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藏獒

作者:楊志軍
藏獒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章

第二章

兩個人來到了碉房下面的馬圈裏。梅朵拉姆從藥箱裏拿出手電讓父親打著,自己把岡日森格的傷勢仔細察看了一遍說:「晚了,這麼深的傷口,血差不多已經流盡了。」父親說:「可是牠並沒有死。」梅朵拉姆拿出酒精在岡日森格身上擦著,又撒了一層消炎粉,然後用紗布把受傷最重的脖子、右肋和後股包了起來。梅朵拉姆說:「這叫安慰性治療,是在給你抹藥,如果你還不甘心,下次再用碘酒塗一遍,然後——」說著給了父親一瓶碘酒。父親問道:「然後怎麼辦?」梅朵拉姆說:「然後就把牠背到山上餵老鷹去。」梅朵拉姆和父親一前一後走出了馬圈,突然看到兩個輪廓熟悉的黑影橫擋在他們面前——白主任和眼鏡出現了。幾乎在同時,父親看到不遠處佇立著另一個熟悉的黑影,那個黑影在月光下是光著脊梁赤著腳的,那個黑影的臉上每一道陰影都是對岡日森格的仇恨。
他們來到碉房下面的馬圈裏,把岡日森格從馬背上抱下來。父親問道:「你們西工委有沒有大夫?」眼鏡說:「有啊,就住在山下面的帳房裏。」父親說:「你能不能帶我去?」眼鏡說:「白主任知道了會說我,再說我怕狗,這會兒天黑了,牧人的狗會咬人的。」父親猶豫著,又仔細看了看岡日森格,對眼鏡說:「你回去吧,白主任問起來,就說我正在扒狗皮呢。」
父親說:「他們只有七個人,很危險。」
父親跪在地上想抱起牠,使了半天勁才發現自己根本就抱不動,起身跑回碉房,對眼鏡說:「你幫我把那隻狗抬過來,牠死了,牠有很大很厚的一張狗皮。」眼鏡嚴肅地望著白主任。白主任沉吟著說:「牠是上阿媽的狗,扒了牠的狗皮,我看是可以的。」
天快亮的時候,父親睡著了,一睡就睡得很死。
梅朵拉姆對父親小聲說:「你怎麼能這樣?白主任說得也有道理,不能為了一隻狗,影響工作。趕緊去和_圖_書認個錯吧。」父親哼了一聲,什麼話也不說。他其實很後悔自己對白主任的頂撞,但既然已經頂撞了,就裝也要裝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梅朵拉姆搖搖頭,要走。眼鏡說:「我送你回去吧,以後晚上你不要出來。」梅朵拉姆說:「我是個大夫,我得看病。」眼鏡說:「晚上出來讓狗咬了怎麼辦?再說你是人的大夫,不是狗的大夫。」
打老遠帳房前的狗就叫起來,不是一隻,而是四五隻。父親停下了,喊道:「大夫,大夫。」狗叫聲淹沒了父親的叫聲,父親只好閉嘴,等到狗不叫了,突然又大喊:「大夫,大夫。」狗朝這邊跑來,黑影就像鬼蜮,形成一個半圓的包圍圈橫擋在了父親面前。父親的心打鼓似的跳著,他知道這時候如果往前走,狗就會撲過來,如果往後退,狗也會撲過來,唯一的選擇就是原地不動。可他是來找大夫的,他必須往前走,原地不動算怎麼回事兒?他戰戰兢兢地說:「你們別咬我,千萬別咬我,我不是賊,我是個好人。」他邊說邊往前挪動,狗們果然沒有撲過來咬他,反而若無其事地朝後退去。他有點納悶:莫非牠們真的聽懂了我的話?突然聽到身後有動靜,驚得出了一身冷汗,猛回頭,發現一個立起的黑色狗影就要撲過來。他哎喲一聲,正要奪路而逃,就聽有人咕咕地笑了,原來那立起的黑影不是狗。
鬼蜮一樣的狗影突然消失了。光脊梁的孩子帶著父親來到一頂黑色的牛毛帳房前,停下來讓父親進去。父親覺得帳房裏面也有狗,站在那裏不敢動。光脊梁就自己掀開門簾鑽了進去,輕聲叫著:「梅朵拉姆,梅朵拉姆。」不一會兒,大夫梅朵拉姆提著藥箱出來了,原來就是那個白天給父親端過奶茶的姑娘。父親說:「有碘酒嗎?」梅朵拉姆問道:「怎麼了?」父親說:「傷得太重了,渾身都是血。」梅朵拉姆說:「在哪兒?讓我看看。m.hetubook.com.com」父親說:「不是我,是岡日森格。」梅朵拉姆說:「岡日森格是誰?」父親說:「是狗。」
白主任不理狗的事兒,教訓父親道:「你要明白,不介入部落之間的恩怨糾紛,這是一條嚴格的紀律。你還要明白,我們在西結古草原之所以受到了頭人和牧民群眾的歡迎,根本的原因就是對上阿媽草原採取了孤立的政策。上阿媽草原的幾個部落頭人過去都是投靠國民黨的,馬步芳在上阿媽草原駐紮過騎兵團,團長的小妾就是頭人的妹子。」
父親回到了碉房裏。眼鏡從牆角搬過來一個木頭匣子放到地氈中央。匣子裏是青稞炒麵,用奶茶一拌,再加一點酥油,就成糌粑了。這就是晚飯。吃飯的過程中,白主任抓緊時間給他講了不少草原的規矩,什麼在牧民的帳房裏不能背著佛壇就坐因為人的後腦勺上冒著人體的臭氣啦,不能朝著佛壇伸腳打噴嚏說髒話因為佛是喜歡體面和乾淨的啦,不能從嘛呢石經堆的左邊走過因為那是地神和青稞神的通道啦,不能打魚吃魚因為水葬的時候魚是人的靈魂的使者其地位僅次於天葬的禿鷲啦,不能吃油炒的食物因為那是對神賜食物的褻瀆啦,不能吃當天宰殺的肉因為牲畜的靈魂還沒有升天啦,不能打鳥打蛇打神畜因為那是你前世的親人啦,不能拍男人的肩膀因為肩膀上寄居著戰神或者仇神啦,不能在帳房上曬衣服因為吉祥的空行母就在上面飄蕩啦,不能走進門口有冒煙的濕牛糞的人家因為那是家中有病人的信號啦,不能從火塘上跨過去因為那是得罪灶神的舉動啦,不能在畜圈裏大小便因為背著疫病口袋的魔鬼正是借助骯髒的東西發散毒氣的啦,不能幫助牧人打酥油因為酥油神是不喜歡陌生人的啦,不能打牧人的狗也不能打流浪的狗因為狗是人的影子啦,甚至連在帳房裏不能放屁因為寶帳護法一聞到不潔淨的氣味就會離家出走這樣的事情和圖書也講到了,最後說:「你一定要吸取教訓,不能和上阿媽草原的人有任何牽連。」父親又是點頭,又是稱是,心裏卻惦記著岡日森格。
父親在碉房前的草窪裏找到還在吃草的棗紅馬,套上轡頭,拉牠來到草坡上,和眼鏡一起把岡日森格抱上了馬背。眼鏡小聲說:「你怎麼敢欺騙白主任?」父親說:「為什麼不敢?」
父親的執拗是從娘肚子裏帶來的,連他自己也感到吃驚:我怎麼能這樣?白主任的訓斥越是嚴厲,他越是不願意聽。白主任說:「我們來這裏的任務是瞭解民情,宣傳政策,聯絡上層,爭取民心,力求在最短的時間內站穩腳跟,你這樣做會讓我們工作委員會在西結古草原失去立足之地的。你明天就給我回去,我們這裏不需要你這樣的人。」父親說:「我是一個記者,我不歸你們管,用不著等到明天,我馬上就離開你們,從現在開始,我做什麼都跟西工委沒關係了。」說著走上石階,從碉房裏抱出了自己的行李。白主任氣得嘴唇不住地抖:「好,這樣也好,我就這樣給上級反映,會有人管你的。」說罷就走。碉房的門砰一聲關上了。
前面的草坡上,已經沒有了孩子們的身影,逃走的人和追打的人都已經跑遠了。剛剛結束了撕咬的一大群幾百隻各式各樣的領地狗正在迅速離開那裏。牠們的身後,是一堆隨風抖動的金黃色絨毛,在晚霞照耀的綠色中格外醒目。父親說:「牠肯定被咬死了,我去看看。」說著,抬腳就走。
父親毅然朝山下走去。他其實也是非常怕狗的,尤其是當他看到雄獅一樣的岡日森格幾乎被咬死之後,就知道西結古草原的狗有多厲害。但他還是去了,他的同情心戰勝了他的怯懦,或者說他天性中與動物尤其是藏獒的某種神秘聯繫起了作用,使他變得像個獵人,越害怕就越想往前走。
天麻麻的,和*圖*書就要黑了。散了會的眼鏡來到草坡上對父親說:「白主任認為你剛來,不懂規矩,應該跟他住在一起。」原來西結古工作委員會的人都散住在牧民的帳房裏,只有白主任和作為文書的眼鏡住進了那座白牆上糊滿黑牛糞的碉房。碉房是野驢河部落的頭人索朗旺堆獻出來的,除了住人,還能開會,等於是工作委員會的會部。父親說:「好啊,可是這狗怎麼辦?」眼鏡說:「你想怎麼辦?」父親說:「這是一條命,我要救活牠。」眼鏡說:「恐怕不能吧,這是上阿媽的狗,你要犯錯誤的。」
一個孩子出現了,就是那個白天面對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眼睛凸瞪出猛烈怒火的孩子。夜涼如秋,但他依然光著脊梁赤著腳,似乎堆纏在腰裏的衣袍對他永遠是多餘的。他笑著往前走去,走了幾步又回身望著父親。父親趕緊跟了過去。
父親坐在了自己的行李上。白主任告訴他,青果阿媽草原一共有大小部落三十二個,分佈在西結古草原、東結古草原、上阿媽草原、下阿媽草原和多獼草原五個地方。西結古草原的部落和上阿媽草原的部落世代為仇,見面就是你死我活。而父親,居然把上阿媽草原的孩子帶到了西結古草原,又居然試圖阻止西結古人對上阿媽人的追打。
這天晚上,父親就在馬圈裏待了一夜。他在站著睡覺的棗紅馬和昏迷不醒的岡日森格之間鋪開了自己的行李。躺下後怎麼也睡不著,腦子裏亂哄哄的,想得最多的倒不是白主任,而是那個光脊梁的孩子。他知道光脊梁的孩子一定不會放過岡日森格,岡日森格是活不成了,除非自己明天離開西結古時把牠帶走。可這麼大一隻半死的狗,自己怎麼帶啊。算了吧,不管牠了,自己走自己的吧。又一想,如果不管岡日森格,他還有必要明天就離開西結古嗎?還有必要針尖對鋒芒地和白主任頂撞下去嗎?
父親尋思:既然不介入矛盾,為什麼又要孤立對方?但他沒來https://m.hetubook.com.com得及把自己的疑問說出來,思路就被一股奶茶的香味打斷了。奶茶是燉在房子中間的泥爐上的,一個姑娘倒了一碗遞給父親。姑娘藍衣藍褲,一副學生模樣,長得很好看,說話也好聽:「喝吧,路上辛苦了。」父親一口喝乾了一碗奶茶,站起來不放心地從窗戶裏朝外看去。
父親來到草坡上,看到四處都是血跡,尤其是岡日森格的身邊,濃血漫漶著,把一片片青草壓塌了。他回憶著剛才狗打架的場面,獅子一樣雄壯的岡日森格被一大群西結古的藏狗活活咬死的場面,身子禁不住抖了一下。他蹲下來,摸了摸已不再蓬鬆的金黃的獒毛,手上頓時沾滿了血。他挑了一片無血的獒毛擦乾自己的手,正要離開,就見岡日森格的一條前腿痙攣似的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父親愣了:牠還沒有死?
就要打開行李睡覺的時候,父親藉口找馬又來到草坡上,再次摸了摸血跡浸染的岡日森格。岡日森格好像知道有人在摸他,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這次是耳朵,耳朵一直在動,像是求生的信號。
父親說:「那麼狗呢?狗是不懂一對一的。那麼多狗一擁而上,我怎麼能看著不管?」
白主任說:「這裏的人也只是攆他們走,真要是打起來,草原上的規矩是一對一,七個人只要個個厲害,也不會吃虧的。」
碉房裏男男女女坐了十幾個人,有的是軍人,有的不是。不管是軍人還是地方上的人,都是西結古工作委員會的成員。成員們正在開會。拽他進來的軍人嚴厲地問道:「你是什麼人?胡喊什麼?」父親趕緊掏出介紹信遞了過去。那人看都不看,就交給了一個戴眼鏡的人。眼鏡仔細看了兩遍說:「白主任,他是記者。」白主任也就是拽他進來的軍人說:「記者?記者也得聽我們的。那幾個孩子是你帶來的?」父親點點頭。白主任又說:「你不知道我們的紀律嗎?」父親問道:「什麼紀律?」白主任說:「坐下,你也參加我們的會。」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