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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禮

作者:霍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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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月情

第十章 月情

「噢?」韓子奇沉吟著,「老師那麼忙,不一定來了吧?」
鄭曉京饒有興味地觀察著他。如果他一觸即發、暴跳如雷,她也許立即打消了心中的那個問號;但情形並不是這樣,他的窘態,他遲遲地不予答覆,這就無疑證明已經被打中了要害!流言蜚語總是有原因的,平地上決不會驟起風波——
不知何故兮使我糊塗。
「也沒什麼事兒,」天星說,他沒法兒說出不願意去的原因,只好找別的借口,「我怕——怕新月在家門得慌,回去你好陪陪她。改天,咱們帶她一塊兒到公園玩玩兒,不好嗎?」
「噢,鄭曉京同學,請坐!」楚雁潮站起身來,習慣地把僅有的一把椅子讓給客人。
楚雁潮那間小小的書齋窗口,亮著燈光。
深夜,韓子奇一覺醒來,發現西廂房窗口那早已熄滅的燈光現在竟然又在亮著,就走出上房,來到西廂廊下,輕輕地問裡邊:「新月,淑彥,你們怎麼還不睡?別熬夜,千萬別熬夜!」
「說得是啊,新月的病,我也是著急,」韓太太說,「可是,這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就慢慢兒地養著吧,急也沒用。不是說,那手術得明年才能做嗎?難道她哥的事兒也非得等到那時候不成嗎?天星都二十六了,明年就二十七,也不能老耗著。按說,我心裡也是亂,今年是太不順,你摔著,新月又得病,咱們怎麼這麼大的『鼠霉』(不幸)呢?我是想破破這個災,喜事兒辦得熱熱鬧鬧的,把晦氣都沖乾淨!」
新月臉一紅,低下了頭。
上房東間的臥室裡,韓太太和衣躺在床上,也在思考著兒子的這檔子事兒。陳淑彥的那一聲「媽」雖然沒好意思叫出來,韓太太的心裡已經嘗到了那份兒滋潤。
「這一次有些新情況,」盧大夫看了看走廊裡的那些病人和家屬,對楚雁潮說:「我們換個地方談吧,到我的辦公室去——」
「我不知道,」楚雁潮對這樣幼稚的問題已經不願意糾纏,「那是和現在完全不同的時代,很難談什麼『表現』。人品好壞、學問高低也未必能說明什麼問題。宋代的蔡京,個人生活是節儉的,書法還有很高的造詣,但在政治上卻是個不光彩的角色。」他似乎並不想為父親做什麼辯解,竟舉了這樣的例子。
一九三四年的秋天,中國正處在國共兩黨之間「圍剿」和反「圍剿」的激戰之中,上海則是在文化上兩股政治勢力你死我活的戰場。
新月在安然熟睡之中,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手靠在枕邊,拿著展開的譯文手稿《鑄劍》。
好不容易應付走了這位熱心的讀者,楚雁潮扣上了房門,無力地和衣躺倒在床上,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他第一次覺得,這間可愛的小書齋變得像座沉悶的囚籠,他想要衝出去,又不知道該衝向哪裡?他本來想平靜地生活,而生活卻偏偏不肯讓他平靜!
喜棚底下,男女來賓依次向「送親太大」見禮,請新郎見禮,禮畢,「送親太太」入席「坐果子」,喚菜上湯,開付「總賞」之後,「送親太太」便到新人房去。
海黛沒有憂慮,
「哦,爸爸——」新月喃喃地叫了一聲。
「放心吧!」姑媽笑著說,「我就是把自個兒姓什麼都忘了,也忘不了新月忌鹽!這滷啊,我做了兩樣,新月的口輕,大夥兒的口沉!我還特為把滷多做了好些,街坊四鄰,甭瞅平常日子沒什麼來往,我這回也得都給他們送點兒去,讓他們都吃吃我們新月的長壽麵!」
「沒有錢,那還不是什麼事兒都辦不成?」韓太太自然只是認為他心疼錢,倒又對他勸解,「錢是你的,花在你兒子身上,也是該當的!為兒女嘛,有什麼法子?」
一個星期之後,新月出院了。
陳淑彥等來的卻是這麼一句開場白,什麼甜言蜜語也就很難跟他說了。但她知道丈夫的秉性,她不能跟他比著犯「擰」,就主動找話兒說:「咳,你看過——」剛說了一半兒,就又停住了。她本來想問天星:你看過拜倫的詩嗎?看過莎士比亞的劇本嗎?可是一想,自己剛從新月那兒聽來的那點兒東西,還似懂非懂,天星未必比她知道得更多,就想了想,臨時換了個內容:「你看過《梁山伯與祝英台》那個電影嗎?」
「也不是——」
容桂芳終於出來了,穿著那件淡綠色的塑料雨衣,雨帽拉得很嚴,臉被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一雙大眼睛。出了廠門,她把雨衣裹得更緊了,側著身子避開風頭雨勢,踏著地上的積水,快步拐上了旁邊的馬路。
初夏的傍晚,已經有些炎熱了,楚雁潮的白襯衫捲起了袖口,手臂和臉上滲出了一層汗珠。新月穿著厚布病員服,卻覺得渾身發冷,她從來還沒有這樣冷過,即使在隆冬季節。過去她一直把楚老師看成是一個寬厚的兄長,現在才真正覺得他是嚴師。嚴師使她自知,自知使她心冷。她突然感到自己在老師面前顯得矮小了。他是那麼冷靜、沉穩,出色地讀完了大學,一面教學,一面執著地投入自己的事業,他成功地締造了自己,同時也在締造別人;而她自己,剛剛讀到一年級,就——她感到自己和班上的十五名同學相比,也顯得矮小了,鄭曉京、羅秀竹、謝秋思——這些同學雖然各自都有弱點,但畢竟都是健全的人,有著平坦的前途;而她自己,卻是一個病殘的人,全力拚搏的比賽剛剛開始,就要在競技場上落伍了,那個本來已經牢牢地佔據的冠軍位置,要讓給別人了——
喜棚下,阿訇以抑揚頓挫的優美音韻,高誦「平安經」,這是婚禮的第一項儀式:為梁家提念亡人,祈求闔府平安,穆斯林永遠不忘祖先。
「哦,楚老師——」盧大夫沒等坐下去就又站了起來。
「謝秋思同學,」楚雁潮心亂如麻,無論如何也不能把思緒拉回來投射到這本《紅與黑》上去,儘管他對這本書極為熟悉,「你要提的問題,能不能到明天上午的英語課上談?現在,天晚了,來不及分析,我——還有別的事——」

天星感到慚愧。妻子說得一點兒都沒錯,他把她娶過來,娶得太容易了,沒有經過「追求」,也沒有經過「熱戀」,就輕而易舉地做了他的妻子。但她也是個人,是個女人,也需要情感,需要溫存,而他卻做得太不夠了。在結婚之前,兩人除了一塊兒為了新月的事兒往醫院跑,就再也沒有別的內容了,沒看過電影,沒遛過馬路,沒逛過公園。他真該補上!「你說,上哪兒去呢?」
「為什麼?我已經好了!」新月急得要站起來。
楚雁潮只好站起身來,拿起靠在牆邊的雨傘,叮囑說:「記住,心要靜,神要安,等著我,下次再見面!」
他感到迷惘,並且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他立即意識到:在課堂之外,鄭曉京不是他的學生,而是他的領導,她對於他有一種「審查」的天職,那雙眼睛要穿透他的一切,從寫進履歷表中的家庭歷史到內心深處的感情世界——
韓太太搓著手說:「可巧你們都不在家,我們兩個老太太有什麼主意啊?」
在夢中,她看到了燕園,二十七齋、備齋、未名湖,那裡才是她的世界。她看到了她的同學、她的老師——
坐在旁邊的天星,還一直沒吭聲兒。他今天回來得比哪天都早,還特地理了髮,進門就鑽到東廂房去,換了件新的白襯衣。這會兒,他抬起頭對妹妹說:「新月,我送你一樣東西——」
唐俊生既然已被「繳械」,也就不在乎了:「依自家看嘛好?!」
一家人高高興興地進了門。
未名湖畔,紫紅的楓葉在晚風中輕輕地飄落。
楚雁潮啞然失笑:「我上課的時候,從來就沒注意過同學們的服裝!」
第二天,風雨如晦。他擎著那把從家裡帶來的、據母親說是父親曾經用過的棕色舊油紙傘,去上英語課。
「哥,你可別再給我錢了,」新月想起上次過生日,哥哥給了她二十塊錢,就說,「我現在反正——」話說了一半,忽然又住了口,現在不上學了,用不著錢了,這是她不願意正視、不願意說的。
楚雁潮愣了,一枝箭突然從他根本不曾提防的方向射來!
父親恐怕早就死了,也許就在他被抓走的當天晚上。
「他呀,」韓太太現在不慌不忙了,「剛才,吃過晚飯那會兒工夫,我到東屋裡問天星:『你瞅,有淑彥陪著你妹妹,多好?』他說:『好是好,就怕外頭說閒話,對不起人家。』我就又說了:『反正你們倆也認識不是一天了,又都瞅著順眼,咱就不耗著了,早點兒把她娶過來倒踏實!』——」
「那是我把你們兩顆心連在一起了?我真高興!淑彥,我們以後永遠生活在一起,多好啊?告訴你,我哥這個人呀,天下少找。他要跟你好,就把心掏給你!」
按照規矩,男方前去迎娶的領頭人物是「娶親太太」,由新郎之母或女主婚人擔任,這一角色必是韓太太親自扮演無疑了,她盼了二十六年,就是盼的坐上「花轎」去迎娶兒媳婦。可是,事到臨頭,不料這個人選問題卻發生了爭執,有多嘴的來賓說:既然如今不興花轎了,好些人家兒也就不再去「娶親太太」了,派幾個大姑娘、小媳婦就把新媳婦接來了。這麼一說,新月就自告奮勇,要去接陳淑彥!
老護士放下飯盒,輕輕地退了出去,卻沒有帶上房門,並且臨走時埋怨地看了楚雁潮一眼。
結合還需要諾言的儀式;
「你媽——」盧大夫喃喃地說,她的手忍不住有些顫抖。一個多月來,她精心設計的治療方案,已經取得了明顯的效果,她費盡唇舌穩住了患者的心。卻被輕輕的一句話給打亂了,而說這話的人竟然是患者的母親!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母親啊?盧大夫從胸腔、鼻腔中洩出長長的一股氣,她憤怒了!
「哼,閒書?」韓子奇神色抑鬱地說,「我以後可就再也閒不了嘍!」
到哪裡去問?父親無影無蹤。一切都像是事先周密地策劃好了的,他突然地消失了,永遠地消失了。
韓子奇清瘦而疲憊的臉上,微微露出了一些笑意,他感謝妻子的這個一舉兩得的設想,娶了陳淑彥,既了卻了天星的終身大事,也使得新月在寂寞難耐的休學養病期間有了知心的朋友陪伴,對她是會大有好處的,這正是《內科概論》裡所說的極為重要的「精神療法」!
新月從沉思中被驚動,微微轉過臉來,眼睛中放射出興奮的光彩:「啊,楚老師!」
他買來的那本《內科概論》,已經翻得捲角,有幾個章節,他反覆看了許多遍,畫滿了槓槓,夾滿了小條兒。但他畢竟是外行,研究了一輩子玉,卻從來沒有研究過人的心臟,那書他看不大明白,只好背著新月,去請教盧大夫。但他感到盧大夫相當謹慎,不僅一再囑咐不要讓新月完全瞭解自己的病情,而且還含蓄地問及是否家中有什麼事情引起新月的情緒波動。對此十分敏感的韓子奇立即想到了很多很多,但他卻不能向這個家庭的局外人袒露胸中的一切,只能說:「哦,沒有,沒有,她是家裡最小的孩子,父母都很寵她,決不會——」而在他這樣回答的時候,心中卻幾乎已經找到了女兒的病因,並且恐懼地感到盧大夫的那雙深邃的眼睛已經窺透了他的內心!長於雄辯的「玉王」,在情感領域卻是一個不堪一擊的弱者,囁嚅著垂下了眼瞼。盧大夫當然不會追問他的家事,只說:「那就好。家屬能和醫生配合,在治療和休養中讓病人心情愉快,這是一個非常有利的因素。不過,考慮到目前正是風濕感染的多發性季節,我建議新月再鞏固一段時間,先不要出院,您看好嗎?」「好——」他回答。他實在經不起女兒的病情再反覆了!
「新月怎麼樣?」楚雁潮急著問,「這一次——」
直到掌燈時分,窗外的雨還沒有停,楚雁潮也沒有告辭的意思。
他的臉不覺微微地紅了。一個二十六歲的、未婚的青年,當別人直言不諱地點到他的婚姻戀愛問題時,不管所說的內容確實與否,他本人都是很難坦然自若的。世界上沒有一個青年不曾想到過愛情,每人心中都有一顆愛的種子。它可能萌發得很早,也可能貯存得很久;它可能成熟於短短的一瞬,也可能經歷漫長的磨難而最終凋落。愛情是一種神物,不遇到適當的時機,它並不顯露明顯的形態,以至於本人都覺得似是而非。而當他清醒地意識到它的存在的時候,它就已經成熟了。剎那間,楚雁潮回顧了在這個班執教一年多的歷程,審視著自己的言行,彷彿他面對的不止是一個鄭曉京,而是所有的認識他的人,無數雙眼睛逼視著他,洞察了他心靈中的一切隱秘——如果他確有隱秘的話。他感到惶恐,好像一個被突然傳到法庭的人,面對著神色森嚴的法官,面對著眾目睽睽的旁聽席,他一時弄不清自己是否有「罪」,卻本能地首先自疑。年輕的班主任在monitor面前顯得侷促不安了。
也不要對天盟誓,
中午,他到廠子裡的清真食堂去吃飯。
楚雁潮替新月關上車門。
「前些日子,我哥哥結婚,」新月微微一笑,「他和淑彥結婚了——」
好好的一個生日,眼看著攪得不成樣兒了,韓子奇心亂如麻!
「楚老師,」韓子奇感激地望著楚雁潮,「小女給您添了很多麻煩,請您到舍下——」
一股冰冷的寒流傳遍新月的全身,媽媽的話被證實了,她緩緩地抬起手,擦去鼻尖上的冷汗,茫然地望著這位有著慈母心腸的老大夫:「這麼說,是真的了!如果是這樣,媽媽應該告訴我,您不要埋怨她,她是——心疼我,一時忍不住,才說出來的。您也不應該瞞我,我是多麼相信您——」
「就是你那個女同學嗎?她的年齡好像並不大,和你——」
「不過,那次並沒有演成——」
「我呀,」是妻子的聲音,「我瞅瞅——」
「好,快點蠟燭!」陳淑彥快活地嚷道,把火柴放在桌上。大家都圍坐在餐桌周圍,一片歡樂氣氛。
「楚老師,您該回去了,」新月看了看黯淡的窗戶,不安地說,「路很遠呢,天又不好——」
「好!讓你姑媽打點兒糨子,咱把它貼到門上去!」韓子奇笑瞇瞇地對女兒說。
新月和盧大夫都不知道,楚雁潮已經站在她們身後很久了。在規定的探視時間,他早早地領了小牌牌兒,病房裡卻不見新月,正在為新月收拾飯盒的姑媽告訴他,新月跟著盧大夫「遛彎兒去了」,他才找到了這裡。
容桂芳臉上毫無表情,眼皮兒也沒翻,手裡的活兒也不停,冷冷地說,「韓師傅,別影響別人幹活兒!」
阿訇莊嚴地問新娘新郎是否願娶、願嫁,此亦係阿拉伯語,年輕人和未經過這種場面的人也不知該怎樣回答,東廂房裡,韓太太便提醒陳淑彥:「說呀,說『達旦』!」喜棚下,也有人提醒天星:「說呀,說『蓋畢爾圖』!」於是,這一對新人便紅著臉,學說「達旦」和「蓋畢爾圖」,表示他們一個願嫁、一個願娶,神聖的婚書,便由此而生效了。在此之前,天星和陳淑彥已經雙雙在街道辦事處領取了「結婚證書」,但對穆斯林來說,「意札布」也是必不可少的,他們的婚姻,既要受政府的法律保護,又要為真主認可。
天星心裡一動,他平時很少看電影,但這部電影他卻是看過的,是和容桂芳一塊兒看的。那是在去年夏天,他們正在熱戀之中,容桂芳買的票,在「蟾宮」電影院看的,有意找了個離家、離廠子都很遠的地方,怕碰見熟人。看完了電影,容桂芳還一路跟他說起來沒完:「電影裡的那句詞兒,記得不?『梁山伯與祝英台,前世姻緣配攏來』,咱倆就是這樣兒,前世的姻緣,命中注定讓我碰上你,就是兩人變成蝴蝶兒也不分開!——」那話說得多好聽!可是人心變得快啊,他辛辛苦苦從張家口買回了羊,等著容桂芳來過年,而她卻突然冷淡了,不來了,不明不白地撤退了,把過去說過的話也忘了!——現在,韓天星離開了容桂芳也娶上了媳婦,婚也結了,門也回了,他賭了這一口氣,過去受的屈辱似乎也已經雪洗了,他也就不願意再想起那個負心的容桂芳了,平時在廠子裡見面兒都不說話,就像根本不認識那個人,要把和那個人有關的一切記憶全忘掉!可是,偏偏陳淑彥今天問起那部電影,已經忘了的事兒就又翻騰起來了,這使他心裡很不是滋味兒。他不想讓陳淑彥知道在她之前還有一個容桂芳,甚至覺得自己在結婚之前和別人搞過對象就是對不起妻子,但那又是沒法子抹掉的事兒!這個老實人臉紅了,「看過,怎麼了?」他問,似乎在擔心妻子看破了他心中的隱秘。
「為什麼?也是因為生病耽誤了嗎?」
陳淑彥在旁邊紅了臉,這話讓她沒法搭茬兒。
「鄭曉京同學!」楚雁潮打斷了她這些不厭其煩的敘述,「我不大相信同學們都這麼說!」
「好,這太好了!」楚雁潮感到,在新月柔弱的身體內,一顆熱愛著事業的心在頑強地跳動,跳得那麼有力!
楚雁潮卻又遲疑地停住了。雖然他是個「黨外人士」,但憑著常識也知道,發展黨員應該是組織委員的事兒,而鄭曉京卻是宣傳委員,況且畢竟還是他的學生,有些話,他有必要在這個場合對她說嗎?
老姑媽勞苦功高,人困馬乏,收拾了桌椅碗碟之後,全身的骨頭架子都快散了,倒在南房的床上就爬不起來,鼾聲如雷。
「噢!」鄭曉京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又問,「下午老師有更重要的會議嗎?」
「從來沒有當過第二名,我知道,所以你就不必那麼著急了,暑假還早著呢,」盧大夫有意把話說得慢慢騰騰,輕描淡寫,指指旁邊的路椅,「來,你坐下,我們休息一會兒,什麼都不要著急,慢慢地來。」
「他們說,謝秋思和您的接觸比較多——呃,我昨天還在備齋碰上她——」
「這是爸爸特為你訂做的,去年的生日,唉——今年一定補上,這樣,爸爸才安心。」韓子奇垂著眼瞼說,並沒有炫耀地看著女兒。做父親的,永遠也不必向兒女炫耀恩惠,何況,他做得還太少了。對於新月,他總是充滿了愧意,而這種愧意,他不能用語言表達,也不能用眼神流露,所以,他不敢讓女兒看他的眼睛,怕她透過父親的笑容,看到埋藏在裡面的深深的痛苦。他低著頭,把小小的蠟燭一枝一枝插在蛋糕的邊沿上,那神情,彷彿是年輕的時候精雕細刻一件心愛的玉活兒。每插一枝,他嘴裡都輕輕地數著:「一,二,三——」最後一枝插完了,「十八,」他收回了手,兩隻手攥在一起,喃喃地說,「我的女兒,十八歲了!」
愛青劍兮一個仇人自屠。
陳淑彥緊緊地跟在旁邊,兩手扶著新月,腳底下磕磕絆絆,也顧不得了——他們出胡同往北,街口就有十路公共汽車,可以一直坐到東單,從那兒到同仁醫院就不遠了。
楚雁潮簡直要怒而逐客!這樣的教導,他已經反反覆覆聽了十幾年,卻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庭到底算什麼階級、他本人算什麼階級,又受了多少「侵蝕」!但是,當他聽到那最後一句話,卻又不像已經聽慣了的老套,似乎在「暗示」他已經「影響」了學生。「噢?我帶壞了同學們?如果我是個不稱職的班主任,那就請求組織上——」
這是他第一次握著這隻做出了「真正的五分」的試卷的手,這隻憧憬著譯著生涯的手。這隻手纖小,輕柔,顯得還太軟弱了些——
「怎麼了?你說怎麼了?」陳淑彥笑笑說,她並不知道天星為什麼臉紅,更不知道容桂芳的半點兒影子,只是覺得自己的丈夫太老實,老實得近乎傻,「瞧你那個樣兒,就是個傻梁山伯,十八相送,人家跟他說了一路,他全不明白!」
暴雨猛澆在這個發瘋的人身上、頭上、臉上,把他澆醒了。他猛然想起正月初二那一天,他為小容子的毀約而痛苦不堪,而媽媽招待起陳淑彥來卻是那麼興高采烈;他想起春天的時候,他正陷入失戀的苦悶不能自拔,媽媽卻喜滋滋透露給他,說陳淑彥對他「有意」,他茫然地看著媽媽,感激媽媽對他的關切。現在想來,那時媽媽早就有了主意了;還有,夏天,匆匆忙忙催著他和陳淑彥去辦理結婚登記手續;秋天,聲勢浩大的婚禮——這一切,再清楚不過了,陳淑彥是媽媽早已相中的兒媳婦,為此,就必須搬掉容桂芳這塊絆腳石,不惜使出任何手段!而他卻從頭至尾一切聽從媽媽的擺佈,一點兒都沒有察覺,他太傻了!不,是太愛媽媽了,一個兒子怎麼會懷疑自己的媽媽呢?可是,正是媽媽害了他!不然,他的婚姻不是這個樣子,不是!他和小容子會永遠生活在一起,生死不渝!為什麼媽媽不能容忍他自己選定的愛人?為什麼人不能愛自己所愛的人?為什麼他必須接受別人指定的生活道路?為什麼媽媽要硬塞給他一個陳淑彥?——
「補償?他怎麼補償?」
這個謎,楚雁潮一直苦苦地猜了許多年,也沒有找到謎底。一九四九年五月,上海解放,楚雁潮十四歲。他錯過了佩戴新中國第一批紅領巾的年齡。進了高中,他和許多純潔得像水一樣的同學一道,虔誠地遞交了入團申請書。但是,一次、兩次、三次——直到他畢業,也沒有得到批准。是他哪方面不如別人嗎?不是,從校長到每一個同學都公認他是最優秀的學生。原因只是由於他那個不明不白的父親。誰知道你是什麼人的後代?也許你父親是個罪有應得的特務、歷史反革命。即使他曾經是個革命者,誰又能保證他被捕之後沒有叛變投敵?總之,一切都沒有人能證明。一個中學生就這樣被翻來覆去地審查了許多次,而每次都是以問號開始又以問號結束,在這個清清白白的青年身上佈滿了迷霧,把一顆飽含熱血的心扎得干瘡百孔。
裡邊燈光亮著,卻沒有人應聲。
這是新月和盧大夫。
「我忙了二十一年,難得歇這三天婚假,倒真想閒一閒!」陳淑彥說,「哎,咱倆上公園逛逛去呀?」
「喲,這麼快就回來了?他們居家倒是都好哇?——」韓太太臉上掛著笑容。
低頭無法淚沾袍。
楚雁潮和盧大夫一直把新月送上汽車。盧大夫的臉上掛著慈祥的微笑,該交代的都交代了,新月很聽話,情緒很穩定,這使她對以後的治療方案充滿了信心。
「哦,沒有——」新月擦去腮邊的淚珠,勉強地向他笑了笑,顯然在掩飾剛才流露出來的情感,「家裡的人都對我非常好,每次探視時間,他們都輪流來看我,這,我就很滿足了。今天,雨太大了,他們——可是您來了,您看我多高興啊,楚老師,我什麼煩惱也沒有了!」
「哦,譯文?」楚雁潮沒有料到臥病的新月卻在為他的事著急,就有意輕鬆地說,「出版社已經答應了,推遲到明年出書,這樣,我就不必太趕了,反正時間還來得及。」
楚雁潮卻完全聽懂了,他立即回答說:「明年,我可能還是教一年級,還當你的班主任!」其實,一年以後的工作安排,在他自己心中也是一個未知之數,但他毫不猶豫地這樣說了,然後,又補充了一句,「因為我的教齡太短,教一年級比較合適——」
愛乎嗚呼兮嗚呼阿呼,
沒想到,裡邊兒掌勺的大師傅用鏟子敲打著炒勺說:「明兒你也甭帶來了,這樣兒的喜糖,我們不待見!」
今天上午去廠裡上班,他心裡記著呢,下午該到醫院去看新月了。但是出門的時候忘了告訴淑彥,也忘了告訴媽:下了班他得先奔醫院,回家可能要晚點兒。這不要緊,她們也都知道今兒是探視的日子。他在車間裡幹活兒,外邊下著大雨,看樣子一時半會兒停不了。這也不要緊,他帶著雨衣呢,就是天上下小刀子,他頂著鐵鍋也得去看新月,不能讓新月盼親人盼不著,失望。心裡想著新月,幹活兒的時候就老看錶,希望時間過得快點兒。
「唔!」楚雁潮的心中卻蒙上了陰雲,這個不幸的姑娘,對人間美好的事物,這麼好奇,這麼熱心,充滿了深情,為了別人的美滿結合,她無私地去忙碌,卻不知道,這一切和她都沒有任何關係,人生中的黃金季節,她自己恐怕已經等不到了!「新月,你身體不好,怎麼還能去操勞那些事情呢?恐怕這次——感冒,就是累的!」楚雁潮不能不埋怨她,「下次,可不許——」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罷。
「不是——」楚雁潮的聲音低得幾乎自己都聽不見,也許僅僅嘴唇在嚅動。
韓太太不悅地看了天星一眼,說:「你送她什麼不成啊?偏把這個給她?這是你小時候過生日戴上的『長命鎖』,得留著傳宗接代呢!」
天星慢騰騰地下了床,開開門,睡眼惺忪,嘟嘟囔囔:「大早起來,就折騰我——」
「沒什麼事兒,」韓太太說,「就是新月有點兒發燒——」
韓子奇也在書房的沙發上躺下了。他欠下的兒女的又一樁債務也已經償還了,他累了,該歇一歇了。這一天,比當年「覽玉盛會」的三天還累人,也許是因為老了,年歲不饒人!
「當然是真的!」楚雁潮說,「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還是家好啊!」新月坐在自己床上,發出深情的感嘆。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過,他當老師倒不見得是受了家庭的影響,而是因為學校留他,我們這些學生需要他,」新月說,「他本來是要去從事專業的文學翻譯工作的!不過,這並不妨礙他照樣能成為一個出色的翻譯家,他有恆心,有毅力,又有那麼淵博的知識,深厚的文學修養!——」
「哦——」新月一愣。
出來開門的是韓太太。
唐俊生讀得流暢自如而又幽默風趣,引得同學們哄堂大笑!
「噢!」姑媽聽了,頗感到榮幸,「敢情毛主席也在惦記著我們新月呢,都捎信兒來了?瞧瞧!」
她就這樣走了,那神色異常的嚴峻。
那兩位打撲克的病友羨慕地往這邊看了看,她們聽不明白這位來訪者到底和新月是什麼關係,只是覺得在這樣的陰雨天氣,能受到這樣關切、體貼的探視實在太幸運了,強似打撲克百倍,況且還保證以後的每個探視日都來——
「這太好了,」新月拉著陳淑彥的手,「媽想得真周到,我就願意讓淑彥陪著我!」
窗外,大雨如注,密集的雨絲抽打著玻璃,又像瀑布似的朝下傾瀉——
他還在鑄著另一把劍。和干將、莫邪一樣,鑄劍的人,是愛劍如命的,精心地鍛造,精心地淬火,精心地拂拭,熾烈的眼睛注視著手中的劍,盼望它爐火純青,成為天下第一劍,所向無敵。干將、莫邪鑄劍,三年而成,可是他呢?還不到一年,卻——
她沒有正面回答楚雁潮提出的問題。自尊心使她不願意承認自己在煞有介事地「培養發展對象」之前並未討得明確的令箭,而組織紀律又提醒她不可假傳聖旨,便索性放著膽子做了一個大得沒邊兒而又不留把柄的許諾:「楚老師,您不要有任何顧慮,對每個有入黨要求又符合條件的同志,黨的大門都是敞開的!黨,是我們的母親啊!」
「駁斥他散佈的謠言!」鄭曉京憤憤然,「既然他說的不是事實,我們就應該維護老師的名譽,端正師生關係,打擊他的歪風邪氣!並且也要教育謝秋思,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同時讓全班同學引以為戒!」
站在一旁的新月,熱淚不覺又滾落下來。從今以後,她有了一個知心的嫂子,也等於添了個親姐妹,這個家,決不會對不起淑彥!
「交給你,」韓太太答應得很痛快,「我老了,什麼事兒都管不好了,真想把整個家都交給你!」
盧大夫剛剛做完了一個二尖瓣分離手術,她疲憊地走出手術室,伸手扶住走廊裡的長椅,剛想坐在那兒喘息一下,卻發現楚雁潮正站在門旁等著她,手裡倒垂著的雨傘,還在滴水。
「是嗎?」鄭曉京略略有些意外,在她所接觸的人當中,組織上找上門來談話而本人尚未提出申請的現象是少見的。但她很容易地便打消了這一點疑慮,「這有什麼關係?隨時可以寫嘛,現在也為時不晚啊!寫申請書、填表,只是個形式,更重要的是首先從思想上入黨!魯迅並沒有在組織上入黨,但他是真正的共產主義戰士;毛主席的老師徐特立入黨比他的學生晚得多,但他在革命最困難的時候加入了黨的隊伍,這是最可貴的!楚老師,現在國際、國內的形勢對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場嚴峻的考驗,我們要為真理而鬥爭,為了心中的信仰不惜獻出自己的一切!『疾風知勁草』啊!」
「要相信你的老師,他和醫生一樣對你負責。」盧大夫站起身來,「不要激動,你們慢慢地談一談,考慮考慮我的建議。」
車隊來臨,「博雅」宅前,觀者如堵。
他百思而不得其解:我父親是我父親,我是我;我從來也沒見過他,他是好是壞,和我有什麼關係?即使他是功臣,我也不想分享什麼榮耀;難道他是罪人,我就必須承擔罪責嗎?還有父親的父親、祖父的祖父,什麼「翰林」、「刺史」那些封建官僚所做的一切,也都要子孫負責嗎?我為什麼不能走自己的路?
可憐天下父母心,這一對老夫妻經過了長期的感情隔膜,經過了前面的一場大難,心靈中似乎又找到了某種一致的東西。為了兒女,兩位年近花甲的老人又開始奔忙了,買「訂」禮,買衣物,買傢俱,買婚禮必備的一切。古老的「博雅」宅,已經冷清了一二十年,沒有辦過一次喜事兒,現在忽然喜氣盈門了。這件大喜事兒一定要辦好,辦得熱鬧、紅火,把晦氣都沖走,願真主賜給韓家的兒女以健康和幸福!也許這是一個吉慶的、美好的開端,往日太多的不幸,都從此結束了!
天星穿著一身嶄新的中山裝,顯得反不如過去穿工作服自如。新月讓他把上衣脫了,只穿件駝色毛衣,上面露著白襯衫的硬領,倒顯得精神。天星紅著臉照應客人,話也不會說,吞吞吐吐地,連自己都覺得彆扭,是在受「折騰」。倒是新月文文靜靜,大大方方,招得那些女賓看不夠,拉著她的手說話兒。
一股難以抑制的怒火,使他朝前衝去!回家去,回家找媽媽算賬!他踏著滿地的水,披著一身的水,頂著風雨往前跑,把雨衣、自行車都忘在廠裡了。
新月沉默了。她的老師還從來沒有用過這樣嚴峻的語言和她談話,她覺得自己彷彿正面對著Ⅹ光透視螢幕,任何情感也無法影響那上面顯示的圖形。
既來之,則安之,自己完全不著急,讓體內慢慢生長抵抗力和它做鬥爭直至最後戰而勝之,這是對付慢性病的方法。
那時候,楚雁潮還懷在母腹之中。八月三十一日——母親說過無數遍以致使楚雁潮永遠也不會忘記的日子,那一天傍晚,在一所中學教國文兼英語的父親剛剛下班回家,還沒來得及脫下長衫,聽得樓下有人叫:「楚先生!」他以為是熟人來找,便應聲走出亭子間下了樓。這時候,母親無意中向窗外瞟了一眼,卻看見兩個身材高大的人猛地向父親撲過去,一個用胳膊卡住他的脖子,另一個飛快地用毛巾堵住了他的嘴!母親嚇壞了,放下抱在懷中的姐姐就往樓下奔,但是父親已經被拖進了一輛不知什麼時候停在弄堂口的汽車,一溜煙地開走了!
陳淑彥湊過來,「呀!這真是好東西呢——」
「噢,」楚雁潮似乎聽懂了,「這是不是意味著,她重新進入了風濕活動期,而原定在明年春天做的手術也就只好推遲了?」
韓子奇陰沉著臉,默默不語。他不知道妻子想出這個「沖喜」的招兒,是出於愚昧,還是真渾?
斜陽西照,樹影覆蓋了林陰小徑。兩個女性的身影,沿著小徑徐徐地踱步,一個穿著藍條紋的病員服,另一個穿著潔白的長罩衫,她們的衣襟在微風中輕輕地擺動。
伙頤連翩兮多少一夫。
新月眼中的淚花還是垂落了下來,無疑,她相信同學之間的友誼,但是——她望著楚雁潮:「您呢?老師——」
「是啊,人不能沒有信仰,不能沒有追求,不能沒有歸宿。m.hetubook.com.com」他說,聲音有些顫抖,「共產黨員,是一個崇高的稱號,我也曾經想——可是——」
「你想,他印他的票子,我站我的櫃檯,這有什麼共同的愛好和追求啊?何況,我們雖然早就認識,真正接觸、瞭解卻很少——可是,我一看他對你那麼親、那麼疼,就又覺得:怎麼這個人跟我一樣啊?兩人就好像又靠近了一層似的——」
「不,這倒不是,我的身體一直是很好的。」盧大夫慢慢地說,「當時導演對我說,這是劇中的女主角,十分重要,能由一個東方姑娘來演,更是別開生面了。我也躍躍欲試,因為我是個很逞強的人。可是,一口氣讀完了劇本,我的熱情就減退了——」
很遺憾,他等了一秒、兩秒——一直等了很久,兩眼直直地望著,卻沒有等到他所希望的回答。
誰會欺騙一個純情少女,
他默默地走在樓道裡,頭腦好像被抽空了,眼前一片茫然。
「哦,不,」陳淑彥卻說,「我又不是——我不要,他送給你,我看看就行了。」
或者
謝秋思好像什麼也沒有覺察,順勢便坐在了那把剛剛空出來的椅子上,打開那本厚厚的《紅與黑》。

鐵打的漢子被感情的重壓擊垮了,像一隻被蛛網纏住的飛蛾,無法掙脫!他在馬路上踟躕徘徊,不知道該往哪裡走?天早就黑透了,烏雲壓頂,暴雨傾盆,銀蛇似的閃電撕裂了他的胸膛,重炮似的驚雷震昏了他的頭腦,他失神地望著天,天上不是有一個主宰萬物的真主嗎?主啊,告訴我!人為什麼要受這麼多的苦難?主啊,救救我!你既然讓我做了個人,就指給我一條人走的道兒吧!
「嘿,對不住我?我又沒跟你搞對象!」大師傅把炒勺一撂,轉過身來,兩隻胖胳膊往胸前一叉,冷著臉說,「你小子不地道!小容子哪點兒對不住你、比不上你?你翻臉無情,愣把人家給甩了!」
「哎,姑媽,」陳淑彥從桌旁站起來,跟著姑媽往廚房走,「那滷,您擱的鹽多嗎?」
「我當然也會的——」楚雁潮知道那雙眼中閃爍著的是信任,是友誼,他的肩上實實在在地感到了它的份量,並且相信自己能承擔起來。
「楚老師,不要激動,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我這樣提醒您,完全出於對您的尊重,為了維護您的威信。」鄭曉京並沒有因為空氣的突然緊張而慌亂,她剛才含蓄的「提醒」原不是泛泛空談。一個問號正在她腦際盤桓。如果說,在她剛才跨進楚老師書齋時對那個問號還是漠視的並且不屑於提出,那麼,現在卻變得重要了,答案也似乎可以觸摸了。「楚老師,有件事,我本來不想跟您說的,也不相信。可是,既然班上對您有些議論,還是注意一點兒為好——」
母親哭著,喊著,拚命地追呀,追呀,她根本不可能追上汽車。
「你怎麼感冒了呢?」楚雁潮只能這樣說,「天氣涼了,你應該時時注意保重身體;大夫不是給了你預防感冒的藥了嗎,在家裡沒有按時吃吧?」
「我——我也說不清楚。」新月輕聲說。的確,讓一個少女對她缺乏親身經歷的人生大事下一個明確的定義,是困難的。「大概,就是兩個人有共同的愛好、共同的追求,相互瞭解,相互信任,相互依靠,相互支持,誰也離不開誰吧?」
天星也不買飯了,轉臉就走,出了食堂就往車間跑!
她到處哭訴,到處打聽,沒有任何音信。她哀求校長為她做主,校長躲都躲不及:「學校出了這種事體,誰能想到?楚先生個人的所作所為,與本校無涉!你問你的丈夫去!」
東廂房裡,陳淑彥和衣躺在床上,也還沒有入睡。她惦記著新月,也為丈夫的深夜未歸而不安。聽見婆婆在上房廊下唉聲嘆氣,就從窗戶上衝著那邊兒說:「媽,我等著他,前院兒有姑媽呢,一叫門就聽見了,您就睡吧,別替他著急,他都二十好幾的人了,怕什麼?出不了事兒!」
「那——也好。」陳淑彥不得不放棄了她的提議。她知道,天星在任何時候都忘不了他的妹妹!她當然也惦記著新月。這幾天,她自己忙著當新娘子,就把給新月當「護士」的事兒往後放了,倒是讓新月為她的婚事忙裡忙外,還親自去迎親,上車下車地一直照顧著她,其實新月還是個病人呢,這讓她太不落忍了。今天早晨,新月要跟著來「回門」,媽沒讓,那也是心疼新月,可是看得出新月不大高興呢,回去得好好兒地謝謝她,安慰安慰她!
阿訇請來了,是韓家的「門頭師傅」——婚喪嫁娶時節固定前來的阿訇。
因為她從未聽過
「什麼?謝秋思?」楚雁潮莫名其妙,完全莫名其妙!這就是鄭曉京昨晚沒有揭破的答案?它攪擾得他夜不成寐,誰知道竟是這麼一個結果!楚雁潮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就像一個「被告」在法庭上聽到宣佈「無罪釋放」,心裡坦然了。他笑了笑,說:「太離奇了吧?怎麼會有這樣的說法呢?」
鄭曉京寬容地看了看他,並沒有一定要問出點兒什麼來的意思,而只管繼續說下去:「對於積極靠攏組織的同志,黨是很注意培養的,特別是像您這樣工作能力很強的青年教師,如果能吸收到組織裡邊來,會發揮更大的作用。楚老師,您對於組織問題——」
新月捧著那只翠如意,感激地看著爸爸,看著哥哥。
車隊鳴笛啟動,魚貫駛出胡同,駛上大街。天朗氣清,金風送爽,紅綢飄拂,歡聲笑語,引得兩旁世人都投以欣慕、驚歎的目光。
「老子的『道』是很難懂的,人家以為他要講自己的戀愛故事才去聽的,結果大失所望,坐在那兒受罪!」楚雁潮笑著說,他想借魯迅的幽默緩解一下新月的煩悶,「講完了課,還讓他編講義,辛辛苦苦寫了兩串木札,才給他五個餑餑的稿費!——」
「瞧瞧,沒有淑彥提醒,你把自個兒的事兒都忘了。」姑媽嘮叨著,伸過手,撫著她的臉,「喲,你怎麼這麼燙啊?著涼了?」
「陶然亭近,就去陶然亭吧!」陳淑彥高興了,她願意陪著丈夫到公園裡的柳陰下、花壇旁去走走,在湖水中蕩一蕩小船,談一談和家庭、和工作、和這個亂哄哄的世界上的人都無關的、只屬於他們倆的事兒,體會體會那恬靜幽雅的愛的情感,愛的樂趣,就像一對初戀的情侶。她匆匆地做了少婦,卻還想追回失去了的少女時代,延長一些,再延長一些——
「我也沒有什麼遺憾了,」新月說。她完全不瞭解盧大夫所經歷的那場戰爭,也並不真正關心遠在倫敦的、早已成為歷史陳跡的那個學生劇團,她說的是她自己。由於她因病缺席,《哈姆雷特》沒有了女主角,臨時讓謝秋思頂替也來不及了,鄭曉京不得不放棄了演出計劃,這使得全班同學都非常非常地遺憾!但新月現在倒也不覺得怎麼遺憾了,不知不覺地接受了盧大夫的觀點,「反正我以後還有機會呢,」她說,「可以演一個堅強、勇敢的人物,比如簡.愛!」
「以後?以後就沒閒工夫了,」陳淑彥還不甘心,「這會兒天還早,咱們回去還能有什麼事兒?」
「什麼?我不講道德?」天星伸出濕漉漉的手,猛地抓住她的腕子,「我不講道德?」
楚雁潮從老子、孔子的會見中回到了現實生活。他知道,鄭曉京前不久當選了系黨總支的宣傳委員,這位身兼兩「攤兒」工作的女學生剛才的開場白決不只是為了「隨便聊聊」,現在是中共北京大學西語系總支部的一位領導同志來找他談話。這種談話通常都是極其嚴肅的。
「信,我哪兒能不信呢,你說的,我都信——」
「早該到了,你就別替他著急了,一個男人家,怕什麼?」陳淑彥說,「哎,你們這位楚老師,對學生可真好!」
「不能這麼比,」新月笑笑說,「楚老師是北大的高材生,嚴教授的得意弟子,名師出高徒啊!」
想去尋她人擁擠,
楚雁潮心中的麻木和淒涼被一股溫情所消融,他捋了捋被雨水粘在額上的頭髮,臉上泛起微笑,向那張病床走去,輕輕地叫了一聲:「新月!」
車子開走了,穿過林蔭小徑,開出醫院大門,往左拐,經東單駛上了寬闊的長安街。
這時,韓子奇從上房裡拿著一疊「喜」字出來,新月一看就迎上去:「爸爸,我來貼!」
「好——」新月輕輕地回答,注視著她的老師,她那雙晶亮的大眼睛,像純淨透明的湖水,像纖塵不染的鏡子,映出了心靈中的無限信任。
他在猜測著她的來意。是又要分配什麼角色呢,還是來向他「匯報工作」?
「楚老師也給我帶來蛋糕了?」新月高興地問。
紫色的瓷筆洗裡一泓清澈的水,一段被齊齊地鋸斷的短木,沒有土壤,沒有肥料,它竟然神奇地活下來了,活得那樣好!柔嫩的幼芽,它的力量能夠穿破粗硬的樹皮,倔強地往上長,往上長,一股蓬蓬勃勃的朝氣,誰也不能阻擋。現在,新枝更茁壯了,綠葉更蔥蘢了,綴在細莖頂端的花苞,終於開放了,小小的白花像繁星點點,濃郁的清香飄散滿室,沁人心脾。巴西木,生命的神木;巴西木,青春和力量的化身。楚雁潮全部的心意,都在這裡面了,他不必做任何解釋了。
天星瞅著她那假模假式的樣兒,恨不能劈臉給她一巴掌!但他不能這樣做,一個男子漢,怎麼能跟女工打架?他是個好工人,怎麼能破壞車間裡的規矩?上班時間,和印票於無關的一切事情都是被禁止的!他梗著脖子,紅著臉,訕訕地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幹活兒!旁邊兒的那幾個年齡和他不相上下的小伙子,瞅瞅他,沒說話,可是那神色,顯然是好奇之中又帶著譏笑:怎麼這小子娶了媳婦了還找人家小容子套近乎?這不是自找挨撅嗎?
「哦,你應該寄給我,」楚雁潮覺得遺憾,「好讓我早一些知道。」
裡面傳出天星甕聲甕氣的聲音:「我還睏著呢——」
楚雁潮出了病房,撐開雨傘向前走去,夜色湮沒了那風雨飄搖的一莖殘荷——
夜闌人散盡,新人入洞房。
盧大夫輕輕地走了,懷著對教師的信任,她自己也做過教師。
車子沿著長安街一直開到宣武門,然後拐入槐柏樹街,向南駛去——
陳家、韓家,相隔並不遠,韓太太卻囑咐司機,不抄近,偏繞遠兒,沿著清真寺周圍,足足兜了一個大圈子,讓認得的、不認得的,都看個夠,這才打道回府,緩緩地駛向「博雅」宅。快到家門口,韓太太又吩咐司機,別的車子慢慢兒地開,她坐的這一輛得快點兒,先到家,她好指揮迎娶進門的儀式。
服過了臨睡前的藥,陳淑彥就催著新月躺下了,她伯新月太累。本來她想把新月換下來的衣服趁晚上洗了,可是都被姑媽收走了,連她的一塊兒收的。姑媽對她們倆一樣地疼。陳淑彥無事可做,就熄了燈,躺在新月身邊。
「不,韓伯伯,」楚雁潮謙遜地說,「是您的家教好,新月同學將來一定會做出成就的,她很自強,心中有遠大目標——」
「哦,我說的是——我的家庭。」
「上學?你不要著急,明年暑假之後你才能復學呢,那時候,你的身體已經好了,完全好了!」楚雁潮違心地描述著一片幻境,竟然又覺得那麼真切,也許不是幻境,說不定新月真的還有那一天!「到那時,我來接你——」
下面是十五位同學的簽名,鄭曉京簽在第一個。一看那熟悉的字跡,新月就知道這是monitor的手筆,也只有她才會想出贈送這樣的生日禮物,不知從哪兒抄來了沒有收入《毛澤東選集》的這段話。
「因為——」盧大夫的目光避開他的視線,望著窗玻璃上流瀉的雨水,說,「抗風濕的藥物只有退熱、消炎、鎮痛的作用,可以控制風濕活動,但不能防止心臟瓣膜的病變。她這次的發病,使心臟受到了進一步的傷害,原來輕度的二尖瓣閉鎖不全,現在變得嚴重了,並且左心室明顯擴大。二尖瓣狹窄伴有這些症狀,分離手術就不能做了!」
「說說你們之間的——愛情呀!」新月壓低聲音說。如果不是只當著知心女友的面兒,而且屋裡沒開著燈,那個詞兒她是羞於出口的。
鄭曉京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她聽得出其中包含的牴觸情緒!她過去在白守禮、謝秋思身上也曾隱隱約約地感到過這種情緒!難道楚老師在思想深處果然和他們有某種共鳴嗎?怪不得——
「沒有,後來戰爭局勢越來越緊張,連上課都困難了,這件事情就吹了。我一點兒也不覺得遺憾!沒有演成那個哭哭啼啼的莪菲莉婭有什麼可遺憾的?你說呢?」
一提到新月,陳淑彥的「閒心」就沒了,剛才關於「愛情」的充滿詩意的念頭就都煙消雲散,兩人徑直朝著回家的方向走去,天星走在左邊,她走在右邊,兩人挨得挺近,也沒有再拉開距離。
「噢,monitor也在這裡?」謝秋思微笑著看了鄭曉京一眼,便轉過臉徑直朝班主任走去,手裡捧著一本英文版的《紅與黑》,改用她和楚雁潮共同的鄉音說:「楚老師,的格小說裡廂有格句型蠻複雜格,依幫我講講清爽好嘍?」
「我——相信您——」新月靜靜地聽著盧大夫的話,驚惶的心漸漸平穩了,「那——什麼時候做這個手術呢?大夫,既然非做不可,我就希望能——快一點兒!」
韓子奇欣慰地笑了:「來,點上生日蠟燭!」
不要抱怨時光,
「你不要太激動,冷靜一些,」盧大夫輕輕地抽回自己的手,站起來,看著窗外的滂沱大雨,「你的心情,我都明白,我多麼希望她能夠健康地重新回到學習崗位上,在事業上做出應有的成績!可是,感情並不能改變科學,病魔對於任何特殊人才也都會毫不憐惜地摧殘,而醫學界目前還沒有更為強有力的手段來降伏它。我將盡我所能,設法延長新月的生命——」
「哦,還沒——」
新月迫不及待地就要抽出裡面的稿紙,楚雁潮微笑著攔住她:「以後再看吧,現在,先給你過生日啊!」
結合還需要諾言的儀式;
「你不必再說了!」楚雁潮生氣了,「這些無聊的說法,無論是對我,還是對謝秋思同學,都是一種侮辱!」
第十八枝蠟燭也點燃了,十八朵火焰在跳動,在閃爍,十八顆金星映在新月黑亮的眼睛上。新月望著燃燒的蠟燭,望著向她祝福的親人,望著她的老師,眼中閃爍著晶瑩的淚花。十八歲了,過去的十八年,就這樣送走了,她生命的第十九個年頭,又開始了。在她的面前,有黑暗,也有火光;有災難,也有希望。
「就是嘛,我也不相信會有這種事兒!」鄭曉京覺得有必要洗清自己,免得在老師的眼裡把她和那些製造謠言、散佈謠言的人混為一談,她是站在領導者的超脫位置上的!「為了弄清情況,我還找謝秋思談過話,可是,她對這些謠言卻沒做任何解釋,只說:『我愛誰,是我的權利、我的自由!』好像是默認了!——」
那天,天星背著新月往醫院跑,老姑媽一陣心疼,差點兒死過去!一會兒又自個兒緩過來了,也沒當回事兒,又繼續為別人忙碌、為別人操心了,家裡人誰也沒理會她身上帶著病呢!
天星急得咆哮:「為什麼不送醫院?」
「就甭管洋的、土的了,都是討個吉利,只要孩子喜歡,咱們就兩樣兒都攙和著來!」韓太太寬容地說,和去年今日相比,她似乎想得開多了。這當然是因為新月的病,但還有一個原因。這蛋糕是在清真食品店訂做的,雖是「洋玩藝兒」,也能夠接受了。
他拿出一個紙卷兒,新月實在想不出那是什麼。
這間病房很空,只住著三個人。那兩位,一個是中年婦女,一個是十幾歲的小姑娘,她們的病顯然不重,或者已經接近痊癒,正各自坐在床沿上,往一張椅子上摔撲克,排遣這雨天的無聊。看見有人走來,滿帶喜悅地往門邊看了看,又失望地垂下頭,繼續摔她們手中的「紅心」、「黑桃」。
「楚老師,」盧大夫跟著走過來,叫住了他,「我剛才所說的一切,都不能讓病人知道——」
楚雁潮不能領受這種居高臨下的同情,不能忍受這種充滿教訓意味的安慰。他明白,在鄭曉京的心目中,他現在已經被歸入了哪些人的行列!「這,我懂,」他終於忍不住說,「你對白守禮、謝秋思不是經常這樣講嗎?」
「新月,我的命根兒!你可回來嘍——」姑媽的歡迎儀式是抱頭痛哭,好像久別重逢。其實,這一個多月,她三天兩頭往醫院跑,娘兒倆常見面。這個家庭的其他成員也輪番去探視、去照顧新月,家裡倒比醫院裡冷清。
楚雁潮把一個大硬紙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新月同學,這是我給你的——」
韓太太見他不說話,以為這話他聽到心裡去了,就說:「我看,就這麼辦吧,該準備的,就得及早準備了,省得到時候抓瞎,反正錢是預備出來了,我算計著,夠花的——」
「不,」楚雁潮靦腆地說,「我這東西,不是買來的——」
想去尋她兮沒有汽車,
楚雁潮愣愣地站在門邊,雨傘和褲腳上的水,無聲地滴落,在地上匯成一片浮出地面的水汪。他靜靜地望著新月,卻說不出話來,喉嚨裡像被什麼噎住了。盧大夫那可怕的預言,在他的腦際盤旋。他覺得那簡直是巫婆的惡毒咒語,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它落在新月的頭上,人間的一切不幸都不應該屬於新月!他想呼喊,想痛哭,想發洩胸中的不平——但他沒有這樣做,幾秒鐘之後,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為自己的衝動感到後怕,不,不能抱怨盧大夫,她不是巫婆,而是天使正在竭盡全力和死神搏鬥,爭奪屬於新月的時間;她對病人的愛,決不亞於這個不懂醫學的英語教員,她維繫著新月的生命!不,決不能向新月吐露半個字,這個十八歲的女孩子還沒有足夠的勇氣面對那隱隱在望的死亡。豈止是新月呢,如果放在二十六歲的楚雁潮身上,甚至是年逾古稀的嚴教授,也難以做到平靜地走向生命的終點,常常發出不能「長繩繫日」的哀嘆!楚雁潮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過錯:以前,他對新月責之過苛,殘酷地讓她「自知」,正視自己的「短處」、「弱點」,用激勵猛士的辦法對待一個弱女,讓她「掌握自己的命運」,而現在,她掌握得了自己的命運嗎?楚雁潮,一個研究語言、文學的人,應該懂得語言的奧秘、文學的精髓,那就是「人」,人的思想,人的情感。人是多麼複雜的一種生物,語言和文學的創造者,語言和文學中永恆的主角;幾千年來,人用文字寫著人的命運,卻至今不能使它窮盡,或許命運之謎永遠也無法揭開;從來也沒有一個人能真正透徹地瞭解和掌握自己的命運,只不過以各不相同的方式和不可知的命運較量而已,或逆來順受,或奮起拚搏,拚搏的動力不僅來自「自知」,而且來自幻想——美好的幻想,往往既是輝煌的人生的起點也是終極目標。啊,人需要幻想,幻想使人生變得美好,使有限的生命擴展到無限——
「哦,一定,一定,在翻譯當中遇到什麼問題,我還要找你商量呢!——」楚雁潮揚起手,輕輕地揮了揮。
「我還要指出:魯迅的詩是用中文寫的;唐俊生同學把它譯成了英文,譯得相當不錯,值得稱讚!有個別句子,比如『低頭無法——』、『仰頭無法——』等四個完全相同的句型,轉換成英文時既要保持原作的風貌,又要適應英文的閱讀習慣,還可以再推敲一下譯文。下面,我們不妨以此為例,做句型分析——」
「哎呀,這——」實心對人的天星不好意思了,紅著臉,站在買飯窗口前,感到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過錯,支支吾吾,「那什麼——我明兒帶來吧!」
每人就是對方的鏡子,
「我巴不得你早點兒出院!沒有一個醫生願意挽留自己的病人,醫院的床位不屬於健康的人!」盧大夫思索了片刻,說,「根據你的情況,我不想讓你在這裡待得太久了,如果沒有什麼新的變化,一週以後可以讓你出院。」
「楚老師——」所有的人都叫他「楚老師」,好像他是大家的老師。
她自己也弄不清楚想幹什麼。報紙在手裡拿了只有幾秒鐘,便又丟開了。沒有丟在原來的位置,她不知道這張報紙鋪在桌上的作用。一疊稿紙沒有了報紙的覆蓋,顯眼地擺在那兒。她不經意地瞟了一眼,順手拿起最上面的一頁:「楚老師?浪寫文章?英文文章喲浪中國啊有啥地方好發表噢?」
「這都是淑彥給你收拾的!」韓太太笑盈盈地說,「這些日子,家裡躺著一個,醫院裡躺著一個,淑彥兩頭兒跑,把這孩子累壞了!」
新月的心裡升起一股暖流,姑媽的心和她是緊緊地連著的。
「噢,《出關》,」新月回味著她過去讀過的原著,「魯迅在一個短篇裡寫了兩個大思想家,確是大手筆!可是又寫得那麼輕鬆、幽默,我記得,好像寫到老子在上面講《道德經》,聽的人卻在下面打盹兒,一句也聽不懂!」
只這一句話,課堂上便立即鴉雀無聲。不管是驚訝還是沮喪,他們也相信楚老師決不會拿魯迅開玩笑。
院子裡突然被閃電照得通明,窗紗上亮起耀眼的藍光,轉瞬又熄滅了,緊接著,沉雷在頭頂炸響,隆隆地滾向遠方,他的心一陣緊縮,彷彿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倫敦大轟炸的日子,腦際充滿了「毀滅」、「崩潰」這些不祥的字眼兒!
「哦,剛才拿來的稿子,就是他翻譯的嗎?」
一家人都圍過來看,新月輕輕地讀著上面的字句,被同學們真誠的心意激動了。
次日絕早,陳淑彥的兄弟來了,照老規矩來送「開門禮」。這禮,應裝在食盒之內,或一架,或兩架,每架由兩人抬著送來。陳家諸事從簡,便讓大小子提著來了,進門道「唔吧哩克」,韓太太率領全家,熱情接待。禮盒讓姑媽收進廚房,裡面裝著子孫餑餑、長壽麵、蒸食、紅棗、茶葉、牛羊肉。姑媽將長壽麵少許,煮了,送入新房,請新人食用,其實並不真吃,擺設而已。陳淑彥梳洗已畢,便到喜棚下向公公、婆婆、姑媽以及小姑新月,一一奉獻蓋碗茶,並分送由娘家帶來的「開箱禮」:送給公公一支筆,送給婆婆一雙襪子,送給姑媽一條手絹,送給新月的是一塊噴香的香皂——都歡喜得了不得。這禮不拘厚薄,但卻不可免,即所謂「分大小」的儀式。其實陳淑彥在西廂房住了數月,把居家的「大小」早已分得清清楚楚了。
「我知道,」新月說,「我現在感冒已經好了,大夫不讓我出院,也許就是讓我避免干擾吧?我——能做到,我——什麼也不想了!」
「楚老師,想不到您今天會來,外面下著那麼大的雨,連我家裡的人都——」新月仰望著他說,眼睛裡閃爍著淚花,話說了一半又停住了。
海黛沒有憂慮,
老阿訇頭纏「泰斯台」,身穿長袍,胸前銀鬚飄拂,由韓子奇延請,步入喜棚,坐「你喀」席首座,由「古瓦西」和新親賓朋陪坐,男方親友皆入餘座。第一桌上列爐屏三色,爐內燃起芸香、檀香,前面擺著大紅全帖、文房四寶、盛「喀賓」(聘禮)的木匣和果盤,盤內盛著桂圓、紅棗、花生、白果,謂之「喜果」,放「你喀花」(迎賓花)數束。喜棚下金碧輝煌,莊嚴肅穆。
「這不成,」韓子奇說,「得聽他本人的意思——」
這時,女方送親的賓朋均已告辭,但又並不真的離去,而是暫借鄰家小坐,謂之「會齊兒」,等待男家來請。接到三次請帖之後,方整衣冠,來到「博雅」宅前,由男家來賓揖拜延入,女方「茶坊」交份子,謂之「總拜見」。
陳淑彥噗哧一笑:「瞧瞧向著他勁兒的,我又沒說你哥長得醜!急什麼?有這樣的妹妹護著,誰也不敢說韓天星半個『不』字!你倒是跟我說,這倆人氣質怎麼不一樣?」
「我早就該來的,」楚雁潮發覺她的神情中的孤寂和悲哀,立即接過去說,「為了不打擾你的休息,我最近沒到家裡去看你,也不知道你又——」
已經欠身準備告辭的鄭曉京又穩穩地坐定了。「楚老師!黨的階級路線是十分明確的、堅定不移的,我們應該正確理解!一個人,無論出生在什麼家庭,只要堅決跟著黨走,就有光明的前途!您是我們的老師,我對您一向是非常尊重的,希望您能夠把我們這個班帶好,做我們的表率。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應該自覺地抵制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思想意識的侵蝕,在各方面嚴格要求自己,注意在同學們當中的影響——」
剎那間,楚雁潮被這從心靈深處發出的呼聲征服了,他沒有力量拒絕這樣的請求,在心中醞釀已久的話不忍再說出口而只能收回去了!不,現在無法收回了,盧大夫已經把話說出去了,而她無疑是完全正確的!
「齷齪得唻,根本不像魯迅寫格!」謝秋思也立即表態。
「媽,您別說了,什麼都別說了——」陳淑彥伸手給媽擦著淚,自己的淚卻又滴在媽的脖子上。
但是,楚雁潮胸中的波瀾卻很快地復歸於平靜,他遲疑地望著鄭曉京,說:「我——並沒寫過入黨申請書啊!」
首先,兩親家見禮。韓子奇和淑彥她爸行「拿手」禮,念清真言。當這兩位遭際不同的玉業同行的手握在一起時,淑彥她爸爸感慨萬千,老淚縱橫,親家的「不棄」之情使他深深地感動了。韓子奇雙手取過桌上的「喀賓」,交給親家,那是《古蘭經》中明文規定、必不可少的聘禮。淑彥她爸恭恭敬敬地接過,轉交「茶坊」,又傳遞進新房,交與新人。「茶坊」高叫:「男親太爺韓子奇,謝女親太爺陳玉章!」又指揮幫忙的人往女家送「回菜」,喊道:「本宅有寒席一桌,請女親太爺,謝謝!」
「也許是瞅著雨大,就沒回來吧?」他猜測著,並以此安慰妻子,「醫院樓道裡有長椅子,也能躺會兒,等天明了回來,你別著急——」
鄭曉京不能容忍了,忽地站起來:「唐俊生,你搞的什麼名堂?」
一家人把他們送出大門外,看著他們走遠了,才慢慢地回到院子裡來。韓子奇回書房去拿他的手提包,他也該上班去了,那提包裡,韓太太裝了好些喜糖,讓他分贈給特藝公司的同事。
「貧血——體質太弱?這算什麼病啊?」新月疑惑地望著盧大夫,「您沒跟我說真話,一定有什麼事兒瞞著我,你們都瞞著我!盧大夫,請您告訴我,難道我的——心臟真的有很重的病嗎?」
「說得是啊,天星也是這麼說!」
「這也不可怕,」盧大夫說,「我準備用外科手術來矯正它——」
愛人贈我百蝶巾;
「啊?我的心臟——」新月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門被推開了,一位老護士托著飯盒走進來:「盧大夫,您的飯都涼了!」
陳淑彥一邊走著,一邊回味著昨天盛大的婚禮和洞房花燭夜,像夢一樣來臨,也像夢一樣過去了。她的父母、兄弟,她的親戚、鄰居,對她的婚事都是極為滿意的,那麼,她也就應該滿意了,一輩子的大事兒,圓滿地交代過去了,以她的「條件」,能嫁到這樣的人家,受到這樣的歡迎,應該「受寵若驚」了。但是,她又有些糊塗。她在尋找過去的夢,經過了昨天的「熱鬧」之後,她過去在夢中期待的東西,似乎已經得到了,又似乎還沒有到來。那是什麼?她說不清。她想起在那個月色朦朧的夜晚,新月躺在她的身邊,輕輕地給她背誦拜倫的詩,像夜風拂著她的面頰,像清泉流過她的心扉。在大海環抱的、隔絕塵世的一個美麗的小島上,兩個深深相愛的年輕人,每人都像一面鏡子,照出了對方的心,兩雙貯滿深情的眼睛,閃著寶石般的光輝——啊,那就是愛情,純如水明如月深如大海堅如磐石的愛情。她就是懷著那樣的憧憬,走進了韓家,尋找自己的歸宿。「張三李四滿街走,誰是你情郎?」她想起新月在住院期間反覆背誦的台詞,「情人佳節就在明天,我要一早起身,梳洗齊整到你窗前,來做你的戀人。他下了床披了衣裳,他開了房門;她進去時是個女郎,出來變了婦人——」是的,一番熱鬧之後,她「變了婦人」,她的童貞,她的心,她的命運,她的一切,都交付給了韓天星,天星就是她的戀人,她的如意郎君。從今以後,她要全心全意地愛他,和他共同生活,生兒育女,白頭偕老。現在,他正走在她的前面,隔著兩三步的距離。她回味著,東廂房裡並不像拜倫筆下的海上小島那樣迴盪著天涯牧歌,韓天星也不像唐璜那樣充滿柔情,但這就不是愛嗎?也是吧?現實生活是千變萬化的,恐怕愛情也不止是一種規格,前面的這個倔小子,也有他的可愛之處呢,新月不是說嗎,「他要是跟你好,就把心掏給你!」是的,陳淑彥相信,瞧天星那個樣兒,跟自己的妻子走在一塊兒,還害臊呢,一看就是個過去從沒搞過對象、從沒接觸過女性的老實人!
他打開那個大硬紙盒,是養在筆洗裡的那棵巴西木。
天氣好極了,碧空澄澈如洗,紫禁城的紅牆黃瓦在驕陽下熠熠生輝,天安門城樓上紅旗招展,馬路上空懸掛著一道道彩綢的長鏈,不知剛剛迎接了來訪的哪位外國元首。
「談——談什麼呀?」
餐廳的正中,擺著一個精緻的圓形紙盒,韓子奇慢慢地打開盒蓋,一隻雪白的大蛋糕出現在新月面前,上面用紅色的奶油瀝成一行英文字:
「再見——」盧大夫緩緩舉起那隻曾經挽救過許許多多顆心臟的手。作為一名醫生,並不希望和病人「再見」,她願意所有的病人都健康地和她分手,不再打交道才好,但這個姑娘的事兒還沒有完,她等著她,等著她來做一次比一次好的複查,等著那次有可能在明年春天進行的手術,手術成功之後,就可以不說「再見」了。
新月會意地笑了,拉著陳淑彥的手說:「快,快叫『媽』!」
默默地回到西廂房,和衣躺在床上。她累了,睏了。昨天的奔忙,昨夜的失眠,現在才突然感到了疲乏。她什麼也不想了,昏昏睡去。
楚雁潮特地從北大趕到醫院。他當然不必為新月收拾東西、辦理出院手續,這些事兒有天星和陳淑彥就行了。他是要親自聽一聽盧大夫對新月出院之後的醫囑,看一看新月的情緒,一切都按部就班,他才能放心。
快樂地飛向自己的伴侶,
「啊,您是這樣看莪菲莉婭的?和我們楚老師的見解倒很接近,他也這樣對我說過,我還以為是因為沒有演成才故意安慰我呢!」新月喃喃地說,她覺得盧大夫的話似乎也不無道理,「那麼,後來呢?」
韓太太率領著新月和迎親隊伍,出門上了「花轎」——以小汽車為代用品,車上紮著紅綢,貼著「喜」字,不用轎夫,開起來風馳電掣,倒也另有一番風味,未見得就不如花轎。韓太太和新月並排坐在車裡,車子「嘀,嘀,嘀」長鳴三聲,就開走了,一共好幾輛,長長的一串,倒是相當威風!
「我表揚的是他的譯文,而且也不認為是什麼『示威』。」楚雁潮再一次打斷了她,「你準備怎麼『交鋒』呢?」
知道人家忙,卻又不肯走;順手拿起桌上的那張《人民日報》,卻又不像要認真看報的樣子。這個謝秋思,你閒著沒事兒,來搗什麼亂呢?
花褪殘紅青杏小,春天匆匆地過去了。醫院病房區樓前的小院,一片濃重的綠蔭。微風中,白楊樹歡快地拍打著油亮的葉片,合歡樹搖曳著孔雀羽毛般的枝條,垂柳擺動著輕柔的長裙,幾乎拂到了花壇旁邊的路椅。綠色世界裡,已經早早地響起了第一聲蟬鳴。
他出神地睜著兩眼,根本不可能入睡。窗外傳來颯颯的響聲,是急落的雨點在敲擊茫茫夜色中的生命。
「呃,我倒沒往這上頭想,」韓太太見姑媽已經說到這兒,就只好下台階兒,「新月,你就接著這個如意,趕明兒也長得像你哥這麼壯,媽才高興呢!」
是誰殺死了父親呢?不知道。二十多年來m.hetubook.com.com,母親、姐姐和楚雁潮都一直沒有找到任何線索。父親到底是個什麼人呢?不知道。無論他是作為革命者被反革命所殺害,還是作為反革命受到了革命的懲罰,都應該留下一點蛛絲馬跡,供後人做一個結論。但是沒有。也許是因為父親的地位太低了,在哪一邊都數不上,革命的和反革命的都沒有記著他,沒有留下哪怕只有幾個字的記載。
第二年的春天,母親在絕望中生下了他,按照父親早已有的囑咐,命名為「雁潮」。誰能夠想像母親在怎樣艱難的境遇中帶大了這姐弟倆?一個小學教師的薪水不足以養活三口之家,她還在星期天給人家洗過衣服,當過娘姨(保姆)。姐姐僅僅讀完了小學就輟學了,可是母親堅持讓雁潮讀書,因為他是這個家庭唯一的男孩。每天晚上,母親在燈下仔仔細細地檢查兒子的作業,逐字逐句地糾正他的差錯,一邊感嘆著:「要是儂格阿爸還在,唉!儂格阿爸,文章寫得交關好,英語講得交關好!」
大家都來觀賞這株綠色植物。噢,是一盆花兒呀?是的,一盆並不嬌艷的「花兒」,而且不是用錢買來的,嚴教授送給了楚雁潮,楚雁潮又送給了韓新月。各人都可以憑自己的眼睛去估量它的價值,但要估量得準確,恐怕也很難。
「盧大夫比我更瞭解你,」楚雁潮望著盧大夫遠去的背影,對新月說,「過去,我只看到你的長處,你聰明,勤奮,有強烈的事業心,這都是你的過人之處,我忍不住曾經多次讚揚過你;但是,盧大夫使我發現了你的短處,或者說是弱點,那就是:脆弱。你的身體脆弱,情感也脆弱。正因為這樣,我們才決定暫時不告訴你真實的病情,等待時機成熟。這是一種善意的欺騙,而欺騙總是不能持久的,現在終於被揭穿了。我覺得,一個人瞭解了自己的真實情況,不管是長處還是短處,都應該感到幸運,這使我們自知!古往今來,有成就的人首先是自知的。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弱點,然後才能克服它,戰勝它,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這樣,不論前面將有什麼樣的打擊和挫折,都不怕了。人生的道路,總是充滿了打擊和挫折,迴避是不可能的!」
他聽到房門「吱呀」響了一聲。
「我本來是想寫封信告訴您的,可是又怕影響您的工作,您那麼忙——」新月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種複雜的情感,她渴望著和老師見面,又懷著惟恐連累了他的歉意,微微喘息著說,「就沒寫——不,寫了,沒發——」
嘴裡這麼說,心裡卻並不踏實,她也說不清楚天星到底上哪兒了。
「那當然,他是我的老師嘛!」新月喃喃地說,心中充滿了欣慰與自豪。
分完「大小」,天星和陳淑彥就該去「回門」了。
晶瑩的淚珠,漫出她那緊閉著的眼瞼,從長長的睫毛中間滾落下來!
「我一定當好這個護士,」陳淑彥說,「伯母,您就放心地把她交給我吧!」
西廂房裡,姑媽正坐在新月的床前,把水盆裡的涼手巾輪番敷在新月的額頭上,一邊還擦著淚,嘮叨著:「主啊,別叫我們新月受罪,這燒快退下來吧——」聽見腳步聲,回頭見是天星和陳淑彥,「噢,你們可回來了!」
「新月,該吃飯了咳!」
天星的臉像猛地被人抽了一巴掌,憋得發紫,脖子上的青筋直蹦,他聽得出來,這決不止是挑他的禮,話裡還有話!「師傅,明人不說暗話,您把話說清楚,我韓天星哪點兒對不住您了?」
「她那會兒才不點兒大,哪兒還能記得?」韓太太笑著說,「吃糖,吃糖!」
食堂裡,吃飯的、賣飯的、做飯的,一片嘩然!當著新郎提舊情,真是哪把壺不開專提哪把壺!人們轟地圍過來,有的等著看熱鬧,有的急著去勸解,怕韓天星這個倔小子犯了擰勁,能把那個胖者頭兒打扁嘍!
「噢,也是用英語演出?太好了!」新月非常羨慕。
「歷史?」鄭曉京覺得奇怪,「一個在新中國成長起來的青年,還能有什麼複雜的歷史啊?」
「謝秋思有很強的資產階級虛榮心,挖空心思地打扮自己。同學們說,她這樣都是為了給您看,每次上英語課,她都穿得比平時更漂亮,這就是『女為悅己者容』——」
楚雁潮呆呆地站在那裡,盧大夫的話使他覺得從頭到腳,寒冷徹骨。新月,一個充滿生命力、充滿事業心的姑娘,已經被判處「死刑」了,她所癡迷的事業,與她無緣了;她所熱愛的人生,為期不久了!命運,對她太殘酷了,她那顆柔嫩的心,怎麼能受得了這樣的打擊!啊,救救她,救救她!誰能夠救她?誰?既然連心臟病專家都無能為力,還能夠有誰呢?
鄭曉京也猶豫了,「是啊,即使在魯迅身邊的人,情況也很複雜,像胡風、馮雪峰、蕭軍、丁玲——後來都成了革命的敵人!」
「我不是跟你說了嘛,不能亂比!」新月不願意把哥哥和楚老師比較,這兩個人,都是可親、可敬的,都對她非常好,在她的心目中,有很多的共同之處,如果一定要找他們的不同——「其實他們只是氣質不同罷了,要是論長相,我哥也可以算是美男子!」
大紅「喜」字貼上去了,上房,東、西廂房,垂華門,倒座南房、廚房,所有的門上都貼上了,韓子奇要進門見喜,出門見喜,抬頭見喜,讓「博雅」宅滿院是喜。最後到了大門外,韓子奇不去覆蓋「玉魔」老人的遺墨,在大門兩旁的門臉兒貼上一對斗大的「喜」字,又踩著凳子,在門楣上貼上了一大排「喜」字,連成了一串。古往今來,沒有這樣的貼法兒,是韓子奇貼糊塗了嗎?不是,他就是希望喜上加喜,喜氣盈門;心中的悲太多了,願從今以後,都換成喜!
「楚老師,上來呀!」新月在座位上往旁邊閃了閃。
這倒是。鄭曉京在心裡說,按照列寧的教導,人是劃分為階級的。謝秋思和楚老師——是了,在這方面也是可以找到證據的!
當天晚上,陳淑彥就跟新月住在西廂房了。
仰頭無法淚沾耳。
女賓們當中也有老派的,堅持說,「娶親太太」還是不能免,至於誰跟著去,倒也隨便。這就使韓太太讓了一步,做出了雙方都可以接受的決定:「唉,那就咱們娘兒倆都去!」
搖頭無法淚如麻。
不知在什麼時候,姑媽把她叫醒了。醒來使她感到空落,感到孤寂。
「騙過,」新月說,「我記著呢!」
此刻,天星正在風雨中遛大街,晃晃悠悠,行行止止,跟個瘋子似的!而且只有他一個人!
所以不必提忠貞二字。
「當然可以做這樣的設想,」楚雁潮說,並沒有由此引起什麼興奮,「但設想畢竟只能是設想,卻找不到任何依據。父親的文章並沒有發表過,他只是一個中學教師,並不是作家。我查過魯迅日記,查過所能找到的關於魯迅的回憶錄,都沒有提到過他。他恐怕並不認識魯迅,而魯迅的書是任何人都可能讀的。當時的知識界,陣線也不那麼分明。」
新月好像惟恐她不信,還是滔滔不絕地說起來,因為說起這些,她心中十分愉快,好像又回到了燕園——
哈哈愛兮愛乎愛乎!
頭換頭兮兩個仇人自屠。
沉默。楚雁潮已經預感到,命運將再一次無情地重複。
一進門,就碰見容桂芳端著飯盒出來,他心裡彆扭,一低頭就過去了。他跟她沒話。
韓太太伸手去拉她,姑媽卻像死了似的,拉也拉不動,韓太太頓時嚇得臉色煞白:「主啊!——」
「姑媽,我不餓。」
但是阿爸永遠也沒有回來。母親希望雁潮快些長大,長成像父親一樣的男子漢,「文章寫得交關好,英語講得交關好」。楚雁潮從來沒見過父親,家裡竟然連父親的一張照片也沒有留下,因為他不可能預先知道自己將突然地一去不回,沒有任何準備。兒子就永遠也無法認識父親,只能千遍萬遍地在想像中追尋。後來這個家被房東驅趕著搬了不知多少次,也就沒能留下父親的什麼有研究價值的遺物。他的遺物也無非就是一些和母親共用的書,一些舊衣服和一把舊雨傘,還有一函線裝的《楚氏族譜》,母親一直捨不得丟掉,因為那上面記載著楚家的血脈,多少多少代曾祖父做過「翰林待詔」,多少多少代曾祖父官拜「刺史」,成書時的最後一代則興辦了「國學」。上面當然沒有來得及印上父親和楚雁潮的名字,但這條千古未絕的血脈正是由他們延續下來的。儘管母親有千種遺憾萬種感傷,但她覺得唯一對得起父親的是給他生了個兒子,留下了根。
「啥人講?啥人講?」唐俊生毫不示弱,氣昂昂地針鋒相對,「『下流兮兮』?『可恥』?講格種閒話當心弄一頂反革命帽子戴一戴!對依講:這是魯迅的詩!啥人敢反對?」
一夫愛青劍兮嗚呼不孤。
她像一隻小鳥真誠而無知,
「怎麼樣?」鄭曉京微笑著,以一個問號開頭,使人全然不知她所問的是什麼「怎麼樣」、哪方面「怎麼樣」,因而也無從回答。其實這樣的問話一般不必回答,僅僅是一種類似「叫板」的發語詞而已,實質性的內容在後頭。「最近,在咱們系的老師們中間,思想情緒怎麼樣?對黨的工作,有什麼建議和要求啊?」
「讓我給毀了?」盧大夫慈祥地微微一笑,新月對她的嗔怪,並沒有使她生氣,她覺得這很像自己的女兒在媽媽面前「撒嬌」時的勁兒。經過一個多月的相處,她們之間已經培養起了類似母女的情感。「我是為了讓『莪菲莉婭』變得更健康,更美!以後還有機會,孩子,不要為這點事兒煩惱,不要老想著那個莪菲莉婭,把她忘了!我覺得,你也不適合演這個角色,那麼悲悲切切的——」
新月原以為這大喜的日子到處都是歡笑,卻不料見到這種情形,那母女二人哭得哀哀切切,難分難捨,使她也感到一種難以抑制的感情,眼淚不知不覺地垂落下來,掏出手絹兒去擦,擦也擦不盡,卻不知為什麼。
陳淑彥聽得醉了!
天星走在前面,低著頭,也不說話。陳淑彥跟在後面,兩人拉開了兩三步的距離。如果是不認識的人看見他們,恐怕想不到這二位已經在昨天動用了那麼多人馬、以那麼大的聲勢辦完了喜事兒,還以為他們是剛剛經人介紹、頭一回兒見面兒的「對象」呢,你瞅,兩人走在當街還不好意思說話兒呢。
鄭曉京緊鎖著眉頭站起來:「楚老師,咱們改日再談吧,我的意見,也只是供您參考。」
年輕的炊事員正在窗口賣飯,瞅見他進來,老遠的就嘻嘻哈哈地說:「喲,小韓師傅婚假休得不短啊,今兒才冒影兒!怎麼著,給我們帶喜糖來了嗎?」
「嗯。」新月真誠地答應著,目送著他離去。
「啊?」
「新月同學——」她的身旁突然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快點兒吧,」新月催著哥哥說,「待會兒我負責好好兒地打扮打扮你!」
夜深了,街上已經沒有了行人,連公共汽車也絕跡了。風雨之中,天,漆黑;地,漆黑;路燈投下一片光亮,撕開了沉沉夜幕,照著幽靈似的韓天星,游遊蕩蕩,形影相吊,像置身於一個陰森森的大舞台。
事情哪裡有這麼簡單呢?
「我——沒有以身作則嗎?我在——戀愛嗎?」楚雁潮喃喃地自語。一個向來十分自信的人,竟然對自己失去了判斷力!他希望在這個時候鄭曉京能以旁觀者的身分幫助他分析、辨別一些朦朦朧朧的意識,又擔心自己難以承受過於明晰的結論,「你說——」
淡淡的月光透過窗紗反射進西廂房,朦朦朧朧可以看見寫字檯上的那盆巴西木。新月把它擺在這個房間裡最重要的位置上,還換了清水。現在,那綠葉,那繁花,在幽暗的房間裡吐著清香,彷彿給七月的夜晚帶來了一縷涼風。
楚雁潮立即從心理上調整了師生之間的慣常位置,正襟危坐,等待下文。
盧大夫的臉色突然變了:「你這是聽誰說的?」
這個補充毫無必要了,前面的回答已經讓新月得到了極大的安慰,這也許正是促使她違背自己的性格、作出「以屈求伸」的決定的根本原因,她擦了擦眼淚,露出了不加掩飾的笑容:「老師,我聽您的——」
姑媽忙笑著說:「新月呀,昨兒個,你不是去迎了親嗎?為你哥、你嫂子,也盡了心了,受了累了,今兒就在家歇著吧!」她似乎看出了新月不高興,有意說了個笑話兒:「今兒這『回門』是淑彥的事兒,趕明兒你出了門子,才該你『回門』呢!」
「啊,真了不起,」陳淑彥不禁讚歎,「我以前還從來沒有認識過著書立說的人!」
「哦。這麼說,我和你哥,好像又有又沒有——」
新的學年第一學期已經過了兩個月,英語專業去年的新生,除韓新月之外都升入了二年級,更上一層樓了,謝秋思取代了新月的領先地位,成為同學們的競爭目標,連羅秀竹都想和她爭個高下。楚雁潮還是這個班的班主任兼英語教師,系領導和嚴教授都希望他管到底,他當然也責無旁貸。這是他任教以來接觸的第一批學生,一年來,他和他們建立了很深的感情,他希望能夠通過自己的手,把他們都培養成材,五年之後,全部合格地送出學校,送上人生征途,那時候,他對國家、對這些學生和他們的家長,才能感到問心無愧。唯一讓他遺憾的是,這個班本來有十六名學生,現在卻只剩下十五名了,他們中間,少了一個韓新月,而且是最出色的一個!如果新月的病治療順利,她也得到明年的暑假之後才能復學,從一年級重新上起,而到那時,別的同學都已經升入三年級了,這個班將永遠失去新月,是確定無疑的,她將比別人落後兩年而不是一年,這也是無法改變的了。楚雁潮為了穩定她的情緒,曾經做出了難以兌現的許諾:等她復學,還當她的班主任。這也許促使新月下了決心休學,但楚雁潮卻深深地感到不安,這明明白白的是欺騙。出於好心,他欺騙了自己的學生,欺騙一個對他十分信賴的姑娘!他知道,自己和新月的師生關係已經結束了,除非新月在康復之後能以優異的成績連跳兩班,追上那十五名同學。這樣的情況,在北大的歷史上是很少見的,但他相信,發憤的新月有潛力創造這個奇蹟,他盼望著!可是,這能取決於新月嗎?能取決於他楚雁潮嗎?明年,明年的一切都還是未知之數,世界上沒有任何科學手段可以預測人的命運,人只有懷著希望往前走,哪怕那希望是渺茫的。如果沒有希望在前面誘惑著人,人也許就沒有前進的勇氣了。正因為他心中懷著一種似乎十分清晰又似乎十分渺茫的希望,他在做著一名教師所應該做的、甚至超出了教師職責的一切。每隔不久,少則一週,多則半月,他就要去看看新月;每一個月的複查,他都盡可能地陪新月一起去,並且和盧大夫做一次交談;他讓鄭曉京在宿舍中保留著新月的床位,這也是新月本人要求的,不要把她的行李全部搬回去,除了日用品以外,留一些東西在那裡,佔住那個床位,等到她復學的時候,還住那兒,而不管將來能不能同班。這樣,就好像她還生活在同學們中間。她不願意離開這些同學。也許,明年的秋天,一切都能像預想的那樣,誰知道呢?
「沒呢!」韓子奇在西間答話,有氣無力。
「得了,老師跟老師也不一樣,瞧我們在中學時候的那個班主任,沒給過我一回好臉兒,也不知我哪輩子該了他的賬——」
「哦,一忙就容易忘了——」新月不好意思地抿著嘴唇,像沒有完成作業的學生面對老師的批評——她從沒有丟下過作業的時候,而現在對待比作業還重要的事兒,卻疏忽了。
「我——不知道——」新月懶懶地翻個身,又接著睡了。
「愛情?」陳淑彥喃喃地說。如果開著燈,新月一定會看到她的臉是紅的,「長這麼大,還沒有人跟我談過——愛情,你倒是跟我說說,到底什麼是愛情啊?」
「咳,你們說這些幹什麼?」
這話把大家都逗笑了。
「媽——」陳淑彥深情地叫了一聲,撲到韓太太的懷裡。
「陶然亭?」天星一愣。那也是他和容桂芳去過的地方!一想起那柳岸、那小船,容桂芳的臉就像個不祥之物浮現在眼前,真敗興,這個影子怎麼老是趕不走?
像一塊巨石突然投進平靜的湖水,楚雁潮心慌意亂了。儘管鄭曉京極力擺出老練沉穩的架勢,但她畢竟太年輕了,那近乎開門見山、單刀直入的工作方法,那過於明顯的「暗示」,已經讓楚雁潮心領神會。這是黨在向他召喚,在啟動他心靈的門窗!對於生活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每一個中國青年人來說,這都是求之不得的,聞之足可以熱血沸騰!
「嗯,聽見了。」天星低著頭,甕聲甕氣地回答。
「那你說,我們還能說些什麼呢?」
「說我什麼?」新月問。她還從沒聽過哥哥談論她,哥哥是個內向的人,什麼話都不說,可他心裡什麼都有數。新月很想知道自己在哥哥心中到底是什麼形象。
淚珠彷彿滴在楚雁潮的心上,四散迸射,發出冰凌碎裂似的響聲,他似乎清晰地聽到了那響聲!他被新月孤寂的心境所感染,卻並不清楚新月何以這般孤寂,又何以這般自甘孤寂?她不完全瞭解自己的病情,也就不至於這樣悲觀,難道果然如盧大夫所說,她另外還有什麼心理負擔,而這又來自她的家庭嗎?楚雁潮曾多次去過她家,這個家庭給他的印象是和諧而安寧的,他認識這個家庭的所有成員,並沒有感到在新月和父母兄嫂以及姑媽之間有什麼矛盾,也許這個瞭解太膚淺、太空泛了吧?
「不成!」天星的眼睛在冒火,他在這兒苦苦地等了好久,決不能就這樣放她走了,「小容子,你不要看錯了人!我韓天星不會賤遇人,也不受人賤遇,過去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我已經是成了家的人了,還會求著你、賴著你嗎?你甭躲我,我只問你一句話:我跟你有什麼仇啊?你不願意跟我好,拉倒,犯不上前心扎我一刀,後心再射我一箭!咱倆到底是誰甩誰,別人不清楚,你還不清楚嗎?」
又見新月,彎彎的,尖尖的,不等落日餘暉完全隱沒,已經出現在西南方向鮮紅色的天空中了。
唐俊生咬咬嘴唇,低著頭說:「啥名堂?嘸沒啥名堂。」
「造謠?」容桂芳冷笑了一聲,「我就不信,你媽還能造你的謠?」
「聽聽,這丫頭多不知道客臊?哪兒有小姑子當媒人的?我們請了正經的『古瓦西』!」韓太太也笑了。
姑媽風風火火地就往上房跑,「新月她媽!你去瞧瞧,這孩子腦門燙人,是不是——?」
天星猛然想起,自從結了婚,今兒是他頭一回進食堂,這些天,家裡吃的東西過剩,都是結婚時候富餘的,姑媽就讓他帶飯,每天裝滿一飯盒。今天沒帶,是姑媽忘了給他?還是他忘了帶來?早晨走得匆忙,想不起來了,反正是沒帶,肚子餓了才想起進食堂,卻忘記了他還沒請食堂裡的師傅們吃喜糖!其實,天星婚假結束來廠裡上班的時候,因為妹妹的住院,他心裡的那點兒興頭早沒了,本車間裡的同事因為比較要好的都去吃了喜宴,他也就沒再散發喜糖。可是,忘了別人不要緊,不該忘了清真食堂裡的師傅,他們都是穆斯林,有著比別人更近一層的感情。可是他偏偏給忘了!
「過幾天,您可一定來,噢?」新月說。
也不要對天盟誓,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嘛,您隱瞞了自己的身分!」新月笑著說。
「如果能夠摘除,我早就做了。」盧大夫嚴峻地嘆了口氣,「有嚴重心臟病的人,不能做扁桃體摘除術!這樣,她的身上就永遠存有隱患,遇有風寒侵襲或者勞累過度,非常容易被鏈球菌感染,引起急性扁桃體炎,隨之而來的就是一系列連鎖反應:風濕熱、關節炎,並且累及心臟瓣膜——」
這邊兒,「博雅」宅門前,兩個老太太心慌意亂地站在那兒,跟傻了似的。她們的頭頂、門兩旁、門楣上的大紅「喜」字在夕陽下熠熠生輝,大喜事兒的喜味兒還沒咂摸夠,災難卻又早早地降臨了!
由於不期然臨時增加了內容,今天的課拖堂了。下了課,已是中午十二點半。楚雁潮匆匆下了樓,撐起雨傘向教工食堂走去。
「不能保證,沒有人可以做出這樣的許諾!」盧大夫加重語氣說,「不要再考慮那些事情了,她恐怕很難再回到學校去了!」
「當然不是所有的人——」鄭曉京有些不大自然,細細推敲起來,她剛才的話不知不覺地運用了文學中的誇張手法,於是有所收斂地說,「其實也只是在幾個男同學之間這麼傳來傳去,造謠的可能就是唐俊生!」鄭曉京顯然在悄悄地後退了,把「議論」這個詞兒換成了「造謠」,「唐俊生不是被謝秋思給甩了嗎?他就散佈說:謝秋思本來已經跟他海誓山盟,就是因為看上了您,才背叛了他;您個子比他高,比他有風度,又是班主任,將來對謝秋思的畢業分配——這些,他當然都不是對手了;他還說——」
「哦,」楚雁潮記起了今天下午有一個班會——每個星期六在男生宿舍召開的全班例會,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這種會歷來都是由鄭曉京主持,班主任可以參加,也可以不參加。既然現在鄭曉京趕來通知他,顯然是希望他參加了。「什麼內容?」
「得,娘兒倆說話兒沒個夠,往後常來常往,不在這一時,」韓太太笑吟吟地說,「親家,您把淑彥交給我,就什麼心都甭操了,我把她呀,就當成自個兒的女兒,跟新月一個樣!」
「樂你那傻樣兒!」陳淑彥說,「你跑那麼快幹嗎?人家又不會吃了你!」
「這倒也有道理——」韓子奇的口氣不覺也緩和了。
姑媽從廚房裡跑過來,瞅了瞅說:「咳,你們弄的洋玩藝兒?我那邊兒把吃麵的滷都打好了!」
新月離開學校已經兩個多月了,休學也已經一個月了,在這些日日夜夜,她的老師心中,經歷了怎樣的感情風暴!新月是接受了他的勸告才決定休學的,並且由他親自到教務處為她辦了休學手續。新月是他這個班裡最優秀、最有前途的學生,而從今之後,卻再也不屬於這個班了。去年,迎接她的是楚雁潮;今年,送走她的也是楚雁潮。一迎一送,有天壤之別,作為一名教師,他要忍受怎樣的痛苦!新月休學之後,他每個星期都要抽出時間去看她,讓她感到,她並沒有離開老師,並沒有離開學校,並不是一隻離群的孤雁,鼓勵她安心休養,積蓄力量,以待明年飛返燕園。每次去看新月之前,他都要像備課一樣仔細想好談話的內容,避免萬一言語不慎,刺|激了她的情緒,引起病情變化,這在習慣於直抒胸臆的楚雁潮是很困難的。他決心這樣繼續做下去,直到明年的手術成功,新月重新回到學校。等待是漫長的,必須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走過去。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雖然新月的情緒還比較穩定,出院後的第一次複查,幾項主要指標也趨於正常,風濕活動已得到控制,但盧大夫卻並不是很樂觀,她需要的是長期的穩定,為施行手術準備好必要的條件,在這之前,如果病情出現反覆,將是極為不利的。誰又能絕對保證避免可能出現的反覆呢?誰也不能,再高明的醫生也不敢向病人做出百分之百的許諾,病魔是無情的,它不遵守任何協定,隨時都可能肆虐逞兇,況且它現在附著在一個缺乏抵禦能力的女孩子身上!
天星就放慢了速度,讓她跟上來。他不傻,聽得出來妻子的話是甜的,所謂「人家」就是指她自己,她當然不會吃了他,她是不願意這麼像路人似的離得老遠地走,想挨得近點兒,慢慢兒地走著,聊著,像一對兒「情侶」。可是天星覺得不好意思,這一帶離他的廠子不遠,有些同事也住在附近,他怕被人家看見。其實,昨天的婚禮,廠子裡來了不少同事,這明媒正娶的兩口子還怕人家看嗎?他還是覺得有些怕,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那就別再『伯母』、『伯母』地叫了,還不改改口?」姑媽笑著說。
「你怎麼了?」妻子關切地問,惶惶地向這邊走來。
「跟他同歲?」陳淑彥一愣,不覺又在心裡把天星拉來和楚雁潮比較,「這兩個人,可太不一樣了!」
天地和大氣是這樣舒適,
他的坦然使得鄭曉京也不敢一口咬定了:「是啊,我也覺得奇怪,可是同學們都議論紛紛,說得有鼻子有眼兒——」
「什麼『表妹』?」他莫名其妙地問。
「嗯?」韓太太正靠在太師椅上打盹兒,打著哈欠站起來,跟著姑媽往外走,「瞧瞧,我怎麼連一天的踏實都沒有哇?甭著急,不礙事的,頭疼腦熱的,誰也免不了!」
韓太太虔誠地跪在喜棚下,心中悲喜交集。她想起先父梁亦清,一輩子清苦,為玉而生,為玉而死;想起先母白氏,心地善良而又懦弱無能,在貧病中早早地結束了生命。他們在世的時候,沒有享過一天的榮華富貴,沒有料到奇珍齋會有日後的復興和鼎盛。如今,奇珍齋雖然不在了,但是「玉器梁」的後代還在,父母生前見都沒見過的滿室的藏玉還在,藏在這座父母沒有住過的「博雅」宅裡。現在,「玉器梁」的子孫又長起來了,天星要成家立業了,子子孫孫將在這裡一代一代地傳下去,這是大喜啊,她要向父母、向祖輩亡人報喜!她想起三十六年前自己的婚禮,那是災難中的婚禮,一貧如洗的婚禮,沒有嫁妝、沒有宴席、沒有賓客的婚禮,那時她什麼都沒有,梁家的女兒,兩手空空地嫁給了韓子奇,韓子奇兩手空空地做了梁家的上門兒女婿!這些往事,韓太太從不向任何人提起,包括天星、新月和他們的姑媽,都不讓他們知道,但她自己卻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是她的傷痛,她的恥辱,她的遺憾。正因為如此,幾十年來她從不去參加任何人家男婚女嫁的喜事兒,「隨份子」,隨就隨吧;送禮,送就送吧,她打發別人去,自己不去,她不願意把自己那連要「乜帖」的都不如的婚禮和人家的相比!五十多歲的老太太想起終身大事的遺憾,還和年輕時候一樣動心,不禁潸然淚下!幾十年來,她一直懷著強烈的願望,要把這個遺憾補上,當然不是補在自己身上,而是補在兒子身上,現在,這一天終於到了!
唉,隨他去吧,反正十幾年來,甚至幾十年來,韓太太已經摸透了他,這個韓子奇,也並不是她事事處處都可以掌握的。管得了人,也未必就能管得了心啊!
「歡樂,是歡樂啊!我哥和淑彥都是非常非常好的人,我衷心期望他們永遠歡樂、永遠幸福!」新月的臉上又浮現出了笑容,「那天的婚禮好熱鬧,我還親自去迎親了呢!」
他的臉漲得紫紅,期待地望著黨的代表。他希望鄭曉京再仔細回想一下,給他一個肯定的答覆:這些情況,組織上都掌握,並不成為你入黨的障礙。那麼,他會毫無矯飾地立即流下熱淚,而不管最終能否成為一名共產黨員,也為卸下一個沉重的精神負擔而感到由衷的欣慰。
她眼中的那點希望之火復歸於黯淡,放棄了那不僅毫無依據而且相當危險的設想。從「烈士」到「敵人」,楚雁潮的父親轉瞬之間翻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跟頭,從天堂跌進了地獄。
「嗯,我也看得出,他是個好人,大好人!」
「我能不著急嗎?自個兒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一輩子扯著心!」妻子嘆息著,聲音從廊子下傳過來,「唉,這樣的天兒還非得去探視嗎?一個人住院,攪得全家都不安生!」
「啊?!」楚雁潮自己的心臟彷彿遭到了致命的一擊,「為什麼?」
鄭曉京卻突然說話了:「您父親——他平時表現怎麼樣?」
他的講解突然出現了停頓。因為他發現坐在後排的幾個男同學似乎不太專注,而在關心別的什麼事情。儘管他在過去曾經說過:「學習的成功主要在於並非強制的興趣」,但一旦發現自己並沒有把學生的興趣完全吸引到他的講述中,還是感到了不安。他想以片刻的停頓和忍耐來提醒他們,卻造成了課堂秩序的躁動,同學們紛紛回過頭去,想知道是什麼影響了老師的情緒。
所以不必提忠貞二字。
「你不要覺得奇怪,他是完全做得到的。因為拜倫是他所偏愛的詩人,他太熟悉了。他說:拜倫的詩和拜倫本人一樣,是天地精靈的化合,是造物主對人類的特殊賜予,讀他的詩,就可以感到他胸中的激|情,就像熾熱的熔岩從火山中噴發,像洶湧的波濤沖擊著海岸!他佩服拜倫的『才氣大,力氣大,口氣大』,說沒有這三『大』,就不可能成為大家!——」
「新月,悄不聲兒的,跟著我,別言語。」韓太太悄悄地囑咐女兒。在這種時刻,不比往常同學之間串門兒,現在該說什麼話,都有規定。新月就住了聲,隔門望著陳淑彥,陳淑彥此刻也依娘家媽的囑咐,正襟危坐,並不出來招呼客人。
「我有事。」楚雁潮並沒有明確回答她,轉身走了。
化作閃閃發光的寶石。
「新鮮!你說是誰甩誰?」大師傅兩眼瞪著他,左胳膊抱著右胳膊,等著他來打,毫不畏懼,「哼,你小子不是瞅不起『切糕容』,才甩了她,娶了『玉器陳』家的姑娘嗎?你可了心了,就不管人家小容子是死是活!你們家裡大辦喜事兒的時候,她在這兒眼淚叭嚓,誰瞅著不難受?問她什麼,她也不說,端起飯盒就走——」大師傅動了感情,周圍的人也安靜了,顯然受了這個胖老頭兒的感染,人心所向悄悄地都往容桂芳那邊偏了!大師傅的情緒十分激動,聲音卻低下來了,也許他本不想讓韓天星當眾丟醜,只是忍不住,往前走了幾步,說:「因為你是個『朵斯提』,我這幾句話才不能不說,告訴你,韓天星:回回不能賤遇回回!你們『玉器韓』沒什麼了不起,賣切糕的也不比你們低,我們『勤行』憑手藝、賣力氣吃飯,不丟人!我瞅著小容子對你太真、太實,你不識好歹!欺負這樣的人,你昧了良心!」
「唉!」她無可奈何地嘆息,以表示她對於楚老師的不佳身世深表同情但又愛莫能助,然後尋找適當的結束語,「不管怎麼樣,您還是應該相信黨!一個人的出身是不能選擇的,但是仍然可以選擇革命的道路!」
都不是。鄭曉京此行的目的,是他所不曾料到的。
親家母引著客人進門。陳淑彥家住的是大雜院,根本不可能搭喜棚,客人就直接請進屋裡。陳家一共就住兩間房,進了外屋,就看見陳淑彥正坐在裡屋呢。
她嚇了一跳!但她立即反應過來,是天星。她站住了,猛地回過頭來,瞅見那棵柏樹,瞅見站在樹下的、渾身濕淋淋的天星,她似乎顫抖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縷溫情,但也只是一閃,就熄滅了。她垂下眼睛,睫毛上亮晶晶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花,壓低了聲音,說:「韓師傅,咱們沒話說了,好好兒地過你的日子吧!」
西廂房裡窗明几淨,方磚地精心地擦洗過,雕花隔扇纖塵不染,床單是剛換的,天熱了,換了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為了迎接新月歸來,家裡是花了一番功夫的。
天星沒有再追上去,愣愣地看著那一點淡綠色消失在風雨中。容桂芳什麼時候見過媽媽?媽媽為什麼要對她編造什麼「表妹」的謊話?啊,難道是媽媽有意要拆散我們嗎?為什麼?為什麼!
楚雁潮不願意讓自己在北大也留下那樣的笑柄。五年上學、一年見習和一年多的執教,他默默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一切,卻始終徘徊在黨的門外,沒有再向前邁出一步——
「謝謝楚老師,您請坐!」韓子奇對他十分客氣,陳淑彥趕緊把椅子往他跟前挪了挪。
陳淑彥家門口,自然也貼著大紅「喜」字,站了一大片人,迎接車隊,領頭的人物是「送親太太」,便是陳https://m•hetubook•com.com淑彥她媽,韓太太的親家母。
古舊的崇文門城樓在雨幕中顯出一個淡淡的剪影。
「你今兒的藥吃了沒?」
一家人都集中在餐廳裡。
「您的家庭很簡單嘛,職員出身,您的母親是小學教員,還有一個姐姐在——在商店裡做會計工作。就這些嘛!」
新月沒說話。她想不起來過去的班主任對淑彥怎麼不好,也許是淑彥因為出身不好總在疑心別人歧視她?對這個問題,新月願意避開不談,她不想刺|激淑彥再想過去的煩惱。
「那——她以後怎麼辦?」楚雁潮喃喃地說,心怦怦地跳。
「你不要惦記家裡的事了,要安心在這裡養病——」他說。
但是,即便如此,他仍然覺得要傾吐心中的疑慮是那麼困難!
說到這裡,她閉上了眼睛,剛才被喚起的那點兒興奮之情,又被什麼給沖淡了,她的耳旁又響起了媽媽說過的話:「這裡頭有你什麼事兒?」是啊,沒有她什麼事兒,哥哥的婚禮結束了,媽媽的心事全沒了,她呢,躺在醫院裡。這半個月當中,哥哥和嫂子經常來看她,爸爸和姑媽也來過幾次,惟獨媽媽沒有來。難道媽媽真的一點兒心事也沒有了嗎?不知道女兒在病中更需要母愛嗎?
容桂芳慘然一笑:「韓師傅,算了,過去的事兒用不著再提了,都怪我糊塗,瞎了眼。我要是會耍明槍暗箭,也就不至於落到這一步了!」她轉過臉去,不再看天星,冷冷地說,「韓師傅,這一輩子還長著呢,往後,做人得講點兒起碼的道德!」
楚雁潮輕輕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動,然後自己搬過了一把椅子,坐在她的床前。
「啊!」新月臉色蒼白,雙手瑟瑟發抖,「手術?對心臟做手術?——」
「這樣,可以保證她明年暑假之後就能復學嗎?」楚雁潮擔心地問。
新月喃喃地訴說著,往日的情景,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那不是夢,那是真真切切的現實,是她親身經歷過的,永遠也不會忘的。十七八歲少女的心,純淨得像一面鏡子,印在上面的影像,將會記一輩子——
這個說:「喲,這就是新月啊?我橫有十幾年沒見著了,都長成這麼大的姑娘了?瞅瞅,模樣兒這個俊,跟你媽當姑娘的時候一個樣兒!新月,你還記得嗎?你小時候對我說:最喜歡吃姨奶奶給的大冰糖葫蘆!」
「不,你來得正好,」盧大夫振作精神說,「我很想和你談一談新月的情況——」
「哦,等一等,」新月說,「楚老師還沒到呢——」
「不,是聽大夫的!新月,你變得堅強了,老師喜歡這樣的學生!」楚雁潮激動地伸出手去,有力地握了握新月的那隻小手。這在新月,在他自己,都有些出乎意料。
她一動不動地仰望著天花板,天花板空洞無物,只是一片潔白。她也許什麼也沒看,在茫然的思索中,眼神凝住了,眉宇之間,一縷若隱若現的哀愁。她在想些什麼呢?
從此翻臉不理我,
「哎,淑彥,你跟我哥談得怎麼樣了?」
「是嗎?」鄭曉京喃喃地說,「他們還說——」
檯燈下,《故事新編》的譯文又中斷了。這些日子,他非常繁忙,要學習中央的「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方針,要貫徹《高教六十條》,有各式各樣的會,都是必須參加的。從越來越濃、越來越緊張、越來越神聖的政治空氣中,可以感到鄭曉京去年透露的信息正在被證實,中國已經和蘇聯分道揚鑣,一切人都必須勒緊褲腰帶鬥志昂揚地經受考驗;此外還有他本身的職責,二年級的教學,要花更多的時間備課。因為嚴教授的身體越來越差,他必須為恩師擔當起一切。他的業餘時間,能夠用於譯著的就更少了。忙,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總是很難在寶貴的業餘時間把心靜下來,集中到稿子上去,常常是人在備齋中,心在「博雅」宅,愣愣地坐了半天,筆下竟不著一字。《鑄劍》完成之後,《出關》就譯得更慢,那位騎著青牛恓恓惶惶地西出函谷關的老子,就總也過不了這道關。外文出版社的編輯非常著急,一再催促說:這本集子本來計劃在今年出書,現在不得不推遲到明年,但如果不能盡快脫稿,連明年能否出來也就很難保證了,所以請他快、快、快!這實際上給了楚雁潮一個喘息的機會,推遲到明年,總是來得及的吧?沒有完成的稿子,只剩下三篇了,就是《出關》和《非攻》、《起死》,他無論如何也要抓緊時間把這三篇譯完,否則,他就不僅讓責任編輯失望,也讓新月失望了。每次去看新月,她總是急著向他詢問稿子的事兒,這個對翻譯事業入迷的學生,把老師的事業也當成自己的事業,把這部稿子作為希望和情感的依託,只要他們一談起譯著,新月的情緒就格外的好,因病輟學的寂寞、痛苦就被沖淡了,彷彿她沒有離開自己的跑道,還跟著老師往前奔呢。是的,楚雁潮決不能丟下這位小小的「同道」,未來的事業向他們展示著燦爛的前景,他一定要帶著她往前闖,闖過橫在面前的這道關口,新月就可以步入坦途,他矚望她能取得比老師更好的成績!
快半夜了,雨還在下,院子裡汪洋一片。
閃電熄滅了,沉雷滾滾,把正要聲討妻子的韓子奇震得一愣,停住了。妻子那雙關切的眼睛,使他那正要衝出喉嚨的話又嚥回去了,他猛然想起東廂房裡還睡著過門不久的兒媳,想起女兒的懇求:「不要和媽媽吵架——」他胸中的怒氣,到底還是忍下了,「哦,沒事兒,我睡不著,想坐一會兒——」他言不由衷地說著,把椅子扶起來,然後無力地坐下去,手捂著隱隱作痛的肋骨。
「什麼?你說這話屈心不屈心,為主的知道!」韓太太一臉的委屈,「我把淑彥娶過來,也是為了新月啊!」
是日,曙光初露,姑媽已在灑掃庭除。她懷著滿心的喜悅,盡自己既是僕人又是主人的職責,自從她來到「博雅」宅,二十五年來,還是頭一次操持喜事兒。她不是為自己喜,這位六十歲的孤身老人,今生今世再也沒有喜事兒可辦了,她那親生兒子不知流落何方,如今也像天星這麼大了,也該娶媳婦了,當媽的卻沒有這個份兒。不,姑媽在這個大喜的日子,不去想海家的、馬家的傷心事兒,她把梁家、韓家當成自己的家了,把吃她的奶長大的天星當成自己的兒子了,這些日子她也深深地感到,陳淑彥把她和韓太太一樣都看成「婆婆」了,她為此激動不已。今天,她比往常起得還早,做完了晨禮,把廚房裡的肉案子、菜案子、刀、笊籬、鍋、碗、瓢、勺都歸置得利利索索,就去打掃院子了,其實,那也已在昨天就掃得乾乾淨淨了,再掃一遍,她心中就多一分愉快,她高興啊!
兩個「阿拉上海人」公開反目,又給大家注射了興奮劑。尤其是被謝秋思藐視的「鄉下人」羅秀竹,她雖然還不能完全聽懂唐俊生的朗誦,卻對他們的「內戰」抱有一種幸災樂禍的濃烈興趣。
「你可真是的,」新月笑了笑,「用不著對他敬而遠之,他這個人挺隨和的!課上是老師,課下和同學們就像朋友,什麼都談,談他的老師,談他的學生時代,談戲劇、電影、音樂,當然,談得最多的是文學,他最愛的是文學,許多中外文學名著,他都熟悉極了,有的甚至能背下來!——」
陳淑彥聽傻了!
韓太太一愣,韓子奇也一愣!那是一隻翠如意,是天星小時候掛在脖子上的吉祥物,它讓人一見,猛地就像倒退了二十多年!不,二十多年早就過去了,天星都已經二十六了嘛!
鄭曉京氣呼呼地展開信箋,看見上面是分行寫的英文。
楚雁潮微微皺起了眉頭:「同鄉?同鄉能說明什麼呢?人的感情能以地區劃分嗎?」
「我——我捨不得離開我們的班集體,真捨不得!」新月喃喃地說。彷彿現在就已經和大家告別,覺得依依不捨,她多麼羨慕那些命中注定將要跑在她前面的人,多想繼續站在他們的行列中,彼此爭個高下,但是,卻不能了!她還想說捨不得她的老師,但話到舌邊,又嚥住了,這是她心中極為重要的話,卻找不到適當的詞句準確地表達。
天星聽得直發懵,緊攥著的拳頭不知不覺鬆下來了。他瞅著大師傅,胖者頭兒一臉正義;他望望周圍的人,旁觀者對他流露出鄙夷的神情。他今天算「栽」了,被人家這麼樣兒當著眾人一場好罵!他嗓子裡噎著一大堆話,要為自己辯解,不能受這樣的侮辱!可是,他能在這兒詳詳細細地敘述他怎麼樣頂風冒雪去張家口買羊,他媽怎麼樣辛辛苦苦為容桂芳準備盛宴,容桂芳又怎麼樣臨時變卦、斷然拒絕嗎?這些話,該跟容桂芳說去!是她,這個反覆無常的女人,甩了他韓天星,還不算完,還在廠子裡造謠,臭他!這個女人太不地道了!
她像一隻小鳥真誠而無知,
我的所愛在山腰;
「哦,」鄭曉京的昂揚鬥志鬆懈了,她構思中的那場既有思想性又有戲劇性的「交鋒」就這樣被扼殺了嗎?她似乎很覺惋惜,「那,下午的會——」
「為什麼?」新月完全不可理解,對這樣的好事兒,竟然還會有不熱心的人?
在熟悉的講台上,楚雁潮完全是自如的——
楚雁潮不能不被她所感染。虔誠本身就具有感染力。任何一位真正的而不是偽裝的宗教信徒,也不管他尊奉的是什麼教義,當他心口如一而不是陽奉陰違地祈禱跪拜時,也足以使毫不相干的旁觀者肅然起敬。何況,對於鄭曉京不惜為之獻身的信仰,楚雁潮並不是一個旁觀者!自從紅旗插上了上海城,他便和同齡的孩子們一起,毫無例外地接受了這一切。以後,他來到了北京,經歷了反右派鬥爭、大煉鋼鐵——一個剛剛跨入青年時代的人不可能真正理解和評判這一切,但他寧願相信,這都是天經地義的、勿庸置疑的,一直到飯越來越吃不飽,革命越來越艱難——
新月吃過了藥,兩人就躺在床上,說著悄悄話。
全然不顧人家正在談著多麼緊要的事,長驅直入,後來居上而且還心安理得。你來得多麼不是時候!現在楚老師連自己是紅是黑都弄不明白,又怎麼有心思給你「講講清爽?」
「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楚雁潮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他繼續說:「不要以為革命作家就不會寫有關愛情的作品,魯迅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慾!不過,這首詩並不是直接寫他自己的愛情生活的,而是有意諷刺當時流行的軟綿綿的『失戀詩』。他寫得很幽默,但立意很嚴肅:沒有志同道合為基礎,也就沒有愛情,不必『阿呀阿唷,我要死了』,還不如『由她去罷』。詩裡所提到的幾件奇特的禮物,大家也許覺得很古怪,其實是魯迅從自己的生活中信手拈來的:『貓頭鷹』和『赤練蛇』是他所喜歡的兩種動物;『冰糖葫蘆』是他愛吃的食品;至於『發汗藥』,因為他有肺病,更是經常服用——」
從未曾夢想到中途變心,
「逛公園?」天星遲疑地站住了。
「哦,看得出來,一定是個尖子!年歲不大,就那麼沉穩、成熟!他今年二十幾啊?」
課堂上亂哄哄,楚雁潮不能不說話了:「這確實是魯迅的詩,題目是《我的失戀》。」
「你現在不就認識了嗎?」新月說,「等書出來,我請他送你一本兒,怎麼樣?」
「咳,這算什麼?」陳淑彥扶著新月的肩膀說,「新月把我當成親姐姐,我還不什麼都是該做的?伯母,您老是這麼客氣——」
「哦,算了吧,今兒就別去了,以後再——」天星囁嚅著說。他的興致全讓容桂芳給破壞了。
親家母請韓太太一行坐定,取出緞鞋一雙獻上,韓太太雙雙接過。這雙緞鞋,自然不是供陳淑彥真穿的,古色古香的樣式,原是一種禮儀。這時,隨著來娶親的男客就該告辭了,只留下女賓。親家吩咐兩個小子上菜、上湯,招待親家,謂之「坐果子」。韓太太只是敷衍一番,並不拿起筷子真吃,這也是禮儀的規定。
韓子奇惟恐在今天敗興,就打起精神,說:「新月,拿著這隻翠如意!是你哥給你的,也是你爸、你媽給你的!按照我們玉器行裡的說法,綠色,象徵著青春、和平、朝氣,這正是全家對你的心願啊!」
「我想跟您隨便聊聊,楚老師,」鄭曉京開口了,一隻手從下巴底下抽出來,撫弄著桌上的那張《人民日報》,大概是想做出「隨便」的樣子,「本來早就想跟您談的,最近事兒太多,班裡一攤兒,還有系總支一攤兒——」
天星一眼就看出她臉上的笑容不大自然,沒顧上回答她的話,進門就問:「媽,家裡有什麼事兒嗎?」
韓太太在日理萬機的繁忙之中,仍然抽出時間作了晌禮,下午三點鐘,就該「發轎」去迎親了。
我的所愛在鬧市;
新月的病房的門敞著。因為氣壓太低,護士怕病人感到胸悶,又沒有人來打擾,就敞著門。對面的窗子上,傾瀉著雨水的瀑布。
楚雁潮懊悔剛才提到她的年齡,趕快扭轉話題,回到那件喜事兒上去:「你應該為你的哥哥、嫂子感到高興,這為你們的家庭也增添了快樂!」
楚雁潮要說的已經說完了。吐出了胸中多年的積鬱,他似乎應該感到一絲宣洩的快慰,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但是沒有。他留下的仍然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號,仍然壓迫著他。也許是因為壓得太久了,他已經習慣了,並不覺得過分的沉重。只是在今天,在此時此刻,當他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塊巨石時,才格外真切地感到了它的份量。
楚雁潮的心像被一根鼓槌猛地敲了一下!新月只知道她患的是感冒,在她的心臟又面臨新的威脅的時候,她擔心的不是自己的身體,而是怕驚擾了她的老師;現在,老師來了,就坐在她的床前,老師什麼都知道,卻又什麼都不能說!
韓太太早已為他們準備好了「回門禮」:鮮魚、活雞、糖耳、蜜柿、紅棗、栗子、油糕、月餅、茶葉、牛羊肉、來往卷、切麵,等等,一應俱全,交給天星,天星卻面有難色,嘟嘟囔囔地說:「怎麼今兒還不算完啊?」
喜氣溢滿「博雅」宅,賀喜的賓客紛紛來臨。特藝公司的,五四一廠的,文物商店的,韓子奇在玉器行裡的知交故舊,還有一些遠房親戚。韓家在北京沒有任何親戚,都是梁家的,而且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久已不來往的。「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他們都樂於為「博雅」宅錦上添花。韓家敞開大門,歡迎所有的客人,這可不僅僅是花幾塊錢賀禮來「吃」的,是來「長臉」啊!
「去,去,哪能讓你掃?」姑媽推開她的手,「累壞了你,可怎麼著?你歇著,好好兒地看喜就成了!」
「忙?你在家裡還忙什麼?」楚雁潮覺得奇怪。
海黛和唐程沒有想到死,
「——還不如孔子大方,見老子一次就送他一隻雁鵝!」楚雁潮接著說,忽然想起了什麼,問新月,「哎,你想吃點兒什麼?下次探視我給你帶來!」
天星氣呼呼地跑到她面前:「小容子,咱們說道說道!」
楚雁潮此時哪能想到,在北大男生宿舍裡召開的那個班會到現在還沒有散。鄭曉京根本沒有聽從他的建議,仍然發動了一場急風暴雨式的思想交鋒,把唐俊生和謝秋思鬥得一塌糊塗!
「拿著,拿著!」姑媽比誰都著急,又比誰都善於圓場,她不等天星說話,就按住新月的手,笑呵呵地說,「聽見沒有?你哥盼著你萬事如意!好,好!這話頂是吉利了,你呀,就借你哥的那個皮實勁兒,瞧他,壯得跟頭牛似的!」又瞅著韓太太說,「新月她媽,你說是不是?」
「背給我聽!」
「誰?」他恐怖地問。
韓太太嗔怪道:「你?一個小姑娘家,哪兒能辦這麼件兒大事?」
「唐俊生!」已經回到自己座位上的鄭曉京厲聲說,「你鬧得太過分了!」
新月忍不住笑起來。
「哦——」陳淑彥抬起頭,臉上掛著笑容,眼裡卻含著淚。
姑媽趕緊跑過來:「哎,哎,天星這孩子,好話也說得不中聽,他的意思——」
「不可能!」鄭曉京首先從震驚狀態中做出了反應,「魯迅是文化巨人、革命戰士,怎麼會寫這種東西?」
回她什麼:赤練蛇。
諸事齊備,婚禮開始!
愛人贈我金錶索;
楚雁潮又是一陣激動。他確信,鄭曉京是代表著黨組織來關懷他這個徘徊在黨的門外的青年;那麼,他現在所面對就不是自己的學生而是「母親」了。兒子對母親有什麼話不可以說呢?
親家母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忍不住淚如雨下,此時,對女兒說:「淑彥,你有了好人家兒了,交代了『罕格兒』(有了歸宿),媽放心了!」
「二十——」新月一口答不上來,想了想說,「他二十四畢業的嘛,今年二十六了,呀!」她突然大驚小怪地拍了陳淑彥的手一下,「他跟我哥同歲!」
在他踏進教室門的一剎那,猛然想起昨夜鄭曉京的談話,不禁擔心自己是否會在學生的心目中改變了形象?他有沒有勇氣面對鄭曉京那雙探究他的眼睛?還有對他進行「議論」的同學們——不,鄭曉京還和平常一樣,大家也都和平常一樣,安靜地望著他,等著聽課。職業的自尊心使他立即鎮定了,教師永遠需要學生們尊重的目光。
「什麼?我不適合?導演都說我是最理想的人選,我覺得我把莪菲莉婭的那種純真、恬靜、憂傷而又無可奈何的情調把握得很好,內心世界挖掘得很深——」新月很不服氣,要和盧大夫爭辯,說了一半,卻又不想說了,憂傷地垂下眼睛,「算了,反正已經耽誤了,說也沒用,您又不是搞文科的,不理解文藝作品中的人物細膩的感情!」
因為她從未聽過,
「這叫什麼話?」韓太太伸出手指頭點著他的額頭,「大喜的日子,不許說什麼『完』不『完』的,好日子才剛剛開頭兒呢!快去,快去,你岳父、岳母把嬌嬌的大姑娘給了咱們,該當的上門兒去道謝!人人兩重父母,見了面兒要叫『爸』,叫『媽』,別這麼樣兒連句整話都說不出來,聽見沒有?」
陳淑彥看著丈夫那梗著脖子、耷拉著腦袋的背影,不禁噗哧一聲笑了。
楚雁潮猜測著她此刻的思想,而猜測是困難的。
念完了平安經,韓太太滿面春風地站起來,由她擔任總指揮的這場戰役,開始了。
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這一對知心姐妹的娓娓夜談停止了。陳淑彥睡著了,她夢見了天星,她逼著天星給她背詩,兩人差點兒打起來——
「不,我不休學!」兩顆淚珠從新月的一雙大眼睛中滾落!
態度如此惡劣,似乎根本沒把班長放在眼裡。鄭曉京離開自己的桌子走過去,一把搶過那幾張信箋:「你們傳的是什麼?」
「天星說什麼?」韓子奇現在倒著急了。
「不必了!」楚雁潮說,「這麼一件小事兒,我看用不著興師動眾,讓它自生自滅就是了。事實本身就已經很清楚,無須再解釋;只有謊言才拚命鼓吹,惟恐別人不相信。我不希望因為我而弄得謝秋思和唐俊生兩位同學在大家面前都抬不起頭來!你說呢?」
屋裡一片黑暗。他聽見妻子舒了一口氣,慢慢地走了出去,好像又站到了廊子底下,感嘆著:「唉,這個天星!怎麼就不知道老家兒替他著急?」
「整頓班風啊!」鄭曉京伸出一隻手,抹著臉上的雨水,「您看現在班上都亂成什麼樣子了,不整頓還行嗎?」
陳淑彥偷眼瞅瞅這位事事都發楚的丈夫,羞紅的臉上,泛出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
自從迎親隊伍進門,淑彥她爸一直沒有上前,只像個隨從似的站在眾人後頭。他並非不懂禮儀,並非不登大雅之堂,女兒的婚事,他比誰都高興,何況親家又是韓子奇,同行中的佼佼者,這為他增添了極大光彩。但這位前半生不曾發達、後半生又不走運的琢玉藝人、「小業主」,又深深感到與親家相比,自愧弗如,相形見絀。由於自身的種種局限,他對女兒出嫁,只能盡心,難以盡力,心中隱隱作痛。依他本意,就悄悄後退,不去韓家了。但是,韓子奇和韓太太早就請「吉瓦西」遞過了話兒來:既然結了姻親,就不分彼此了,不用兩處破費,到了那天,都過來,一處熱鬧熱鬧就是了!況且,在婚禮之上,他作為「女親太爺」,也是必須到場的。難拂盛意,難卻己責,他懷著感激而又不安的心情,也跟著上了小汽車。
「咳,可不?我這心裡頭也不是一檔子事兒,」韓太太順著話音兒說,「我想跟你商量商量,天星跟淑彥的事兒,早點兒辦了得了!」
「對,問題不在扁桃體炎本身,這是一種極為普通的病,」盧大夫推開辦公室的門,請楚雁潮進去,坐在自己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麻煩的是,扁桃體炎極容易引起她的風濕熱復發,反覆發作對於心臟極為不利——」
鄭曉京回答得很準確,看來,她對班主任做過一番起碼的調查研究。但這並不全面,以致楚雁潮不得不提醒她:「還有,我的父親——」
羅秀竹忘了「坐山觀虎鬥」,也慌了:「不要糟蹋魯迅噢,他是我最崇拜的作家!」
「楚老師!」鄭曉京穿著一件草綠色的軍用雨衣,從後邊朝他追來。
「您以為只是個課堂紀律問題嗎?一種極不健康的思想意識正在班上蔓延,原來還只是在下邊兒議論,現在已經在課堂上公開化了!我真為您擔心啊,楚老師!」
「我怕您知道,怕您為我著急,所以那封信重寫了兩次,還是沒發,」新月有些自嘲地微笑著,臉上的紅暈更濃重了,「反正我這次病得不重,只是感冒——」
韓子奇不安了,臉上冒出一層冷汗,擔心會出現不測!他的心怦怦地跳,推開門走進去——
他靜靜地望著鄭曉京,等待她的反應。既然鄭曉京是黨派來的,他就不能拒絕組織的審查。既然他把黨當做母親,他就應該像兒子一樣坦誠。既然他有勇氣袒露自己的心,他就不必顧忌會不會得到已經重複過多次的後果。但是,「心如古井水」是任何人也不可能真正做到的,在他等待鄭曉京的評判的時候,心中仍然泛起了希冀的微波。
「——我覺得,這個莪菲莉婭不是我心目中的理想人物。你看,她那麼愛哈姆雷特,卻連表達的勇氣都沒有,只會說,『嗯,殿下』,『不,殿下』,面對宮廷裡的陰謀和哈姆雷特的悲劇,她唯唯諾諾,忍氣吞聲,委曲求全,這完全不符合我的性格!尤其令人遺憾的是,莎翁對她的結局無計可施,就讓她瘋,讓她死,這也是使我不能接受的!她死得倒是很別緻,漂在明鏡似的水上,頭戴奇異的花環:毛茛、蕁麻、雛菊、長頸蘭,輕輕唱著古老的歌——是的,很有詩意,很美,可是,這美還有什麼意思呢?我不能欣賞這病態的美、死亡的美,我要看到的是健康的人生,那才是真正的美、生命的美!」五十而知天命的盧大夫,被二十多年前她生活中的一段小小的插曲而激動了。不,這正是她一生所思索的、所追求的東西。
新月順從地挨著她坐在那張墨綠色的路椅上,心裡卻忐忑不安:「不著急怎麼行啊?我恨不能明天就回學校去!」
「走吧,我背著她走!」天星說著,伸手扶起半昏迷中的新月,陳淑彥托著新月,讓他背好了,天星不顧一切地往外跑去!
楚雁潮站在講台上,一言不發。他並不贊成鄭曉京的做法,都是大學生了,沒有必要在課堂上演出這種小孩子式的鬧劇。但形勢已經至此,他也無法控制。
「茶坊」高叫迎接,先行到家的韓太太率眾迎出,朝「送親太太」奉拜,淑彥她媽回拜之後,下車,由韓太太導引,進了院子,男方的眾女賓在大門內拜迎,然後簇擁著「送親太太」到喜棚下的拜氈前落座。新娘陳淑彥即由新月和眾女賓攙扶,進了新房。這本來要稍候一會兒,「花轎」直接抬到新房門口,既然以車代轎,就免了,由大家簇擁著,早早地得其所哉。
韓太太累了一天,筋疲力盡,內心卻得到了極大的享受,極大的滿足。今晚的宵禮,她跪拜在真主的面前,喜淚縱橫,如醉如癡:「主啊!——」
「好孩子,謝謝你的配合!」盧大夫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我也希望早一些做啊!可是,你的風濕症目前還沒有完全控制,而手術必須在風濕活動停止六個月之後才能進行,我希望你——能夠給我這個時間!」
「扁桃體不是可以摘除嗎?這樣就可以徹底避免風濕熱的復發了!」楚雁潮說,極力運用他所知道的那一點兒可憐的醫學知識。
新月俯在姑媽的肩膀上,也哭了,她實在是想家了!
「得,甭哭,」韓太太抹著淚說,「孩子好容易平平安安地回來了,是喜事兒!」
「唔!」韓子奇沉吟著說,「不過,這樣也不是長久之計,人家是個沒出嫁的姑娘,也不能長住在我們這兒——」
「探視?探視能探到這會兒?半夜了!」
從未曾夢想到中途變心,
燕園備齋的那間小書齋裡,楚雁潮還沒有譯完這首難懂的歌。難懂並不是不懂,不懂便無動於衷,難懂則誘惑著你去思索,去理解,欲罷不能。他似乎理解了,那青劍的冷光,那頭顱的熱血,攫住了他的心;那手執青劍、飄忽不定的黑色人——他想像中的「父親」,「我的魂靈上有這麼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那古怪的話語攪擾著他的心;那蒼涼悲壯的歌,正是從心中發出的,卻又說不出,唱不出,寫不出!
「是啊,我也是要他這句話,他臉皮兒薄,可我也瞅出他的意思了,再三追問,他就跟媽說了實話兒了:『她對我妹妹挺好的,我——願意娶她!』你聽,這不就齊了嗎?」
書房兼臥室裡,韓子奇也已經穿戴齊整,一身藏青色呢制服,呢帽,穿慣了的布鞋也換上了皮鞋,還仔仔細細地刮了臉,顯得年輕了不少。他有意把呢帽戴得低一些,讓帽沿遮住額頭上那塊傷疤,在這大喜的日子裡,他不願意讓任何人想起不愉快的事,讓喜氣把晦氣沖得乾乾淨淨!
——他收住了時時縱逸的思緒,集中到面前的《出關》上。譯文中斷在開始的那個段落,孔子來見他的老師老子,老子給他講「道」:「——性,是不能改的;命,是不能換的;時,是不能留的;道,是不能塞的——」
「噢?您也演過莪菲莉婭?」新月的臉上掠過了一絲愧色,剛才的話有點兒大言不慚了,她不知道這個老太太在年輕的時候也是學生劇團的積極分子。但這點兒愧意立即被好奇心沖淡了,她像遇見了知音,「那是在哪兒?」
「不僅僅是推遲的問題,」盧大夫臉色陰沉地看著他,「現在看來,這個手術已經難以實施了!」
「博雅」宅門前,韓太太和姑媽已經望眼欲穿。
「這恐怕是天生的,」新月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人的氣質是與生俱來的,當然,家庭、學校和社會環境的影響也很重要,從小被遺棄的王子也會成為一個熟練的農夫。」
靜聽窗外,仲秋的夜晚,萬籟俱寂。她不知道,東廂房裡的兄嫂將怎樣度過這個良宵,怎樣談論那個高尚、純潔、神聖的字眼兒:愛情。
「同學們當中流傳著一個說法兒,」鄭曉京不想迴避了,咬了咬嘴唇,似乎在模仿電影裡的哪位政治委員的神態,停頓了一下,兩眼專注地望著楚雁潮,「說您——在和學生談戀愛!」
「是的,『美言不信,信言不美』,我必須告訴你真實的情況。既然她的心臟不能用手術治療,病就永遠無法根除,而只能維持,恐怕會一天天地嚴重,就像一架破損的機器,勉強地運轉,隨時都可能出現致命的故障。如果再發生上次那樣的急性心力衰竭,而得不到及時搶救的話,後果將是不堪設想的!」
「沒——沒談過,我跟他總共沒說過幾句話,談的都是你的事兒。今天去辦出院手續,他把藥、收據都遞給我,說:『拿著!』我就接過來。他說:『走吧!』我就跟著他走。」陳淑彥平靜地回憶著,她和天星之間,似乎也僅此而已。「在觀察室守著你的時候,說的也都是你——」
Happy Birtnday!
「好格,好格!」謝秋思隨和地闔上了書,也許她本來就並不是非分析這本書不可,「楚老師交關忙噢!」
回她什麼:貓頭鷹。
西廂房廊下,走出了梳洗已畢的新月,她穿著咖啡色上衣,黑色長褲,都燙得筆挺,腳上的黑皮鞋擦得澄亮。
蘊藏在眼底的無限深情,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呀?」天星如入五里霧中,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他和容桂芳之間好像被什麼人插了一槓子,弄擰了!容桂芳跟他吹的時候,他還根本沒正眼瞧過陳淑彥,更談不到什麼聞所未聞的「表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啊?他的心怦怦地跳,嚷道:「造謠!你聽誰造的這樣的謠?」
在家休養的韓子奇,親自到醫院來接女兒,坐著特藝公司的小汽車。看到已經痊癒了的爸爸,新月流下了欣慰的眼淚。爸爸臉上、胳膊上的繃帶部拆除了,只留下一點兒淺淺的疤痕,她放心了,把自己的病也忘了。
「天星到這會兒還沒回來呢!」妻子焦躁不安。
「好,不跟你客氣!」韓太太爽快地說,「淑彥啊,你往後就把這兒當成自個兒的家,下了班兒就往這兒來,跟新月住這屋,夜裡吃個藥啦,試個表啦,好照應著她點兒,比我們這兩個不認字兒的老太太強!」
「急死人了!」姑媽哆嗦著說,「要人沒人,要車沒車——」
「新月,天兒還早,你還不多睡會兒?」姑媽跟她說,滿臉的笑容。
韓太太笑盈盈地從上房廊下走過來,伸手揪著兒子的耳朵:「新鮮!不折騰你,折騰誰呀?瞧你這個德性!兒啊,從今兒起,你可就真成了個男子漢了!還不快點兒漱口、洗臉,把新衣裳換上!」韓太太嘴裡毗兒著兒子,可每個字兒都是那麼甜!
「您的父親,」她預感到那一定是個不妙的角色,只能往壞的方面猜測,「是地主?資本家?」
說起這些,鄭曉京十分激動,使得任何人也無法懷疑她發自內心的虔誠。
親家母不等車子停穩,便急急地向韓太太見禮,韓太太接拜之後,走下車來,拜見親家母和眾位親友。新月不懂這些規矩,只紅著臉,跟在後頭,心裡偷偷地樂。
「嗯——」新月拿起火柴,「那就請——」她激動地看著那一張張熟悉的臉,最後,目光停住了,「楚老師是今天最尊貴的客人,請您給我點燃生日蠟燭,好嗎?」
楚雁潮完全感知了她的這種情緒變化,他自己心中的那一點希冀的微波也隨之平息了。如果魯迅本人能活到今天,誰又能保證他的結果如何呢?何況楚雁潮的那個名不見經傳的父親!一個死了的人,人們盡可以把種種乾淨的、不乾淨的「設想」加之於他,他卻都得接受。如果人死了真的靈魂不滅,不知世間有多少冤魂!也許父親正在冥冥之中痛苦地呼喊:「我的魂靈上是有這麼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
「天星?他是什麼意思?」
「淑彥今兒就甭走了,我這就做飯去,給新月換換胃口,在醫院老吃不擱鹽的東西,哪兒成啊?」姑媽又要開始奔忙了,說著說著就要往外走。
「我?」楚雁潮猶豫了一下,但並沒有推辭,他伸出手去,接過了火柴,輕輕地劃著了,一朵火焰在他眼前跳動,跳動,他的手微微有些顫抖,舉著這朵跳動的火焰,點燃了第一枝蠟燭,然後,再用它去點第二枝,第三枝——
想去尋她山太高,
鄭曉京眼中放出了光彩:「這就是一種傾向性嘛!也許您父親是個團結在魯迅周圍的革命文學青年,像柔石、白莽、胡也頻——」她終於找到了對楚雁潮有利的因素,楚老師應該有這樣一位父親,一位拋頭顱、灑熱血的革命先驅!
說的人也許無意,聽的人卻有心。新月沿著廊子慢慢走回西hetubook.com.com廂房,看見媽媽那心滿意足的神情,聽見媽媽那脫口而出的話語,心裡一動,不禁想到了自己:她在哥哥、嫂子的這場準備了數月之久的大喜事兒中,扮演的是個什麼角色呢?是跟著「湊熱鬧」的局外人嗎?現在,喜事兒辦完了,她在媽媽的心中,還佔據什麼位置呢?
「今天是什麼日子?我怎麼還能睡得著呢!」新月笑著說,伸手就去搶姑媽手中的掃帚。
天星一愣,覺得受到了侮辱!他這個人,歷來吃軟不吃硬,沒受過這樣的冷言冷語。和同事相處,他禮貌待人,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結婚送喜糖,送是情分,不送是本分,他也不欠誰的,就是晚一天送,也不至於招人「不待見」,當面挨撅!心裡憋不住火,就說:「師傅,您這是怎麼說話呢?」
「什麼?」天星一驚,拔腿就往裡面跑,陳淑彥也趕緊跟上去。
「哦,我跟你說了,他肯定是去醫院了,今兒是探視的日子。」
「噢!那不是我故意隱瞞,而首先是你自己誤會了嘛!」楚雁潮也笑了,說起一年前的往事,他心中升起一股懷戀之情,那時候,新月是那麼健康,那麼朝氣蓬勃,那麼無憂無慮!他和她,都不曾料到會有今天!楚雁潮多麼想再一次幫新月提著行李,把她送回二十七齋?啊,也許真的不可能了!他抑制住自己的傷感,極力像閒談似的說:「僅此一次,可以原諒,希望以後在我們之間連誤會也不再有,好嗎?」
「這倒是很痛快!」新月不禁格格地笑了,「後來呢?他們又找別人替您了嗎?」
他們倆還是各據一室。自從韓子奇出院回家,這個規矩其實就已經打破了。那天,兒子和司機把他攙下汽車,進了家,就把他扶上了上房東間的大銅床,他無法爭辯,就沒說什麼。況且,開頭幾天,妻子根本就不讓他下床,服侍得極為周到,姑媽、天星和陳淑彥也進進出出,吃藥、吃飯、喝茶都在床上,公司裡還不斷有人來到床前問候,他需要照顧,也需要面子,當然不可能躺到書房裡的沙發上去養傷。這使韓太太很為欣慰,十幾年中拉開的距離,彷彿又靠近了。她又挨在丈夫的身邊了。「少年夫妻老來伴兒」,這把年紀,當然也只是「伴兒」了,人本能地害怕孤獨,需要伴侶,韓太太決不可能例外。這場無妄之災,使她更加深切地感到丈夫在這個家庭的重要性,感到對一旦失去丈夫的恐懼,也就喚起了她對丈夫的深情;這場災禍也成全了她,使她朝夕守在床前,盡一個「老伴兒」的責任,而不必躲躲閃閃,老是怕兒女窺見他們之間的裂痕了。但這種局面沒有維持多久,當韓子奇停了藥,並且完全不需要別人服侍的時候,他就又固執地搬回西間的書房了。韓太太的阻攔毫無作用。「我清靜慣了。」「我聽見你打呼就睡不著。」「我晚上愛躺著看書,不願意影響你。」這些當然都是托詞,韓太太還能不明白嗎?「唉,到底還是暖不過你的心來,夫妻情分是一點兒都沒有了!」她哀嘆,但也僅僅是哀嘆而已,於事無補,一切又恢復了原狀,甚至連原狀都更不如了,除了今天接女兒出院,他沒見過丈夫的笑臉兒。
她於是當眾宣讀,要讓大家見識見識唐俊生的佳作。「『我的所愛』——」剛剛念了開頭幾個字,便憤然扔到唐俊生面前,「寫得像什麼玩藝兒?你自己念!」
「咳,你也不跟人家說句話?就跟不認得似的!」陳淑彥跟上他,瞅瞅這個「徐庶進曹營」的擰種。
「什麼?」韓子奇把書放在桌子上,「新月還病著呢,剛出院,你倒急著要辦喜事兒?你哪兒來的這麼多喜啊?閒心倒真不小!」
那個說:「新月,你還記得嗎?我們小三兒來串門兒,你非要他的那個蟈蟈籠子,他呢,要聽你說一句洋文才肯給,你就說了——」
「他媽媽是個教師——」
「為我——?」楚雁潮猛地一個激靈,昨天晚上鄭曉京那句令他震驚的話現在又迴響在他的耳畔:「——說您——在和學生談戀愛!」難道今天課堂上的事就是這種「議論」的反映嗎?
書房裡黑著燈,韓子奇靠在那張大沙發上,坐也不是,臥也不是。在這個陰冷潮濕的秋夜,他那折斷了又接上的肋骨隱隱地作痛,折磨得他難以入睡。這半年來,家裡經歷了多大的反覆?悲而復喜,喜而復悲。彷彿是命運存心捉弄這個心高於天、命薄於紙的老人。你不是想「一福壓百禍」嗎?偏偏讓你事與願違,正在為兒子的百年之好而陶醉,女兒卻突然又倒下了!他一閉上眼睛,就看見女兒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每一聲喘息,都扯著他的心!女兒離開家又已經半個月了,尚不知歸來更待何時?
楚雁潮的思緒跑遠了,他不能再安心譯著了,關上了桌上的檯燈,讓疲勞的眼睛和頭腦避開這強光的刺|激。
陳淑彥匆匆跑進來,伸手摸摸新月的額頭,「呀!很燙!」趕緊拉開寫字檯的抽屜,取出溫度計,插在新月的腋下,水銀柱立即緩緩上升!
「淑彥!」新月迫不及待地叫了她一聲。
同學們全被這驚人之語震懵了!——魯迅?
他在風雨中奔跑,不辨方向,不管馬路上的任何標誌,連疾馳的公共汽車都不得不急煞車,讓開這個忘了自己性命的人!跑著跑著,他的腳步放慢了,不是身上的力氣用完了,而是眼前越來越清晰地浮現出那個和容桂芳相對立的女人——陳淑彥!啊,陳淑彥是什麼人?是他韓天星的妻子,正在家等著他呢!他回去能說什麼?能說這個妻子是媽媽「硬塞」給他的嗎?不,媽媽沒有強迫他,是他點頭認可的。他和陳淑彥雖然沒有像和容桂芳那樣的深交,沒有那樣的癡情,可是,要說淑彥怎麼不好,他說不出來,那樣太屈心了!他要是回家因為淑彥而和媽媽大吵大鬧,那就太對不起自己的妻子了!他不傻,他什麼不懂?從婚前的有限接觸和婚後半個月的共同生活,他完全感到淑彥的純潔、溫柔、善良,她把她的心都給了丈夫,給了這個家,他還能忍心去傷害這樣的妻子嗎?那樣,韓天星就不單在廠裡不是人,在家裡也不是人了!
「楚老師,要正視群眾輿論!」她終於贏得了主動,但並不顯出勝利者的自得,而是憂心忡忡地教導她的老師,「當然嘍,愛情是人生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每個人都有愛的權利、愛的自由。但總還有個原則嘛,對於青年人來說,首先應該投身於革命,而不是沉溺於談情說愛!同學們當中半『地下』狀態的戀愛已經夠讓我們撓頭的了,如果再牽扯到老師,我們的思想工作還怎麼做?校黨委很注意在這方面樹立良好的風氣,作為班主任,更應該以身作則啊!」
「唔?什麼時候?」楚雁潮不安了,他擔心他和盧大夫向新月隱瞞的病情,被新月看穿。
「這也難說。如果他不是個政治人物,也就不會表現出什麼政治色彩;如果他確是個政治人物,在那樣的環境中也未必暴露給家裡的人,」楚雁潮回答得模稜兩可,「我母親只記得,他讀過不少魯迅的書。」
「她的這種情緒,當然要引起連鎖反應!」鄭曉京又恢復了那種政委神態,「唐俊生今天竟然敢在課堂上那麼胡鬧,他公開念那首詩,就是向您示威嘛,您還表揚他!我看倒應該對他進行嚴肅的批評!在下午的生活會上展開一次思想交鋒——」
「天星真是個好孩子!」韓子奇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既然都說好了,那就不要拖!先讓他們登了記——」
但是,償還夙願卻也是不容易的。不是因為窮,韓太太這個「無產階級」有足夠的財力辦好兒子的喜事。是因為時代的改變。如果依照韓太太的願望,她要把自己多年沒辦到的全補上,給兒子置辦全新的、全套的「百年牢」硬木傢俱,從兒媳婦的娘家浩浩蕩蕩地抬過來十二抬、二十四抬嫁妝,讓兒媳婦穿戴著鳳冠霞帔和大紅蓋頭,乘坐八抬大轎,鼓樂喧天地娶進門來——好好兒地體面一番,把兒子的終身大事辦了,也就把自己心中的遺憾彌補了,這樣,她才能安心。但是,中國已經進入二十世紀六〇年代,要按照三十多年前的規格、習俗來辦這件事兒,不可能了。首先,要給兒子置辦全新的硬木傢俱,已經沒地方買去了,即使能買到,兒子也不喜歡,家裡現在使用的硬木傢俱,天星就早已「膩味」了,凡是在東廂房裡的,這次都讓他給「請」出去了,按照他的意思,買了新式的大衣櫃、五屜櫃、雙人床、床頭櫃,一律是米黃色的,水曲柳的骨架,三合板包鑲,刷清漆。這哪比得了榆木擦漆百年牢又結實、又是樣兒?可是兒子喜歡這樣兒,有什麼法子?在東廂房外間,過去擺著八仙桌的地方,也換上了米黃色的獨腿圓桌和蒙上燈芯絨靠背的椅子,比硬木雕花的「太師椅」便宜得多,可兒子偏要這樣兒的!其次是花轎、鳳冠霞帔、旗羅傘扇、笙蕭鼓樂,現在都沒地方賃去了,即使能賃來,兒子、媳婦也根本不要!再其次是女方的陪嫁,如今的風氣大變,娶媳婦花錢都是男方的事兒,光聽說誰家誰家送給了女方手錶、自行車、縫紉機,甚至是多少多少現款,哪兒還能指望從女方「貼」進來多少多少「抬」的嫁妝?聯想都別想了!何況,韓太太愛的是陳淑彥模樣兒標緻、心眼兒厚道,愛的是她的「玉器世家」出身,明知她如今家境不佳,人口多,進項少,她爸爸頂著個「小業主」的成分兒,不敢鋪張,韓太太也就不忍心難為親家了。面臨著這種種不利因素,她不得不一樣兒一樣兒地退讓。按照時下很流行的說法:「新事新辦」,但「新」到什麼份上呢?總不能沒有邊兒,總不能讓淑彥從西屋搬到東屋就算成了親,總不能只買點兒糖塊兒散眾就算完了事兒。那樣兒,錢倒是省了,可是面子也沒了,面子得花錢買,花高價,「困難時期」樣樣都貴,面子也跟著貴了,韓太大不怕,該花的錢一定要花出去,她的退讓是有限度的,她只能允許某些形式做適當的變動,原則卻不可動搖。她還是在院子裡搭了喜棚,老年成的棚匠早已洗手不幹,被她央告來了,重操舊業,興奮得什麼似的。她要在喜棚底下設宴請客、舉行婚禮儀式。幾十桌席面,單靠老姑媽的兩隻手是應付不了的,她請了南來順退休的兩位老師傅,韓子奇是南來順的常客,韓太太讓他出面去請,一句話的事兒,人家就答應了:「擎好兒吧您哪,您把牛、羊肉,雞、鴨,海味,青菜,佐料——都預備好了,我們當天十二點之前準到!」報酬是每個人二十塊錢,這是多大的面子!此外,她還請了懂禮儀、善言辭的好事者當「茶坊」,既像傭人又像司儀的角色。她要把迎親的儀仗搞得熱熱鬧鬧的,沒有花轎不礙事,用小汽車,除了借用特藝公司的,再花錢雇它幾輛,早早地都打好了招呼,保證到時候誤不了事兒。提前好幾天,韓太太就不讓陳淑彥住西廂房了,讓她回娘家去,梳妝打扮,等著迎娶。咱得正經八百地娶!——
她想也沒想到,當她低著頭走過那棵柏樹旁邊的時候,會有一個漢子厲聲叫住她:「小容子,你等等!」
現在,韓太太不再去想這些了,她有事兒得跟老頭子商量,叫了一聲,聽聽沒有過來的意思,就只好主動走過去,進了他那書房的門。心說這回可不像你上那邊兒求我,是我反過來求你了!
「那好哇!」陳淑彥說,「有你陪著,省得我一路上悶得慌呢!可是,今天沒有小汽車了,咱們得走著去,你行嗎?」
一對兒「回門」歸來的新婚夫婦一前一後走在街上。所謂「回門」,便是古人所說的「歸寧」、「省親」,用最通俗的說法,就是「回娘家」。這種禮儀,可以搞得極為隆重、繁複,花上五天、十天工夫的都有,但也可以搞得簡便之極,僅到娘家吃一頓飯便可當天返回。陳淑彥的娘家便取了這最簡便的形式。吃過了午飯,天星說:「走吧!」陳淑彥便告辭了父母兄弟,隨著丈夫回婆家去。
「你不要這麼緊張,」盧大夫握著她的手,輕輕地撫摸著,「這種手術,國內外都已經有很多成功的先例,我本人也做過多次,是很有信心的!手術之後,你的病就根除了,就是一個健康的姑娘了!孩子,你的前途是光明的,不必顧慮重重!你不是相信我嗎?」
鄭曉京自然是有話可說的。但是誰也沒想到書齋的門此時被輕輕地敲了三下,一位不速之客使這場難堪卻又應該繼續下去的交談不得不中斷了。
淚水在盧大夫的眼眶中打轉,但是,她不能讓淚水流下來,一個醫生不需要這種毫無醫療價值的液體!她強迫淚水上住,強迫自己做出輕鬆的笑容,撫著新月的手,說:「好吧,我都告訴你。孩子,你不是對我說你過去常有關節疼的毛病嗎?這是一種風濕症,並不可怕。可是,它卻給你的心臟帶來了一些麻煩,你患有二尖瓣狹窄和輕度閉鎖不全——」
這一讓座,就把楚雁潮說了一半的話給打斷了。他本來想說:同學們都在準備期末考試,不能來參加你的——,現在一想,不妥,考試的事兒最好不要提。他把手裡的東西放在旁邊的空椅子上,說:「我代表全班同學來看你,同學們還讓我帶給你一點心意——」
「車!」天星大吼一聲,腦門上的青筋亂蹦,「車都在昨兒擺樣子了,該用車的時候倒沒車了!」
「寫不出的時候不硬寫」,他記起了魯迅的話。這篇稿子,他已經放下很久了,兩個多月來,他很難再在業餘時間集中精力投入譯著,很難「硬寫」了。可是,外文出版社的編輯卻像索命似的催稿,說不必等他把魯迅的小說全部譯完,只要趕快把八篇《故事新編》完成,就可以先出一個單行本了,大三十二開,布面精裝,請名畫家配上精美的插圖。這是外文出版社今年的重點書目,發行全世界!對一個立志於筆墨耕耘的人來說,還有什麼能比這更富有誘惑力和煽動性嗎?楚雁潮做了多少年的夢,就要開始變成現實,這是他第一次接受出版社的約槁,是他的第一本書,在漫長的譯著生涯中,這將是他的第一個里程碑,他將從這裡走向未來。他所傾心的事業,正以輝煌燦爛的光環,吸引著他拼盡全力向前撲去,他還會有絲毫的猶豫、片刻的停頓和一向為他所鄙視的畏葸不前嗎?還會對熱心地為他作嫁衣的編輯進行推托和設置任何障礙嗎?但是,等米下鍋的編輯又哪裡知道,正在艱難地「鑄劍」的楚雁潮是怎樣的心境!
女賓們卻說新月去合適,模樣兒又體面,又是新郎的親妹妹,再好不過了。這麼一說,似乎顯得韓太太的資格倒差了點兒似的。
「哈哈愛兮愛乎愛乎!——」
「真的?」新月的大眼睛閃耀著興奮的光彩。
他下了樓,向內科病房走去。雨浪瘋狂地向他捲過來,他像航行的人突然翻船落水,險些跌倒在地,這時,才意識到應該把傘撐開。棕色的油紙傘在風雨中搖擺,像寒塘中的一莖殘荷枯葉。
「博雅」宅的倒應南房裡,姑媽還沒睡,惦記著住院的新月,等著深夜未歸的天星。
「還要再等一個星期啊?我已經忍受不了啦!」新月著急地說,「您不知道,我們七月份就要期末考試了,我得補課,迎接考試,暑假之後就該升二年級了,這可是一次非常關鍵的考試!我還從來沒有——」
「沒有——」楚雁潮覺得背上像被猛抽了一鞭,新月在催著他加快進度,為了新月他也應該拚命往前趕,可是他卻——他不能對新月說因為工作太忙,沒有時間,也不能說因為她的病而無心譯著,他只能說:「下次吧,下次一定帶來!我想把譯文推敲得嚴謹一些,所以就譯得慢了,現在正在譯《出關》。」
「哎,姑媽,」陳淑彥叫住她說,「現在您還得少擱鹽,大夫囑咐了——」
陳淑彥卻只顧說下去:「本事不大,架子不小,哪兒能跟楚老師比啊?瞧瞧人家,說出話來就顯得那麼有學問!」原來陳淑彥也並非和過去的老師有多大的仇,只不過是拉出來和楚雁潮做一番比較,同是班主任,這一比就差遠了,「人比人,氣死人!」
水淋淋的楚雁潮走進病房的樓道,值班護士像突然看到了一個鬼魂,驚得愣了一下。在這樣的鬼天氣,他是僅有的一個前來探視的人。
坐在前排的謝秋思也按捺不住地舉手起立,對她的同鄉表示極大的不滿:「楚老師!唐俊生把格種下流兮兮格末子弄到課堂浪廂來,簡直——可恥!」
「盧大夫,再見!」新月跨進車門的時候回過頭來對她說,這聲音中有依戀,也有歡樂。出院,畢竟是歡樂的,雖然以後還要再來。
深夜,天真無邪的少女輾轉反側,難以入夢。從現在開始,西廂房裡沒有了陳淑彥陪伴,陳淑彥已經屬於哥哥了。就像莪菲莉妮唱的那樣,「她進去時是個女郎,出來變了婦人」。她為淑彥而祝福,又莫名其妙地為自己「失去」了淑彥而惋惜。
「是啊,他的書,今年年底或者明年年初就可以出來了。」
「大姐,大姐!」韓太太吃了一驚,轉身來扶,卻見姑媽身體蜷縮著靠在門旁的石鼓上,臉憋得紫紅,閉著眼,咬著牙,左胳膊僵直地伸著,右胳膊彎在胸前,死死地捂著左邊的胸口。
「為主的祥助!托靠主,我們淑彥遇著了這麼好的婆婆!」淑彥她媽擦著淚說,「淑彥,從今往後,你就把婆婆當成親媽!來,叫聲『媽』吧!」
「他呀,不會說個話,紅著臉,磨磨嘰嘰,半天才說:『您跟我爸商量商量,要是你們都覺得合適,就看著辦吧!』——」
「我媽?!——」天星驚呆了!一股冷風裹著急雨猛地撲在他的臉上,蒙住了眼睛,一個踉蹌,他的頭撞在身旁的樹幹上!
「謝謝,謝謝楚老師,」韓子奇說,他感到了這位年紀輕輕的學者不愧為人師,給新月帶來了力量和希望,「韓退之說:『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新月得遇這樣的良師,真是不勝有幸了!」
「這可不行,」盧大夫微笑著說,「你出院以後,也不能馬上去上學,還要在家裡繼續休養,每個月接受我一次複查——」
「我說的就是他的政治傾向,」鄭曉京依然很認真地問,「您母親和他一起生活多年,總不會沒有覺察吧?」
窗外,榆葉梅的枝葉在夜風中搖曳。啊,這就是那株小樹,它曾經因為病弱瘦小被連根拔掉,棄置路旁,瀕臨死亡,現在又活得多麼健康,多麼富有朝氣了。為什麼經過嚴格挑選的好苗韓新月卻遇到了那樣的災難?蓓蕾還沒有綻開,花枝就被折斷了;折斷了還能不能重新接上?問誰?問「園丁」?「園丁」能回答嗎?
韓太太笑著說:「瞧瞧,說話兒真跟個護士似的!」
韓太太站在青石台階上還在愣神兒,不提防身旁的姑媽撲通摔倒了。
送走了新人,韓太太滿心歡喜地回到喜棚下,像還沒有過完癮似的坐在那兒,端起兒媳婦給她沏的那碗蓋碗茶,拈起蓋兒,拂了拂茶葉,香香地抿了一口,透透地舒了一口氣:「托靠主!這樁喜事兒總算辦得圓圓滿滿,我這心事就全沒了!」
「嗯,咱去歇會兒,聊聊,划划船,」陳淑彥極有興致地煽動他,「跟你認識這麼長時間,你都沒陪人家逛過一回公園,糊里糊塗地結婚了,等於沒搞對象!天星,給我補上吧,啊?」
楚雁潮擎著雨傘大踏步走去。冰冷的雨點被風裹著落在他的臉上,他倒感到一絲輕鬆的快意。
鄭曉京認真地傾聽著,她希望這位年輕的教員暢所欲言,像在英語課堂上那樣,而不必吞吞吐吐。
「也許我不該問,」他囁嚅著說,「是組織上委託你——」
新月快活地擂著窗欞,嚷道:「人逢喜事精神爽,你還睏?快起來吧,我給你賀喜了!」
韓太太笑笑說:「瞧你爸爸,跟老小孩兒似的,哄著你玩兒呢!」
「談你們倆的事兒呀!」
回她什麼:發汗藥。
歪頭無法淚沾襟。
「不會的,」新月執意要等,「他說來,就一定會來!」
「不是你,是我?」容桂芳甩開他的手,「我不講道德?哼,瞅不上我,就明打明地吹吧,不礙事的,用不著從上海拉出個表妹來打馬虎眼!」
「哥,你怎麼連這麼點兒勇氣都沒有啊?」新月替哥哥著急,笑著說,「是不是怕見人?不好意思?沒關係,我陪你去!哎,淑彥——嫂子,怎麼樣?」
「哦,也沒說什麼,」陳淑彥說,她想起那天晚上天星的反常情緒,反覆地說「苦」啊「苦」的,讓人也聽不明白,顯然不宜如實告訴新月,就收住了嘴,隨便扯開去,「他說你從小又聰明,又可愛,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組織上——審查過我的歷史嗎?」他試探地問。
半個月來,他幾次去看新月。女兒躺著,他坐著,往往是對望半天,默默無語。他能和女兒談些什麼呢?談心臟病?他諱莫如深,不敢涉及;談玉?女兒不懂,他也沒有心思;談英語?他這個啟蒙老師已經卸任了,女兒已經有了更好的老師;談家事?最好還是不要談吧,他心中已經五味俱全了,怎麼還能再感染女兒!「好好兒地,你好好兒地在這兒休息——」他幾乎每次都只是對女兒說些這種並無實際內容的話,而這些空泛的語言卻根本表達不了老父的一顆揉碎的心!「爸爸,您不用老來看我,我很好——您要保重自己的身體,一定要保重,為了我!我還希望您——以後不要再和媽媽吵架,媽媽也很辛苦。為了這個家,你們要互相體諒——」女兒這樣對他說,說得極溫柔,極誠懇,而他卻從中看到了女兒那病弱的心臟承擔了怎樣超載的負荷!他找不到任何語言來安慰女兒,找不到,找不到——只能慚愧自己枉為一個父親!
楚雁潮意識到自己該告辭了,他朝盧大夫歉意地點點頭,「您吃飯吧,真對不起——」緩緩地轉過身,向門口走去,兩條腿像灌了鉛似的那麼沉重。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經衰弱。
「啊,太好了!老師把他最心愛的東西送給我了!」新月的興奮遠遠出乎韓太太的意料。
「六個月?那我不能參加期末考試了?不能升二年級了?」近在眼前的希望,又變得遙遠了。
「我——沒有什麼煩惱呀,」新月說。真遺憾,她剛剛做出的許諾,卻不能完全兌現。人的內心深處總有屬於自己的一點兒隱秘,新月也有,一種飄忽不定的思緒,常常攪擾著她的心,卻又難以捉摸,難以把握,像一個猜不透的謎,常常在夜深人靜之時纏繞在腦際,苦思而不得其解,久久難以入睡。這使她煩惱,使她痛苦,卻又不能求助於任何人,包括她的知心女友陳淑彥。她只有把這個撲朔迷離、似是而非的猜測悶在自己的心裡,永遠也不去求得解答,不去試圖證實,因為一旦被證實,不僅她自己難以承受,恐怕整個家庭也就不得安寧了。現在,她只有在心裡暗暗地請求老師原諒她的隱瞞,讓更重要的事情來壓倒心中的煩惱了,「老師,我著急的只有一件事——」
「楚老師家裡是幹什麼的?」
「為了新月?」韓子奇覺得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是給她娶的?」
韓太太當然不認得那是什麼書,就坐在沙發上,賠著笑臉兒說:「女兒回家了,你也有心思瞅閒書了?」
來賓中的穆斯林,進門便向主人道「唔吧哩克」,教外的人,說聲「恭喜」,這意思是一樣的,主人慇勤招待,各屋裡都坐滿了,說話兒,喝茶,吃喜糖。困難時期的「酸三色」高級糖,五塊錢一斤,韓太太買了一百斤,盡著客人連吃帶揣在兜兒裡,毫不吝惜。惟獨不預備酒,待會兒的喜宴上沒有酒,穆斯林的規矩不能破,等客人走了,漢人用過的那碗啊筷子啊還都得使鹼水透透地煮呢。
夕陽銜山,影漫東牆,一剛一柔的兩個身影離開了墨綠色的路椅,向病房大樓走去。合歡樹的一排排對生葉片,隨著暮色的來臨,悄悄地合攏了。
目光最後都集中在唐俊生身上。起因是旁邊的同學發現從他的課本中掉出了幾張信箋,便在鄰座間好奇地傳看,一旦發現陷於眾目睽睽之中,便忙不迭地又一個傳一個最終塞回他的手中。
「韓伯伯,您不必這麼客氣,」楚雁潮第一次見到新月的父親,不知不覺地就顯出了靦腆甚至有些慌亂,老人家對他這個晚輩還尊稱「您」,使他很不安。但是,現在不是向這位長者表達仰慕之情的時候,他只能說些客套話,「我看著新月順利地出院,就放心了。回去之後,她需要安靜地休息,今天我就不到府上去打擾了,改日再——」
他們是一對無可指責的情侶;
今天的婚禮,使她感到新奇,又感到欣慰,因為她也參與締結了這美滿姻緣。一對新人,一個是她的哥哥,另一個是她親如姐妹的朋友——如今該稱「嫂子」了,他們本來並不是一家人,從今以後,便牢牢地連在一起了,彼此相愛,共同生活,在人生道路上,再也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了。這是天意,造物主造就了男人和女人,也賜給了他們神聖的情感:愛。愛使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互相信任、互相理解、互相依靠、互相支持,愛使人有了雙倍的血肉、智慧和力量,愛是神聖的;但她也感到困惑。她太年輕了,沒有經歷過愛,也就說不清愛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情感。是小提琴協奏曲《梁祝》那動人心弦的旋律嗎?是拜倫筆下那純淨如清泉的詩句嗎?
他開始授課,按照預定的教程,分析學生們在精讀中所遇到的疑難問題。謝秋思舉手提問,和別人一樣。她當然不可能把整部《紅與黑》都搬到課堂上來討論,實際上只是以幾個典型句型舉例,求得老師的具體分析。她讀書讀得是很細的,問題提得也很有代表性,使老師的解答具有普遍意義。
想去尋她河水深,
天星訕訕地笑了,他不是不想答理妻子,淑彥對他好,對他真,他心裡都知道,就是嘴裡不會表示溫存。「說——說什麼?你說吧!」
「那可不——」客人嘴裡嚼著糖,還沒忘了繞著舌頭、吸溜著口水跟新月說話,「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聽說你前些日子——」
「得了,得了,姑奶奶!」韓太太不耐煩地打斷了她們的話,「人家姑娘『回門』,你跟著去算是幹什麼的?這裡頭有你什麼事兒?」
「咳,你哭什麼?」韓太太輕輕地捏了女兒一把,心說:這個新月,不叫你來你偏來,還上這兒來哭!人家淑彥是捨不得離開親媽,你湊個什麼熱鬧呢?
恭錄毛主席為王觀瀾同志題詞,贈韓新月同學。
是謝秋思。自從韓新月離開了這個班,謝秋思就已經理所當然地頂替了她在學習上遙遙領先的位置,老師的宿舍也是常來的。
誰也不能給他以透徹的解釋,一股巨大而無形的力量像磐石一樣牢牢地壓在他的心上,使他幾乎透不過氣來。母親總是流著淚開導他:沒有資格問政治就不要問政治,好好讀書,好好做人,這是最要緊的!他就是在這樣的母訓下憑著自己的力量考取了北京大學。他感激北大錄取了他,表現了難得的寬容。他對北大懷著兒子對母親那樣的感情。但是,他一直不知道「母親」對他的父親到底持什麼看法。北大把他留校任教,也許僅僅是因為他的專業水平,說不定對父親的問題還有過爭論。留校畢竟不同於入黨,他一直沒有勇氣再在政治上做無謂的試探,因為那是徒勞無益的,只能再一次刺痛心中的創傷。在上海工作的姐姐卻比他固執,堅持不懈地追求著黨組織,任何一次黨課都去聽,每一個黨員的發展會都去列席,申請書、思想匯報不知道寫了多少份,被同事們譏笑為「黨迷」,但至今也沒有結果,快三十歲的人了,還整天流著眼淚、追著領導訴說。她是想用自己的一生來證明信仰的真誠,而又有誰能理解她呢?
「韓伯伯,韓伯母——」楚雁潮彬彬有禮地和所有的人打招呼,沒有為人師表的架子,好像他只是新月的一名普通的同學。現在不是在英語課堂,也不是在他的小書齋,而是在新月的家,面對著新月的父母和親屬,他不像平時那樣自如,而有些拘謹,「新月同學,祝賀你的十八歲生日!同學們都——」
大家都忘了外間屋裡還站著個「徐庶進曹營」的天星,這時他扭頭就往外走,紅著臉,耷拉著腦袋,丟過來一句話:「剛出院,扯什麼淡!」
好容易等到了下班時間,他也顧不上洗澡、換衣服,就到車間門口——不,到廠子門口去等著,別當著同事的面兒,到外邊兒談去!
新月撫著瓷筆洗,雙眼望著她的老師,在老師身上,她看到了自己的明天!「老師,《鑄劍》的譯文帶來了嗎?」她突然問。
從此翻臉不理我,
楚雁潮猛然覺得那敲門的聲音是韓新月!不是,當然不是,已經休學的韓新月怎麼會來?一個裊裊婷婷的身影閃進門來,輕柔地叫了一聲:「楚老師!」
見解本不相同的十五名學生都被他這種胸有成竹的闡述所吸引。
他並沒有瘋,頭腦清清楚楚。也許正因為太清楚了,人才容易發瘋——
他下了地,在黑暗中摸索著走向書房的門,腿卻撞在椅子上,「噹」地一聲,椅子被撞倒了。
「我是教師,任何一個學生都可以來找我。昨天,你也在嘛!」
楚雁潮總不能把稿紙從她手裡搶過來吧,只好說:「這不是我的文章,譯的別人的東西——」
鄭曉京愣愣地望著他那走進雨幕中的背影。對這位班主任,她還是沒有看透——
我的所愛在河濱;
大師傅斜眼瞅著他,慢悠悠地說:「你沒聽明白是怎麼著?那糖啊,變了味兒的,就沒人吃了,吃了也得吐出來!」
「楚老師!」新月快活極了。
「能背下來?」
「推遲?最好不要推遲,我多麼希望早一點兒看見它出來啊,這是您的第一本書!」新月殷切地看著他,「這次帶稿子來了嗎?譯到哪兒了?」
韓子奇舒心地笑了。他輕輕地把稿子從女兒手中抽出來,關上了檯燈,然後走出西廂房,回到自己的書房兼臥室,睡意全無,迫不及待地打開書桌上的檯燈,攤開那份手稿——那位青年學者的譯著,韓子奇繼女兒之後,極有興致地做第二個讀者。
「只有依靠保守治療了,我們將努力保持和改善病人的心臟代償功能,減輕心臟負擔,並且儘量避免鏈球菌的反覆感染。有條件的話,我希望她能夠長期住院治療——」
鄭曉京被問住了。今晚的遊說,完全是她的自發行動而並非組織派遣。但是,這和組織原則並不矛盾啊,在教師和學生中積極、慎重地發展黨員,這是校黨委和系總支都已經明確的任務,每個黨員都有培養「發展對象」的義務和擔任介紹人的權利,何況她本人還不僅是一個普通黨員!她對楚雁潮的關心決不是盲無目的的心血來潮,她敬佩自己的老師,並且希望能親手把他吸收到黨組織裡來,這樣,無論對於系裡還是班裡的工作都是極為有利的。現在,楚老師卻似乎有些不「領情」,是對她鄭曉京不夠信任嗎?還是想討得更大的「保險係數」?
淑彥她媽摟著女兒,話說得叫人感歎:「淑彥!媽對不起你啊,在娘家這二十一年,你又顧老的,又顧小的,沒享過一天福,把你的兄弟都拉扯大了,你又該走了,媽什麼嫁妝都沒給你準備,不是媽不疼你,是媽沒這個力量啊!淑彥,別怨媽——媽盼著你到那邊兒,好好兒地過——」
「楚老師,」鄭曉京已經來到他的面前,雨帽下面的額髮掛著水珠,「今天下午的生活會——」
「噢,怪不得,人家是教育世家、書香門第!」
「這——眼瞅著天就要黑了,麵得等到多會兒才能煮哇?」姑媽急於顯示她的手藝,有些沉不住氣了,她甚至在心裡埋怨這個老師怎麼什麼事兒都來裹亂?當然,這話不能說,她可不打算在這個時候招新月不高興。
這天下午,他們談了很久。盧大夫來查房,護士來送藥,都沒忍心趕楚雁潮走,似乎楚雁潮的到來,比她們的藥物治療對新月更起作用。給和圖書新月吃完了藥,她們倒悄悄地退走了。
「他爸,你還沒睡著吧?」她坐起來,朝那邊兒問。
鄭曉京微微地張著嘴,雙眼一片茫然。楚雁潮奇特的家史,她聞所未聞,甚至沒有一點「似曾相識」的事例可供參照。簡單之極,而又複雜之極,年輕的「布爾什維克」還沒有遇見過這麼令人煩心的事兒!
「右派分子?」
「也許是吧?我們這些科學工作者,常常被人們認為冷酷無情,」盧大夫溫和地笑著說,「不過,我和文學藝術倒也沒有因此而絕緣,多少也算知道莎士比亞,而且和你念念不忘的那個莪菲莉婭還有過一點兒瓜葛,在大學裡的時候,有一次,學生劇團竟然派給了我這個角色——」
鄭曉京並不謙讓,穩穩地坐在那把椅子上,雙肘支著桌面,兩手的十指對叉著攏在一起,支著下巴,望著她的老師。那神情,像是靜等著聆聽老師的教誨。而楚雁潮卻看得出來,這恰恰表明她自己有話要說。
相對而視,
穿過長長的走廊,又上樓,楚雁潮跟著盧大夫朝辦公室走去。他惴惴不安地問盧大夫:「我聽她家裡人說是扁桃體發炎,我想如果僅僅是扁桃體——」
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
兩親家見禮畢,女方來賓依次向韓子奇見禮,這工夫,阿訇已將「意札布」從容寫就,即高聲用韻語念誦,新郎韓天星跪在拜氈上聽經。經曰:男女結婚是天命,是聖行;這個成年的女人,是俊美的,是賢惠的,你要接納她,要善待她,你們的婚姻是合法的——東廂房裡,韓太太、新月和眾位女賓陪著陳淑彥,聽得外面「茶坊」高叫:「請姑爺!」韓太太便知道該宣讀婚書了,便指揮著把陳淑彥攙起,再安置到座椅上靜聽。阿匐朗誦的祝詞和婚書上的八個條款,全係阿拉伯文,在場的人雖未必都能聽得懂,但那氣氛卻是莊嚴的,表明這美滿姻緣是由真主決定的,雙方家長通過,夫婦情願,有聘禮,有證人,有親友祝賀,真主將賜給他們幸福!
人生的舞台上,悲劇,喜劇,喜劇,悲劇,輪番演出,不捨晝夜,無盡無休——
妻子的話,毫無掩飾地流露了她的情感,聲音不高,言語不多,卻刺痛了韓子奇的心。一股怒氣在他胸中沖騰,他翻身坐起,伸腳摸索著穿鞋,遏制不住地要去問問她:你說這樣的話,還配當個媽?天星和新月都是一樣的兒女,你是怎麼對待的?十幾年了,韓子奇忍啊,忍啊,可忍的結果是什麼呢?自己的骨折,女兒的心碎,他還要忍到哪一天呢?在這個家,女兒已經成了累贅,成了多餘的人!他不願意再忍了,趁女兒現在不在家,他索性把胸中的鬱悶一吐為快,哪怕鬧個天翻地覆也在所不惜!
「新月同學,」楚雁潮坐在新月的旁邊,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儘量讓語調和緩、輕柔,「沒有一個教師願意看到自己的學生中斷學業,何況你是一個——很好的學生,」他本來想說:何況你是最優秀的學生,卻臨時改換了一個詞兒,「但這不是我所能夠決定的,我們應該尊重科學,科學讓我們冷靜地看待自己——」
「啊?這怎麼行?不!」楚雁潮衝動地站起來,慌亂地抓住盧大夫的手,「她不能離開學校,不能丟下所學的專業!您知道嗎?她參加高考的時候根本沒有填寫第二志願,她是為外語專業而生的,事業就是她的生命!盧大夫,我求您救救她!」
「這會兒,楚老師已經回到學校了吧?」新月像是問陳淑彥,又像是自言自語。
果然是有的放矢!楚雁潮根本不知道她繞來繞去指的到底是什麼,但決不懼怕。在北大七年多,除了尊奉母訓「好好讀書,好好做人」現在又加上「好好教書」之外,他自信沒有可供他人攻擊的口實!「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他打斷了鄭曉京的「和風細雨」,倒希望乾脆「電閃雷鳴」,大不了就是不當這個班主任嘛,躲進書齋裡安心譯著更好!
「楚老師,我不休學,我不休學!」新月仰望著自己的老師,淚水就像斷了線的珍珠!
「那,到底是什麼呀?」鄭曉京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拿起筆,譯下面的文字:「只要得了道——」這時,房門「篤、篤、篤」響了三聲。他煩躁地放下筆,用一張當天的《人民日報》覆蓋住桌上的手稿,然後說了聲:「請進!」不知是哪位不速之客前來打擾了。
「媽!」陳淑彥眼淚汪汪,抬起頭來,望著即將分離的生身之母,悲從中來,不禁雙手摟著媽的脖子,娘兒倆抱頭痛哭。
天星憨笑著說:「你瞎扯什麼?閒心倒不小!」
我的所愛在豪家;
愛人贈我玫瑰花;
鄭曉京默默無語,腦子裡翻騰得厲害。好端端的一個楚老師,為什麼偏偏生在這樣一個家庭、有這樣一個父親?可惜,真可惜!這樣的人,她能介紹他入黨嗎?黨會接納他嗎?如果有一天查出來他的父親有嚴重問題——多麼嚴重的問題都有可能,那將比所有的已經有明確結論的人更麻煩!她的心情沉重了。自己真不該冒冒失失地把黨的大門向他「敞開」,現在卻敞也不是、關也不是了。如果楚老師把她的許諾當成了黨的意思,越過她再去找黨的組織,怎麼辦?那將會給她帶來麻煩!不,他不會那樣做,從他那低沉的情緒來看,他不敢!但她自己也決不敢再提那近乎「請將出山」的關於入黨的動員,只能不了了之。現在唯一的出路是撤退,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楚雁潮皺起了眉頭。想到謝秋思昨天晚上心神不寧的樣子,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他感到遺憾,在這個班裡,他瞭解得最少的恰恰是這位小同鄉!
可是,她哪裡知道,對於一個患有風濕性心臟病的人來說,「頭疼腦熱」將意味著什麼!
「這氣質——」陳淑彥琢磨著她的話,樸實、憨厚之類雖然也都是褒義詞兒,但又總覺得不如深沉、文靜更令人神往,這在一個待嫁的姑娘心中引起的躁動,別人也許是難以覺察的,即使像新月這樣的知心女友,也未必完全知道她在想什麼,因為新月畢竟是天星的妹妹,而且兄妹之情是那麼深。陳淑彥自己也說不清楚心中是一種什麼情緒,竟說了一句無可奈何的話:「人為什麼會有不同的氣質啊!」
一夫則無兮愛乎嗚呼!
「啥人格啦?」謝秋思立即表現出極大的興趣,竟然把稿紙都攏在手中,大有不拜讀完畢不罷休的架勢,一邊還感嘆著「了勿起!楚老師了勿起!翻譯家噢——」
「咳呀,男人的心就是粗!你沒想到,新月休了學,在家待著,多悶得慌?淑彥是她多年的學伴兒,往後倆人常在一塊兒,說說話兒,寬寬心,早晚的有個照應,可比咱們強得多!——」
阿訇宣讀婚書已畢,眾人接「堵阿以」,韓子奇和淑彥她爸再次「拿手」,以示姻親已經圓滿締結,牢不可破。候在新郎旁邊的「茶坊」將跪在拜氈上的天星攙起,向來賓道謝,「茶坊」高唱:「今日躬兩揖,明日到府成大禮!」這是說給女家聽的,表示婚禮到此結束,明天一早,新郎新娘要去女家「回門」。這時,各桌上的賓客,紛紛抓起「喜果」,向新郎頭上亂擲,天星抱頭而逃,喜慶氣氛達到高潮!韓太太備下的珍饈美味,依次上席,眾人早已餓得發狂,饞涎欲滴,遂大吃特吃,風捲殘雲,好不快活!
「我們就在湖岸上慢慢地走著,走著,他把那本書裡的詩一首一首地背給我聽,」新月閉著眼睛,彷彿真的正在未名湖畔漫步,「他先用英語,然後再用漢語,是我們的嚴教授翻譯的。他已經不是背誦,那是詩句的泉水自然地湧流:
——
「當然,同學們也捨不得離開你,」楚雁潮說,似乎有意地把自己排除在外,雖然他一向把自己當成同學當中的一員,特別在此時此刻更是不可或缺的、至關重要的一員,但他仍然不願意提到自己,這樣,他才感到安定、自如,「一起相處了將近一年,大家和你建立了很深的感情,像——兄弟姐妹!特別是那三個女同學,沒有你,她們會感到寂寞。」說到這裡,楚雁潮突然發覺自己的情緒過於淒涼了,看見新月的眼中閃著淚花,他便立即控制了感情,改換了一種語調,「不過不要緊,分別是暫時的,明年不就又見面了嗎?而且,在你休學的時間裡,同學們會經常來看你的,經常來!他們會給你帶來快樂,一定會的!」
「哦,帶來了,昨天晚上才趕出來的!」楚雁潮從提包裡取出一個牛皮紙大信封,遞給新月,「你是我的第一個讀者——」
盧大夫按著她的肩膀:「坐下,不要激動。你的身體比剛住院的時候是好多了,但現在還有點兒貧血,營養不良,體質太弱,需要較長時間的休養,不要急著上學——」
「噢,她頭年就考上大學了,」韓太太忙說,所答非所問,原是有意的,她聽得出來,客人問的是新月生病的事兒,她卻愣給打岔打過去了,「這不,因為她哥結婚,她還請了幾天假呢!」這麼一說,就把新月不願提的事兒全擋過去了,在這大喜的日子,韓太太可不願意讓任何人說到任何令人不愉快的話題,「咳,你們還沒見過我們那沒過門兒的新媳婦吧?等著吧,回頭娶過來,讓老親少眷都好好兒瞧瞧,淑彥哪,也跟她妹妹賽著地俊!」
「僅僅是因為今天的課堂紀律?」楚雁潮倒不以為然,「這算不了什麼,對大學生不必限制得那麼死——」
「行,怎麼不行?」新月興奮地說,「我又不是沒走過路!」
新人「上轎」的時刻到了。按照習俗,此時要傳花轎到閨房門口,由新娘的父兄「抱轎」,或是以紅氈鋪地,由雙雙對對的少婦或女郎攙扶新娘,踏著紅氈上轎,足不沾塵,紅氈不夠則兩三步一倒換,謂之「倒氈」。奈何小汽車進不了院門,這些只好作罷,由新月和女賓攙扶著陳淑彥,走出「閨房」,走出院門。淑彥她媽理當是「送親太太」,陪同女兒上了小汽車。
「噢,太好了!」新月興奮得手舞足蹈。
「謝謝您,老師,我耐心地等著,」新月的嘴角掛著笑容,「我現在著急的,是您的譯文——」
快樂地飛向自己的伴侶,
門響了,陳淑彥跑去開門,來的正是楚雁潮。
楚雁潮吃過午飯就趕到「博雅」宅去,卻意外地得知新月又住院了,他立即意識到情況嚴重了,便匆匆來到了醫院。他沒有直接去看新月,而是先來找盧大夫。如果不事先從盧大夫這裡弄清情況,他簡直怕見新月,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
「走吧!」陳淑彥興致勃勃地扶著他的胳膊,就要過馬路,去坐十路公共汽車,從這兒去陶然亭是很近的,只用買五分錢的車票。
楚雁潮不便再問,他的到來能給新月帶來歡樂,他感到欣慰,但願新月從此不再煩惱!「以後的每次探視時間,我都來看你,好嗎?」
「哎。」陳淑彥答應著,不無遺憾地看了新月一眼,就隨著她的兄弟,偕同她的丈夫,帶了「回門禮」往外走。天星穿著那一身不大自然的中山裝,臉上說不清是什麼表情,低著頭,手裡提著禮盒出門去,那倒掛在手裡的兩隻活雞,掙扎著,撲稜著翅膀。
如果說,新月入院的時候太倉促,太淒慘了,那麼,這次的出院卻很安然而又很有氣派,小汽車在彩旗下飛馳,像迎接貴賓似的。
天星完全傻眼了,容桂芳說的這些,他根本聽不懂!
他停住步。油紙傘張著的傘骨垂下一圈水柱。
「哦,謝謝,請放在那裡,我這裡有事情。」盧大夫說。
「你胡說什麼?」韓太太生氣了,「你憑什麼『斷子絕孫』?」
「不,哥哥經常給我送吃的,是姑媽做的,您什麼都不要給我買,」新月說,「您只要把稿子帶來就行了,這是最重要的。我雖然幫不上您什麼忙,但是每次談一談翻譯,就覺得在這裡的生活也是充實的,沒有虛度光陰——」
那已經是二十七年前的事了。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驚。
「嗯?」
他扶著樹幹站穩了腳跟,抬起袖子擦去臉上的水,容桂芳已經走了,急風暴雨中,只看見一塊淡淡的綠色在遠處飄動——
「我不能袖手旁觀哪!」新月說著,就奔東廂房去,敲著窗戶喊,「哎,新郎官兒,快起來嘍!」
「我現在不是已經好了嗎?您為什麼還不讓我出院?」
這麼樣兒雲山霧罩、熱熱鬧鬧地說著話兒,那邊兒廚房裡,特邀的「廚子」和姑媽則忙著大顯身手,不亦樂乎。中午時分,在喜棚底下大擺筵宴。呵,你看吧!每桌上五個冷葷:金雞報曉大拼盤、酥腱子、醬口條、香菇腐竹、拌肚絲;四個大件:紅燉牛肉、扒羊肉條、糖醋魚、南煎丸子;四個炒菜:醋餾肉片、辣子雞丁、醬爆里脊、鴛鴦捲果;兩個飯菜:二筋(麵筋、蹄筋)、砂鍋雞塊;一道點兒:炸羊尾;一個湯:西紅柿甩果湯——儘是南來順的拿手菜,吃吧!若不是憑借昔日「玉王」的餘威,若不是韓太太拼了老命要擺一擺排場,在這「困難時期」,這頓飯你上哪兒吃去?至於韓太太是以怎樣的神通在貨源奇缺的情況下採購了這麼豐富的原料,比如再次動用姑媽在張家口的遠房親戚買了三隻整羊,通過外貿系統的種種關係買來了供應外賓和華僑的東西等等,吃的人也就不得而知並且無暇打聽了,反正是一般人根本難以辦到就是了!如果是貧寒之家,或依一般慣例,這頓午宴本來是可以免去的,只待「花轎」進門,吃一頓也就足矣。但是,事主是韓太太啊,她不為省錢,只求個熱鬧,求個竟日狂歡!院子裡吃興濃郁,大門外小汽車、自行車擺成一片,這景象比當年的「覽玉盛會」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呢!
她抬起頭,「啊,楚老師!」
「伯母,您——」陳淑彥自然聽得出這話的意思。
此時的天星,像一頭捆住了四肢的公牛!他等待著機器停止轉動,好去跟容桂芳「見乾見濕」!
車間裡,中午輪番兒吃飯,停人不停機。這會兒,容桂芳已經上了機器了。
新月就忍住淚,她也不願意在這兒哭,是讓淑彥給引的。
「不,她比我大兩歲多呢,今年都二十一了。我小時候入學早,比她早了兩年——」新月忽然又傷感起來,「可是,現在又讓病給耽誤了,真是命中注定啊,正像我姑媽常說的一句俗話:『起個大早,趕個晚集』!」
春華秋實,廊子前的石榴熟了。這棵石榴樹,今年結果特別密,長得特別大,霜降之後,青銅色的石榴皮脹得裂開了,露出一顆顆寶石似的籽兒。「榴開百子」是個大吉大利的好兆頭,天星和陳淑彥的喜期到了。
他的語氣緩和了:「瞅什麼?雨沒停呢!」
韓子奇出於禮貌,得陪著司機在上房客廳裡喝茶,說話兒,別的人就都簇擁著新月進了西廂房。
「這不,我今兒一說把淑彥留下,姐兒倆都高興——」
或者
這竟是一首用英文寫成的、韻律感很強的小詩。若用中文來表達,則是這樣的:
「錢,錢!」韓子奇心中騰起一股怒氣,把拳頭砸在桌子上!這錢,是什麼錢啊?那隻乾隆翠珮又在他眼前晃動,十幾級水泥台階也在眼前晃動,一場災難就是由此而起!他甚至怨恨自己為什麼摔而未死,還要親眼看著用他的命換來的錢大辦喜事?但是,這些,他不能說,不能讓妻子知道更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這次摔傷和那隻翠珮有著多麼直接的關係,他必須永遠保住這個秘密,而這又讓他太痛苦了!「錢,你只認得錢!」他無力地說,但這並不是他的本意。夫妻之間到了不能說真話的地步,他也就不想多說了。
忽地又是一道閃電,韓子奇看見妻子推開了書房的門進來,蒼白的臉上充滿了驚恐,半年前他的那次摔傷,使妻子心有餘悸,擔心他再出現什麼意外!
「我哪兒知道誰是你的『表妹』啊?」容桂芳冷冷地說,「鬧了半天,原來就是『玉器陳』家的姑娘!」
「這怎麼好意思?還讓您破費了——」韓太太連忙表示謝意。其實,如果這蛋糕不是清真的,還得請他拿回去,但客氣總是需要的。
新月靜靜地躺著。她的床頭翹起,墊著厚厚的枕頭,半坐半臥,這是最適合她的姿勢。白色的床單,白色的被子,白底藍條紋的病員服,襯著一張白玉似的臉,病情使她的雙頰泛出紅潤——典型的「二尖瓣面容」。小辮子沒有梳起來,任其自然地鬆散著,柔軟的黑髮一直垂到胸前。這樣一位美麗的姑娘,誰會相信她將不久於人世呢?毀滅這樣一個年輕的生命,那將是怎樣的罪惡?
「什麼『傳宗接代』?」天星瞪著眼說,「我寧可斷子絕孫,也希望新月萬事如意!」
「盧大夫!」楚雁潮急切地叫著她,但看見她那疲憊的神態,又有些猶豫,「對不起——我現在打擾您,很不是時候——」
只怕時光流逝,
「媽,讓我去吧?」新月央求她。十八年來,新月還很少在媽面前這麼「撒嬌」。
「不是錢,」天星趕快說,妹妹心裡想的是什麼,臉上就能帶出來,他一看就明白,生怕她再說出傷心的話來,就把兜兒裡的東西拿出來,遞給新月,「給你個小玩藝兒!」
然後,韓太太偕同新月,進了陳淑彥的「閨房」。陳淑彥穿著韓家贈送的一身新衣裳,低眉端坐,韓太太走上前去,捋起淑彥頭上的一綹頭髮,紮上一束五色絲線。若按舊規,這絲線的兩頭還要各繫一枚銅錢,「娶親太太」還要為新娘梳纂兒、開臉兒,這些當然都只好免了,鳳冠霞帔、紅蓋頭也免了,韓太太紮好絲線,便取出一枚戒指,給陳淑彥戴在右手無名指上。
「哥,我不要了!」新月把那隻翠如意又遞回去,媽的話刺了她的心了,聽聽,媽過去給哥哥過生日多隆重啊,還有「長命鎖」,我怎麼沒有啊?既然是哥哥的東西,就還給哥哥吧,我可什麼都不想跟哥哥爭,更不能讓他斷——
「為什麼還不讓我出院?爸爸都已經出院了,我還在這兒養啊,養啊,養什麼?」新月慢慢地走著,心緒不寧地在手指上纏繞著病員服上的帶子,纏上了又打開,打開了再纏上,「我已經養了一個多月,把功課都耽誤了,校慶的演出也耽誤了!」她深深地嘆息,「多可惜啊,我把莪菲莉婭的台詞都背熟了,卻讓您——給毀了!」
「他就這樣給我輕輕地朗誦,把我心裡的煩惱沖走了,把遺憾彌補了,我甚至慶幸丟了那本書,才意外地得到了這麼豐厚的補償!——」
天星心裡咯登一聲,他本以為,他和容桂芳好也罷,歹也罷,廠子裡無人知曉,誰料這種事兒是根本瞞不住人的,如今當眾被抖落出來了!如果這個胖老頭兒今天因為別的事兒說他兩句,也許他看在對方是個穆斯林長輩的面子上,還能忍;可是,一提起容桂芳,他的怒火就一冒三丈高,拳頭攥得咯崩咯崩響:「老頭兒,你屈心!到底是誰甩誰啊?!」
「留著,我給新月留著呢!」天星說,「今兒就給她了!」
誰會欺騙一個純情少女,
「我明白——」楚雁潮喃喃地回答。
「我——」鄭曉京無可否認,但她怎麼能和謝秋思相提並論?誰知道謝秋思到備齋去是出於什麼目的?「大概因為你們是同鄉,所以感情就比別人近一些——」
「楚老師!」鄭曉京精神抖擻地走進來,身上的那套軍裝,已經洗得發白了,還不捨得換,胳膊肘上還顯眼地打了一塊補釘,好像剛從南泥灣回來似的,腕子上的手錶卻是嶄新的「歐米加」。
權力雖不算大也不算小的鄭曉京並沒有看過楚雁潮的檔案——那種被某些人稱之為「生死簿」的東西。現在,她為自己準備不足而貿然採取的行動感到隱隱的恐慌,一種強烈的好奇心又促使她想探究未知的一切。
楚雁潮痛苦地垂下了頭,在當今社會中最壞的稱謂輪番向他壓過來,使他難於承受!看來,「母親」並不瞭解他的父親,他後悔自己主動地引出了這個話題。現在他想後退也已經不可能了,僅僅出於維護自我的尊嚴他也必須澄清這位舉足輕重的鄭曉京對他的種種誤解,何況他要說的都已經白紙黑字記載在檔案裡,對黨組織來說,也根本不成其為秘密!
「我媽——可是我不信,不信!」新月恐懼地問,「大夫,這是真的嗎?」
「有一次,我的一本英文版《拜倫詩選》,被同學們傳來傳去,找不到了,我真是可惜死了,這本書是好不容易才買來的,書店裡都沒有了,那幾天心裡煩得很,正在湖邊轉悠,碰到了楚老師。他一聽我丟了書,惋惜地說:『我這兒也沒有了,不然就可以送給你了。怎麼辦呢?還是讓我想辦法給你補償吧!』——」
雨下得正邪乎,天星站在廠門外五十米遠的一棵老柏樹底下,兩眼盯著走出來的人群。一個剛剛結了婚的人,等著和過去的對象見面兒,這叫什麼事兒?不是舊情復萌,而是舊賬還沒有算清!
黑暗中,他看見了那雙純真無邪的大眼睛,在看著他,問他:「楚老師,我的生日那天,您可一定來噢?」他回答:「當然,一定來!」她笑了,又叮囑:「把譯好的《鑄劍》也帶來——」啊,《鑄劍》——
「哦,」楚雁潮簡直無言以對,「我——不清楚,很少和別人談論這方面的問題——」
「嗯,你不信?」
「在倫敦,劍橋大學——」盧大夫喃喃地說。人老了,回憶往事,總是懷有深情的。
「什麼事兒啊?」韓子奇心不在焉地問。他並沒躺在沙發上,而是坐在椅子上,就著檯燈看書,手裡拿著一本《內科概論》。
楚雁潮把紙卷兒展開,那是一張從榮寶齋買來的灑金箋,上面用毛筆字工工整整地寫著:
「我明白——」楚雁潮機械地答應著,朝前走去。其實,「博雅」宅中的一切,他並不明白。
新月卻笑著說:「我和淑彥最要好,我去接她,她才高興呢!按理說,我還算是他們的『古瓦西』呢!」
陳淑彥聽著不禁笑起來,她弄不清楚那隻翠如意該屬於誰,也不便插嘴,只是覺得如果新月壯得像天星,簡直不可思議,可樂!這一樂,餐桌上的不愉快氣氛就被沖淡了,重新活躍起來。
他抱著濕漉漉的樹幹,劇烈地搖晃,老柏樹不能回答他,只能被搖落滿身的水珠,「劈劈啪啪」打在他的臉上,啊,這棵樹,是他過去等著和容桂芳見面的地方,今天完全下意識地又站在這兒等她!這是一次什麼樣的「約會」?他心頭的謎解開了,心卻被撕碎了!他找回了失去的小容子,而她,卻永遠永遠也不可能屬於他了;他甚至連讓她理解他都不可能了!明天,還有以後漫長的日子,他將怎樣見這個被他傷害了的小容子?怎樣見那些藐視他的同事?韓天星在廠子裡沒法兒做人了!而毀了他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媽媽!
「你,樂什麼?」天星頭也不回地問了一聲。
「您真的沒有感覺到嗎?」鄭曉京對他這種遲鈍的反應表示不滿,不得不再點他一下,「班上的同學都在議論您和謝秋思!」
鄭曉京一愣:「我印象中好像您沒有父親?」
「新月,你好像有什麼心事,是不是在家裡遇到了——」他謹慎地問,卻又很難把問題提得大具體。
「那是當然的,」韓太太認真地說,「還得照老規矩正經地『放訂』,趕明兒我就去跟她媽合計合計,雖說是自個兒搞上的對象,也得找個『古瓦西』,明媒正娶!」
「這東西——你還留著呢?」韓子奇喃喃地說。
「可是,明年呢?明年——」新月的心中有大多的話要說,但要把它完全說清楚,又是困難的。
陳淑彥臉一紅,低下了頭,她現在還叫不出來。
從此翻臉不理我,
「我希望是這樣,希望你自己也成為一個堅強、勇敢的人,不向命運屈服的人,」盧大夫說,「現在就應該穩定情緒,增強毅力,戰勝疾病,爭取早日恢復健康!」
「啊,這倒是真好玩兒!」新月接過去,愛不釋手,「淑彥,你看!」
議論中心就轉入今天的正題,客人們爭著誇韓太太的命好,一兒一女一枝花,這又要娶進來一個如花似玉的兒媳婦,就好上加好了!
回她什麼:冰糖葫蘆。
「為兒女?」韓子奇冷冷地看著她,「你的心全在兒子身上了,哪兒還想著女兒?新月現在正是什麼時候?你不是不知道,剛上了不到一年學,就讓病給拉下來了,下一步是好是歹還不知道,你倒跟沒事兒似的,把娶兒媳婦看得比人命還當緊!」
陳淑彥拔出溫度計,「三十九度七!」她驚叫著,「大夫一再囑咐:注意別感冒,別感冒——快,快走!」
「我哥樸實、憨厚、倔強;楚老師深沉、文靜,還有一股外柔內剛的韌勁兒!」新月說。她還是第一次對別人的氣質下評語,但對這兩個人,她自認為都很瞭解,因而評語也很得當。
「我建議,是不是換一個內容?」楚雁潮說,「開展一些有意義的討論,比如:團結、友誼,也可以討論——愛情,但注意不要影射任何人,不要傷害任何人。這,由你來掌握,」他又看了一下手錶,「我就不參加了,向你請假。」
城樓下的東單南大街現在簡直像一條江南水巷,往來的車輛如同在河面穿梭的船隻,大白天也開著車燈,垂下一條條流動的、色彩斑駁的倒影。同仁醫院的大門前,救護車、吉普車、小汽車和蒙著塑料布的平板三輪車,以及戴著草帽的、打著傘的人,都急急如律令,奔向這救死扶傷的場所。到這兒來的人,歷來都是風雨無阻。院子裡,被風雨搖落的枯葉,隨著路上的積水,汩汩地流向下水道,濕淋淋的白楊樹幹,睜著一隻隻憂傷的大眼睛——
「自家讀有啥了勿起?」唐俊生不以為然地接過來,當真朗讀起來。
韓子奇畢竟是個男人,他沒有留意妻子的話傷了女兒的心,也沒意識到女兒心中想些什麼,就說:「好吧,好吧,兩人快去吧!淑彥哪,見了你的父母,替我問候!」
屋裡太悶熱了,他打開門,走出宿舍,走出備齋,在混濁的夜色中,沿著樓前的小路,跨過石橋,踏上小島。小島默默不語,未名湖默默不語。天空一片昏暗,沒有星星,沒有月亮。空氣是濕的,夜風是熱的,讓人透不過氣,也許是夏天的暴雨就要來臨吧!夜色中,蒼翠的樹木,璀璨的花草,都失去了光彩,像重重黑雲壓在湖岸上,向他包圍過來。在悶熱的夏夜,他突然感到一股冷氣侵砭著肌骨,不再看周圍那些黑幽幽的怪物,低下頭,步履遲緩地走回去。黑暗中,一塊堅硬的東西擋住了他的去路,他驀然站住了,辨認出那是一塊石頭,是小亭旁邊的石階,這是石階最低的一層,要登上小亭,縱覽全湖景色,踏上這塊石階是第一步。漫長的事業之路,新月已經邁出了第一步,可惜,也只是第一步,就停下來了。記得去年秋天,她曾經坐在這塊石頭上,思索著事業,思索著人生。她倔強地說:「人的靈魂是平等的!」是的,一點兒沒錯,人和人是平等的。人和人的區別,在於為發掘和體現自身的價值所做出的努力,而不在人的本身。基督徒相信: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唯物主義者認為: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但是,現在又鑽出來一個病魔,為什麼人和人在病魔面前卻不能平等?在這個世界上,不乏尸位素餐的人,窮凶極惡的人,陰險偽善的人,醉生夢死的人,為什麼病魔卻偏偏繞開他們,去加害一個純潔、善良而又柔弱的姑娘?
這繁繁複復的迎送之禮,卻還只是婚禮的序幕而已,下面,請阿匐,寫「意札布」(婚書),穆斯林的婚禮才算真正開始。
「不,我不能退,」她說,「我從來就不給自己留退路!」
西廂房裡的這娘兒幾個,忍不住全笑了!
愛人贈我雙燕圖;
「後來我就沒演啊,我對導演說,去你的吧,我不幹!就把劇本扔給他了!」盧大夫甩了甩手臂,彷彿真的扔掉了什麼東西。
西廂房裡,新月卻還沒有入睡。這一天,她太興奮了。她還是平生第一次身臨其境地參加別人的婚禮,在這之前,只是在小說裡、電影中、舞台上見到過,卻完全不同。《祝福》裡,賀老六和祥林嫂的婚禮是那樣的:坐花轎,吹喇叭,一個長袍馬褂,一個蒙著紅蓋頭,「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簡.愛》裡,羅徹斯特和簡.愛的婚禮是那樣的:坐著馬車去教堂,一個穿著黑禮服,一個披著白色的婚紗,穿著聖袍的牧師站在聖壇前的欄杆旁,用低沉而神聖的語調發問:「你願意娶這個女人為妻嗎?——」《巴黎聖母院》裡,在「乞丐王國」中舉行的那場婚禮則荒誕離奇得近乎鬧劇:差點兒被吊死的詩人格蘭古瓦從絞架上放下來,乞丐王把兩隻手分別放在詩人和吉卜賽姑娘埃絲美拉達的額頭上:「兄弟,她就是你的妻子;妹妹,他就是你的丈夫。定期四年。去吧!」今天的婚禮又是另一種樣子——分佈在地球上各個角落的、不同種族的人們,為婚禮想出了多少花樣兒啊!
「下次?沒有下次了,我只有一個哥哥,家裡難得熱鬧這麼一次,以後我還能再為誰奔忙呢?」新月喃喃地說,「其實我也沒有為他們做什麼,一切都是媽媽在操勞,媽媽累壞了——」
車窗的玻璃落著,秋風拂面,使新月感到一股涼意,但她心裡卻覺得非常愉快,看看坐在身旁的陳淑彥,那臉上的淚痕,也被風兒吹乾了。
「嗯?」楚雁潮很難想像那個以自己為主角的戀愛故事會是怎樣「有鼻子有眼兒」。
他緩緩地抬起頭來,臉上由突然的充血而漲成的紫紅褪去了,玳瑁眼鏡後面的雙眼不再猶疑閃爍而恢復了平靜。現在,鄭曉京看到的仍然像在英語講台上的楚雁潮,他鎮定自若,侃侃而談——
「一個人怎麼能沒有父親!」楚雁潮這句話幾乎是喊出來的,從童年時期起他就不能忍受鄰家的小孩和同學們認為他「沒有父親」的侮辱。但不知為什麼,他現在「喊」出來的這句話卻聲音非常低,而且顯得沙啞,「我有父親,但是他的情況——比較複雜,我在履歷表上都填過的,組織上不瞭解嗎?」
「不記得了——」新月微笑著回答這些弄不太清輩分又很少見面的老親戚。她為自己記不起那些童年的趣事而遺憾,似乎也對不起這些一直記著她的老人。
「她這次住院,我覺得她的精神狀態有些反常,好像有什麼心理負擔。是不是在家裡有什麼不愉快的事情,還弄不清楚,因為我不瞭解她的家庭——」
「退路當然不太可愛,」楚雁潮笑了笑,有意活躍一下她的情緒,「但也不可避免,有句古語:『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退是為了更好地進。比如我,放棄了做專業翻譯的機會,當了教員,但焉知我不能在翻譯上做出成績?只是比別人難一些、晚一些罷了。你還年輕啊,現在還不到十八歲,晚一年有什麼?明年你就做完了手術,就自由了,一切從頭開始,輕車熟路,會走得更快,更有信心超越別人,而在畢業的時候才只有二十四歲,人生的路很長,你才剛剛開始啊!為了手術的成功,為了將來的事業,犧牲這一年,是值得的!」
她又似乎明白了,愛是純情,是真誠,是永不變心、生死不渝,本來也不必「對天盟誓」、「諾言的儀式」,更不必「提忠貞二字」,愛就是愛,愛萌生在人的心裡,永駐在人的心裡。
「不能了。不要慌,沉下心去,聽我的話,必須聽醫生的話!為了保證手術的成功,你應該和我密切配合,養精蓄銳,以逸待勞。我已經和你的班主任商量過了,為了你的長遠利益,你應該——」她停頓了一下,卻不得不說出了下面兩個字,「休學!」
「那麼,我要求你——」楚雁潮懇切地望著新月,「——要求你把心中的一切煩惱都告訴我,讓我們一起來分擔,煩惱被分開之後,它的份量就減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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