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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戒

作者: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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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五 第一篇:不幸的她.最後一篇:憶《西風》——第十七屆時報文學獎特別成就獎得獎感言

附錄五 第一篇:不幸的她.最後一篇:憶《西風》
——第十七屆時報文學獎特別成就獎得獎感言

她不言語了,只緊靠在雍姊的懷裏,顯出依傍的神氣。
秋天的晴空,展開一片清艷的藍色,清淨了雲翳,在長天的盡處,綿延著無邊的碧水。那起伏的海潮,好像美人的柔胸在藍網中呼吸一般,摩蕩出洪大而溫柔的波聲。幾隻潔白的海鷗,活潑地在水面上飛翔。在這壯麗的風景中,有一隻小船慢慢的掉槳而來:船中坐著兩個活潑的女孩子,她們才十歲光景,袒著胸,穿著緊緊的小游泳衣服,赤著四條粉腿,又常放在船沿上,讓浪花來吻她們的腳。像這樣大膽的舉動,她倆一點也不怕,只緊緊的抱著,偎著,談笑著,遊戲著,她倆的眼珠中流露出生命的真的誠摯的愛的光。
不久我又收到全部得獎名單。首獎題作〈我的妻〉,作者姓名我不記得了。我排在末尾,彷彿名義是『特別獎』,也就等於西方所謂『有榮譽地提及(honorable mention)』。我記不清楚是否有二十五元可拿,反正比五百字的稿酬多。
飄泊了幾年,由故友口中知道母親死了。在彷徨中,忽然接到了童時伴侶雍姊的消息,惹她流了許多感激、傷心、欣喜的眼淚。雍姊師範學校畢業後,在商界服務了幾年,便和一個舊友結了婚,現在已有了一個美麗活潑的女孩子,正和她十年前一樣,在海濱度著快和圖書樂的生活。
夜暮漸漸罩下來,那一抹奇妙的紅霞,照耀提海上金波似的。在那照徹海底的光明中,她倆唱著柔美的歌兒,慢慢地搖回家去。
得到時報的文學特別成就獎,在我真是意外的榮幸。這篇得獎感言卻難下筆。三言兩語道謝似乎不夠懇切。不知怎麼心下茫然,一句話都想不出來。但是當然我知道為什麼,是為了從前西風的事。
五年之後,雍的愛友的父親死了,她母親帶她到上海去依靠她的姨母,她倆就在熱烈的依戀中流淚離別了。
幾度通信後,雍姊明瞭了她的環境,便邀她來暫住。她想了一下,就寫信去答允了。
在繁華的生活中又過了幾年,她漸漸的大了,像一朵盛開的玫瑰一樣。她在高中畢了業,過著奢華的生活。城市的繁榮,使她腦中的雍姊,和海中的游泳,漸漸的模糊了。
〈我的妻〉在下一期的《西風》發表,寫夫婦倆認識的經過與婚後貧病的挫折,背景在上海,長達三千餘字。《西風》始終沒提為什麼不計字數,破格錄取。我當時的印象是有人有個朋友用得著這筆獎金,既然應徵就不好意思不幫他這個忙,雖然早過了截稿期限,都已經通知我得獎了。
她急急的乘船回來,見著了兒時的故鄉,天光海色,心裏蘊蓄已久的悲愁喜樂https://www.hetubook.com.com,都湧上來。一陣辛酸,溶化在熱淚裏,流了出來。和雍姊別久了,初見時竟不知是悲是喜。雍姊倒依然是那種鎮靜柔和的態度,只略憔悴些。
別了!人生聚散,本是常事。
雍姊忙著擋她,「仔細點!跌下去不是玩的。你不看見浪很大嗎?」
『不是頭獎。』我訕訕地笑著把這份通知單給蔡師昭看。其實不但不是頭獎,二獎三獎也都不是。我說話就是這樣乏。
『我們中國人!』我對自己苦笑——幸而還沒寫信告訴我母親。
她看了也只咕噥了一聲表示『怎麼回事?』,沒說什麼,臉上毫無表情。她的一種收斂克制倒跟港大的英國作風正合適。她替我難堪,我倒更難堪了。
一九三九年冬——還是下年春天?——我剛到香港進大學,《西風》雜誌懸賞徵文,題目是〈我的——〉,限五百字。首獎大概是五百元,記不清楚了。全面抗戰剛開始,法幣貶值還有限,三元兌換一元港幣。
五十多年後,有關人物大概只有我還在,由得我一個人自說自話,片面之詞即使可信,也嫌小器,這些年了還記恨?當然事過境遷早已淡忘了,不過十幾歲的人感情最劇烈,得獎這件事和圖書成了一隻神經死了的蛀牙,所以現在得獎也一點感覺都沒有。隔了半世紀還剝奪我應有的喜悅,難免怨憤。現在此地的文藝獎這樣公開評審,我說了出來也讓與賽者有個比較。
一星期過去,她忽然秘密地走了。留著了個紙條給雍姊寫著:
她倆就住在海濱,是M小學的一對親密的同學。這兩朵含苞的花是差不多浸在蔚藍的水中生長的。今天,恐怕是個假期,所以劃到海心遊樂的吧!
「一切和十年前一樣——人卻兩樣的!雍姊,她是依舊!我呢?怎麼改得這樣快!——只有我不幸!」
波濤中映出她的破碎的身影——啊!清瘦的——她長吁了一聲!
蔡師昭看在眼裏,知道我雖然需要錢,得獎對於我的意義遠大過這筆獎金,也替我慶幸。她非常穩重成熟,看上去總有二十幾歲了。家裏替她取名師昭,要她傚法著《女訓》的班昭,顯然守舊。她是過來人,不用多說也能明白我的遭遇。
下學期她回天津去進輔仁大學,我們也沒通訊。
我寫了篇短文〈我的天才夢〉,寄到已經是孤島的上海。沒稿紙,用普通信箋,只好點數字數。受五百字的限制,改了又改,一遍遍數得頭昏腦脹。務必要刪成四百九十多個字,少了也不甘心。
無論怎樣,我們總有藏著淚珠撒手的一日!和_圖_書
我就最怕在學費膳宿與買書費外再有額外的開銷,頭痛萬分,向修女請求讓我不去,不得不解釋是因為父母離異,被迫出走,母親送我進大學已經非常吃力等等。修女也不能作主,回去請示,鬧得修道院長都知道了。連跟我同船來的錫蘭朋友炎櫻都覺得丟人,怪我這點錢哪裏也省下來了,何至於——我就是不會撐場面。
《西風》從來沒有片紙隻字向我解釋。我不過是個大學一年生。徵文結集出版就用我的題目《天才夢》。
她坐在船頭上望著那藍天和碧海,呆呆地出神。
她二十一歲,她母親已經衰老,忽然昏悖地將她許聘給一個紈侉子弟!她燒起憤怒煩恨的心曲,毅然的拒絕她,並且怒氣沖沖的數說了她一頓,把母親氣得暈了過去。她是一個孤傲自由的人,所以她要求自立,打破腐敗的積習,她要維持一生的快樂,只能咬緊了牙齒,忍住了淚痕,悄悄地離開了她的母親。

不幸的她

張愛玲
我不忍看了你的快樂,更形成我的淒清!
她心裏突突地跳著,瞧見雍姊的丈夫和女兒的和藹的招待,總覺怔怔忡忡的難過。
法國修道院辦的女生宿舍和-圖-書,每天在餐桌上分發郵件。我收到雜誌社通知說我得了首獎,就像買彩票中了頭獎一樣。宿舍裏同學只有個天津來的蔡師昭熟悉中文報刊。我拿給她看,就滿桌傳觀。本地的女孩都是聖斯提反書院畢業的,與馬來西亞僑生同是只讀英文,中文不過識字,不大注意這些。本地人都是闊小姐,內中周妙兒更是父親與何東爵士齊名,只差被英廷封爵的『太平紳士』(這名詞想必來自香港的太平山),買下一個離島蓋了別墅,她請全宿舍的同學去玩一天。這私有的青衣島不在渡輪航線內,要自租小輪船,來回每人攤派十幾塊錢的船錢。
「你真瘦了!」這是雍姊的低語。
——一九三二發表於上海聖瑪利女校年刊《鳳藻》總第十二期,時年十二歲。(華東師大陳子善考證,作者處女作)
暮色漸漸黯淡了,漸漸消失了她倆的影子。
「雍姊!你快看這絲海草,不是像你那管草哨子一樣嗎?拾它起來,我吹給你聽!」她一面說,一面彎轉了腰,伏在船沿上去把手探到水裏。

憶《西風》

——第十七屆時報文學獎特別成就獎得獎感言(原載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三日台北《中國時報.人間》,作者時年七十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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