愛！即使我無法痊癒，我們還是要在一起，她可以照顧我。我們還是會很幸福快樂的；不是我們之前夢想的那種，但還是幸福。
她是個漂亮的年輕女子，這點我看得出來。但她的話語讓我覺得很乏味，而我也讓她覺得很無聊。我們沒辦法開心地談談什麼，或討論任何事情。
「你是什麼意思？」
「是啊，滿蠢的。」
「對，修，我覺得她很不快樂。」
我說：「她一直為我出車ｍ•hｅｔｕｂｏoｋ•com.ｃｏｍ禍而責怪自己，不停地說要不是去和她會合，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這些話全都蠢得要命！」
雖然我一開始的反應就是不顧一切地斬斷我們之間的連結，我對珍妮佛說：「走開，永遠不要接近我。」可是我動搖了，因為我相信，一如她也這麼想，我們之間不只是肉體而已，心靈的陪伴也給我們帶來快樂。當然，對她而言最好的方式就是離開我，然後忘了我。但如果她不離開呢？
「因為我嗎？」
我粗魯地說：「天啊，拜託不要裝了，珍妮佛。已經結束了，全都結束了。」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為你感到難過。這表示你的人生得重頭開始，從一個完全不同的角度來過人生。這可能會非常有趣。」
「你從來不會為了任何人感到難過。」
她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我對她大吼、要她走開，走得遠遠的。她走了，看起來很害怕，但我在她眼裡看到她鬆了一口氣。
只有家人可以來探視，珍妮佛沒有身分、沒有權利。嚴格說來，她只是個朋友。
「泰瑞莎，你覺得她很不快樂嗎？」我有點病態地問。
過了很久之後我才妥協，並讓她進來。和_圖_書我們經常書信往來，那些信件都是貨真價實的情書，激勵動人，情感濃烈。
「你是說，我現在看到珍妮佛的真面目了嗎？」
她說她一直覺得珍妮佛很有魅力、又親切，但一點都不有趣。
「我會啊，我有點為珍妮佛感到難過。」
我漸漸恢復知覺，少了點混亂、少了點疼痛……但還沒想起任何人或地方。痛苦中的動物只知道痛或不痛，無法專注在其他事情上。藥物縱然仁慈地減輕了身體的疼痛，卻讓思緒不清，更加強了混亂的感覺。
他們不讓我去看你，親愛的修，她寫道，只要他們允許，我立刻去看你。給你我所有的愛。專心休養身體，珍妮佛。
她第三次要離開時說：「我很快會再來，親愛的修。」語氣和以往一樣堅毅且充滿希望。
泰瑞莎深思熟慮地說，也許是很殘忍，可是她真的不認為現在這麼說有什麼關係。
「我當然要來。」她的聲音有些空洞，不大誠懇。
修，不要擔心，只要你沒有死，什麼都不要緊。重要的是你還活著。我們很快就會在一起了，永遠在一起。你的珍妮佛。
我問她對珍妮佛的看法。
之後我嫂嫂來把窗簾拉上的時候，我說：「完蛋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泰瑞莎。她走了……她走了……她不會再回來了，對不對？」
她不能停留很久。我想我們那時候就知道了，可是不願意承認。她又來了，然後是第三次。在那之後，我再也無法忍受了，她第三次的拜訪才十分鐘，感覺卻像經過一個半鐘頭！事後我看看手錶簡直不敢置信，我毫不懷疑，對她而言那一切似乎同樣漫長……
最後我終於得知——了解我的無助——我的身體殘廢了……身為男人的那個我已經死了。
不過，頭腦開始有清楚的時候了；有一天他們肯定地告訴我，我出了車禍。
「那我呢？」
但我想的就是珍妮佛。隨著我逐漸康復，他們替我帶信來，珍妮佛寫的信……
我對泰瑞莎說她很沒人性，然後她帶著微笑離開了。
「我不希望她為了這事把自己弄得不愉快。我不希望她不快樂，泰瑞莎。」
泰瑞莎用溫和的聲音說：「不會，她不會回來。」
「你不用再對自己編故事了。珍妮佛一直很喜歡坐下來回想這一切是怎麼搞砸的，她為此愁眉不展，弄得自己很不快樂，但如果她喜歡這樣過日子，有何不可呢？」泰瑞莎又說，「你知道的，修，你不會可憐一個人，除非https://www.hetubook.com.com那個人很自憐；一個人得先為自己感到難過，別人才會為他感到難過。這種同情心一直是你的弱點，因為這樣，你才會看不清這些事。」
我告訴她，她這樣說很殘忍。
我語帶諷刺地說：「我殘廢了，變成一個人生沒有希望的廢物，這沒有引起你的同情？」
泰瑞莎知道我的意思。她說，她認為像我這樣的殘疾，通常會讓人看到事情的真相。
對，就是這樣……
大家都來看我；我哥哥，一臉尷尬又結結巴巴，完全不知道要說什麼。我們從來都不親近，我沒辦法對他說珍妮佛的事。
另一封：
「我不知道，修。」
「修，說真的，」泰瑞莎說，「讓那個女孩子保留一點自己吧！」
畢竟，什麼都沒有了。
泰瑞莎說她的意思不完全是這樣。現在的我比起以前，大概也沒有比較認識珍妮佛真正的樣子。但我現在完全知道珍妮佛在我身上激起的效果了，除了讓我愛上她。
嗯，她來了。
我告訴泰瑞莎說她是個可惡的女人，而這讓我得到暫時的滿足。她說她或許是吧。
我嫂嫂的思路中有一種冷靜清晰的特質，這讓我感到很挫折。
「泰瑞莎，你覺得，」我問，「是因為我的殘疾讓我……看走眼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