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蜜莉眼裡閃著淚光。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吉姆，對不起。不，當然不是……」蓋布利爾聽得見電話另一頭勃特的聲音，不過聽不清楚內容，那聲音既強勢又暴躁。蜜莉的聲音變得更加充滿歉意了。
「有。他受傷了，在緬甸，你知道。報紙上幾乎沒有關於第十四軍的消息，真是很過分。他在醫院待了一段時間，之後可以離開那裡一段時間。這裡有很多事情等著他處理。我們都盡力了，但是狀況一直在改變。」
「詹姆斯．勃特。他很聰明，可是很粗魯。我從來不把狗交給他，也不送去他那裡。他會喝酒，你知道的，但他離這裡很近。我們最好把露西送去那裡。小心！牠可能會咬人。」
「不，我不是想他。我的意思是……他在我的心裡。我想，有一天我會嫁給魯帕特。」
她又停下來，這次她的臉上浮現出女性在替人做媒時特有的那種全神貫注、認真的神情。「他每年都記得她的生日。他會寫信去愛絲普雷。我覺得很感人，你不認為嗎？伊莎貝拉是這麼可愛的女孩，而且她非常熱愛聖盧。」她向外望著城垛。「如果他們可以一起在這裡定居……」我看到她的眼裡閃著淚光……
她說：「我姊夫，第七代聖盧男爵，把那塊土地送給鎮上，他想將那裡保留給民眾，可是沒想到要附帶特別的保障條款，結果議會就把那裡全都賣了，一點一點地賣給建商。這個做法非常不誠實，因為那並不是我姊夫的意思。」
「就這點來說，我也沒比他適合。」
蜜莉撥了號碼，認出電話另一端的聲音。
她考慮了一下。
我推測，由於賦稅和其他困難，聖盧男爵大概很快就必須賣掉一些土地。
查特利斯太太表情僵硬地丟出一句：「和圖書露辛達被車撞了。」
他側身擠開她，逕自下樓進入手術室。
「我想他在辦公室裡。」我說，但她打斷我的話。
「我們盡力了，遺產稅很重。伊莎貝拉的父親在上一場戰爭中喪命。靠著艾狄蕾、我和茉德聯合起來，才有辦法租下這個地方，感覺比租給陌生人好多了。這裡一直是伊莎貝拉的家。」當她彎下身親密地靠近我時，臉上的表情變溫柔了。
蓋布利爾盡量和她說話，尤其不想讓她回手術室去，擔心那個想和小狗獨處的可憐老傢伙，因為他很確定那隻狗沒望了。可憐啊，那隻可愛的母狗不過才三、四歲而已。蜜莉是個善良的女人，但她會一直想要藉由說話來表現她的同情。她會說個不停，大聲說著關於汽車、每年有多少狗被撞死、露辛達多麼可愛，以及查特利斯太太是否想喝杯茶這類事。
她繼續說，愈說愈激動，並且冷冷地瞪著我，以免我表現出憐憫的樣子。「在碼頭那裡，那些該死的觀光客車子開得太快，連停都沒停下來。快，伊莎貝拉，我們得趕快回家去！」
「然後聖盧男爵和聖盧夫人就會結婚，從此幸福快樂地住在海邊的聖盧城堡裡。」我說。
查特利斯太太急忙說：「好女孩，露西，好女孩。」
「喔，你……」
我沒說話，然後她繼續說：「好英俊的孩子！非常有魅力，和我們大家又很有感情，而且他似乎一直對伊莎貝拉特別有好感。她那時候才十一歲，跟著他到處跑，對他也很鍾情。艾狄蕾和我以前常看著他們，然後和對方說：『要是……』當然啦，茉德老是說他們是堂兄妹，這樣行不通，不過她總是從家族血統的角度來看事情。很多堂兄妹結婚，後來也沒事呀。我們又不是天主教家庭，還得先請求寬免。」
「他什麼時候會回來？」
「我想勃特很快就會回來了。當然啦，他的手術時間是九點到十點，或兩點到三點。但我相信他ｗｗｗ.hｅtubｏoｋ.ｃｏｍ•ｃｏm會盡力而為的。這隻狗怎麼了？被車撞了嗎？」
「喔，蓋布利爾少校，這沒什麼。是蓋布利爾少校，沒錯吧？」在她家看到他出現，令她有些興奮。「那天晚上，我有參加你在協會辦的集會。」
她立即認出查特利斯太太。
露辛達是查特利斯太太的棕色西班牙獵犬，她對牠寵愛有加。
「是查特利斯太太，住在城堡那位。她的狗……被車撞了。對，她現在在這裡。」
「我不知道，他還沒有告知任何肯定的消息。」她嘆了一口氣。「我希望他會搬來，我真的很希望他來這裡。」
應門的是一位年約二十八歲的漂亮女人，她是勃特的太太蜜莉。
「我都是去浦維森的強森那裡，他對狗非常有辦法。但太遠了。」
查特利斯太太突然出現在露台上，我們被她粗魯地從童話故事裡拉回現實。
而他是這麼自然、這麼親切、這麼平凡！
（「這裡愈來愈像童話故事裡的場景了，」那晚我對泰瑞莎說，「白馬王子隨時會來迎娶公主。我們到底住在哪裡啊？在格林童話裡嗎？」）
就我個人而言，我也從來沒心情見卡斯雷克太太，不過我看出查特利斯太太近乎粗暴的舉止不只是因為這樣。
「你認為這不會發生？」伊莎貝拉問。
「有機會嗎？」我問。
接著是一陣尷尬。蓋布利爾為蜜莉感到難過，一個漂亮溫柔的小女人竟然懼怕丈夫到這種地步。他用誠懇而友善的口氣說：「勃特太太，你人真是太好了，為了我們這麼麻煩，又這麼體諒我們。」然後他對她微笑。
她親切的圓臉看起來有些苦惱。
直到目前為止，聖盧男爵只是個名字、一個抽象名詞、不存在的城堡主人。現在，他變得明確了：一個存在的實體。我開始想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
「海邊的那塊地很適合建設，但我們不想看到那裡冒出更多恐怖的小房子。」
勃特打斷她：「你為什麼沒把狗帶進去，而把她留在外面？你連這最基本的觀念都沒有。」
「是的，維登太太，我是勃特的太太。勃特在那裡嗎？嗯，對，麻煩你……好。」過了一會兒，蓋布利爾看到她臉紅了，而且hｅtｕｂoｏｋ.cｏm.cｏｍ有點膽怯。她的聲音也變了，變得充滿歉意又怯怯懦懦。
那是一棟規規矩矩的維多利亞式房子，屋頂鋪著石板，大門上有塊磨損的銅製門牌。
她轉向我，因為我的沉默似乎讓她感到不安。
不久蜜莉說會打電話到下莊農場，問問勃特是否在那裡。電話在門廳。蓋布利爾跟著去，好讓查特利斯太太可以和她的愛犬以及她自己的痛苦獨處。他是個細膩敏感的人。
她看著我，彷彿我對這件事情的意見將成為最後的結局。
伊莎貝拉問：「露西在哪？」
他說：「牠的後腿失去力氣了，可能是內傷。我們得送牠去獸醫那裡。」
於是蓋布利爾和蜜莉聊起天來，還逗得她笑了，露出她一口漂亮的牙齒以及嘴角上的酒窩。正當她看起來非常開心活潑的時候，門突然打開了，一個穿著馬褲、十分粗壯的男人踏進屋裡。
勃特草草點了個頭，他的妻子繼續說：「查特利斯太太在手術室，和狗在一起……」
她把手上一個鼓脹的包裹往旁邊一扔，很唐突地叫我將它拿給卡斯雷克上尉。
「我知道，可是我不想進去他的辦公室，我現在沒心情見那個女人。」
「對，剛剛發生，被車撞的。」
露辛達躺在路上呻|吟，查特利斯太太跪在牠身旁時，蓋布利爾正好出現了。他也跪下來，一雙手靈活而有技巧地摸了摸狗的全身。
就在那時，稍微停頓之後，崔西莉安夫人嘆了口氣，說：如果魯帕特能趕快來該有多好。
蜜莉畏懼退縮的樣子，讓蓋布利爾吃了一驚。
「我傾向於認為這種事情會發生，就是那種童話故事。」
崔西莉安夫人嘆口氣，問我感覺如何，又說我看起來好多了，然後我謝謝她的書，告訴她那本書看起來很有趣，我們開始談談地方上的事。在那個時候，所謂地方上的事都與政治有關。她告訴我集會的情況，說蓋布利爾把砲轟他的人處理得有多好。她繼續談國家真正需要的是什麼，以及所有事情都國有化會
m•heｔubooｋ.ｃｏm.ｃｏｍ有多恐怖、對手有多麼肆無忌憚，還有農民對乳業產銷局的確切感覺。談話內容和三天前的一模一樣。他點點頭。「聖盧最好的獸醫是誰？」
「我很希望你能選上，不過我相信你一定會上的。我確定所有人都很厭倦威爾布萊漢。他不算是這裡的人，你知道，他不是康瓦爾郡的人。」
她問蓋布利爾要不要喝杯茶。
「我不覺得有什麼好說的。」
「我敢說，我是個非常多愁善感的老女人，但我一直希望伊莎貝拉和魯帕特……那會是，我的意思是，最理想的解決之道。」
她看著他，和露辛達一樣的棕色眼睛流露出英雄崇拜的眼神。她的頭髮也是棕色的，美麗的栗色髮絲。她的雙唇微張，盯著蓋布利爾看，想像他在戰場上的樣子，背景類似沙漠、高溫、砲彈、血，或搖搖晃晃地走過開闊的鄉間……就像她上週看的電影裡面的景色。
因為他替蜜莉感到難過，而且覺得她丈夫是個粗魯無禮的野人，於是他說好。而那件事就是這麼開始的。
「你覺得這麼說很荒謬嗎？從我十一歲、他十六歲之後，我們就沒見過面了，那時他說有一天會回來娶我。一直以來，我都相信他的話……到現在依然相信。」
我也認為，開發東岸的建商並不具備足夠的藝術敏感度。
「我會處理。」
這個下午泰瑞莎去拉票了，所以我沒有閃避的機會。
「我去請她……」
「喔，吉姆，你回來了。」她緊張地大聲說，「這位是蓋布利爾少校。」
「喔，查特利斯太太，真的很抱歉，我先生出去了，他的助理也不在。」
她又臉紅了，然後掛上話筒。不過在她掛上之前，蓋布利爾還是聽到另一頭的聲音生氣地說：「你這個笨蛋，為什麼不直說？」
我沒辦法討厭她，但我可以、也試著躲避她的服侍。泰瑞莎有時會幫忙，有時不會。她有時候會看著我，面帶微笑，故意讓我獨自承受我的命運。等事後我咒罵她的時候，她就說偶爾有個反刺|激物也不錯。
她對蓋布利爾說：「你人真好。勃特的診所就在轉角的西區那裡。」
「送到勃特那裡去了。蓋布利爾少校幫我一起送去的。他非常親切，真的很親切。」httｐs://m.hｅtuｂook•ｃoｍ.ｃom
「真糟糕，對不對？」蜜莉．勃特說，「他們實在開太快了。請把牠帶到手術室好嗎？」蜜莉以她輕柔、有點過於優雅的聲音繼續說話。查特利斯太太站在露辛達旁邊，輕輕撫摸著牠。她歷經風霜的臉龐因痛苦而扭曲，根本沒辦法把心思放在蜜莉說的話上。蜜莉只是說個不停，親切和善卻沒有自信，而且有點不知所措。
伊莎貝拉也看出來了。她問：「茉德嬸婆，你怎麼了？」
「跟我說一些你堂哥魯帕特的事。」隔天，伊莎貝拉坐在石椅上時我對她說。
她又說：「我們在他十六歲以後就沒有看過他了。他在伊頓公學念書時，會趁放假來這裡。他媽媽是紐西蘭人，一個非常迷人的女子，丈夫去世後便帶著孩子回紐西蘭去了。這不能怪她，不過這個孩子不能一開始就在自己的莊園長大，一直讓我感到很遺憾。他來這裡的時候，一定會感到很陌生。但是，當然啦，一切都在變……」
我沒有表現出任何安慰與憐憫的意思。
「感謝你的參與，勃特太太。」
蓋布利爾自信滿滿地說：「牠不會咬我的。」他一邊安撫、一邊對牠說話，「沒事了，好女孩，沒事了。」他溫柔地將牠抱起來。一群小男孩、漁夫以及提著購物袋的年輕女子發出充滿同情的嘈雜聲，並提出建議。
我問她，聖盧男爵是否想搬來這裡住。
「你說你總是在想他，是真的嗎？」
下午，崔西莉安夫人拿了一本據她說是「一本我認為你會感興趣的書」給我。我瞄了一眼，知道那不是會引起我興趣的書；它是一本勵志書，要你相信只要躺著思考一些美麗的事，就能讓世界更美好、更明亮。崔西莉安夫人頑固的母性本能是無法抗拒的，她總是帶東西給我。她最希望我成為一位作家，至少已經拿了三本有關「成為職業作家的二十四堂課」這類的函授課程的著作給我。她是那種不會讓任何受苦的人獨自受苦的好心腸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