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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罪6:玫瑰與紫衫

作者:阿嘉莎.克莉絲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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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是的,我想應該就會了吧……喔,修,我們不能保持現在這樣嗎?」
之後還有許多起起伏伏。她似乎接受了我的看法,然後當我不在她身旁時,她又會突然退縮。你知道的,她對自己沒信心。
她坐在那裡的樣子好可愛,擔心、狼狽又挫敗。隔著窄窄的餐桌看著她的時候,我想那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在等什麼。我在等珍妮佛……不是要占有她,而是要讓她能夠好好生活,看她快樂,看她重新完整起來。
「修……」
看到聖盧城堡,會讓人覺得接下來會出現像是聖盧夫人、崔西莉安夫人、查特利斯太太以及伊莎貝拉這類人物。令人驚訝的是,還真的有這些人!
「全都是真的……」
最後,她終於承認我是對的,我們屬於彼此,她的心防也就漸漸退去。
她受到很多不公平的待遇,她以不可思議的勇氣面對這一切,但事情實在太多了,一件接著一件,而她的身體不夠強壯。她一直都很坎坷,從童年時期、少女階段到進入婚姻,她的溫柔、她的衝動,每每讓她陷入困境。本來有出口可以逃離,她卻沒有逃,寧願繼續嘗試,盡力把糟糕的事情做到最好。等到努力失敗,逃脫的機會再次出現,卻是個不理想的機會,於是她落入比之前更糟的混亂中。
過程不是很平順。她有各種奇奇怪怪、出人意料的理由。主要是因為她不肯定我的工作,也就是說,我得完完全全轉換跑道。好,我說我知道,我都想過了,沒有問題。那時我還年輕,除了教書之外,還有很多可以做的事。
一個寒冷而晴朗的早上,我醒來,然後想起我們的新生活就要從這一天開始,從現在起,珍妮佛會和我在一起。在這一刻之前,我不允許自己完全相信這一切,我總是害怕她近乎病態的缺乏自信,會害她退縮。
或者該從浦諾斯樓開始?在面海的那間長而低矮的房間裡,天氣好的時候,我會把躺椅放到外面的露台上,從那裡眺望浪花滔滔的大西洋,還有突出海面、截斷地平線的灰暗礁石,在那上頭就是聖盧城堡的城垛與角樓。我總覺得,這幅景象看起來像是一八六〇年左右、一位浪漫少女的水彩素描。
我們要在諾霍特機場會合。我邊穿衣服邊哼著歌,小心地刮了鬍子。我幾乎認不出鏡子裡那張幸福洋溢的白癡臉。今天是我的日子!我等了三十八年的日子。我吃了早餐,檢查機票和護照。我下樓準備上車。哈里曼本來要開車,我告訴他由我來開,他可以坐後面。
我們見面、分開,然後又見了面。我們在派對上、在其他人的家裡見面;我們在安靜的小餐廳碰面,搭火車去鄉下,一起漫步在一個光亮迷濛、不像真實的幸福世界裡。我們一起去聆聽音樂會,聽到伊莉莎白.舒曼唱著:「在我們的足跡即將踏上的小路,我們相會,忘卻世界,沉浸在夢裡,願天讓這份愛結合,不再被世界分開……」和_圖_書
或者我應該從更早一點開始,譬如從我上了車準備去諾霍特機場見珍妮佛說起?
接著停頓了一下子。我看著我帶來的雜誌。服務員快速穿越車廂,將兩碗湯送到我們面前。我依然保持紳士作風,將鹽和胡椒往珍妮佛的方向推過去一英寸。直到目前為止,我還沒看她,這意思是說,沒有真正盯著她看,雖然我已經知道一些基本資料,像是她還年輕,不過不是非常年輕,只比我小個幾歲;身高中等,膚色偏黑,社會背景和我相似;還有,雖然她的魅力足以讓人如沐春風,但沒有迷人到令人不安的地步。
對於所有發生的一切,她都怪責在自己頭上。她那沒有批判、沒有憎恨的可愛特質溫暖了我的心。「一定是,」每次她都惆悵地總結,「因為我哪裡做錯了……」
我想大吼:「當然不是你的錯!你難道看不出來你是受害者嗎?只要你持續那種要命的態度,把一切歸咎在自己身上,你永遠會是受害者。」
她做不到,她說,她沒辦法就這樣丟下一切。如果她要求離婚,她知道她丈夫不會答應。「那如果是他要求和你離婚呢?」
你知道,後來事情可不只如此。
我是不是該從這裡開始,從那三位老太太——直挺挺的和圖書身上穿著單調老氣的衣服,鑽石配件也非常老式——的來訪說起?還是從我很感興趣地對泰瑞莎說「她們不可能……就是不可能……是真的吧?」說起?
不行,我說,我們不能只是保持現狀。之前我一直在等,看著她為了身體和心靈的健康而努力。在她恢復原有的快樂面貌之前,我不希望拿這些抉擇去煩她。嗯,我做到了,她的身體和心靈都再度堅強起來了,現在我們該做個決定。
卡車從側面撞上來,整輛別克轎車都撞爛了,我被壓在下面,哈里曼身亡。
我把車開出來,轉進馬路。車子穿梭在車陣當中,我的時間很充裕。這是一個極其美好的早晨,一個特別為了修和珍妮佛而創造的美好早晨。我幾乎要高聲大叫了。
我握握她的手,然後和她道別。不過我知道那不是告別,我非常確定我們會再見面,即使不刻意找她都有可能再相見。她的一些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沒告訴她,但要找到她很簡單,奇怪的是,我們在這之前竟然互不相識。
「不,」我說,「我覺得你已經忍到極限了。就是這樣,對不對?」
我對她說,我們得一起過下半輩子……
一開始我沒有發現。她試圖控制住自己,沒有發出聲音,沒有表露動作。我們沒有看著對方,乖乖遵守餐車上陌生人相會時的規矩。我把菜單推向她,那是個禮貌性、但沒有特殊涵義的動作,因為上面只有以下說明:湯,魚或肉,甜點或起司。四先令六便士。
但在那之後又是我的人生——自三十八年前開始,並在那天結束……
她說:「沒什麼可說的,我把所有事情都搞砸了。所有事情。」
「是真的!噢,修,這怎麼可能?我不知道,我對你的意義怎麼可能真的像你說的那樣?但我確實不懷疑。」
然後她掉下眼淚說,如果我因為她而毀了我的人生,她永遠不能原諒自己。我告訴她,沒有什麼事可以毀掉我的人生,除非她要離開我。沒有她,我的人生就完了。
我在彭贊斯上了火車,買了第三梯次用餐的午餐券(因為我才剛吃完分量頗大的早餐)。等到服務員一邊走來、一邊帶著鼻音高喊「第三梯次午餐,請出示餐券……」的時候,我便站起來走向餐車,然後服務員收走我的餐券,做個手勢要我去後面靠引擎的一個單人座位,就在珍妮佛對面。
但打亂我所有計畫的是,就在我的眼神飄向對面的湯盤時,發現有些出人意料的東西濺起了湯汁。她無聲無息、也看不出任何悲痛的樣子,眼淚就這麼奪和圖書眶而出、掉進湯裡。
你知道,事情就是這樣發生的,沒辦法先想好、沒辦法計畫。我在珍妮佛對面坐下,而她正在哭。
她不安地看著我,像個不確定的孩子。接著,她就向我全盤吐露了。
一個禮拜後我又見到她了,在卡洛.史特蘭居薇的雞尾酒派對上。在那之後,一切都很清楚了,我們都知道兩人之間會發生什麼事……
這時我想看仔細一點。如果可以的話,我會進一步試探性地說幾句話,一切視情況而定。
「但你在乎啊,你很努力要忍住。」
「珍妮佛……」
要從哪裡說起呢?從聖盧?在紀念館那場會議上,一位老將軍(非常老)介紹了保守黨屬意的候選人——維多利亞勛章得獎人約翰.蓋布利爾少校。他站在那裡發表演說,然而他單調平淡的聲音和醜陋的長相,讓所有人都有點失望,只得透過回想他的英勇以及提醒自己和民眾接觸的必要性,來激勵我們自己——特權階級已經卑微得可憐!
那時我忽然感覺到,在這之前,我人生的所有一切都是如此表面,我在等待某個真實的事情發生。也許每個人一生中至少會有一次這種感覺,有些人很早就遇上,有些人則遲些,那一刻就像打板球時要擊球的剎那……
沿著熙熙攘攘的威格摩爾街離開時,我重複了史特勞斯歌裡的最後幾句:「……墜入愛河,幸福永無止境……」並且與她四目交接。
她說:沒錯,就是這樣。
我想我之前就感覺到了。她給人一種焦慮緊繃、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覺。我不打算讓她在那種狀態下離開。我說:「跟我說說吧,我和你互不相識。你可以把事情告訴一個陌生人,沒有關係的。」
她的聲音溫柔中帶著微微的顫抖……是真的。我說:「原諒我,親愛的。我需要聽聽你的聲音。這一切都是真的吧?」
「很丟臉,」她狠狠地說,「自憐到不在乎自己在做什麼或被誰看到的地步!」
她說滿慘的,已經到了窮途末路、不知所措的地步。
我們兩人都沒有說話。服務員把湯盤收走,將分量很少的鮮肉派擺在我們面前,然後加了一大堆甘藍菜,接著,他在這堆青菜旁放了兩個烤馬鈴https://www.hetubook.com.com薯,一副他特別照顧我們的樣子。
她行禮如儀地客氣微笑,並點點頭回應我。服務員問我們要喝什麼,我們都點了淡啤酒。
她說:「喔,不,修,不是我們兩個……」
不過,她漸漸和我有了相同的看法。我們之間不只是激|情,還有心靈和想法上的契合,那種心靈交流的快樂;她要說的正好是我想說的事,以及我們共享的那些數不清的小小快樂。
我說:「沒錯,就是我們兩個……」
我們沒有為再次見面做任何計畫,我想她那時真的以為我們不會再見了。我卻不一樣。她跟我說過她的名字。我們終於要離開餐車時,她親切地說:「就要說再見了,但請相信我永遠不會忘記你,以及你為我做的。我之前很絕望……非常絕望!」
她狠狠地回了一句:「我是個大笨蛋!」
對,那時候我就知道了……雖然直到好幾個禮拜之後,我內心才承認我愛上她了。
這不是我的故事,我之前就說過了,不過是用我的故事開的頭。這個故事從我——修.諾瑞斯——開始。回顧我的人生,我發現自己和其他人差不多,沒有比較有趣,也沒有比較差,曾經歷過無可避免的幻滅、失望與不為人知的幼稚苦痛;也有過令人振奮、和諧的事,以及因為莫名其妙、微不足道的原因而得到的巨大滿足。我可以選擇要從哪個角度看待自己的人生:從挫敗的角度,或是以輝煌紀事的觀點。兩者都是真的,到最後總是取材的問題,包括修.諾瑞斯對自己的看法,也有修.諾瑞斯給別人的印象,還有修.諾瑞斯給神的印象。修這個人肯定有個本質,但他的故事只有記錄天使有辦法書寫。最後還是回到這一點:現在,我對那個在一九四五年於彭贊斯上了火車、前往倫敦的年輕人認識多少呢?如果有人問起,我該說整體而言,人生待我不薄。我喜歡和平時期所從事的教師工作,同時很享受戰爭的經驗——戰後工作仍等著我,而且那時我有希望成為合夥人並接任校長職務。我經歷過讓我受傷的感情,也有過令我滿足的戀情,但沒有一段是深入的。我和家人的關係還不錯,不過沒有太親密。當時我三十七歲,就在那一天,我意識到一件我已經約略感覺到好一陣子的事情。我在等待某件事和*圖*書……等待一種經驗,一個無與倫比的事件……
我望向窗外,說了一句與窗外景色有關的話。接著我講了一些關於康瓦爾郡的事。我說我不大熟悉這個地方,她熟悉嗎?她說:是的,她就住在這裡。我們比較了一下康瓦爾郡和德文旭爾郡,還比較了康瓦爾郡與威爾斯和東岸。都是些沒什麼意義的對話,只為了掩飾她剛剛犯了在公共場所掉淚的罪行,而我發現她掉眼淚這件事也是個罪。
我繼續聽珍妮佛說話。
因為聖盧城堡帶著虛假的戲劇氛圍,給人一種像是偽造出來的浪漫感覺。你知道,這是人們在還能不扭捏地全心享受浪漫主義時建造的,它讓人聯想到圍城、火龍、被俘虜的公主、穿盔甲的騎士,以及所有不怎麼樣的歷史電影裡會出現的華麗場面。當然,仔細想一想,歷史其實就是一部爛電影。
在這過程之中,服務員當然也送上了帳單。我很高興我們吃的是第三梯次,他們不會急著把我們趕出餐車。買單時我多付了十先令,於是服務員恭謹地鞠了個躬、退了下去。
「你很不快樂,對吧?」我這樣問實在不可原諒,但又不由自主。
直到咖啡放在我們面前,然後我遞給她一支菸,她也收下之後,我們才回到最初的話題。我說我很抱歉,說了這麼愚蠢的話,但我就是忍不住。她說我一定覺得她是個大笨蛋。
我問她情況有多糟。
一切經過考驗,並且得到證實。我們著手計畫,那些必要而乏味的計畫。
我嚇了一大跳,偷偷瞄了她幾眼。她的眼淚停了,她成功止住了淚水,喝了湯。
那輛大卡車以時速四十英里的速度從旁邊的路開過來,既看不到也躲不掉。我沒有疏失,反應沒有錯誤。後來他們告訴我,卡車司機喝醉了——一件事情之所以發生,理由會是多麼微不足道!
「事實上我沒有放聲大哭,」她說,「如果你說的是這個。」
珍妮佛在機場等著。飛機起飛了……我沒有到……
即使在這個屬於前半段人生的最後一個早晨,我還是得確認一下。我打電話給她。
我告訴她,也許情況確實如她所說的那麼慘。我看得出來,她需要一點肯定,需要新的人生、新的勇氣;她需要有人把她從痛苦的泥淖中拉出來,讓她再度站起來。我毫不懷疑我是最合適的人選……沒錯,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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