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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獒

作者:楊志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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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野驢河對岸的草原上,出現了七個小黑點。光脊梁的孩子一眼就認出,那是七個跟著父親來到西結古草原的上阿媽的孩子。他朝山下跑去,邊跑邊喊:「上阿媽的仇家,上阿媽的仇家。」
老喇嘛頓嘎心裏的不安寧正是由於領地狗的存在。領地狗也是流浪狗,但牠們只在自己的領地流浪,當這個生生不息的龐大狗群按照人的意志認為以西結古為中心的整個青果阿媽西部草原都是牠們的領地時,任何外來的狗就別想輕易在這片土地上找到生存的機會。也就是說,牧羊狗是守護畜群的,看家狗是守護帳房和碉房的,領地狗是守護整個西結古草原的。領地狗終生不會離開自己的草原,哪怕餓死,哪怕蛻變為野生動物,哪怕變成人見人嫌的癩皮狗。因為一旦離開自己守護和生存的草原,別處的領地狗就會把牠咬死吃掉,無論牠有多麼強大。
清晨,一個名叫頓嘎的老喇嘛從碉房山最高處的寺院裏走了出來。他背著一皮袋牛羊的乾心肺,沿著小路盤行而下,路過工作委員會會部所在地的牛糞碉房時停下了。他立到馬圈前看了看蜷成一團酣睡著的父親和包紮著傷口的岡日森格,又回身望了望山下的野驢河,悄悄地離開了。
在雙身佛雅布尤姆殿的大堂裏,老喇嘛頓嘎對西結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說,他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一個獅子一樣漂亮雄偉的金色公獒請求他救自己一命。金色公獒說牠前世是阿尼瑪卿雪山上的獅子,曾經保護過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老喇嘛又說,他今天早晨在牛糞碉房的馬圈裏看到了一個陌生的漢人和一隻外來的受了重傷的金色獅頭公獒,又在野驢河邊看到光脊梁的孩子招走了大黑獒那日。丹增活佛問道:「你是不是說,你夢見的雪山獅子就是你看見的獅頭公獒?」老喇嘛頓嘎說:「是啊是啊,牠現在已經十分危險了,我們怎麼才能救牠一命呢?」丹增活佛知道這個問題是很嚴重的,趕緊叫來另外幾個活佛商量,商量的結果是派三個鐵棒喇嘛前去保護前世是阿尼瑪卿雪山獅子的獅頭公獒和那個外來的漢人。鐵棒喇嘛是西結古寺護法金剛的肉身體現,是草原法律和寺院意志的執行者,在整個青果阿媽西部草原,只有他們才可以代表神的意志隨意懲罰包括藏獒在內的所有生靈。別人的懲罰雖然也是可以的,但卻不是神聖的。不是神聖的懲罰,自然也就不是替天行道而免遭報應的懲罰。
三個紅氆氌的鐵棒喇嘛站在和_圖_書馬圈前面目送著牠們。馬圈裏只剩下了活著的父親和死去的棗紅馬,還有兩隻藏獒,一隻是再次昏死過去的岡日森格,一隻是因失血過多癱軟在地的大黑獒那日。
父親被一陣悶雷般的狗叫驚醒了。他忽地坐起來,就見一隻牛犢般大小的黑獒正朝著他身邊的岡日森格撲過來。他本能地掀起被子,迎著大黑獒蓋了過去。大黑獒那日來不及躲閃,獒頭一下子被蓋住了。牠戛然止步,咬住被子使勁甩著。父親抓住被子的一角,拔河似的把大黑獒那日拉出了馬圈。大黑獒那日突然意識到,牠的敵人並不僅僅是那隻將死而未死的獅頭公獒,還有獅頭公獒的主人一個陌生的漢人。牠鬆開被子可著嗓門吠叫起來,不是衝著父親,而是衝著碉房山前的野驢河。
很快就有了狗叫聲。被鐵棒喇嘛背著的父親能夠想像到,狗群是如何興奮地跟著光脊梁的孩子追了過去,好像他是將軍,而牠們都是些衝鋒陷陣的戰士。父親無奈地嘆息著,真後悔自己的舉動:為什麼要把花生散給那些孩子們呢?草原不生長花生,草原上的孩子都是第一次吃到花生,那種香噴噴的味道對他們來說是前所未有的。他們跟著父親,跟著前所未有的香噴噴的天堂果來到了西結古,結果就是災難。七個孩子,怎麼能抵禦那麼多狗的攻擊?父親在背著他的鐵棒喇嘛耳邊哀求道:「你們是寺院裏的喇嘛,是行善的人,你們應該救救那七個孩子。」鐵棒喇嘛用漢話說:「你認識上阿媽的仇家?上阿媽的仇家是來找你的?」父親說:「不,他們肯定是來找岡日森格的,岡日森格是他們的狗。」鐵棒喇嘛沒再說什麼,背著他走進了赭牆和白牆高高聳起的寺院巷道。
又是一次落荒而逃,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似乎都是逃跑的能手,只要撒開兩腿,西結古的人就永遠追不上。他們邊跑邊喊:「瑪哈噶喇奔森保,瑪哈噶喇奔森保。」好像是一種神秘的咒語,狗群一聽就放慢了追撲的速度,吠叫也變得軟弱無力,差不多成了多嘴多舌的催促:「快跑啊,快跑啊。」
三個身材魁梧的喇嘛在狗群中跑起來,不停地喊叫著,揮舞手中的鐵棒打出一條路來到了馬圈裏。那些不肯讓開的藏獒,那些還準備撲咬父親的藏獒,以及還在撕咬岡日森格的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被三個喇嘛手中的鐵棒打得有點暈頭轉向,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但牠們決不撤退,因為牠們是藏獒,牠們的祖先沒有和圖書給牠們遺傳在戰鬥中遇到阻止後立馬撤退的意識。牠們朝著三個鐵棒喇嘛狂吠著,激憤地詢問:你們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這一狗一人兩個來犯者不應該受到懲罰?我們是領地狗,保衛領地是西結古人賦予我們的神聖職責。難道現在又要收回了嗎?三個鐵棒喇嘛不可能回答牠們的問題,回答問題的只能是那些更有頭腦的藏獒。
所有的狗都愣了一下,除了大黑獒那日。左眼和肚子上沾滿了血的大黑獒那日一口咬住了父親手中的被子,被子曾經蓋住過牠,牠仇恨這被子甚至超過了仇恨岡日森格。被子剌啦剌啦地響著,爛了。被子一爛,大黑獒那日就認為對被子的報復已經結束,自己應該全力對付的還是岡日森格和被子的主人。牠衝著同伴呼呼地送著氣,父親以後會明白,這送氣的聲音就是牠對其他藏獒的吩咐:你們幾個咬死那隻狗,我來咬死這個人。另外幾隻藏獒還在猶豫,牠們認為岡日森格昨天已經被狗群咬死了,現在面對著的不過是一具屍體,而牠們——正氣凜然的藏獒是從來不會咬噬同類的屍體的。大黑獒那日不耐煩地罵了一句同伴,然後一躍而起。
大黑獒那日的目標是父親的喉嚨,父親一躲,利牙噗嗤一聲陷進了肩膀。父親慘叫著,一聲聲地慘叫著。慘叫聲裏,大腿被牙刀割爛了,胸脯也被牙刀割爛了。然後就是面對死亡。
光脊梁的孩子跟在了後面。無論是仇恨岡日森格,還是牽掛大黑獒那日,他都有理由跟著三個鐵棒喇嘛到西結古寺去。快到寺院時,他停下了,眯起眼睛眺望著野驢河對岸的草原,突然發出了一聲尖叫,驚得三個鐵棒喇嘛回過身來看他。光脊梁的臉上正在誇張地表現著內心的仇恨,眼睛裏放射出的怒火猛烈得就像正在燃燒的牛糞火。
父親後來說,如果不是奇蹟出現,他那天肯定會死在大黑獒那日的牙刀下。奇蹟就是大黑獒那日突然不行了,牠的一隻眼睛和肚子正在流血,流到一定程度就有了天旋地轉的感覺,牠從父親的胸脯上滑落下來,身子擺了幾下,就癱軟在了地上。接著是另一個奇蹟的出現,岡日森格蘇醒了。一直昏迷不醒的岡日森格在父親最危險的時刻突然抽搐起來,一下,兩下,三下,然後睜開了眼睛,甚至還強掙著抬了一下頭。圍繞著牠的藏獒頓時悶叫起來。而緊跟在大黑獒那日後面正要撲向父親的大黑獒果日和灰https://m.hetubook.com.com色老公獒,突然改變主意撲向了岡日森格。因為在牠們的意識裏,仇視同類永遠比仇視人類更為迫切。
大黑獒那日用四隻粗壯的腿騰騰騰地敲打著地面跟了過去。老喇嘛頓嘎望著人和狗消失在碉房與碉房之間的狹道裏,趕緊朝寺院走去。
領地狗不是野狗,野狗是沒人餵的,而領地狗除了自己經常像野獸一樣在草原上捕捉活食外,還會在固定的時間固定的地方得到人給的食物。人給牠們食物的舉動在表面上是出於宗教與世俗的善良,實際上是為了從生存的依賴上加固牠們對人類的依附關係。儘管領地狗不屬於任何個人,但人的意志卻明確無誤地體現在牠們的一舉一動中。給牠們食物的除了牧家還有寺院,老喇嘛頓嘎就是西結古寺專門給領地狗拋散食物的人。
父親的傷勢很重,肩膀、胸脯和大腿上都被大黑獒那日的牙刀割爛了,裂口很深,血流不止。岡日森格情況更糟,舊傷加上新創,也不知死了還是活著。大黑獒那日還在呼呼喘氣,牠雖然站不起來了,雖然被棗紅馬踢傷的左眼還在流血,卻依然用仇恨的右眼一會兒盯著父親,一會兒盯著岡日森格。一個身強力壯的鐵棒喇嘛背起了父親,一個更加身強力壯的鐵棒喇嘛背起了大黑獒那日,一個尤其身強力壯的鐵棒喇嘛背起了岡日森格。他們排成一隊沿著小路朝碉房山最高處的西結古寺走去。
父親驚叫一聲,噌地跳向了牆角。本能告訴他,在牆角他至少可以避免腹背受敵的危險。他渾身顫抖,絕望地瞪著面前的狗群。牠們有的沉默寡言,有的狂叫不止;沉默寡言的朝前撲著,狂叫不止的站在一邊助威。
父親長出一口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光脊梁的孩子不知從什麼地方鑽出來躥進了馬圈。他「那日那日」地叫著,撲到大黑獒那日身上,伸出舌頭舔著牠左眼上的血,舔著牠肚子上的血。他以為自己的舌頭跟藏獒的舌頭一樣也有消炎解毒的功能,甚至比藏獒的舌頭還要神奇,只要舔一舔,傷口立刻就會癒合。大黑獒那日吃力地搖搖尾巴,表示了牠對昔日主人的感激。
野驢河開闊的水灣裏,山下的帳房前,晨煙正在升起,牛群和羊群已經起來了,叫聲一片。牧家的狗分成了兩部分:休息了一夜的牧羊狗正準備隨著畜群出發,牠們興奮地跑前跑後,想儘快把畜群趕到預定的草場;一夜未眠的守hetubook.com.com夜狗離開畜群臥在了帳房門口,牠們在白天的任務是看家和睡覺。而在河灣一端鵝卵石和鵝冠草混雜的灘地上,一大群幾百隻各式各樣的領地狗正在翹首等待著老喇嘛的到來。生活如舊,一切跟昨天沒什麼兩樣,除了老喇嘛心裏的不安寧。
光脊梁的孩子大聲喊著:「那日,那日。」牛犢般的大黑獒那日立馬跑了過來。光脊梁把手中的一隻肥嘟嘟的羊尾巴扔給了牠。大黑獒那日跳起來一口叼住,一邊狼吞虎嚥地吃著,一邊盯著光脊梁。牠預感到牠曾經的主人並不僅僅是來餵牠羊尾巴的,一定還有別的事兒,就像以往發生過的那樣,讓牠跟他去草原深處打獵,或者替牠去尋找一件他找不到的東西。再就是廝殺,就跟昨天似的,讓牠搶在獒王前面向著來犯的同類猛烈衝擊然後瘋狂撕咬。牠知道主人的事情永遠比自己的吃喝更重要,嚼都沒嚼,連肉帶毛把羊尾巴吞到了肚子裏。這時牠看到光脊梁的孩子奮力朝前跑去,跑了幾步又回身朝牠招手,喊著:「那日,那日。」
老喇嘛頓嘎來到野驢河的灘地上,拔出腰刀,在石板上割碎了牛羊的心肺,一點一點拋散給牠們。突然看到光脊梁的孩子沿著河邊的淺水劈裏啪啦地跑來,心裏不覺隱隱一沉,叫了一聲:「不好。」
父親再次絕望了。他看到五十步遠的地方有三個裹著紅氆氌的喇嘛正朝著馬圈走來,就衝他們慘兮兮地喊道:「快來救人哪。」
岡日森格危險了,牠的危險給父親贏得了幾秒鐘的保險。這關係人命也關係狗命的幾秒鐘使父親避免了兩隻猛獒致命的撕咬,卻使岡日森格再一次受到了牙刀的宰割。
一直在一邊默然觀望著的獒王虎頭雪獒突然叫起來,叫聲很沉很穩很粗很慢,但所有的藏獒包括小嘍囉藏狗都聽到了,都明白了其中的含義,那就是牠要求牠們必須尊重鐵棒喇嘛的意志。一旦鐵棒喇嘛出面保護,闖入牠們領地的外來狗和外來狗的主人,就已經不是必須咬死的對象了。先是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夾起了尾巴,低下頭默默離開了馬圈。接著所有進入馬圈的藏獒紛紛離開了那裏。獒王虎頭雪獒高視闊步,朝著野驢河走去。藏獒們幾乎排著隊跟在了牠身後。小嘍囉藏狗們仍然不依不饒地叫囂著,但也只是叫囂而已,叫著叫著,也都慢慢地跟著藏獒們走了。
在他和狗群之間,是用被子掩蓋著的岡日森格。領地狗群還沒有發現和_圖_書岡日森格。咬死了棗紅馬的大黑獒那日似乎忘了岡日森格,牠撲過來的唯一目的就是像咬死棗紅馬那樣咬死父親。父親冷汗淋漓,他想到了死,也想到了不死,他不知道死會怎樣死,不死會怎樣不死,他只做了一件讓他終生都會懺悔的事情,那就是出賣,他在狗群強大的攻擊面前,卑微地出賣了他一直都想保護的岡日森格——當傷痕累累的大黑獒那日和另外幾隻藏獒朝他血口大開的時候,他忽地一下掀掉了覆蓋著岡日森格的被子。
這時候父親看到了白主任、眼鏡和梅朵拉姆。他們被領地狗群阻擋在碉房門口的石階上面。白主任拿了一把手槍威脅著狗群卻不敢射出子彈來,他知道狗是不能打的,打死了狗後果不堪設想。狗群咆哮著,牠們根據這三個人走路的姿態就能判斷出他們是來解救父親的,便躥上石階逼他們朝後退去。三個人很快退進了碉房。兩隻藏獒站在門口,用大頭碰撞著門板,警告裏面的人再不要出來多管閒事。
父親在心裏慘叫一聲:「完了。」趕緊用被子蓋住依舊奄奄一息的岡日森格,再從馬圈的牆角拽過和他同樣驚恐無度的棗紅馬,準備跳上去逃跑。
光脊梁的孩子帶著領地狗群,涉過野驢河,追攆而去。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領地狗群密密麻麻地擋在了馬圈前面,大黑獒那日和牠的同胞姐姐大黑獒果日以及昨天被岡日森格打敗的灰色老公獒已經衝過來了,不是衝著人,而是衝著馬。聰明的藏獒都知道,咬人先咬馬,馬一流血就不聽人的指揮,人也就無法逃脫了。棗紅馬忽地一下掉轉了身子,抬起屁股踢了過去,一下就踢在了大黑獒那日的左眼上。大黑獒那日尖叫一聲滾翻在地,立刻又爬起來,以十倍的瘋狂再次撲過去,尖利的虎牙哧地一聲扎在了棗紅馬的屁股上。棗紅馬叫著,邊叫邊踢。父親清楚地看到,棗紅馬的鐵蹄好幾次踢在了大黑獒那日的肚子上,但大黑獒那日就是不鬆口,牠拼命拉轉棗紅馬的身子,讓牠的前胸和肚腹完全暴露在了前面。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同時跳起來,咬住了棗紅馬。棗紅馬轟然一聲栽倒在地。大黑獒那日跳過去,一口咬住了棗紅馬的喉嚨。
父親後來說,大黑獒那日的吠叫就是藏獒的語言,牠肯定提到了岡日森格,提到了父親,還提到了棗紅馬。遠方的領地狗群一聽就明白了,「汪汪汪」地回應著狂奔起來,轉眼之間就從野驢河的灘灣裏來到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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