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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禮

作者:霍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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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月明

第六章 月明

韓太太心神不寧,惦念著天星。她聽到天星回來的聲音,叫姑媽去開門,姑媽卻撲了空,回來說是風刮得門「匡當匡當」響。
「老師,我怕萬一考不好——」新月說,又顯出不那麼自信。其實她心裡想的是:我不能當第二名!
白廣路車站到了,他下了車,卻並沒有立即回家,而朝著十九路車站走去。他知道新月今天下午要回來,他希望早一點兒見到女兒,便在這兒等等她。
「等到年三十就晚了,初二讓人家吃什麼?依我說,你明兒一早就去!」
「這道理我不是不懂得,可就是——唉!」羅秀竹懊喪地拍著自己的腦殼,兩根短撅撅的小辮子支稜著,好像也在跟著她嘔氣,「人家說:『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可我這『九頭鳥』硬是學不會英國話!」
新月坐在她旁邊:「請拿出你的書,現在開始複習!」
自制、自強使她逼迫自己斬斷了心中的亂麻,站起來說:「大媽,我該走了。」
「這又寫的是什麼?」新月翻到一頁,停住了,手指著其中的一行,問羅秀竹。
新月穿著她那件灰卡嘰布的大衣,卻沒有拉上帽子,讓它垂在後邊。雪花落在她的額頭上、臉頰上,涼絲絲的,她感到一種沁人心脾的清新。她伸出手去,接著雪花,看著那六角形的小白花在她的掌心融化,變成一顆顆小小的露珠。她沿著湖邊小路走著,天氣的變化,使她的膝關節隱隱作痛,但這點兒疼痛妨礙不了她心中的快樂。這個學期,她取得了全班最好的成績,可以問心無愧地告訴爸爸、媽媽、哥哥和姑媽了,今年的春節,她會過得最舒暢!為了迎接期末考試,她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回家了,多麼想念家裡的親人啊!還有陳淑彥,現在已經在文物商店上班了,真應該回去祝賀她!明天,明天就可以見到他們了,新月給陳淑彥寫了信,給爸爸打了電話,告訴他們,她明天下午四點多鐘就準到家了!
「就一直待到這會兒?」
「悄不聲兒的!」韓太太笑著,朝新月的手上打了一下,「我跟你說正經的呢!哎,我瞅著,他好像是對淑彥有那麼點兒意思?」
「這是怎麼個話兒說的?你們抬槓拌嘴了?」
「下班兒就去了。」
第二天一早,天星兜兒裡揣著媽給的錢,帶上姑媽說的地址,興致勃勃地奔張家口去了。
當我給你寫這封信的時候,難以抑制心中的激動之情多年來,我很少這樣,生活當中,似乎很少有什麼事情能讓我大悲大喜,我對一切都已經習慣了。幾乎從童年時起我就不知道什麼叫歡樂。還沒有來得及享受父愛和母愛,就長大了。在家裡,早早地分擔父母的煩惱,我聽慣了他們對生活的抱怨,看慣了他們彼此都把對方當做發洩的對象,甚至波及子女。我原以為所有的家庭都是這樣,其實不然。有一位外國作家說過:幸福的家庭都大同小異,不幸的家庭則各不相同。這是我最近才懂得的。我正是生在一個不幸的家庭,我的父母都是弱者,互相發洩是弱者對付不幸的唯一手段。我是一個不幸的人,但我不相信自己是個劣等的人,我也有擺脫不幸、爭取幸福的權利,正因為這樣,在命運的考驗面前,我才敢於和你攀比,相信屬於我的一切,我都應該得到,也能夠得到。但是,我還是錯了。有人曾經給我算過命,說是:奇奇海市,緲緲蜃樓,一派佳境,卻在浪頭。說得真是太準了!我正是在滿懷希望地向蜃樓飛去的時候,被迎頭大浪打了下來!
韓太太微笑著打斷了兒子的話:「那哪兒成啊?媽這輩子就這麼點兒望興,等我兒子結婚的時候,得好好兒地辦一辦!錢不用你著急,媽給你準備著呢!」
他極力不再去想那個容桂芳,可是每道菜都是為容桂芳而準備的,他一動筷子就看見了那張臉,想忘個乾淨也是不容易的!他本來沒有一點兒胃口,卻強迫著自己吃,吃飽點兒,別讓媽難過;慢慢兒地吃,別早早地扔下碗就走,讓全家掃興,特別是今兒家裡還有妹妹的客人,他得耐著性子讓這頓飯圓滿結束。他不願意讓除了媽媽之外的任何人看出他是個失戀的人,他認為「失戀」是一種恥辱,並不像一些大知識分子那樣還能從中尋找出什麼詩意。他儘量使自己平靜、自然:我還是原來的韓天星,一點兒沒變。是一點兒沒變,依舊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不過,這個又蔫又擰的主兒,在他最不順心的時候,能做到這一步,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新月心裡一熱,媽媽這一句話,把過去所有的不愉快都抵消了,媽媽畢竟和女兒連著心。她看著媽媽那日漸蒼老的臉,那不就是為她操勞的見證嗎!她想:媽媽,您等我五年大學畢業之後吧,女兒要讓媽媽過一個最舒心、最幸福的晚年!
「我——在音樂上可一點兒也不自信!」楚雁潮不無遺憾地自嘲說。不能滿足新月的要求,他感到歉疚,但也實在沒有勇氣當著她的面來演奏被她視為仙樂的那首曲子。
羅秀竹的筆記本上,端端正正地寫的那一行漢字是:「誰又偷貓肉」!
課堂上有些輕輕的私語聲,並沒有引起太大的震動,這個起碼的水平線,在許多人眼裡是算不了什麼的,他們等待著下面的內容。只有羅秀竹心中掀起了劇烈的風暴,兩行熱淚奪眶而出,她終於也可以在英語課堂上挺起腰來了!
「噢,有什麼秘密嗎?」新月倒被她的這一捂撩起了好奇心,俯下身去非看不可,「你不是在寫——什麼什麼信吧?」她的意思是指「情書」,也很想窺探別人這方面的秘密,卻又不好意思說出那個詞兒。
「您不是說最重要的是自信嗎?」新月忽然想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你——資產階級,才專門講吃、講穿、講享受!」羅秀竹等人家走了才找到了詞兒撒她胸中的窩囊氣。
容桂芳懷著一顆冰冷的心走出了垂華門。到了大門裡邊,韓太太又囑咐了她一句,這一句是最要緊的,留在最後說:「容同志,我沒把您當外人,什麼話兒都擱不住。天星那表妹的事兒,您可別當面兒問他,也別跟旁人說,天星這孩子臉皮兒薄,脾氣又倔,怕有個言差語錯的,對不住您!」
坐在她旁邊的同學刷地把視線投射在她身上,羨慕地望著這個從性情到學習成績都高傲得讓人無法接近的佼佼者。
「當然是平平安安嘍!一場雪怕什麼?還有老爸爸保護著我呢!」
「Yes,very good!(是的,很好!)」新月說,「再來一遍!記住發音要領!往前伸舌頭!」
「是的,」楚雁潮說,「種族沒有高低,人沒有貴賤,靈魂和靈魂之間是平等的,這,你已經用事實證明了。詩人拜倫說過:『真有血性的人,決不曲意求得別人重視,也不怕別人忽視。』別人的誤解、偏見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自信;如果你是自信的,就什麼話都不用說了。真理從來都是最簡單、最樸素的,除了它本身之外,並不需要額外地加以解釋,正如一個真正美的人,任何附加的首飾都是多餘的!」
——我有和你一樣多的靈魂,一樣充實的心!——我不是憑著習俗、慣例,甚至不是憑著可朽的軀體來和你說話,是我的靈魂在和你說話,就像我們都從墳墓裡復現,站在上帝的腳旁,兩人平等,因為我們是平等的!
他輕輕地敲了敲門。
又是上英語課的時間,全班十六名同學都比以往更早地來到教室,急切地想知道自己的成績。因為這畢竟是入學以來的第一次考試,雖然沒有正式的名次,但分數的高低卻標誌著每個人的水平,顯示著他們各自在十六個人當中的地位。這都是從全國成千上萬名考生中強拼硬打得以進入北大的「天之驕子」,誰願意承認自己低人一頭?儘管這次的試卷並沒有超過升學考試的難度,但大家都做得相當認真,惟恐偶有疏漏,丟了分數,也丟了面子。
「哦,」楚雁潮靦腆地笑著說,伸手去收拾那一疊稿紙,剛才,他是寫到中途出去的,並沒有想到會有客人來,所以還散亂地攤在桌上,「這一篇還沒有弄完——」
「別人的幫助很重要,你自己的努力也不能抹煞。你坐下吧!」楚雁潮繼續說,「這次全班當中得滿分的同學,一共有九名,佔半數以上。今天,我想以其中的一份考卷,進行課堂分析。這份考卷,是真正的五分,可以作為標準答案,同學們不妨和自己的答案做一下比較——」
「容桂芳!知道了吧?」
「這——這是我記的日常用語『明天見』啊!」羅秀竹說。
鄭曉京回來了,進門就脫下軍大衣,抖落著肩膀上、絨領子上的雪。
「〔θ〕!」羅秀竹跟著她念,仍然沒有念準。
「老師,請您拉一個好嗎?」
「你的口語完全是在中學裡學的嗎?」楚雁潮又問,他總是覺得新月與班上其他同學有一種不同的東西,她的英語口語很像那些以英語為母語的孩子。
「怎麼能說是『熬』?上大學是我們爭得的權利,來之不易,要珍惜!你們家鄉的人一定很羨慕你,好多像你一樣大的『妹子』都沒有你幸運,你要想著她們,好像她們都站在你背後,眼睜睜地看著你,你是替她們大家來上學的,沒有理由學不好!」新月對羅秀竹說。其實,她也是在對自己說,她心裡想的是陳淑彥和過去的許多穆斯林同學。
這一夜,她通宵無眠。愛子天星意外地給她出了一個大難題,她得好好兒地尋思尋思。二十五年了,自從天星呱呱落地,她的心就分成了兩半,一半給丈夫,一半給兒子,這是她生命的兩大支柱。當年,一場劇烈的動盪幾乎毀滅了她的一切,丈夫使他失去了希望,但幼小的兒子卻維繫著她的信念。為了兒子,她必須活下去;有兒子在,她就有未來。她盼啊盼啊,這一天終於盼到了,兒子要成家立業了,為她撐起門戶、傳宗接代。可是,寄託著她無限期望的這件大事到了眼前卻是平平無奇,兒子自作主張要娶「切糕容」家的姑娘!這把她大半輩子的興頭全打掉了,把她心裡謀劃的一整套打算全攪亂了!唉,這半年來怎麼儘是趕上不順心的事兒?新月的升學,本來是違背她的意願的,她希望新月也像陳淑彥現在這樣,有個地方掙錢就得了,也了了當媽的一樁心事,誰知身上這根拉縴的繩兒緊繃下去,還得再供她五年!老頭子的固執使她讓了步,打了個平局,也是為兒子!現在,難道對兒子也得讓步嗎?春節就在眼前了,天星還要帶容桂芳來吃飯,這齣戲該怎麼唱?她必須自己拿主意,不能跟任何人商量,越商量就越不好辦了!
她從備齋前走開了,踏著被白雪覆蓋的小橋,沿著粉琢玉砌的石階,走上湖心小島,站在小亭的簷下,靜靜地諦聽著,琴聲在她耳畔迴旋,迴旋——
羅秀竹接過小鏡子,全神貫注地看著自己的嘴,那樣子竟像是個摩登女郎在搽口紅!「〔manθ〕——〔mauθ〕——」她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在「嘴」上了——
羅秀竹茫然地看望著她。
「為什麼?」新月覺得這個老師太軟弱了,「難道她們說得對嗎?少數民族的同學就低人一等嗎?人的靈魂是平等的!」
爆竹聲中一歲除,
他迎上前去。
「不行啊,我那會兒沒正經學!」
新月並不急於坐,她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凌亂卻很充實、並且也不乏生活情趣的小房間。
「嗯?這倒夠絕的!可是,還有很多詞兒裡都發『th』的音,你能都躲開嗎?像『that』、『this』、『these』、『there』、『they』、『three』、『thing』等等都是『th』開頭的,又都是最常用的基本詞彙,你能遇到這些詞兒就跟人家打手勢、說『啞語』嗎?再比如你吃飯、說話的『mouth』(嘴),也是『th』結尾的,要是也躲開它,那就連『嘴』也張不開了!」
「我對音樂可是個外行!」新月笑笑說,「什麼帕格尼尼、莫扎特、貝多芬,都似懂非懂,不過,我非常喜歡我們中國的一首曲子,小提琴協奏曲《梁祝》——」
「鄭曉京呢?」新月隨便問問。
快到半夜了,天星才進家,一身的雪,凍得跟冰棍兒似的,姑媽問他上哪兒了,他也不言語。
天星咂著嘴,挺犯難。猶豫了一陣,終於決心為了愛情而撒一回謊吧!可惜來不及跟小容子打個招呼了,不過——也沒關係,反正已經告訴她初二上家來了!
天星紅著臉說:「媽,您——怎麼還沒明白?」
「她們——都看電影去了。」新月仍然是拘謹地問一句答一句。
韓太太愛子心切,為了得到她所相中的兒媳而運籌帷幄,不知不覺地對女兒進行了一番有智有謀、有聲有色、獨具風格的關於戀愛、婚姻、家庭的演講。而新月,一心想促成哥哥和陳淑彥的這段良緣,竟然對媽媽的這番老謀深算沒有絲毫的反感。愛情,這對她來說,還是一個充滿神秘色彩的新課題。小說、電影裡的愛情故事,離她太遠了;現在,現實生活中的一個愛情故事以奇特的方式在她身旁發生了,她不是當事人,但也不是可有可無的旁觀者。
韓太太「嗯」了一聲,走到廊子底下,抬頭看看天。
「噢,這叫『巴西木』,是嚴教授的兒子出國帶回來送給我的,」楚雁潮說,「我沒有本事養花兒,施肥啊,剪枝啊,都不懂,也沒有那麼多時間。這種巴西木生命力很旺盛,不需要特殊管理,只需要清水!我拿來的時候還只是一截木頭,現在已經長出好幾叢葉子了,這完全靠它自身儲備的力量——」
在書堆中,她發現了一把小提琴。
「這就不行了!」新月指著這行漢字說,「『桑』和『than』發音是不一樣的,沒有任何一個漢字能代表這個音!學英語的時候最好把母語忘掉,不要用漢語的發音方法去讀英語,更不能用漢字注音,這樣就容易念歪了,以後改都改不過來!」
「您貴姓啊?」又明知故問。
新月隱隱感到楚老師有一顆強烈的事業心,和她有著共同的追求,忍不住問:「老師,您畢業之後為什麼沒有——」話說了一半又嚥住了。
韓太太心裡正是這個意思。
「是,又怎麼著?」天星見她糾纏起來沒完沒了,就乾脆說,「她跟我一個車間、一個班組,印票子的,不賣切糕!她爸爸在國營飯館裡當工人,又不是資本家、小業主兒,『切糕容』怎麼了?」
新月的心中升起一股難以說清的情感,為有這樣一位老師而慶幸,又為他未能施展抱負而惋惜,「老師,我們會珍惜這個寶貴的學習機會的,主動、自覺地把功課學好,讓您騰出一些時間,還可以——」
天星不語。他覺得媽說得不是沒道理。明擺著,是容桂芳自個兒不願意來,別的,都是瞎扯。
但是,楚雁潮已經完全聽懂了,他笑了笑,說:「這就很難說了,歷史常常和人開玩笑,本來想走進這個門,結果卻進了那個門!我本來可能分配到外文出版社做翻譯工作,可是,北大需要教學人員,我就留下來了,我也是北大培養出來的啊!」他似乎很感慨,停頓一下,又說:「不過,教學工作也很有意義,和你們在一起,我覺得自己還是個沒有畢業的學生!」
「不,他是做外貿工作的,在特種工藝品進出口公司,工作當中,常用英語——」
一入了臘月下旬,春節說話也就到了。北京城裡,漸漸顯出節日氣氛,臨街的商店油飾了門面,櫥窗裡、貨架上,把平常見不到的東西也擺出來了,引得人們到處排大隊。越是在困難時期,人們過年的痛頭越大,世代沿襲下來的風俗,還是念念不忘:「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臘八粥,過幾天,哩哩拉拉二十三。二十三,糖瓜兒粘;二十四,掃房日;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燉羊肉;二十七,殺公雞;二十八,把麵發;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去拜年:您新禧,您多禮;一手的麵不攙你,到家給你父母道個喜!——」這歌兒一直唱到大年初一吃餃子,居家團圓,普天同慶。老年人還要給兒孫們描述一番:往年到這時候,呵,該到東嶽廟、白雲觀進香啦,趕廟會啦!別處的廟會只有幾天兒,惟獨琉璃廠的廠甸兒,正月裡連開它十幾天,你瞅吧:有唱戲的、玩兒雜耍的、踩高蹺的、賣東西的,什麼都有,你瞅都瞅不過來!小姑娘買朵絨花兒,小小子兒買個風車兒,「嘩啦啦」地轉,大糖葫蘆有五尺長的!到了晚半晌兒,玩兒燈,放花,呵!——
此刻,新月的心裡卻在躁動不安。超過謝秋思,奪取全班第一名,這是她為自己規定的目標,而且充滿了信心,取得了意料之中的成績,並不值得沾沾自喜,她現在反而在替謝秋思惋惜:你還可以考得再好一些!
這時,新月和陳淑彥早已上床,卻還沒有入睡。她倆一起上了六年學,還是頭一次同榻而眠,都覺得十分新鮮,說不完的話兒。韓家沒有什麼近親,從沒留外人在家住過,陳淑彥原來也只是想和新月玩一會兒就走,長這麼大,她還沒在外邊過過夜。韓太太本打算讓天星送她回家,誰知道他回來得這麼晚?
像他的老師嚴教授一樣,教師的責任心使楚雁潮不得不暫時擱下自己的原定計劃,改變方向進了二十七齋,他要到女生宿舍去看看他的學生們。
新月還在燈下幻想著未來:陳淑彥,她https://m.hetubook.com.com的摯友,又將成為她的嫂子,這簡直是真主的特意安排!以後,在這個家庭裡,她將增添一個最知心的夥伴,爸爸、媽媽、哥哥、嫂子,還有姑媽和她,將連成一條和諧緊密的紐帶!啊,多麼美滿的家,多麼令人愉快的寒假!在假期裡,她要履行媽媽的囑託,為創造家庭的美好未來而努力!
韓太太笑笑說:「他沒在家,出門兒了,頭年兒還不定回得來回不來呢!」
「我聽說菜市口正排大隊賣黃花魚呢,可惜遠了點兒!」
「Good,good!」新月盯著她的嘴,「Verg good!這個音,你已經pass(通過)了!」
羅秀竹試著再說,那舌頭卻又躲躲閃閃,發音不準了。
「那好!羅秀竹,別哭了,啊?」鄭曉京拍拍她的肩膀,就走到自己床邊,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小本子,又匆匆走了,她老是那麼忙。臨走還回頭對這三位又說了聲,「注意勞逸結合,晚上都到禮堂看電影去!」
姑媽憐愛地看著她:「食堂?唉,食堂裡哪有你的姑媽喲!正是身子骨兒嫩的時候,吃食跟不上可不成,等趕明兒開學,帶上點老醃雞子兒,我給你醃了一罈子呢!」
「你能夠這樣激勵自己,很好。」楚雁潮並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他看出了這個女孩子不甘居於人後的競爭心理,並且由此看到了學生時代的自己,那時他也是這樣,把失敗作為警鐘,時時想到可能會被別人超越,才會用雙倍的時間和精力去超越別人。「如果一個人感覺到自己已經飽和,已經勝券在握,就麻煩了!」他接著說,「不過,這次期中考試並不難,你的基礎也比較好,不必過分緊張。在開學第一天,我就聽了你的口語練習了嘛!」
未名湖上,晚霞滿天。沿岸的垂柳、國槐、銀杏,一片金黃,湖心島上的那一叢楓林,紅得艷紫,與黛青色的松柏交相輝映,在靜靜的湖水中垂下色彩斑斕的倒影。
新月的思緒又像揚帆奮槳的船兒似的飛遠了。羅秀竹卻伏案埋頭,一邊念,一邊寫,神情認真得不得了。
「對,一邊學,一邊用,會一句就用一句,會得多了,就能說大段的對話了,要大膽地進行口語練習,這是楚老師說的!」新月知道她愛聽讚揚,就先鼓勵一番,然後說,「你在語音方面的問題,其實就是有少數幾個音發得不準,比如你剛才說的『thank you』,開頭的『th』就沒念好。『th』一共只有兩個讀音:〔δ〕和〔θ〕,在這裡發〔θ〕——」
「哪個同事?」韓太太一步跟著一步地追問,「天星,跟那些漢人來往,甭管多厚的交情,可不能吃人家的飯!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們車間裡頭除了你,不是再沒有咱們回回了嗎?」
「老師,是韓新月幫助我的——」羅秀竹突然站起來說。從小縣城來到北京不久的她,一舉一動還像個中學生。
可是,誰又都不願意公開表露自己的不安,只有羅秀竹心懷揣惴,東張西望,似乎在尋找同伴。她希望別人也像她一樣沒有把握,甚至希望,如果她的成績不能及格,最好也不是班上唯一的一名,好歹有幾個,也免得她補考的時候太難為情。她看看新月,新月平靜得什麼也看不出來。她看看謝秋思,謝秋思正在和唐俊生竊竊私語,臉上露出詭秘的笑容,唐俊生扳著手指頭嘰嘰咕咕,不知在議論誰呢?羅秀竹本能地意識到他們是在議論自己呢,天哪,再讓謝秋思抓著把柄、當面奚落,她可受不了啦!她看看鄭曉京,鄭曉京的視線正好和她遇上,還朝她笑笑呢!鄭曉京發現她很緊張,就並不針對她一個人地對大家說:「同學們安靜一下,這次考試,只是摸摸底,考好考壞都沒有關係!即使個別同學的成績不夠理想,也不要氣餒——」
笑聲正要隨之而來,恰恰這時候謝秋思拿著空飯盒推門進來!新月急忙掩口,低頭強忍住笑繼續吃飯,羅秀竹卻張口結舌地愣在房間中央,手裡做道具用的筷子還舉在半空,手一鬆,「嘩啦」掉在地上!
「這就是生命的力量,」楚雁潮走過來,珍愛地看著這剛剛露頭的嫩芽,「它在樹樁裡孕育了那麼久,準備了那麼久,已經積蓄了必備的力量,一旦爆發出來,就能衝破一切,倔強地伸出枝條,長出綠葉,展現著自己的個性!」
韓太太的眉眼兒都笑開了:「她又不能嫁給你!」
他正在吞嚥著有生以來最大的痛苦!
「這倒是,」新月並沒忘了哥哥對她的好處,「我考上北大,他就像自己上了大學那麼高興。可到了學校門口,又犯擰了,說什麼也不進去!我想也許是——」
「好極了!」新月高興地指著她的嘴,「你這張嘴是很可愛嘛,剛才的『mouth』就把發音念準了!」
陳淑彥果然一下班就冒著雪來了,韓太太心疼地說:「瞧這孩子凍的!快暖和暖和,換上新月的鞋!」
「不僅這些,我的計劃是把魯迅的全部小說都譯成英文,可惜——時間太少了!」
「這倒是,」韓太太接茬兒說,「讓天星也見天帶倆仨的上班兒去,中午飯光指望食堂是不成!」
韓太太繼續說:「——往後,媽就得著你哥的急了。」
課堂騷亂了,被謝秋思吸引過去的目光迅速地轉移,夾雜以小聲的議論,謝秋思的心碎了!
羅秀竹膽怯地望著她:「比英語?你當然敢和他們比,我不行,我腦殼笨、舌頭笨——」
新月突然意識到自己還高高在上,這樣和老師說話,太不禮貌了!心裡一急,臉就紅了,趕緊下來,手足無措地說:「楚老師,您請坐——」
新月就回西廂房去,脫掉外邊的衣裳,換鞋。
「羅秀竹,別說這種話!」新月從床上下來,把空飯盒放在方桌旁邊屬於自己的抽屜裡。她本想像鄭曉京那樣給羅秀竹講一點兒大道理,「一個人的出身是不能選擇的——」之類。但是她講不出來。謝秋思身上的那股自視高貴的凌人之氣,不僅針對「鄉下人」羅秀竹,而且把她也捎帶著掃了一下,聽聽那語氣:「還不如人家少數民族來得個靈」,似乎少數民族應該是又呆又笨的,韓新月只是個偶然的特殊,羅秀竹不如韓新月,是奇恥大辱!表面看來,是讚揚了韓新月這一個「人」,實際上卻把她所屬的民族貶低了。這層意思,新月是決不會毫無察覺的,長期散居在漢族地區的穆斯林對此格外敏感。這也正是穆斯林當中為數不多的學者、作家、演員並不特別在自己的名字旁邊註明「回族」字樣的原因,他們不願意讓人家說:「噢,少數民族啊?這就不容易了!」或者說:「大概因為是少數民族,才——」他們要憑自己的真才實學,平等地和任何民族的人比個高下,而不願意被別人先看成「弱者」而「讓」一下或是「照顧」一下。韓新月也正是這樣以自身的當然條件考取了北京大學西語系,連第二志願都沒有,杜絕了任何「照顧」的可能性!
啊,楚雁潮的心中又是一動,這正是他在學生時代選定的志向,可惜,畢業之後還沒有來得及有所建樹,卻走上了基礎英語的講台!新月的話,使他不能不激動:「很好,你所選擇的,在我看來是一項最有意義的事業!把外國文學介紹給中國,把中國文學推向世界,我們在這方面做的工作太少、太少了,許多名著都還沒有譯本!」他不由得發出了一聲嘆息。
直到初二上午,姑媽把一切都準備停當,陳淑彥也已經進門,韓太太才走到東廂房,對兒子說:「天星,容二姑娘怎麼還沒來啊?」
新月由於民族生活習慣的不同,自己總是單獨吃飯,從不留意同學們在吃飯問題上哪個大方,哪個小氣,沒有切身體會,本不想加以評論,但看羅秀竹還為此大做文章,便笑笑說:「也許就是因為你不稀罕,人家才不跟你客氣。」
「老師,我可以看看嗎?」新月伸手按著稿紙,詢問地望著楚雁潮。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寫在稿紙上而不是印在書上的翻譯作品,是她第一次看到別人是怎樣從事她所神往的翻譯工作的,在她心中喚起的是一種宗教般的虔誠;老師的手稿,她要先睹為快,這也是一個學生難以遏制的心情。
「沒有啊!」新月眨眨眼睛,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猜測著說,「是不是他看著我上大學,心裡——」
「我哥也沒操過家裡的心,心都擱到印票子上了,好像他印的票子都歸他似的!累得臭死,才回家來吃飯、睡覺,這兒像他的旅館!」
「Thank you!」羅秀竹像在老師面前那樣,順從地取出英語課本、筆記本,準備「上課」,並且不甘寂寞地用英語向新月的熱心幫助表示感謝。
不,新月並不能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書上,集中到簡.愛和羅徹斯特的糾葛上,她的耳旁,老是迴響著別的聲音,那是在期中考試的成績公佈之後,謝秋思在宿舍裡旁若無人地發牢騷:「哼,有啥了勿起?楚老師是照顧照顧人家少數民族!」當時,鄭曉京馬上一本正經地制止她:「哎,要注意民族政策噢——」新月正躺在床上,面對著牆,沒有應聲,也沒有動身,她們以為她睡著了,其實,她聽得清清楚楚!什麼叫「照顧少數民族」?什麼叫「注意民族政策」?難道她天生是一個弱者,永遠應該處於卑賤的地位而不允許超過別人嗎?難道她連自己取得的成績也是別人的施捨和憐憫嗎?
「你洗了,他也不知你的情!我哥呀,蔫得跟個啞巴似的,見了誰都不帶答理的。那回你在我們家吃飯,從頭到尾都沒跟你說句話,我都覺得挺不好意思的,你是我請來的客人呀,不允許別人不尊重!」
楚雁潮接下去:「比天空更寬闊的是人的胸懷!」
此刻,韓太太正在女兒的房裡。
「我哥?我哥怎麼了?他現在不是挺好的嗎?」新月不明白媽媽的意思,她覺得這個家庭現在什麼煩惱也沒有。
楚雁潮推門進去,房間裡卻是空的,小方桌旁邊沒有一個人,並不像他所想像的那樣四個女生在圍坐苦讀。
——你以為我是一架自動機嗎?是一架沒有感情的機器嗎?——你以為,因為我貧窮、卑賤、不美、矮小,我就沒有靈魂,沒有心嗎?你想錯了!
老姑媽在廚房裡又開始了士氣高昂的孤軍奮戰。新月還沒到家,她就買好了瘦牛肉,剔去筋頭馬腦兒,用快刀剁得細細的,撒上蔥末兒、薑末兒,拌好餡兒,擱在那兒「醒」著。這會兒,又忙著揉麵,揪劑兒,趕皮兒。一手捏著麵劑兒,一手搓擀麵杖,那麵劑兒就風車似的轉,眨眼間案板上就擺滿了銀元似的一片。就又一手托皮兒,一手填餡兒,十指一捏,就是一隻菱角似的餃子。她要讓新月飽飽地吃一頓薄皮兒大餡兒的淨肉餃子,把住校的虧空都補回來。佐餐的小菜是拍黃瓜,拌著蒜泥,雖然簡單,卻爽口、提味,況且在這隆冬季節,「四季青」溫室裡的黃瓜,價兒也是可以的了,一般人家兒誰捨得買?不就是為新月嘛!餃子碼滿了案板,鍋裡的水也已沸騰了。姑媽撩起圍裙擦擦手,走到垂華門前,朝著裡邊問:「餃子煮不煮哇?」
「楚老師!」新月委屈地望著老師,「我不明白,為什麼——」
韓太太正在喝茶,沒理睬和女兒一起進來的韓子奇,笑盈盈地看了新月一眼:「嗯。待會兒淑彥還來找你玩兒呢!」
韓太太心說:我早知道你是容桂芳,等的就是你!說話之間,她略略打量了打量天星的這位意中人:個兒倒不像「切糕容」那麼挫,臉盤兒、眉眼兒都平常,倒也還算看得過去,就是那做派差點兒事,一瞅就跟韓家不是一層水裡的魚,身上穿著工作服,裡邊套著棉衣裳,鼓鼓囊囊的,一個姑娘家,怎麼那麼不會打扮自個兒啊?還是沒得穿的?——
韓太太笑瞇瞇地瞅著她:「就是不知道人家姑娘樂意不樂意?」
新月為她高興:「你得把咱們在高中學的英語再撿起來,有外賓來的時候——」
這個有口無心的小「九頭鳥」啊!
「噢!」韓太太想起來了,剛才,她只是在男的裡頭盤算,沒把她打到數裡,「女的啊?你在她們家吃飯?」
姑媽正算計著這事兒,就說:「缺好幾樣兒呢!黃花兒、木耳、『鉻炸』,都沒買,黃花魚哪兒都沒有!」
「韓新月?」
「這事兒呀?您跟爸爸和姑媽商量商量吧,我——我哥的什麼忙我都願意幫,可是這事兒——我總不能跑到街上嚷嚷:哎,誰願意嫁給我哥?」
韓太太收住了信馬由韁的思緒,拉到非常現實的問題上來:天星既然已經把話挑明了,當媽的無論如何得表個態。她當然不能把心裡想的都端出來,那樣,兒子準得跟她翻兒,娘兒倆要是撕破了臉兒,好話他也聽不進去了。可是,要是讓她現在就對天星說「那敢情好」,她也做不到。如果允許這個家庭裡的任何成員可以先斬後奏,以既成事實強迫她批准,那她這個一家之主的位置就等於是擺設了,這個頭兒一開,以後誰都可以信性兒所行了,那還了得?想了又想,她這才緩緩地對兒子說:「天星,媽沒旁的意思,只是問問。你都二十五了,自個兒知道操自個兒的心了,媽高興;怕的就是我這傻兒子不會搞對象,還得讓媽給你託媒人。容二姑娘要是成了,也好;設若不成呢?也不礙事的,家有梧桐樹,還愁鳳凰來嗎?跟容二姑娘你們先談著,好了,歹了,都別對不起人家。像這大冬天兒,齁冷的,領著人家嬌嬌的大姑娘瞎遛,就不是個事兒!趕明你約她上咱們家來玩玩兒呀,媽還想見見她呢!」
「還是容同志心細!」韓太太趕快把這話接過去,「那您也就甭替他請假了,明兒我打個電話。」
她看著信,心情像隨著陳淑彥在風裡浪裡顛簸,一會兒被拋進水底而幾乎窒息,一會兒又露出水面看見了希望,處境不同的朋友,也會有共同的喜怒哀樂!直到看完最後幾行,她才覺得心頭稍稍平穩了。她為了陳淑彥而感謝自己的父母,希望淑彥能夠如願以償,並且保持這種通家之好,不然,環境的變遷會使朋友疏遠以至離去的,她永遠也不願意失去淑彥!淑彥的羨慕和勉勵好似在她的背上加了一鞭,她在心裡說:淑彥,我不會使你失望;我不僅「代表」著你,還「代表」著我哥哥呢!我們穆斯林,從來在別人眼中就只能經商、餬口,上大學的、成為學者的,太少了,似乎我們不能、不配!哼,讓這種偏見成為歷史的陳跡吧!
他們繞過亭子,沿著小路,跨過石橋,走上岸去,前面就是德、才、均、備四「齋」的最後一幢——「備齋」了。
「算了,勿要做戲了!」謝秋思瞟了她一眼,從她身後走過去,爬上自己的床。其實,謝秋思剛才已經在門外聽到了羅秀竹的表演中最後也是最精采的段落,此刻便要報復,居高臨下地坐在上鋪,索性頗有優越感地用上海話說:「儂格表演交關精采!可惜依是個鄉下人,不然可以進阿拉上海格滑稽劇團做丑角!」這話說得相當刻薄了,羅秀竹連做「丑角」的資格都沒有,因為她是「鄉下人」!見羅秀竹接不上話,謝秋思又乘勝追擊,高傲地說,「Miss羅,依格語言天賦蠻靈格嘛,用到課堂浪廂去好勿好?免得一上英語課,老師提問一問三勿知,立勒浪像隻棒冰!」
窗外漸漸地暗了,新月巴不得聽老師多談一些她所羨慕的翻譯工作,卻又意識到自己把老師寶貴的時間耽誤得太多了,歉意地站起身說:「哦,老師,您忙吧,我就不打擾了!」
楚雁潮的聲音清晰地震動著每個人的耳膜:「——就是韓新月同學!」
「噢?你愛聽哪些曲子?」
她們兩人並排坐在床沿上,都迫不及待地各自敘說著新鮮的感受和見聞。新月說楚老師的教學如何嚴格,謝秋思怎麼「摳門兒」,還有羅秀竹的「誰又偷獵肉」;陳淑彥則急著要描述外國人在文物商店買東西怎麼愣頭愣腦地不會挑選,怎麼說夾生的中國話,以及她有幸見到了文物商店的常客、精通字畫古董的市委書記鄧拓,等等。看來,高考落榜在她心中留下的陰影已經逐漸淡化了,新的生活圖景填補了那個缺憾,人生向她打開了另一扇通往未來的大門,由於生活清苦和感情壓抑而黯淡的臉上出現了過去難得一見的光彩。
不料羅秀竹不但沒生氣,反而「格格」地笑起來:「是吧?她不能不佩服,我學上海人請客,是夠傳神的吧?」
謝秋思朝新月點頭笑笑就過去了。新月回到宿舍,只有羅秀竹一個人在,正趴在方桌上吃飯。
「這是我的筆記,你看不懂!」羅秀竹發覺新月在看她,連忙用手摀住本子。
「新月,」韓太太說,「你總算走上陽關大道了,不用媽操心了——」
「北京特產有啥稀奇?」謝秋思一邊整理著衣服,一邊不屑地說,「吃格物事(吃的東西)阿拉上海樣樣有!」
人哪!每個人的心都是一個宇宙,陰陽造化,相剋相生,深奧隱秘,無有窮盡,即使像天星這樣感情很少外露的鐵漢子,也不能例外。要擺脫情網的纏繞,他必須戰勝自己。這也許很快,也許還要很久。
東廂房裡,天星把濕漉漉的棉衣裳、棉鞋往地下一扔,爬上床,倒頭便睡。
她坐下來,坐在老師的椅子上。小小的書桌上,檯燈旁邊,堆滿了書和一疊稿紙,是用英文書寫的。她突然想到了,這就是老師在每天的教學之餘所做的「自己的事」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股新奇和敬仰之情油然而生:「老師,您在翻譯文學作品?」
此刻,被她嫉恨的那個人,正冒著漫天飛雪,獨自走在未名湖邊。
一提到韓新月,謝秋思就不再說話了,觸到了她心裡的一個禁區。本來,謝秋思自我感覺像一個高傲的公主:她漂亮,天生的嬌柔娟秀;她富裕,家裡有足夠的錢讓她打扮自己,保養自己;她聰明,任何一門功課都不在話下,尤其是她自幼在英租界學的英語。她滿以為來到這個班裡,是篤定的佼佼者,可惜,卻偏偏碰上了這個韓新月!她不能不承認,雖然韓新月不講究穿戴,不化妝,也很美;她不能不承認,韓新月在學習上有相當好的天賦,是她的競爭對手。這一點,她早就意識到了,但不願意承認,第一次較量,第二次較量,她都被韓新月擊敗了,現在,韓新月已經牢牢地佔領了全班第一名的位置,她只能屈居第二,寒假裡,她怎麼好向望女成龍的父母說呢?只有不提她,根本不提我們班還有一個韓新月!謝秋思跪在床上整理著南歸的行裝,心裡一片哀怨和淒涼,簡直要發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感嘆了!
天星沒回答,表示默認。
春節是華夏族的新年,按說沒有穆斯林的事兒;《古蘭經》裡找不到這個詞兒。依照穆斯林的傳統,過「節」不過「年」,他們最重要的節日,是每年齋月結束時的「開齋節」和朝覲結束時的「宰牲節」,其規模之盛大、氣氛之熱烈,決不亞於漢人的春節和西方的聖誕。在那喜慶而莊嚴的日子裡,穆斯林們美衣美食,居家團聚,親友互訪,並且舉行隆重的宗教典禮——然而,北京的穆斯林畢竟長期生活在漢人佔絕大多數的燕京古都,說漢語,用漢字,甚至連衣著也已經和漢人沒有多少差別,他們不僅過自己的節,而且漸漸地對漢人的節日也不再漠然旁觀了,六月初一,八月十五——尤其是春節,也就當成了他們的節日。節日總是愉快的,人不會拒絕愉快,特別是和漢人子女一起長大的孩子們。但是,穆斯林過春節又與漢人有所不同:鞭炮是不放的,年初一是不吃餃子的,改為年糕和滷麵,取「年年高」和「長壽」之意。這些,都是在逐漸「漢化」而又惟恐「全盤漢化」的艱難狀態中,北京的穆斯林約定俗成的自我調整和自我約束,也並無經典作依據,到了寧夏、新疆、大廠、雲南——的穆斯林聚居區,則又不同了——
「您可真是的!還不許在外頭遛遛啊?」
「博雅」宅中,東、西廂房都亮著燈,新月和哥哥都失眠了。
正月初二,韓家的節日盛宴照原計劃舉行,只是應邀前來的客人不是容桂芳,而是陳淑彥。陳淑彥已經不把自己當客人,和新月的情感如同姐妹,也就把和藹可親的韓太太、老姑媽當做親人了。為了感謝韓伯伯、韓伯母對她的相助之恩,她用自己的工資買了兩盒高價的清真細點心,更增添了彼此感情的融洽。席間,韓太太和姑媽不斷地為她搛菜,韓伯伯和新月則跟她聊著文物商店工作上的事兒,說起古玩和外貿,三個人找到了共同語言,甚是投機,更像是自己人了。惟獨天星閃著頭,梗著脖子,默默地吃飯,誰都不答理。反正他從來就是這樣,卻也並不引人注意,只有韓太太知道兒子心裡想的是什麼,或者說,真正瞭解天星此時的心情的,其實只有他自己。
韓太太大吃一驚,無論如何,她沒法兒想像這個倔兒子還會和女同事有來往,而且還在人家家裡吃飯!
韓太太一個冷戰,她明白了:「天星!你跟容桂芳是不是搞上對象了?」
春風送暖入屠蘇。
「你沒覺得,你哥這些日子心裡有事兒嗎?」韓太太朝東廂房那邊努努嘴,輕聲說。這話,自然不能讓兒子聽見。
嚴教授是他的恩師,他是嚴教授最喜歡的學生。自從他進了北大,五年讀書、一年見習,直到今年的任教,一直在嚴教授的手下。老師對他簡直像一位父親對待兒子,或者說他在老師的身上才認識了「父親」的含義:愛得那麼深,教得那麼細,管得那麼嚴。「一日為師徒,終生如父子」,老師對學生的一生所起的作用,實在比父母還要重要。嚴教授二十年代畢業於牛津大學,回國後一直致力於英語教學,不知培養了多少學生。至今楚雁潮的學生還是他的學生,使用他主編的教材,由他來主講,楚雁潮做他的助教。嚴教授的口、筆語都是第一流的,他本來可以在譯著上取得相當高的成就,早年也曾有一個龐大的譯著計劃,卻由於幾十年的教學而耽擱下來,直到晚年仍難得餘暇。因此,楚雁潮儘量讓自己多承擔一些工作,嚴教授的一整套教學體系,他也已經駕輕就熟了,老師完全信任他。漸漸地,授課基本上由他獨立進行,他只須在每個教學單元向老師做一些匯報、求得一些指點,就可以了。他希望這樣能為老師擠出在晚年愈加珍貴的時間,再留下一些譯著。但現在嚴教授已經力不從心,年邁多病,視力衰退,連看書寫字都很困難。剛才楚雁潮去看望他,他就連連哀嘆:「唉!人生苦短,我恐怕連秉燭夜遊都來不及了——」
「哎,monitor,你怎麼還不收拾行李,準備回家過年?」羅秀竹嘰嘰喳喳地問她。
謝秋思在「樓」上說:「人家篤定,屋裡廂會派車子來接的!」
她站住了,那琴聲是從備齋裡傳出來的,徐緩、輕柔地繞過那白雪中的雕樑畫棟,在雪中的清冷的空氣裡,慢慢飄過來,向她飄過來,琴弓在舒展,絲絃在震顫,扣人心扉的節奏和旋律,如泣,如訴,如夢,如詩,從容不迫地講述著東方一個古老的、生死不渝的故事——
一曲未終,就聽見有人敲門了。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八這一整天,韓太太都在耐心地等容桂芳。昨兒天星沒上班,容桂芳不能沒反應。是病了?還是有事兒?她得尋思。今兒天星還是沒露面兒,她準得嘀咕上了,不踏實了,急著要見天星,要上家來。昨兒沒來,今兒準來,超不過三天去。來了,我可要好好兒地待承她!當然,這事兒不能攙和第二個人,我一人就替天星辦了。
「那就——」韓太太猶豫了一下說,「再等等你哥吧?他還沒回來呢。」於是正式回答姑媽:「大姐,等天星回來再煮!」
這話又聽不出是正話還是反話了,也許她是在暗暗地立志吧?但願她不像針線荷包那樣,怎麼刺都無所謂。
楚雁潮把手中的一疊試卷放在講台上,微笑著說:「同學們的這次期中考試,成績都不錯!我們上半個學期,主要學習了語音部分,並旦接觸了一些初步語法,看來同學們基本掌握了。考慮到多數同學都有一定基礎,我徵得了嚴教授的同意,在出試題的時候並沒有局限於課堂講授的內容,也增加了一些後面課文的習題和課外閱讀材料,目的是想瞭解一下同學們的潛力。令人高興的是,我們班的同學,這次考試全部及格了!——」
「在哪兒吃的?」
韓子奇坐在王府井大街東安市場北口東來順飯莊的樓上雅座,無心欣賞窗外的雪景,眼睛只盯著紫銅火鍋中沸騰的開水發愣,彷彿在研究那小小的波濤。愣一陣,便懶懶地抬起筷子,夾起一片薄薄的羊肉,伸到沸水裡一涮,兩涮,三涮,在最準確的火候撈出來,放進面前的佐料碗裡一蘸,然後送進嘴裡,慢慢地咀嚼著。他其實很餓,但仍然保持著多年的習慣,決不狼吞虎嚥,也不發出「吧唧」「吧唧」的粗鄙響聲。吃東西不只是為了充飢,而是一種享受,不能把好東西糟踏了。即使在這吃食奇缺、物價奇貴的年代,他也沒要白菜、粉絲那種只配做填充料的東西,只要了兩盤肉片和一小碟糖蒜,吃一片肉,再咬一點糖蒜,慢慢地品評辣中含甜、甜中含辣的滋味。他沒有要酒,酒是穆斯林的禁忌,他恪守著。和許多穆斯林一樣,也不抽煙。即使在愁腸百轉的時候,也決不噴雲吐霧、借酒澆愁。他平生的嗜好,除去傾注了滿腔心血的美玉珍寶,便是清真飯莊的美味佳餚了。他是東來順常來常往的「吃主兒」,熟悉這裡的一切幾乎像熟悉他所獻身的奇珍齋和後來供職的特種工藝品進出口公司。——他咀嚼著鮮嫩可口的肉片兒。「涮肉何處嫩?要數東來順。」這裡的羊肉之所以為別處無法比擬,自有其獨到之處:一律選用內蒙古西烏珠穆旗的閹割綿羊,經過一段時間的精心圈養,再行宰殺,只取「磨襠兒」、「上腦兒」、「黃瓜條兒」和大小「三岔兒」,一隻四五十斤重的羊,可供涮用的肉只有十三斤;冰凍後,以極精的刀工,切成勻薄如紙的肉片,放在盤中,盤上的花紋透過肉片清晰可見。東來順的一斤羊肉要切八十片以上;提味的佐料又極講究,有芝麻醬、紹興黃酒、醬豆腐、臆韭菜花、辣椒油、蝦油、蔥花兒、香菜末兒以及東來順特製的「鋪淋醬油」,鍋底湯中加以海米、口蘑——這涮肉就具有清、香、鮮、美的獨特魅力,入口令人陶醉,猶如賞玉名家韓子奇細細把玩一件稀世珍品。但此刻,看的藝術和吃的藝術卻都沒有佔據他的神思,他心中猶如那翻騰的沸水,說不清在想些什麼,從東來順到奇珍齋,他咀嚼著別人的和自己的歷史。東來順的第一代老闆丁德山,號子清,河北滄縣人氏,後來移居東直門外二里莊,想當年,他也並不比兩手空空的流浪兒小奇子闊綽多少,用一輛手推車推著黃土進了北京,以低廉的價格賣給養花人家,艱難度日。大約在一九〇三年,他看中了東安市場這繁華地面,便借了本錢在此擺攤兒,從養麵執糕到貼餅子、米粥,逐漸發展成「東來順粥攤」,十幾年慘淡經營,增添了爆、烤、涮肉,而以後者最為著名,幾經擴展,終於位居同行之首。當年的丁子清從窮回回一躍而成為京城富豪,這在穆斯林當中是屈指可數的,與奇珍齋主韓子奇並駕齊驅——往事如煙,如今的東來順雖早已公私合營,但那金字牌匾還在,丁老闆開創的事業還在,而韓子奇艱苦創業的奇珍齋卻銷聲匿跡了,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甚至都不知道北京的玉器行中還有過這個字號!奔波了大半生,他韓子奇所得到的究竟是什麼呢?對事業的追求,對幸福的希冀,都像夢境一樣消散了,五十七歲的他,已經感到衰老在無情地侵蝕著自己的肌體和意志,像一匹伏櫪的老馬,那縱橫馳騁的天地已經不再屬於他了,只能惆悵寂寥地打發餘生。在消沉的暮年,使他聊以自|慰的只有兩件事:一是在他臥室西邊鎖著的秘密;二是他的女兒終於熬過了十二年寒窗,考進了她所理想的大學,走上了她所選擇的也是乃父所極力贊成的專業。女兒已經開始了真正屬於自己的人生,她的面前前程似錦,任何人也無法改變這一軌道了。韓子奇終於償還了心中的一樁夙願,他甚至覺得,即使自己在某一天突然撒手而去,也可以對女兒放心了——
「哦,不是,我在複習英語課本。」新月轉身從床上拿下來自己的書,回答說。一說到學習,她剛才的慌亂就不知不覺地平息了。
羅秀竹那張閒不住的利嘴卻不甘心只用來吃飯,還接著往下說:「我們monitor可真會團結人噢,尤其是對男生,慷慨得很,端著飯碗,撥給這個一點,撥給那個一點,好像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她一個人可以養活大家!這一位呢,」她用筷子指指上鋪,「恰恰相反,小氣得不得了,剛才偷偷摸摸拿了個罐頭出去,好像還怕我看見,連句客氣話都不敢講!哼,我們在長江邊上長大的人什麼魚沒有吃過?鮮魚都吃膩了,連武昌魚都是家常便飯,誰還稀罕她那小小的鳳尾魚!嘖嘖——」她扒拉著不見葷腥的飯盒,卻大過「精神會餐」的癮,恐怕也只是瞎吹。如今哪兒有那麼多的魚吃?借此撒撒氣罷了。
「那我就一輩子不說『謝謝』,不感謝任何人!」羅秀竹賭氣地說。
鄭曉京的安撫還沒說完,上課鈴響了,英語老師楚雁潮走了進來,教室裡靜了下來,羅秀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上!
新月的臉騰地紅了,她沒有想到,哥哥的婚姻大事媽還會跟她商量。她算什麼呀,一個小孩子,還沒有接觸過愛情的少女!
這局面讓旁觀者新月感到為難,本來羅秀竹背後說說笑話也未必有多少惡意,謝秋思殺的這個回馬槍卻太狠了點兒。新月朝對面的上鋪擺擺手,謝秋思也就不再言語,稀里嘩啦翻騰自己的東西。
飯桌上,新月無憂無慮的歡聲笑語使天星傷感,也使他多少得到了一點兒安慰,覺得這種親密無間的居家團圓還是可貴的。他胡思亂想:人,為什麼要有那多的感情?有骨肉情、手足情,這就足夠了,幹嗎還要添上個男女戀情來折磨自己?
「新月同學,你遇到了一點兒煩惱,是不是?」楚雁潮輕輕地問。
「啊?這是『See you tomorrow』?」新月讀著羅秀竹寫的那一行漢字,無論如何也忍不住要放聲大笑了!
謝秋思突然羞澀地低下頭來,她當然知道老師說的是她,除了她不會有第二個人!被老師當眾表揚雖然是榮譽,也總讓人不好意思,即使是僅僅為了表示自己的謙虛,她也不能不做做姿態——
新月的視線從「巴西木」移開,旁邊都是重重疊疊的書,幾乎完全遮住了牆壁,在這些無生命的紙張、鉛字中間,生活著一個蓬蓬勃勃的生命。
「喲,剛來了就走哇?容同志找天星有什麼事兒嗎?」韓太太也站起身來,準備送客。
「咳!大年根兒底下,誰沒點兒家裡的事兒?反正也快放假了,你走你的,明兒我給你們廠裡打個電話,就說你病了!」
一想到老師的這句話,楚雁潮的呼吸和步伐都加快了。
「你形容得很有意思!」楚雁潮深表贊同,望著這個純潔天真的少女,聽著她那毫無矯揉造作的語言,他覺得自己的靈魂也被淨化了,也看到了那條長長的、靜靜的小溪。
祝你
「你哪兒笨啊?過去能學好俄語,現在也一定能學好英語!你的舌頭很靈巧啊,學什麼像什麼,連謝秋思都不得不承認你很有語言天賦!——」新月不覺又提起了剛才的事兒,怕羅秀竹不高興,就停住了。
明天,韓伯伯還要再去文物商店催我的事兒,我等待著他帶來好消息。你看,我又在幻想未來了,但願我的面前並不總是海市蜃樓!
「哎呀,這個音真討厭!為什麼一定要吐舌頭呢?挺難看的!」羅秀竹屢試不成,感到為難。
「你也喜歡這首曲子?」楚雁潮遇到了知音似的。
下午,新月和陳淑彥出去看電影,是席勒的作品《陰謀與愛情》。新月還邀哥哥一塊兒去,天星一聽這個片名就渾身起雞皮疙瘩,再說,他現在哪兒有這份兒閒心?就搖搖頭,沒事兒找事兒地去擦他那輛自行車。泥裡雪裡騎了一冬天,也該利落利落了,人倒霉,別讓「馬」也跟著垂頭喪氣的,打起精神來!
新月攙著爸爸的胳膊,父女兩人踏著滿街的凌瓊碎玉,攜著一股春風,朝家裡走去。
日落黃昏,眼瞅著就是下班的時候了,容桂芳今兒要是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她想著,還得把姑媽也支出去,省得她到時候瞎插嘴,或者再跟別人學舌,都不好。事不宜遲,就到前院問姑媽:「咱過年的東西還缺什麼?」
「不,老師,天已經快黑了,我該走了!」新月輕輕地走出去,替他掩上了房門——
「你將來也準備和你父親一樣,做外貿工作嗎?」他不知為什麼,竟想進一步知道這個學生的志趣。
新月走過去仔細看看那盆「巴西木」,果然花盆裡面只有一泓清水,這一截木頭浸在水裡,竟然就能夠發芽、長葉!又有一個新芽冒出來了,那粗硬的樹皮鼓出一個小丘,頂部裂開了,吐出米粒大小的一點兒嫩芽。
韓太太這才說:「請人吃飯,怎麼著也得像個樣兒啊!可我的心就買隻整羊,炒的、爆的、吃餃子的,都有了!」
「啊?」容桂芳一愣,「他上哪兒去了?怎麼也沒請假?」
容桂芳傻眼了!一股電流刺|激著她的神經,從腳心一直麻到頭頂。她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老實巴交的韓天星還會玩兒這一套,一邊戀著個上海姑娘,一邊又拿她來填補空虛!可是,紅口白牙的,這是他媽親口說的呀,還會有假嗎?要不然,韓天星為什麼沒跟她說一聲兒就走了呢?準是他心裡有鬼!男人哪,心真是猜不透!如果現在不當著天星他媽的面兒,不是坐在韓家的堂屋當門兒,容桂芳肯定會號啕大哭!可是,這不是她哭的地方啊!
她看看桌上的日曆,寒假已經過了一半,再過十幾天就該開學了,那時回家過年的同學都回來了,大家又要見面了,她倒是真想同學們呢!楚老師的那個小小的書齋中,一定又多了一摞稿紙吧?他寒假根本沒回上海,說要利用這段時間多翻譯點兒東西,這個人,事業上抓得可真緊!想到這裡,新月又想提早幾天到學校去,好拜讀楚老師的新作——
新月並不理會她這話裡到底含的是褒還是貶意,就攀上自己的床鋪,坐在上邊吃飯。
兒子憧憬著美好的未來,躺下了。韓太太給他熄了燈,輕輕地退出了東廂房。www.hetubook.com.com
這麼一勸,羅秀竹反倒真的想家了,哭得更凶:「我要回家!我——根本就不該來,我不是學英語的材料!」
「我哪裡想真的回家?」羅秀竹剛剛擦乾的眼淚又冒了出來,「我離開家的時候,爸爸送我上船,千叮嚀萬囑咐:『竹妹子,莫想家,把書念好!我家祖孫八代,才出了你一個大學生!』我不能回去,好歹要拿到畢業文憑!可是,還有五年呢,好難熬啊!」
「不,我根本不會拉,但是很愛聽——」
「講啊!怎麼不講了?」謝秋思冷冷地問。
楚雁潮停了一下,發現了謝秋思的反常神態,補充說:「當然,謝秋思同學的成績也是五分,但是書寫有些潦草,個別地方選詞不十分精確,略遜一籌。以後要注意。現在,我們來分析一下韓新月同學的這份考卷——」
瑞雪把紛紛揚揚的飛絮均勻地撒向千年古都的每個角落,宮殿和民房,大街和小巷,都鋪上了一層鬆軟的白氈,把本來高低參差。色彩斑駁的城市統一了,連穿梭奔走的公共汽車上的大煤氣包也變成了白色,彷彿馱著個巨型玩具氣球來來往往。臨近春節,街上人流比往日還要擁擠,披著一肩風雪,在一家家商店門口進進出出,極有興致地選購年貨,充分發揮手中的票、證的作用。
「還沒有弄完,還沒有弄完——」楚雁潮喃喃地重複著這句話,手卻放開了,他無法再拒絕學生的要求,這不是拉小提琴,是他的作品,他的事業,對此,他是自信的。
「請進!」裡面在回答,女同學的聲音,他從外面分辨不出是誰。
書頁久久地沒有翻動,她彷彿聽到簡.愛在和羅徹斯特——不,是在和謝秋思、鄭曉京爭吵!
「以後再說吧!」天星不敢看媽媽的臉,心裡的話沒法兒跟媽說,耷拉著腦袋嘟噥道,「我們倆的這事兒,還不定成不成呢——」
「遛遛?」韓太太不禁打了個冷戰,「就這天兒,三更半夜的,你遛個什麼勁兒?」
前途無量!
「不對,不要發『嘶』的音!注意發音要領:舌尖輕輕地接觸上齒背,讓氣流從舌頭和牙齒之間的窄縫裡擠出來,發出舌頭和齒背的摩擦音。舌頭要往前伸一點兒,看著我!」新月為她示範。
「姓容。」姑娘臉一紅。
一想到女兒,他的心裡便寬慰了好多,食慾也增強了,把兩盤肉片全部涮光,還覺得胃裡尚有餘地。正待再要點什麼,從上衣口袋裡掏出那隻老式懷錶看了看,已是兩點十五分,便打消了念頭,起身付了賬,匆匆下樓去了。
天星聽得高興,說:「媽,哪天我帶她來看看您?等過年的時候吧,我們放四天假呢!」
韓太太無心再吃餃子了,沒等客人吃完,先站起了身,囑咐姑媽聽著門口的動靜,就沉著臉回上房去了,走到餐廳門口,又回頭說了聲:「這麼晚了,天兒又不好,淑彥也就甭走了,睡新月那屋吧!」
韓子奇已經把自己關在臥室裡,隔著門對韓太太說:「你跟她說,我在外頭吃了,你們吃你們的吧!」
現在,新月是到楚老師那裡去。楚老師恐怕也要回家去過年吧?從現在到下學期開學,他們將有一個月的時間不見面,她想去向老師告個別,並且跟老師談談她在寒假中的讀書計劃。
「你父親在國外嗎?」
「我知道,我們倆在信上說好了的!」
羅秀竹卻哭個不停。
「Thank yon,這要謝謝你呀!」羅秀竹把剛才發誓不說的話又說了出來,不過,她這次說得好多了。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朝新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這有些滑稽的舉動絕不是在開玩笑,而是真誠地感謝新月幫助她擺脫了或者說開始擺脫困境,使她有可能在謝秋思和許多同學面前直起腰來,也不必一上英語課就害怕楚老師提問了。這一躬,意味著她向昨天告別,向自卑和屈辱告別——
娘兒倆各有各的氣,這會兒都撒了出來。天星經過媽媽的指點,回過點味兒了,心裡的那團亂麻理出點頭緒來了。容桂芳!既然你眼睛瞅著別處了,我韓天星決不硬巴結你!他在心裡暗自慷慨激昂,但看著媽媽也跟著他生氣,又不落忍,就安慰說:「媽,這事兒就是吹了,也不礙事的,您別往心裡去。我們廠子裡光棍兒漢子有的是,不丟人!」
「您放心吧!」容桂芳頭也不回地邁出了韓家的高門檻,沿著來路走回去了,她決心把什麼話都爛在心裡,不說了!
心裡這麼掂量著,韓太太面帶微笑,說:「噢,容同志!請裡邊兒坐吧!」
韓太太進一步分析:「是她又攀上什麼高校兒了,瞅不上你了?」
天星從塞外古城辛辛苦苦地背回來一隻整羊之後,年三十還匆匆趕到廠裡去了,他急著要見容桂芳,要向她表述這遠道採購的真摯情感,要再次叮囑她年初二一早就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
總把新桃換舊符!
吃過晚飯,天星就一頭扎進東廂房,沒再出來。他早早地躺在床上,尋思著剩下的兩天假該怎麼打發?等初五上了班,見了容桂芳,還說點兒什麼嗎?咳,不說了,什麼都不說了,這一篇兒就算翻過去了!他暗暗埋怨自己怎麼這樣兒反反覆覆?大丈夫做事,得拿得起,放得下,決不能讓客桂芳看扁了!那麼以後呢,抬頭不見低頭見,怎麼相處?隨她去,你不理我,我就不理你;你找茬兒跟我說話兒,我還裝聽不見呢!什麼?你又後悔了?你哭?哼,眼淚也泡不軟我的心,誰叫你折磨我呢?——
北京沉浸在除舊布新的節日氣氛之中,農曆辛丑年以預定的步伐來臨了。儘管在遠離北京的寒冷的北方剛剛展開了一場足以影響世界局勢的中蘇兩黨大論戰,儘管中國大地上經濟蕭條的陰霸還有待時日方可驅散,儘管大千世界的芸芸眾生無論在什麼日子也免不了有生老病死的悲哀和絕情失戀的痛苦,一歲之始還是把歡樂帶給了人間。
你永遠的朋友 淑彥
「噢!」楚雁潮終於找到了答案,是父親的影響、家庭的環境,從小培養了她的流暢自如的會話能力、不帶斧鑿痕跡的語音和後感,這是造就外語人才很難得的條件!楚雁潮心中一動,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的父親。他本來也曾經有並已應該有這樣一個父親,可惜,卻只能從母親千遍萬遍的感嘆中認識他:「依格阿爸,文章寫得交關好,英語講得交關好!」——曾經有的、應該有的卻沒有屬於他,當別人並非有意地流露出充分享受父愛的幸福感時,在他心中喚起的是一種隱隱的惆悵並且伴隨著羨慕。韓新月的確太幸福了,天時、地利、人和都集中在了她身上,包括秀美的外貌和優雅文靜的氣質,她簡直是為外語事業而生的!年輕的英語教員不禁產生了愛才之心。其實,早在兩個月之前他第一次見到新月的時候,她就已經引起了他的注意:這個姑娘的性情是那麼靦腆,沒有說話之前臉就先紅了;但又是那麼大膽,剛剛入學就敢於用英語交談,而且講得那麼流利!這似乎矛盾的二者卻統一在一個人身上,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時,他的心頭就悄然掠過了某種東西,只不過還不可捉摸、未能正視罷了。兩個月過去了,韓新月的形象日漸清晰地呈現在他面前,得天獨厚的素質,自強不息的毅力,將會使這個姑娘前途無量,這幾乎是可以肯定的了,作為她的班主任,他感到激動與欣慰。
「老師,這是您的琴?」她欣喜地問,「我還真不知道您會——」
「誰呀?」韓太太連忙走上前去,問了一聲,沒等外邊回答,就打開了門,門外站著個二十來歲的姑娘。
「是嗎?」羅秀竹興致大發,「我念準了?」
「你怎麼沒去?」
看到她那樣的窘態,楚雁潮很快把自己的視線移開,坐到她對面的羅秀竹的床上,似乎漫不經心地問:「你剛才在看什麼書呢?小說?還是英語課外讀物?」
「沒有。人家說,人家家裡初二來客人——」
韓太太冷笑著說:「我兒子還能打得了光棍兒?哼,金瓶頭不缺柳木把兒,我們怕什麼?天星,走,吃飯去!為這種人生氣傷身不值得,身子可是自個兒的!」
「啊?!」羅秀竹張口結舌,「那可受不了,人活著,不能沒有mouth啊!」
羅秀竹不尷不尬,沒法兒下台,只好訕訕地為自己圓場:「講完了!我剛才給她講了一段家鄉的野史,說的是猛將張飛奉軍師孔明之命,做了當陽縣令——」
「你在寫——你寫的是什麼呀?」新月聽著她口中唸唸有詞,又斷斷續續,就掃了一眼羅秀竹的筆記本,那上面有圖畫,有英文,又有漢字,密密麻麻,像一本英漢對照的「看圖識字」。
姑媽趕在新月到家之前,就把西廂房裡的爐子點上了。新月不在家的時候,這屋不住人,空著,自然是不用生火,但她還是每天照舊裡裡外外打掃一遍,床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床欄杆和梳妝台、桌子、椅子以及那鑲著照片的小鏡框,都擦得乾乾淨淨。她好像根本不承認新月已經走了,在她的心目中,新月永遠是這個家庭中最重要的成員,她的感情寄託。她在收拾西廂房的時候,就覺得新月伴隨在她的身邊。她擔心久居學校會沖淡新月對家庭的感情,盡一切力量牽住新月的心,她要讓新月每次回家都感到溫暖。
「餓到這會兒,也沒吃飯?還給你留著餃子呢,叫姑媽拿餅鐺熥熥,吃了再睡?」韓太太又說。
早晨起來,韓子奇上班走的時候,韓太太就囑咐他了:「天星不在家,晚飯就湊合了。你要是嫌『素』,就在外頭吃了再回來。路上就手兒看看哪兒有賣凍柿子的,帶一兜子來!」就就保證老頭子下午回來得早不了。新月呢,上午在家溫習她的功課,吃過午飯,韓太太像是順便想起來似的對她說:「放假了還沒完沒了地唸書?也不出去逛逛?」
「這個拐棍兒,恐怕要誤你的事兒的!」新月伸手拿起那本筆記本,往前翻翻,儘是這玩藝兒。
天上那雪,鵝毛似的下個不停,院子裡已經積了老厚,把剛才的腳印又填上了。天,差不多黑定了。
羅秀竹珍惜地把成績冊裝進書包裡,這裡面是她半年來奮鬥的記錄。期中考試,她的英語得了個三分,就已經使她激動得心跳了,而期末考試她竟然奪得了四分,還不熱淚盈眶嗎?她現在總算有面目見江東父老了,憧憬著父母姐妹圍坐在燈下聽她講述北京的一切新鮮見聞——唉,真想家!
「沒問題!」新月竟然敢打這個保票,「前幾天她還誇我哥實在呢,就是不衝我哥,衝我,她也願意!」
「男的可不就是這樣兒嘛,還能讓他做飯、洗衣裳?他連自己的衣裳都不會洗,上回,我好心幫姑媽洗洗吧,哎呀,那領子就跟膏藥似的!」
果然是她。韓太太的眼前立即浮現出容桂芳的爸爸當年的模樣兒:小矮個兒,瞇縫眼兒,眉毛老長,沒鬍子,見人面帶笑。每天戴著小白帽兒,推著小車兒,走街串巷。他有家傳的手藝,用江米麵、芸豆、大棗兒蒸的盆兒糕,又粘,又香,又甜,又爽口,他吆喚得又好聽:「哎——剛得的盆兒糕唻,想吃粘的甜的您可就快來買!——」在這一帶很受歡迎。只是本小利薄,「切糕容」一直沒發展起來,連個鋪面也沒有,見天兒推車上街叫賣,寒冬臘月也能聽見他那清脆悠揚的吆喚聲,其實苦得很。直到公私合營,才算有了個鐵飯碗,如今是工人階級。這正是容桂芳的驕傲,也是天星的驕傲,他怕他媽誤認為容桂芳出身不好。其實想岔了,韓太太不是這個意思。娶兒媳婦又不是招兵、發展黨員,她不管這些檔案裡才寫的東西。她心裡還怕「切糕容」配不上「玉器韓」呢。老年成有話:「回回手裡兩把刀,一把賣羊肉,一把賣切糕。」韓家梁家,是玉器世家,在回回裡頭就拔了尖兒了,像「切糕容」那樣兒的街頭攤商,是混得最不濟的。雖說現如今老皇曆一筆勾銷,論起來,也還是不那麼門當戶對。容桂芳在娘家起小兒窮慣了,吃過什麼?見過什麼?進了韓家的門兒,恐怕一樣兒也拿不起來,韓太太最瞅不上的是那種八輩子沒見過世面的嘁嘁嗦嗦小家子氣。再者說,容桂芳也是在不點兒大的時候,韓太太有過一點兒印象,不起眼的黃毛丫頭,穿得踢拉趿拉,沒正眼瞧過她。誰知道她如今長成什麼樣兒了?可別隨她爸爸,也那麼挫——
「老師,您覺得這樣的擔心沒有必要嗎?」新月反問他,她很想知道老師怎樣評判她在全班十六名同學中的位置。
「你不必說了,」楚雁潮平靜地說,「羅秀竹已經告訴我了。可是,我並不希望聽到她向我轉述那些說法,也不準備去批評謝秋思和鄭曉京。」
韓子奇只是慈祥地笑笑。做父親的心是用語言難以表達的,無論是哪國語言。
「我——趁這會兒安靜,自己看看書。」
楚雁潮懊悔剛才不該感嘆「時間」,尷尬地說:「我——並沒有下逐客令啊——」
新月嬉笑著往裡院走,先到上房跟媽媽打個招呼:「媽,我回來了!」
「唉,我又不是謝秋思!」羅秀竹嘆息著,索性把手挪開了,「你看好了,我記的都是語音!」
父女倆一進門,姑媽就慌著拿掃炕笤帚掃新月身上的雪,一邊興奮地叨嘮著:「得!平平安安地回來就得啦!瞧這雪——」
「咳,我倒沒這個感覺。一個男人,要是貧嘴呱舌的,見什麼人說什麼話兒,倒讓人討厭。你哥是個老實人,他對你挺好的,上回吃飯的時候,他把盤子往你那兒推了好幾回,怕你夠不著似的。你報到的時候,不也是他送你去的嗎?那麼老遠!」
「沒事兒,我下班兒順路來瞅瞅,」容桂芳極力把來意說得淡而又淡,她希望自己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拜訪不要在韓家留下任何痕跡,「大媽,等韓天星回來,您甭跟他說我來過。他個人的事兒,恐怕也不想讓同事知道。」
用這樣的問題向容桂芳提問,真是再絕妙不過了。容桂芳這會兒連嘴唇都是白的,她能說什麼?她只能在心裡暗暗把自己和天星他媽說的每一個字相對照,尤其是那句格外刺耳的「門當戶對」!聽到這裡,她已經完全清楚了自己在韓家眼中的地位,自尊心受到了致命的打擊,並且由此使自己從麻木狀態中清醒了:韓天星,過去的事兒就算我瞎了眼,從今天起,咱們各走各的路吧!你從來也沒愛過我,你怎麼能愛我?
「你瞎說什麼!我怎麼能跟楚老師比?」新月微微一笑,這個羅秀竹,一會兒自卑得不得了,一會兒又胡吹一氣,你哪兒知道,不僅是你,也包括我,對英語都是剛剛入門啊!不要只在沙灘上聽到濤聲就忘乎所以,在我們的面前,是無邊無際的大海!「羅秀竹,其實這些最簡單的、最初步的東西,楚老師都給咱們反覆講清楚了,大概還是因為你膽子太小,不敢在課堂上當著大家的面兒練習,怕別的同學笑話。本來你就比別人基礎差一些,自己再往後縮,就『欠賬』越來越多了。楚老師不是說過嗎:『不怕慢,就怕站』,你可千萬別『站』!努一把力,趕上去!你看,摩擦音〔δ〕、〔θ〕不是攻下來了嗎?」
夜幕降臨了秋色濃重的燕園。
她把英語課本也裝進去,寒假裡,她還要好好兒地再複習這本書呢。她從枕頭旁邊取出一盒「花生蘸」,珍惜地看了看,裝到書和成績冊旁邊。這是她省了一個星期的菜金並且好不容易排著隊才買來的,作為帶回家的一點兒禮物吧,幾千里路,總不好意思空著手回去。
兩輛車過去了,沒有新月。他在風雪中毫不動搖地等著。終於,第五輛車車門一開,他看見了那張梨花似的笑臉,驚喜地朝著他喊:「爸爸!」
二十七齋的女生宿舍裡,謝秋思和羅秀竹都在忙著打點行裝。明天就要放寒假了,她們都急著要回家去過年,第一次離開家鄉、離開父母這麼久,誰不想家啊!
新月笑笑:「你不要用中國人說漢語的習慣來『糾正』英語,每一種語言都有它自己的規範語音,彼此不能代替。如果外國人學漢語,讀『絲綢』、『桑樹』這種詞兒的時候吐著舌頭,我們一定會覺得很好笑,像是天生的『大舌頭』;反過來,我們學人家的語言,就得按人家的標準,讀『th』的時候就非吐舌頭不可,不然,人家也會覺得好笑。楚老師不是說過嘛,這個音發不好,就一輩子不會說『thank you』——」
未名湖北岸,並列著雕樑畫棟的德、才、均、備四座「齋」,是教工宿舍的一部分。備齋中,西語系英語專業一年級班主任楚雁潮的房間,鎖著門。他並沒有去禮堂看今晚的電影《馬門教授》,下午到燕東園看望他所敬重的嚴教授去了,現在剛剛從那兒回來。
「噢?」楚雁潮感到很吃驚,他沒有想到在別人都去看電影的時候,這個獨自在宿舍複習英語的同學不是羅秀竹,也不是鄭曉京,而會是韓新月。如果說,他第一次見到新月的時候,感到的只是她的自信,那麼,現在則似乎找到了她自信的原因了,「你這麼刻苦啊?」
「嘖,」羅秀竹又煩惱了,「我不讓你看,你偏要看,結果把我的辛勤勞動都否定了!我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這是我的拐棍兒,離了它不好走路,一直是這樣記筆記的!」
「不,」楚雁潮說,「我的話你能聽得進去,這https://www•hetubook•com.com讓我很高興!我的宿舍就在旁邊,到我那兒坐坐吧?」
不管容桂芳心裡怎麼翻騰,韓太太明白剛才那一番八不著邊兒的瞎話已經發揮了預定的效力。現在,她還不能就此罷休,得進一步加強、鞏固這一效力,並且防止可能產生的後遺症。她像是根本沒留意對方的情緒變化,繼續娓娓而談:「容同志!其實呢,甭管多好的親事,也不能都十全十美。我就覺著,他表妹雖然又標緻,文化又高,可是兩口子不在一個地兒也不是過日子的來派!倒不如本鄉本土的,北京又不是找不著對象!可是天星認頭,說結了婚再想法兒把表妹調到北京來。他爸爸也說;當初訂的親,哪兒能一句話就退了?再者說,在北京要真想找個門當戶對的親家,也不那麼容易,不能剜到籃子裡就是菜!容同志,您說,我還能說什麼?」
「嗯,我一聽到這首曲子就把一切煩惱都忘了,覺得人的靈魂被淨化了,世界被淨化了,沒有灰塵,沒有嘈雜,沒有紛擾,只有一條長長的小溪,靜靜地流,流到人的心裡——」新月出神地描述著自己的感受,耳邊彷彿聽到了那首曲子,「這大概就是文學作品中常說的『撥動了心弦』吧?」
「半年啦!」天星往上揪了揪被子,像拒絕審問似的。
「魯迅的《奔月》?」新月緩緩地抬起頭,看著她的老師。
韓太太慈祥地微笑著送走了這位「貴」客,關上了大門,她覺得累了,倚在門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五臟六腑都感到少有的暢快。
冬天到了,一年級第一個學期結束了。
鄭曉京回來了,進門一愣:「嗯?羅秀竹,鬧什麼情緒啊?剛到北京兩個月就想家了?」說著,放下自己的飯盒,扶著羅秀竹的肩膀,像個大姐姐似的安慰她,「學校就是家嘛!」
楚雁潮走了之後,電影《馬門教授》還沒有散場。新月回味著老師的話,推開了窗戶,遙望著滿天閃爍的星斗,她覺得天又升高了!
「她瞅不上我?我——我還瞅不上她呢!」天星被激起了火,氣得臉紅脖子粗,不是衝他媽,是衝此時根本不在場的容桂芳,「有什麼了不起的?這麼樣兒玩弄別人的感情!」
「爸爸,您等我半天了吧?」新月拍打著老父親肩上的積雪。
新月手裡托著飯盒從食堂裡出來,一邊走一邊迫不及待地看這封剛剛收到的信。偌大的燕園,到處都是學生食堂和教工食堂,而清真食堂卻只有這一個,藏在勺園之南、燕南園之北的「二院」背後,既小且舊,供佔全校人數極小比例的穆斯林就食。餐廳地勢很低,遇雨就積滿了水,很少有人在這裡吃飯,總是裝在飯盒裡帶走,各找地方。食堂門口的小路好像從來就沒有修理過,是穆斯林們自己踩出來的。與校園中四通八達的柏油路不同,這條路至今裸|露著黃土,高高低低,坎坎坷坷,留著穆斯林的足跡,晴天飛塵,雨天泥濘。秋風吹散落葉,飄在土路上,踏過去發出窸窣的響聲。新月讀著信的開頭部分,心頭覺得一陣淒涼。上中學的時候,陳淑彥的作文並不是最好的可是這封信卻寫得讓人動心,那是因為她有真情實感。上個星期日,陳淑彥應邀到「博雅」宅來吃飯,大家都沉浸在歡樂之中,她也並沒有流露出這種傷感與幽怨。現在從她的信裡,則明顯地感到她在抱怨命運的不公平,這是新月從不敢當面和她談及的問題。但是,新月想到班上的謝秋思,聽班長鄭曉京透露,她的父親是上海有名的大資本家,開一個什麼印書館,現在還拿定息。這樣的出身不是比陳淑彥還要差勁嗎?可她還是照樣考上了北大,鄭曉京還暗示同學們不要歧視她,要「體現政策」。那麼,陳淑彥呢?也許是因為她爸爸那個「小業主」太「小」了,如果索性當個資本家、大資本家,倒反而令人不可輕視?——對於這個頗為深奧又無處請教的問題,新月自然沒法兒回答,只能歸咎於命運了,陳淑彥自己不也相信她那「奇奇海市——」的命運嗎?——
「那就等她來了,一塊兒吃晚飯!」
「嘁,您認得誰?」天星極不耐煩地說,「小容子不是回回嗎?」
謝秋思換了一身新衣服,從床上爬下來,嘴裡嘟噥著:「哼,就會吃飯,功課匆來事,還不如人家少數民族來得個靈!」一摔門,走了。
「沒關係,我『輔導』你嘛!真沒想到,你倒比我先用上了!」
她走下石階,轉過身去,卻突然發現身後站著楚雁潮,正默默地看著她!
天星聽著聽著,不覺坐了起來,他沒想到媽媽的這場審問收場卻這麼和風細雨。和容桂芳交往了半年,他好幾次想把這事兒告訴媽,可是話到舌尖兒,卻張不開他那厚嘴唇。別看他跟媽說話那麼倔,一句話能撅人一個跟頭,其實心裡很虛,總怕媽知道了這件事兒,萬一不同意,他就坐蠟了。就瞞著,一直瞞了半年。其實,他是一直等著媽問,問起來就說,見乾見濕反正豁出去了。今天他也沒打算和容桂芳耽擱那麼長時間,哪知道一聊起來,兩人海誓山盟的,把一輩子的事兒都規劃到了。別以為倔小子永遠拙口笨舌,見人就楚,在容桂芳面前也情意綿綿呢,不覺到了半夜,才依依而別。遛了好幾個鐘頭,其實一直在容桂芳家附近轉悠,人家回家不遠,他可費了事兒了。到家自然免不了受盤問,他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對媽亮了底兒。話一說出去,他反而覺得痛快了,何況媽媽也並沒有讓他難堪,話說得還挺通情達理的。他從心裡感激媽媽,並且為自己半年來瞞著媽媽、剛才又粗野地對待媽媽而感到愧疚。就傻笑了笑,用儘量溫和的腔調說:「媽,我和小容子說好了:趕明兒結婚時候,不讓媽操心、費錢,各人把現成的鋪蓋合到一塊兒,就行了。媽拉扯我不容易,我得讓媽舒心——」
「去!她是不捨得,上海人就是這麼小氣!你不相信?」羅秀竹卻越說越來勁兒,索性放下飯盒站起來,拿著筷子比比劃劃,「我中學時候的代數老師就是上海人,我親眼看見的嘛!有一次,她家來了客人,一見面,女主人簡直熱情得不得了:『喔喲,依來哉!阿拉屋裡廂為了迎接依這位貴客,夜裡三點鐘就到市場上排隊買小菜!』你以為她要擺什麼盛宴?唏!等到吃飯的時候就領教了,桌上倒擺得不少,小碗小盤比酒盅大不了多少,菜可憐得像貓食,兩塊豆腐乾也算一盤,一小撮豆豉也算一盤,幾條筍絲也算一盤,還揮舞著筷子連連叫人家『勿要客氣,勿要客氣』!一會兒,好容易端上來一隻熱騰騰的雞,客人還沒動手,女主人先拿筷子夾一塊嘗嘗,」羅秀竹煞有介事地即興表演,就手用自己的筷子在差不多已經吃光的飯盒裡比劃,「『喔喲,糟糕,嘸沒蒸透!清蒸雞火候不到,腥得唻!』笑嘻嘻又對客人說:『對勿起,等一息噢,阿拉再去蒸一蒸,依慢慢吃!』就端回去了。哪曉得黃鶴一去不復返,直到客人吃完了飯,也沒有再看見『阿拉』這隻雞的影子!」
新月又好氣又好笑:「那就把你的語言天賦用到學英語上吧!這也是謝秋思說的。」
「小容子?哪個小容子?」
這一下擊中了要害!羅秀竹的中國文學、政治、世界歷史以至體育,「門門功課都good」,最怕的就是英語,而不幸英語又是主課!班上的同學,無論男生、女生,絕大多數都是從中學就學英語的,而且都是各地選拔|出|來的尖子,惟獨她是「俄轉英」。雖然一年級第一學期從語音開始,但別人已是輕車熟路,燙燙剩飯而已,她卻等於是學童發蒙,格外吃力。楚老師上課全用英語講課,她如同聽天書,直發愣,楚老師才不得已夾雜了漢語,反覆講解發音要領,幾乎僅僅為了照顧一個羅秀竹。這就使得一些急於趕進度的同學如謝秋思、唐俊生——為之側目,嫌羅秀竹拖了大家的後腿。現在,哪把壺不開,謝秋思專提哪把壺,揭了羅秀竹的短,得意地笑了。羅秀竹氣得臉色發紫,卻無言以對,剛才還談笑風生的那張利嘴失去了用武之地,憋了一陣,突然「哇」的一聲,趴在桌上委屈地哭了起來。
「那——我也得請個假呀!」
「多會兒搞上的?」韓太太小心地追問。
見了端莊清雅的韓太太,那姑娘竟靦腆地一時不知該怎麼稱呼:「您是——韓——韓大媽吧?」
一股無名火憋得天星的臉發紫,他想追上去,問問她這是什麼意思?怎麼三天沒見面就冷得這樣兒了?但是,他沒有這樣做,一梗脖子,朝相反方向走了。廠子裡人多眼雜,他怕讓別人看出什麼來,笑話他。他和容桂芳的交往,至今小心翼翼地不願讓廠子裡同事知曉。他瞅不起那些在女人面前軟得連骨頭都沒有的小伙子,打扮得油頭粉面,有話沒話地跟女工瞎打咕、逗悶子,無論人家怎麼連損帶挖苦都不急不惱,臉皮比城牆拐角還厚。韓天星不是那樣的人,是個鐵錚錚的男子漢!和容桂芳搞對象,本不是他強求的,那是因為他幹活兒地道、為人正派,兩人誰都瞧得起誰,覺得合適,才漸漸地透露了心跡。那是今年夏天的事兒,天兒正熱,心也正熱。現在,天兒涼了,心也涼了嗎?這怎麼可能呢?要不,等下了班上她們家去談談?不,那麼樣兒低三下四,韓天星做不出來。長這麼大,腰沒彎過!
說到這裡,本來很嚴肅的話題,卻把他自己逗笑了。
天星只當沒聽見。
雪花靜靜地飄落,岸邊的寶塔,水中的石航,都披上了一身輕柔的白紗。垂柳,國槐,銀杏,紅楓,枝葉都早已落盡了,如今被白雪掛滿了枝頭,忽如一夜東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哦,不,不,」楚雁潮臉紅了,「我這點兒本事,登不得大雅之堂,從來還沒敢在別人面前拉過——」
FLYING TO THE MOON
韓太太定下戰略,步履輕盈地回房安歇去了。
「咳,」韓太太卻平靜得如同跟街坊聊家常裡短,「說是表妹,其實呢,也是起小訂的娃娃親。平常也沒工夫見面兒,老是信上說話兒。這不,天星都二十五了,他表妹也高中畢了業了,老大不小的,就不能再耗著了,該辦,就得搶早辦!容同志,您說是不是?」
韓太太耳不驚,心不跳:「我正說替他去請個假呢,可巧容同志今兒來串門兒,既然你們是同事,就託您給領導帶個話兒得了:天星哪,有點兒自個兒的事兒,到上海去了。他的那個表妹不正在上高中嘛,趁人家放寒假,去看望看望,興許還接她到北京來過年呢!」
聽見院子裡自行車響,又聽見媽媽從上房裡出來和哥哥說話,新月說:「你看我媽對我哥多好,這麼晚了,還不睡,等著他!」
似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安,楚雁潮指著那把椅子說:「坐吧,談談你最近的學習,又讀了什麼書?噢,讀了《簡.愛》,有什麼心得啊?」
我在激流和漩渦中絕望地掙扎,這時候,向我拋下救生圈的,是你——我的朋友,和你的父母!那個星期日豐盛的午宴至今還溫暖著我的心,你知道,我並不是陶醉於那一頓美餐,而是被你們的盛情所感動,從你們身上,我感到人間並不是冰冷的,人和人還有美好的情感!和藹可親、令人尊敬的韓伯伯、韓伯母那樣關心我的前途,甚至超過了我的父母!新月,你有這樣理解人、體貼人的雙親,有這樣和諧、美滿的家庭,真是個幸運兒,真讓我羨慕!
鄭曉京走了。羅秀竹抹著眼淚,彎下腰去撿剛才掉在地下的筷子,她飯盒裡的殘局還沒收拾乾淨,也無心再吃了。
經過二十七齋的樓前,樹木掩映的二十七齋,絕大多數的窗口都關著燈,只有幾個亮著。現在還剛剛八點多鐘,不到熄燈就寢的時間,噢,不是有電影嗎,許多人可能都看電影去了。他下意識地看了看一個臨路的亮著燈光的窗口,發覺那正是他們班女生的宿舍。怎麼?這幾個女生都不去看電影,還在燈下用功,準備期中考試嗎?其實,不必這麼緊張,同學們多數都有很好的基礎,語音階段不會有什麼困難,像謝秋思、韓新月都是不錯的。鄭曉京的社會工作多一些,學習上可能受些影響,但也還過得去。只有羅秀竹吃力一些,要幫她趕一趕——
羅秀竹聽得出來,鄭曉京這是在安慰她呢,她一定是考壞了!
「遠不礙事的,我這就瞅瞅去!」
「我找——韓天星,跟他一個廠子的。」
「你幾點到她們家去的?」
整整一夜,她在黑暗中思前想後,把「虎伏灘」(宵禮)和「榜答」(晨禮)都連在一起了。主啊——
一片楓葉飄落在書上,她似乎被驚動了,緩緩地闔上書,站起身來,嘴裡喃喃地:「人的靈魂是平等的——」
「表妹?」一種不祥之感襲上容桂芳的心頭,連聲音都變了。
鍋裡又點了兩回水,沸騰了又平靜,平靜了又沸騰,也沒聽見天星拍大門的聲音。姑媽眼瞅著她精心炮製的傑作遲遲不得展示,如坐針氈。等得不耐煩了,就走到裡院,站在廊子底下朝裡邊嚷:「餃子老是這麼晾著,可就坨了!煮吧要不價丫頭餓得那樣兒了,淑彥不也是沒吃呢嘛!」
「不,我爸爸把大半生的精力都花在研究文物古董上,我對那些東西並不懂,我有我自己的事業,」新月說,當她說到「事業」這個詞兒時,又覺得有些惶恐,在老師面前談「事業」似乎口氣太大了點兒,臉不覺微微紅了,試探地說,「老師,我喜歡文學,將來打算做這方面的翻譯工作——」
回到二十七齋門口,正碰上謝秋思從宿舍裡出來,手裡拿著一聽鳳尾魚罐頭。新月不經意地往樓前一瞥,果然看見上海籍同學唐俊生在松樹底下等她,手裡托著兩個飯盒。從到校第一天起,謝秋思和唐俊生就並不避諱他們的同鄉之誼或者還有更深一層的關係,課餘時間常常形影不離,連吃飯也是一塊兒來一塊兒走,買了飯就到校園裡找個僻靜的地方吃。
「我不正尋思著嗎?聽你姑媽說,她有個親戚在張家口,雖然多年不走動了,地址倒還記著。要不,你就去一趟,頭年兒,還趕得回來!」
陳淑彥和韓伯伯、韓伯母說了會兒話,無非是說虧得兩位老人家幫了她的大忙,上班的地兒這麼好,離家又近,等等,都是重複過好幾遍的。韓子奇連說:「我也只是墊了一句話兒,這麼點事兒,不必老是客氣!」韓太太則是愛聽的,拉著陳淑彥凍得冰冷的手說:「我呀,就是愛心疼人!別說上輩子的交情,就說你和新月,還不跟親姐兒們似的?哪兒能眼瞅著你在難處不管呢?——」
「不是,他現在沒那個心了。都二十五了,還上什麼學啊?他如今該想想自個兒的事兒了,哪兒能老這麼跟孤雁兒似的!」
姑媽當真就奔菜市口排大隊去了,管她買得著買不著黃花魚,倒不是韓太太所關心的了。她關上大門,踏踏實實地坐在外客廳裡,喝著蓋碗茶,輕輕地哼著老年成聽熟了的《穆桂英掛帥》:「五十三歲又出征!——我不掛帥誰掛帥?我不領兵誰領兵?——」
「同事家裡頭。」
韓太太一聽這稱呼,就覺著土,文雅一點兒該稱「伯母」才是。沒回答她,倒反問:「同志,您找誰呀?」
「接倒不用接,」鄭曉京扔掉大衣,脫下皮靴子,躺在自己床上,心裡不大高興,她聽出謝秋思是有意點她的幹部子弟特殊身分。雖然她平時總是不希望別人忘記她的身分,但是,謝秋思的那種諷刺意味使她反感。在戰爭年代也是戰士步行、首長騎馬嘛,革命勝利了,坐小汽車也是革命需要。何況我也沒有經常坐爸爸的車,只是偶爾順便接我一趟,你也不舒服?絕對平均主義!看來,對資產階級意識的改造的確是很難的,她想。但考慮到那裝得滿腦子的種種政策,她又不便當著羅秀竹的面去批評謝秋思,就淡淡地扯開話題,「我離家近,明天再準備也來得及,韓新月的行李不是也沒收拾嗎?」
「那當然了,」陳淑彥說,「你哥是家裡的長子,將來什麼都得指著他。我們家就不行,兩個兄弟還小,我是頭大,樣樣兒都得走到前頭,可沒你的命這麼好,什麼都是現成的。我要是也有個哥哥,就舒心了,家裡的什麼事兒都不用我管了!」
「媽,我已經餓了!」新月在西廂房裡說。
楚雁潮突然感到自己有些緊張,卻又不知道是為什麼。也許是下意識地想起了兩個月前的那個小小的誤會,當時剛剛做班主任的楚雁潮在新來的學生面前還不好意思說出自己是老師,就是在這個地方,弄得兩個人都很尷尬。兩個月來,楚雁潮漸漸和班上的十六名學生熟悉了,並且習慣了課上、課下和學生們的相處,他也確實把自己看成他們當中的一員,他的年齡比他們大不了幾歲,青年人是容易很快融洽起來的。但是,他和韓新月之間,除了課堂上之外,並沒有過更多的接觸。當他走進這間女生宿舍,發現只有韓新月一個人在這裡,就仍然免不了有些不自然,而且覺得韓新月似乎也有些緊張。
回到自己的房間,新月像闊別已久似的感到親切。「開我東閥門,坐我西閣床」,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彷彿她不曾離去。這意味著自己在家裡有一個牢牢的位置,任何人也不可爭奪,不可替代。青春期的少女是極為敏感的,哪怕一張紙片被別人挪動了,也會引起一種不穩定感。
容桂芳挺不自然地跨進了高門檻,韓太太隨手又關上門,就帶著她往裡走。她並和-圖-書不打算就在倒座南房裡接待她,踏著台階進了垂華門,進了裡院,一直領到上房客廳裡,在招待最重要的客人的地方,請她落座,還沒忘了給她也沏上一碗蓋碗釅茶。容桂芳一路上心裡七上八下,一道門、兩道門,前院、後院,又側眼瞟了瞟院子裡的廊子、東西廂房,就覺得韓天星他們家怎麼跟她想像的不一樣啊?跟個大廟似的,沒有家庭的熱乎氣兒。再看到堂屋裡這擺設,天星他媽那麼客客氣氣,讓座、遞茶都有板有眼,心裡就想:要是進了她家的門兒,這兒媳婦可夠難當的!捧著茶碗不見天星出來,只好開門見山:
小島中心的亭子旁邊,石階上坐著新月。她穿著米色長褲和白色的毛衣,一本英文版《簡.愛》攤開在膝頭。她是那樣凝神專注地閱讀,久久地一動也不動,像一座安放在樹叢之中的漢白玉雕像。
「我記住了。」羅秀竹說,「將來我要是真的學好了,還得感謝她的鼓勵呢!」
「老師,這個小嫩芽好大的力氣啊,把樹皮都穿破了!」
羅秀竹像是得到了極大的榮譽,紅撲撲的臉上現出了光彩:「這麼說,英語也並不難學啊!為什麼我在課堂上兩個月都沒學會發這個音?楚老師還不如你教得好呢!」
飯桌上,姑媽張羅著照應新月和客人,自己卻顧不上吃。陳淑彥直誇姑媽的手藝好,新月則狼吞虎嚥,不像在學校裡吃飯那麼斯文。一邊吃,還一邊說:「在我們學校的清真食堂可吃不上這麼香的餃子!」
「要不,我就把話挑開了,問問她?」新月抑制不住心頭的衝動,恨不能連夜就去找陳淑彥。
「哎,謝秋思,」她朝頭頂上說,「你又不是沒有錢,為什麼不帶點兒北京特產回去?」
「不全是,」新月說,「小時候我就跟爸爸學過一些。」
新月笑了:「謝謝您,老師!」
「是嗎?」新月一驚,差點兒跳起來,這消息對她來說簡直太突然了!看見媽媽直擺手,才壓低了聲音,興奮地說:「我怎麼早沒想到呢?太好了,實在是太好了!」
話說到這兒,新月就謹慎起來,不願意再觸及陳淑彥心中的痛處。從陳淑彥的話裡,她也更理解了哥哥,他們都沒上過大學,對新月有類似的情緒:羨慕,卻又不能妒嫉。屋裡早就關了燈,新月看不清陳淑彥的臉,但從她說話的語氣可以感覺到,那是以過來人的情感說到已經成為過去的痛苦,不那麼折磨人了。新月希望哥哥也能像陳淑彥那樣想得開,心裡有什麼不痛快的事兒,就對家裡人說,別悶著。
「謝謝你,新月同學,」楚雁潮誠懇地說,好像面對的不是他的學生,而是一個知心的朋友,「我是在做啊,盡自己的能力,在教學之餘做一些事——」他沒有繼續再談自己的事,看了看新月,「你們呢,也不要局限於課本上的東西,要多練、多讀,圖書館裡有許多英文原版的名著,那都是我們無聲的老師,冷峻的狄更斯、悲憤的哈代、幽默的馬克.吐溫、憂鬱的夏洛蒂.勃朗特——都在等著你呢!」
「得了,得了,我早就吃了!」天星終於開口了,嘟嘟囔囔地背對著她說。
新月起身從自己的枕頭底下拿出一面小鏡子,遞給她:「看著自己的mouth,讀〔mauθ〕!注意舌頭!」
現在,任何大道理都不能表達新月的情感,她要說的只能是她心中非說不可的話:「羅秀竹,你可要爭氣啊!如果別人一說你不行,你就回家不幹了,那恰恰證明你真的不行!你難道就這樣無囊無氣嗎?回去有臉見江東父老嗎?」
鄭曉京明白了,和顏悅色地說:「說什麼傻話?遇到困難就當逃兵?這可不是革命者的態度!我們誰也不是天生就會說英語的,在游泳中學游泳嘛!功課跟不上,同學們可以幫助你,今天下午沒有課,要不我就——可惜還有一個會——」
「怎麼著?不許吃啊?」天星像是吃飽了槍藥回來的。
她踏著腳下軟綿綿的雪,向備齋走去。這時,她的耳邊彷彿聽到了一個聲音,像一條長長的小溪在沒有灰塵、沒有嘈雜、沒有紛擾的山林間靜靜地流出來的聲音,啊,是她所喜愛、所盼望的琴聲——
潔白的燕園,潔白的未名湖,潔白的小島,漫天飛雪中,佇立著一個少女的身影——
「老師,您還養花兒呢?」她指著書架上的一隻紫釉瓷筆洗,那竟被楚雁潮當了花盆,嫩綠的葉片從裡面伸展出來,在深秋季節為這小小的書齋增添了盎然春意,「老師,這叫什麼花兒啊?」
他回到家,幸好媽媽也沒問他,只顧忙著和姑媽一起準備過年。他不敢對媽說,怕打了媽的興頭。唉,真對不起媽,媽還什麼都不知道呢,滿面春風地瞎準備,一心一意等著年初二「兒媳婦」上門兒呢。他說聲兒容桂芳要來,媽就像迎接貴賓似的!愧疚、痛苦撕咬著這個悶漢子的心,他想告訴媽媽實情,轉念一想,算了,痛苦就讓我一人忍了吧,別攪得全家都過不好年!還有父母和姑媽呢,還有妹妹呢,過年了,應該讓全家人都高興,我是長子,得撐起來這個架子!再說,今年家裡還是有喜事兒嘛,妹妹考上了北大,這是她考上大學的第一個年,我不為自己,也得為她高興!
羅秀竹沒有撒謊,她剛才寫的就是「thank you」,在旁邊畫著一張嘴,露著牙,牙縫兒裡還用紅鉛筆畫上一點舌頭尖兒。「唔,你這樣記,也是個辦法。」新月感到羅秀竹的確在用心學。可是,再看下邊,卻發現英文底下注著一行漢字:「桑——可由」。
姑媽忙著採購,票、證上有的、沒有的,她都想盡一切辦法買到手。買江米麵,準備炸年糕;買紅胡蘿蔔,炒「豆兒醬」;買豇豆、小豆、芸豆、青豆、黃豆;買帶魚、黃魚;買雞——她的計劃十分龐大,總嫌原料不足。如今是什麼年月?上哪兒買那麼全乎去?韓太太對兒子說。「天星,光靠票兒上的那點兒肉,怎麼做都不夠支派的,叫你姑媽為難。我想著要是年初二——」
羅秀竹連說帶表演,聲情並茂,繪聲繪色,活靈活現,把上海話模仿得竟有幾分謝秋思那嗲裡嗲氣的韻味。她說的這段單口相聲且不管是親眼所見還是純屬藝術虛構,卻已使新月忍俊不禁,幾乎噴飯!
啊,新月覺得心中像吹進了一陣清風,把那些煩惱都吹散了。和老師相比,她覺得自己的心胸太狹隘了,讓那些嘁嘁喳喳的閒言碎語攪擾自己,太不值得了!望著水天一色的未名湖,她感到心清神爽,不由得說:「老師,您使我想起了維克多.雨果的話:比大海寬闊的是天空——」
這學期的期中考試結束了。
「我幫她複習,我們倆說好了的!」新月說。
他詫異地把視線從方桌上移開,緩緩地抬起頭,這時,才在窗口右邊的上鋪看到了一雙明亮的眼睛!
韓太太穩穩當當地按住女兒的肩膀說:「不能這麼著!你要是先把你哥兜出來,問人家樂意不樂意,就跌了咱的份兒了。即使成了,久後也是低人家一頭。居家過日子,要是女強男弱,這爺們就得受難為。得給你哥留一步!再者說呢,現如今兒女親事,也不興父母包辦,你也甭拿我的話跟淑彥說事。頂好是讓淑彥勤來著點兒,慢慢兒地熟了,讓他們自個兒搞。咱們娘兒倆呢,就『去』那個拉胡琴兒的、敲邊鼓兒的。因話兒提話兒,沒準兒那邊就先開口了!」
前面就到了,新月從那刻著詩的石碑前走過去,已經看見了那幢雕樑畫棟的備齋。皚皚的白雪覆蓋了樓頂,覆蓋了樓前的草地和小徑,使得朱紅的廊柱和油漆彩畫有一種「紅妝素裹」的韻致。
現在,你正在全國最高學府深造,那裡聚集著全國青年的精華,你作為他們當中的一員是當之無愧的!新月,當你在寬敞明亮的教室裡如饑似渴地汲取知識的時候,當你在燈下聚精會神地攻克文化科學堡壘的時候,也記著你的朋友吧,我陪伴著你,你代表著我,就像我們當初說過的一樣!
他沿著這條通往未名湖的路往北走,這條路很長呢!
「說得是啊!」韓太太憤憤地說,「我兒子哪點兒不比她強。論家庭,論人品,她配嗎?為了跟她一般高,我們得蹲著,她倒嫌我們挫了!這叫不識抬舉!」
他閉上眼,卻並不關燈,不願意讓家裡的人知道他這麼早就筋疲力盡地躺下了,免得窺見他心中的秘密。
她的心被俘虜了,輕輕地走過去,走過去,怕踩動腳下的雪發出一絲雜音,破壞了那純淨如水的韻律。她又停下來,她不忍心去叩響那小小書齋的門,去打斷那寧靜的世界中的天籟之聲——
楚雁潮的宿舍非常狹小,本來是要住兩個人的,現在只住他一個人,仍然顯得十分擁擠,因為他的書太多了,除了一張單人床和一張書桌,其餘的地方幾乎都擺滿了書,書架上擺不下,有些就只好擺在小凳子上、箱子上。
「那當然好了,整羊?哪兒買去?」
「啊?不來了?瞧我這都預備好了——」韓太太似乎非常地遺憾,「那——改在哪天呢?」
一輪明月在未名湖上空升起,楚雁潮書齋窗口的燈光亮了。
羅秀竹的自嘲自諷,並沒有使新月覺得好笑,相反,倒感到悲哀,「任何地區、任何民族的人都不會是天生的劣種,更不應該自己看不起自己!我們回族,大概在某些人的眼裡就夠可憐的了,好像我們人數少,智力也比別人低似的。哼,有本事就比一比好了!」
姑媽領了聖旨,忙不迭地去煮餃子。敞著煮皮兒,蓋上煮餡兒,這餃子在鍋裡折幾個跟頭,就熟了——
西廂房溫暖如春,正等著新月回來。
「哦,楚老師——」
「你不理解啊!」陳淑彥打斷她的話說,「要是我去送你,我也會這樣兒的!我那會兒,簡直有死的味兒,覺得自己一切都完了!」
楚雁潮拿起最上面的一份考卷,坐在前邊的同學伸長了脖子,很想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
新月不好意思地笑了:「心得?您不是都給我總結出來了嗎?從這本書裡,我學到的是:自信、自強!」
「哦,」楚雁潮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談不上會,只是喜歡罷了。怎麼,你也喜歡拉小提琴?」
正在拿起粉筆準備板書的楚雁潮發現同學們的猜測,才想起剛才還沒有說出姓名,就面對大家說:「哦,得到這個真正的五分的,就是——」
「嘖,嘖,瞧瞧這雙鞋,跟淘溝的似的!」韓太太皺著鼻子,給他擱到爐子跟前烤著,「你跑了五百里地是怎麼著?到底上哪兒去了?」
「請坐吧,我這裡太簡陋了——」楚雁潮自謙但並不自卑地笑著說,把僅有的一張椅子讓給新月,自己坐在床上。
他走到王府井大街南口,在風雪之中上了十路公共汽車,回家。一路上,還在順著剛才的思路往下想,設想著將來新月畢業了將如何如何。妻子說:「你還想把她送到外國去是怎麼著?」哼,韓子奇心說,你懂什麼?外語人才是國家的寶貝,會有出國留學或工作的機會,到那時候,新月將真正認識世界,瞭解她本不瞭解的一切——
韓太太卻並沒打電話替天星請「病假」。她要靜觀容桂芳的反應,讓她猜這個謎。
韓太太在這個時刻是決不會中途退場的。兒子的終身大事一直在牽著她的心,卻萬萬沒有想到她的一切操心都是多餘的。早在半年前,天星就已經蔫不哪兒地找到了意中人,發展到今天,已經登了人家的門了,吃了人家的飯了,而且還冒著風雪,倆人在街上「遛」,當媽的竟然事先連一點兒風都沒聽著,還為他著急呢!一股做母親的驕傲感滋潤著她的心:兒子大了,長成個男子漢了,有主心骨了,有吸引力了。人家姑娘看上天星,說明兒子不窩囊,不「雛兒」,在外邊像個人兒似的,這讓當媽的高興!但她又覺得有一絲淒然:兒大不由娘,這麼大的事兒,她要是不主動問,兒子都不對她說,一瞞就是半年,把媽擱到什麼地方了呢?好心問問,兒子還這麼橫,你對待人家姑娘敢這麼橫嗎?「八」字還沒一撇兒,就把媽不當回事兒了,那以後呢?「娶了媳婦忘了娘」,許多男人都是走的這條道兒,天星也會這樣兒嗎?你可不能啊,媽為你不容易,你眼裡可以沒有你爸爸,不能沒有你媽!韓太太心裡一會兒倒退十幾年,一會兒又往前跑十幾年,思前想後,她像是預先測知了天星將擺脫她的控制,她將被兒子冷落、拋棄,而這是決不能允許的!韓太太並不是一個軟弱無能的女人,她曾經成功地把丈夫納入她所規定的軌道,也必將更加出色地親手締造兒子的未來。兒子的婚姻大事,毫無疑問地應該掌握在她的手中,選什麼樣兒的人家,娶什麼樣兒的姑娘,你得跟媽商量商量!你準知道媽能容那個「小容子」嗎?
羅秀竹心裡暗笑,她最愛聽謝秋思吹噓「阿拉上海」!
「什麼客人能比你還當緊?那不過是個推辭話兒,你就當真?」
望著若有所思的羅秀竹,新月的心情也並不平靜,她感到自己肩頭的壓力也不比羅秀竹輕鬆多少。五年的時間,將是一場路途遙遠的馬拉松賽跑,每個人都要經受耐力和意志的考驗,爭奪仍然是激烈的。名次是無情的。從小學到中學,她都是班上的第一名,現在進了大學,能不能保持這個地位,還很難說。將要來臨的期中考試,就是全班新生第一次較量,實際上同學們已經在不宣而戰,各自暗暗發憤。像謝秋思,別看她在為人處事上不大合群,有些小毛病讓人背後議論,對待學習卻相當勤奮,每天都早早起床到未名湖邊去背英語,新月常常和她不期而遇。她像是很「篤定」地要奪魁呢!而新月則是決不甘心屈居第二的,她要讓謝秋思的名字排在她的後面,嘗一嘗「還不如人家少數民族來得個靈」的滋味兒!
新月瀏覽著稿紙上流暢嫻熟的英文手寫體字跡,冷峻的筆調、深沉的情感洋溢在字裡行間,漢字轉換成了英文,但仍然準確、傳神地體現了原著的中國風格,那是她所景仰的大手筆——新月來不及細看,急急地翻到稿紙的首頁,譯文的標題果然寫著:
「是,」楚雁潮說,「他的《故事新編》,我剛譯完了《補天》,現在才是第二篇。」
「別的同學都不在?」他好像很隨便地問問,想把氣氛緩和一下。
一團和氣,皆大歡喜。新月讓陳淑彥換鞋,陳淑彥就跟著她進了西廂房。
他從南大門走進燕園。晚飯的時間已過,校園裡很安靜,路燈下幾乎看不到行人。他想,可能大家都到禮堂看電影去了。他本來也想看一看《馬門教授》,可惜,他沒有這個時間,他有比看電影更重要的事。
這還是媽媽頭一回勸她出去玩兒,新月當然高興:「那我就上琉璃廠參觀參觀淑彥的商店,看看她怎麼做買賣。一定很好玩兒!」就走了。離走還找補一句:「媽,我可能晚點兒回來,啊?」
她這麼一說,韓太太也就不好再讓大家都等著天星,趕緊說:「是啊,哪兒能讓人家姑娘跟著餓肚子?」
天星知道拖不過去了,就強制著自己,裝作平靜地說:「她今兒有事兒,不來了。」
楚雁潮看了她一眼:「我要特別表揚羅秀竹同學,她是第一次接觸英語,能取得這樣的成績,一定是克服了別人難以想像的困難!——」
「您打算把那八篇都譯出來嗎?」
千門萬戶瞳瞳日,
「容桂芳,不就是『切糕容』家的二丫頭嗎?」她明知道,還要進一步準確無誤地證實。
「噢!」新月被這神奇的生命所吸引,所感染。使她吃驚的不僅是那無聲的生命,還有老師那沉穩有力的語言。這個楚老師,並不總是靦靦腆腆,他不經意地流露出來的情感,還相當有「個性」哩!
可是,容桂芳卻對他出奇地冷淡,淡得像路人,像一般的同事,只說:「我不想去了。初二我們家要來客人,我得招待。你有什麼話,就在廠裡說吧!」說完,竟然就走過去了,在他面前停留的工夫都不到一分鐘!
「大媽,天星呢?」
新月坐在寫字檯前邊的椅子上,胳膊肘兒支在桌上,一手托著臉,和媽媽說話兒。屋裡的爐子燒得很熱,她沒穿棉襖,只穿著那件白色的毛衣,在柔和的檯燈照耀下,更顯得嫻靜、優雅,洋溢著無憂無慮的青春氣息。韓太太坐在女兒的床上,手裡捏著一隻嫩黃的香蕉蘋果,熟練地削了皮,放在桌上的小碟裡,切成六瓣兒,用牙籤叉起一瓣兒,遞給女兒,再叉一瓣兒,才送到自己嘴裡,慢慢地吃著,和女兒說話兒。新月很少有機會這樣跟媽媽親近,她覺得自己又回到童年了。
「噢?你還有這樣的擔心?」楚雁潮微微一笑。
臘月二十六,已是立春過後第五天。街上的雪早就化乾淨了,天晴得很好,微風吹來,已含春意。
一提起那件事兒,新月臉就紅了。她不好意思地看看楚雁潮,發現老師的臉上浮現著善意的笑容,並沒有嘲弄她的意思,也就不覺得難為情了。
新月:
天星惦記著年初二請容桂芳來家吃飯,這話正打在他的心上,就說:「那怎麼辦?」
「Monitor?」羅秀竹笑著說,她喜歡以職務稱呼鄭曉京,而且還儘量把這個英語單詞念得很富有語感,其餘的話就只好用混合著湖北腔的普通話了,「不曉得她是到楚老師那裡,還是到男生宿舍去了?人家在吃飯時間還要『做工作』!」
「那等我放了假吧,年三十廠裡就沒多少事兒了,只是打掃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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