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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禮

作者:霍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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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玉劫

第十一章 玉劫

「媽媽,下午我陪她去看了一場戲,是有關中國的,恐怕是看得太激動了,情緒受了刺|激。」奧立佛解釋說。
五個孩子亂成一團,跺著腳:「不走,我們不走!」
「不要悲傷,我的朋友!」沙蒙.亨特手裡拿著小勺,耐心地敲碎煮雞蛋的外殼,像在雕刻一件藝術品似的慢條斯理,「中國有句俗語:『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在我看來,您為您的事業已經盡力了,『中國玉王』的名字已經傳遍英國和歐洲,您所收藏的珍品安然無恙地遠離中國戰場,這可以說是一個極大的安慰了。至於戰爭,這是您、我所無法左右的,我多麼希望全世界都是和平的綠洲,全人類都不必擔心自己的命運,天天過聖誕,過中國的年,人人都佩戴著璀璨的珠寶,家家都陳列著精美的玉雕!但這只是夢想,在炮火轟鳴的時候,珍珠、鑽石和糞土的價值就沒有區別了。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們現在坐著吃早餐的地方會變成一片瓦礫,倫敦城從地圖上消失,我和您的命運一樣——無家可歸!」
兩個女人相處三年有餘,還是第一次在廚房裡合作,配合得非常默契,比比劃劃,說說笑笑,把每一道菜都當成一件工藝品去精心製作,似乎從中得到了莫大的享受。
「蔥、薑、桂皮、大料、料酒、冰糖、醬油!」
上樓去洗漱。從地下室又回到人間,梁冰玉覺得比地下冷得多了。扶著欄杆上樓的時候,腳下絆著了一個什麼東西,嘰哇一聲,驚得她險些摔倒。一看,是貓,亨特家的那隻白貓。奇怪的是竟有那麼多貓,黃的、黧花的,大大小小五六隻,都擠在樓梯上酣睡,一聲驚叫,都醒了,亂哄哄叫起來,可憐巴巴地仰臉望著人。
銀色的防空氣球勻稱地排列在碧藍的晴空,秋風拂過,繫著氣球的鋼絲發出錚錚的響聲,清脆而悠揚。梁冰玉停下腳步,出神地凝望著空中。
「噢,是抱玉軒,」老侯捏著一個「六萬」說,「他們老闆病得不行了,等著料理後事,得用錢,櫃上又沒什麼買賣,老闆娘就把店整個兒『倒』出去了。」
「請原諒,亨特太太,」梁冰玉苦笑著說,「我不能陪你們一起吃晚飯了!」
「你好,孩子。梁小姐,你的臉色好像不大好?」
「韓先生,您怎麼不吃東西?」亨特太太輕聲問,那淺褐色的臉上總是掛著安詳的微笑,「您不覺得自己越來越消瘦了嗎?這很讓我不安,也許是我照顧得不周到吧?」
一九三八年十月,武漢、廣州淪陷。
「而最富有諷刺意味的是,法國在貢比涅森林裡火車上的一節車廂裡簽訂了投降協定,而這正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戰敗的德國簽訂投降協定的同一地點,歷史真是善於翻雲覆雨啊!」沙蒙.亨特嘴角掛著淒然的微笑,看著他的異國同行,「這,倒是很像我們所做的買賣!」
「不,這使我更想家了!」梁冰玉卻說,「這裡的中國館子沒有多少中國味兒,只不過徒有虛名,唬唬你們這些外國人罷了,遠遠不如我們北平的東來順、南來順——甚至還不如我們家裡的家常便飯呢!」
「街上到處都有防空壕!」沙蒙.亨特也說。
是啊,為什麼呢?梁冰玉無法回答他。楊琛的偽善和他有什麼關係呢?他沒有出賣自己的同胞,沒有加害於任何人,他對於梁冰玉沒有欺騙,只有愛!三年來,他一直在默默地愛著她,關懷著她,照顧著她,每當她回到亨特家樓上自己的房間,總是看到奧立佛給她送來的鮮花,三年如一日,她的窗台上開著不敗的花朵。現在,奧立佛終於勇敢地向她表露了愛,難道這是什麼罪過嗎?他沒有愛的權利嗎?真遺憾啊,奧立佛,你為什麼不把這種真摯的愛去奉獻給別的姑娘,而偏偏要奉獻給她?你決不會得到甜蜜的報償,而只能會被拒絕;你並不理解這個中國姑娘,失敗的初戀所留下的創傷使她把愛情看成罪孽,在心中築起一道怨恨的牆,和愛情永別了!「因為——」面對奧立佛的追問,她怎麼回答呢?「因為我不但是個中國人,還是個穆斯林,是個信奉真主的回回,在我們之間有一條不可跨越的界限!」她終於退到了最後的防線,也許只有這才可以阻擋奧立佛的進攻?而在這一刻,她的心靈又遭受了重重的一擊:同樣的話,她對楊琛也說過的,卻並沒有奏效,楊琛發誓「我也可以信仰真主」,她妥協了——也許正是因為她的多情和軟弱,使她輕信了那個不堪信賴的人,才遭到了真主的懲罰!「奧立佛,不要跨過它,千萬不要——」
「桂皮、大料沒有,冰糖也沒有,只有蔗糖——」
奧立佛,奧立佛在哪裡呢?
「你查了賬了嗎?」
「虧你記得清清楚楚!你倒是說呀,東西哪兒去了?」
在亨特家的地下室裡,沒有了呼呼酣睡,沒有了聯床夜話,大家擠在一起,心驚肉跳地諦聽著頭頂上劇烈的爆炸聲,被未歸的奧立佛揪住了心。
亨特家的那座哥特式尖頂的紅磚瓦小樓在晨霧中甦醒了。連續幾個月的轟炸,倫敦不知道被毀滅了多少建築,死傷了多少人。汽車被震上房頂;炸彈把九層樓房一穿到底;壓在房梁下的母親強撐著身軀保護著懷中的嬰兒等待援救,連續十幾個小時背脊不曾彎曲;剛剛舉行了婚禮的夫婦跨出教堂門便雙雙血肉橫飛——這些新聞都已是平淡無奇的。而奇怪的倒是亨特家的這座百歲高齡的小樓竟然還沒有輪上一顆炸彈,它只在無數次的哆嗦中甩掉了房頂的幾塊鱗甲,在飽經風霜的腰身上張開了幾道裂紋,至今還挺立在東倒西歪的鄰舍之間。奧立佛幾次動員全家都到地鐵車站去過夜,沙蒙.亨特卻懶得去,他半開玩笑地說這座房子有「靈」,上次大戰就沒倒,這次也可能挺得過去,實則是他認為躲避是盲目的,有的人就是在東奔西逃時送了命,倒不如乾脆「聽天由命」。韓子奇也不肯走,這座房子裡存著他從中國帶來的珍貴收藏品。中國人習慣於把寶貝藏在身邊,而不願存入銀行的保險櫃,何況現在哪兒都不保險了。韓子奇要守著這些東西,他也不可能每天帶著到地鐵站去過夜,天明再搬回來。他更不能丟下這些比性命還寶貴的東西去「逃命」。最後的一致意見是把這些藏品,連同日用物品都搬到樓下的地下室去,大家夜晚都囚禁到地下,白天再出來放風。只有把希望寄託於命運了,如果炸彈不把樓基下的厚水泥板敲碎,就別無所求了。奧立佛以足夠的耐心把地下室好好兒地佈置了一番,弄了幾張鐵床,雙層的,單層的——有人在做這種生意,把炸毀的破房中的鋼筋拆下來,製成簡易卻牢固的床,專門賣給人們住防空壕時使用。床上鋪了墊子,罩了床單,把每個人的日用品都搬下來,地下室裡倒也住得「舒適」。平時大家難得這樣擠在一起,臨時避難的集體宿舍反而使人和人更加親近了。亨特照例是上床就呼呼大睡,韓子奇則常常徹夜難眠,睡不著的時候,就和梁冰玉談中國,談北平,故鄉的一切都是那麼難以忘懷,談起來就更沒有睡意。這樣的漫談對於亨特太太和奧立佛都有極大的吸引力,像聽《天方夜譚》似的,想像著那個神往而又陌生的國度,寄託著對祖先故土的深情。奧立佛很快就習慣了並且迷上了這樣的隱居生活,如果不是大轟炸的威脅,他怎麼可能和梁小姐相距咫尺地躺在床上夜談呢?他開始是靜聽,漸漸地就加入了議論,後來變成了各抒己見的討論,議題又擴大,他給他們講「亨特珠寶店」的百年歷程,講他為了經商在歐洲的遊蹤:羅馬、佛羅倫薩、威尼斯、龐貝古城、日內瓦、海牙、巴黎——梁冰玉也聽得入迷了,彷彿戰爭不存在了,她忘卻一切煩惱,在世界遊歷——他們就這樣打發漫漫長夜,無話不談,卻又小心地避開一個話題:愛情。自從幾個月前奧立佛向她敞開了心靈並且遭到了拒絕之後,就再也不提起這事兒,他的父母也沒有覺察,似乎這兩個年輕人之間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但她總覺得奧立佛是在克制自己的感情,奧立佛在身邊的時候,她仍然可以感到一股被壓抑的愛火在烘烤著她,但是奧立佛卻不說,再也不說了。他仍然像過去那樣,經常從外邊買來鮮花,插在梁冰玉床邊的花瓶裡,過去在房間裡,現在在地下室,從沒有間斷。梁冰玉的身邊,總是有鮮花在開放。梁冰玉不能不對奧立佛繼續保持著戒備心理,她擔心他會再次進攻,卻又遲遲沒有發生。她沒有想到奧立佛會真的讓她安靜,這安靜又使她對奧立佛似乎懷著一種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愧意,她不知道這又算是一種什麼感情——
老半天沒人理會的天星淚汪汪地從籐蘿架旁邊跑到韓太太身邊,拉著她的衣襟:「媽,不讓哥哥姐姐走,我們還玩騎大馬呢——」
「咳,咳,咳!」韓太太從裡邊追出來,「我可沒說辭你!可你要走,我也不留你!可一樣兒:賬,咱得算清楚!」
與此同時,戰火在地球的另一半迅速蔓延。
天已經有些涼了,梁冰玉頭上的白羽帽飾在秋風中抖動,她的臉也顯得更加蒼白。腳踏在落葉上,枯黃的碎葉連同她淡青色的裙子上的皺褶都在沙沙作響。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到公園裡來,就像她最近常常毫無目的地做許多事一樣:把所有的書都攤在地上,然後再一本一本地收拾起來;或是把所有的衣服都試一遍,最後穿的還是開頭的那一件,宿舍裡亂得像遭了搶,一直到晚上回來再花費半夜的工夫去整理。沒有任何目的,只是因為心裡煩。牛津大學的校園裡已經堆起了沙袋,學生們花費很多時間去演習鑽防空洞,夜裡,可以清晰地聽見高射炮部隊奔赴防線的隆隆聲。課堂上,講授英國文學史的教授在頭頭是道地分析喬叟的長詩《善良女子的故事》,學生卻在下面議論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陰謀。課已經很難上了,這使梁冰玉想起她的燕大,想起當初同學們的感嘆:「華北之大,已經安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
老侯嚇壞了:「太太,太太——我哪兒有這樣的心?東西是您的,奇珍齋是您的!」
他懊悔自己的莽撞舉動,不該不聽妻子的勸阻,萬里迢迢來到英國,如今想回去都不可能了!他不敢設想他的奇珍齋、他的家,現在是否還存在?他的共過患難的妻子、幼小的兒子,是否還活著?想到這些,他心灰意冷,不寒而慄,三年來他踏遍英倫三島巡迴舉辦「玉展」所取得的巨大成功也不能解除他的離愁別緒!
「晚上好,亨特太太。」
侯嫂撲通坐在地下,一把鼻涕一把淚,手拍得磚地啪啪響:「太太!您這可是屈了他呀,他可沒把您擱錯了地方啊!我們一家七口吃著您、喝著您,他再渾也不能帶頭偷您的東西啊——在您這兒住著,戒指兒能往哪兒藏啊——」
「那麼,你答應我了?」奧立佛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我看得出來,你答應了,這是中國人表達愛情的方式:無言就是默許!」狂喜使奧立佛臉上的肌肉都在抖動,他的雙臂緊緊地擁抱著軟綿綿的梁冰玉,向她垂下頭,送過熱血沸騰的嘴唇——
「唉,這有什麼法兒?如今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誰也不知道走到哪一步!」老侯看著姑媽扔出來一個「五餅」,搖搖頭,「咱們奇珍齋要是這麼下去,也夠戧!」
現在,天星睡了,侯家的三個淘小子、兩個愣丫頭也在南房裡打上呼了。院子裡黑燈瞎火,上房的客廳裡卻亮著一盞昏黃的煤油燈,黑布窗簾,這是戰時的特產,連一星亮光也被遮擋得嚴嚴實實。侯嫂給韓太太沏上蓋碗配茶,湊在燈下做針線。韓太太半閉著眼睛坐在八仙桌旁,聽老侯向她報賬。
觀眾席上紋絲不動,回答他的卻是一陣自信而愉快的笑聲。劇場經理微笑著退去,大幕重新拉開,維也納鬼魂和管燈塔的美國青年又上台了,死去了九十年的鬼魂竟然能使活著的人忘卻死亡的威脅,這簡直是一個奇蹟!
公園裡的清道夫正在耐心地清掃落葉,每耙成一堆,便點起火,裊裊的白煙在寂靜的樹叢間盤旋,使她想起長城上的烽火台。在遙遠的古代,塞上烽煙曾是抵抗侵略者的信號;現在,秦時明月漢時關又在燃燒吧?
「不,我很好,謝謝!」梁冰玉極力做出微笑。
「悲慘?我怎麼沒覺得悲慘呢?」
「唉!」韓子奇感嘆著,他想到自己的祖國,不也是這樣一步步被日本人蠶食的嗎?
九月一日,德國詭稱「自衛」,突然襲擊波蘭,波蘭的盟國英、法,為保衛自身的利益,被迫對德宣戰,第二次世界大戰全面爆發。
梁冰玉臉上泛起了淡淡的紅暈:「今天你們都是客人,我和奇哥哥做東!奇哥哥,你說是嗎?」
一九三九年三月,德軍佔領捷克斯洛伐克。
「不會,不會,」韓子奇心裡惶惶然,嘴裡卻在安慰她,「那麼精明的一個小伙子,他一定會躲到安全的地方——」
姑媽慌得丟了那一頭兒,又來勸這一頭兒:「老侯,不能這麼信性兒地鬧騰,有話慢慢兒地跟太太說,啊?」
「不,它使我想起了北平的沙燕兒——」梁冰玉喃喃地說。
聖誕節終於到來了,倫敦古城有史以來最黯淡、最貧困、最混亂的一個聖誕!天上飄落著雪花,要降給人間一個吉祥如意的白色聖誕。冥冥之中的「上帝」,沒有力量降伏戰爭的惡魔,還要用聖潔的白雪來掩埋那斷壁殘垣和血染的屍體嗎?
「那誰知道?說書唱戲我也不是沒聽過賊喊捉賊的!」
梁冰玉淒然一笑:「我不,街上廢墟上的節日只能讓人感到末日的來臨吧?」
「不過了,不過了!」老侯一邊扔,一邊直著嗓子嚷,「姓候的兩袖清風,不背這樣的黑鍋!」
「是啊,是啊,」老侯氣急敗壞地拍著自己的腦袋,「我糊塗了,疏忽了,這叫怎麼個話兒說的——哎,好像昨兒早起來我掃了一眼,那戒指兒還在呢,晌午——晌午前兒您不是在那兒打麻將呢嘛——」
「都來吧,這些小可憐!」亨特太太抱起那隻白貓,招呼著貓的夥伴們,「跟我來,我不能看著你們餓死!」
一家人洗漱完畢,都到客廳裡來吃早飯。亨特太太抱歉地請大家原諒,除了牛奶麵包之外,她什麼也拿不出來了,雞蛋、牛肉都買不到。誰也沒有埋怨她,為了維持五口人的吃喝,她已經盡力了。亨特太太表示,聖誕節一定要讓大家吃好,她去想辦法買火雞,起碼要買兩隻,聖誕吃一隻,第二天「盒日」吃一隻。這已經是馬上就到了的日子,沒幾天了。沙蒙.亨特說仗打得這樣兒還過什麼聖誕,太太卻說:「咦,聖誕怎麼能不過?希特勒那個魔鬼恐怕也得過節吧!」
「這就煮得慢了,好吧,讓它慢慢兒地煨著吧,我們再做一個——再做一個牛肉扒吧!」梁冰玉放下鍋,又回到案子上,選了一塊瘦牛肉,洗淨了,剔去筋,用刀拍扁,再把刀倒過來,用刀背「略釘兒」。加上了料酒,切成才把長的大骨牌塊,鏟進盤裡,上面撒上胡椒麵兒,然後使炒勺在溫火上煎,一面又對亨特太太說:「您把洋蔥頭切成絲!」
沙蒙.亨特描繪著他所設想的可怕的未來,就像講述一個遙遠的童話故事那麼平靜,甚至帶有幾分幽默。
「這個娘們兒,是個敗家的貨!」韓太太感嘆道,又問,「『倒』給誰了?」
「為什麼不?我是一個活著的人,有權利生活,有權利愛!」奧立佛的一雙黑眼睛迸射著熾烈的火焰,在他胸中積聚了三年的情感,一旦衝出了口,就再也收不住了,「冰玉,梁小姐,你知道嗎?我愛你!自從你第一天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就被你征服了,我只屬於你!從那一天起,我的生活才有了意義,有了歡樂,有了希望。在過m.hetubook.com.com去的二十多年裡,為什麼我對所有的金髮碧眼的姑娘都不屑一顧?原來是命運讓我等著你,它把你從地球的東方送來了,不管是上帝還是真主的安排吧,這是天的意志!」
「你還知道啊?」韓太太掙脫姑媽和侯嫂,伸手點著老侯的臉,「你眼裡還有我這個東家啊?奇珍齋還沒姓侯啊?前些日子,你繞著彎兒地鼓動我把奇珍齋『倒』出去,你當我是傻子,聽不出你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眼瞅著我不上這個套兒,你又玩兒新鮮的,把一盆髒水往我身上潑,指著鼻子說我是賊!姓侯的,你拍拍良心想一想,韓子奇待你怎麼樣?你口口聲聲說給他當『看家狗』,他一走,你這隻狗就翻臉不認人了,瞅著我們娘兒幾個好欺負啊?」
「匯遠齋啊!」
「什麼,什麼?你再說一遍!」韓太太火了,「我一去就人多手雜了?鬧了半天你是多嫌我呀?」
「奧立佛,真主會降罪的!——」梁冰玉發出一聲微弱的呼喊,手臂從樹幹上滑落,天地在她的眼前旋轉——
現在,奧立佛把愛的觸角伸向了他家庭的一個重要成員,他保護下的一個孤女,韓子奇才突然被驚醒,也許,他早就應該覺察到的!
「算吧,算吧!」老侯嗓子啞啞的,像在滲血,「戒指兒不管是誰偷的,我賠您!該多少錢,給多少錢,我姓侯的人窮志不短!現錢不夠,咱落上賬,我就是砸鍋賣鐵、當牛做馬,這輩子也還您!」
騎了轎子抬了馬,
「找找看,能買到!冬天玫瑰也開花,鮮紅鮮紅的,像瑪瑙!」
「早上好,梁小姐、韓先生!」
「不對,你一定有什麼事兒在瞞著我,」韓子奇越發不放心了,「是誰欺負你了嗎?」
「噢!」奧立佛對她所說的一切都是那麼景仰,「可惜我沒有這樣的口福!如果人生真的有來世的話,下輩於我一定投胎到中國去!」
梁冰玉坐著的椅子被掀翻了,她跪在地板上,緊緊靠著韓子奇,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倚著他的胸膛。也許,一秒鐘之後,一顆炸彈落在頭頂,他們就這樣死去了,難道這就是他們千辛萬苦路途遙遙追尋的歸宿嗎?死,也許是心靈創痛的解脫、人生苦難的完結?可是,人為什麼又偏偏在這個時刻充滿了對死的恐懼、對生的依戀呢?人多麼渺小、多麼可憐、多麼自欺欺人啊!劇烈的爆炸聲湮沒了一切,帶著火藥味的硝煙撲進窗戶,在陰森森的客廳裡瀰漫,她彷彿要窒息了,頭腦裡變成了一片空白,戰慄著,等待死亡,「啊,真主啊!」
韓子奇茫然。沙蒙.亨特的這番話,他覺得似曾相識,跟勸他離開北平時說的一樣。「不,」他說,「亨特先生,難道我費盡千辛萬苦把東西運出來,是為了賣嗎?您幫助我來到英國,也是為了讓我賣掉這些收藏嗎?」
警報聲由遠及近,由弱漸強,先是中心區在嘶鳴,隨後四周紛紛響應,整個倫敦都籠罩在尖厲的噪音之中。窗外,萬家燈火在同一個時刻消失了,像是從人間一步跨入了地獄。突然,黑暗中亮起了探照燈,一束束淡藍的光柱射向夜空,交錯晃動,為守衛倫敦的高射炮搜尋目標。照明彈也升起來了,燦爛的光華把天空染成一片淡黃色,教堂的尖頂和空中的銀色氣球閃閃發光。然後,照明彈徐徐落下,像拖了長尾巴的彗星,像節日的焰火。
「哪兒能夠啊?太太!」老侯趕緊說,「我是丫鬟拿鑰匙——當家不主事,全憑太太的吩咐,能維持多久,我就盡力兒維持!」
愛畢竟是艱難的,維也納女孩的幽靈終於沒有得到她所嚮往的一切,戀戀不捨地離開人間,又回到她那冰冷、黑暗、永恆的鬼的世界中去了,臨別之前,她深情地擁抱著她所愛的那個管燈塔的青年:「我多麼羨慕你這個活著的人!你有權利生活,有權利愛——」
「是——是那隻鑲著三克拉藍寶石的戒指兒!」
大小子又唱:
「那好,晚上見!梁小姐,你想吃點兒什麼嗎?我要不要買點兒果子?」
「查了,存貨清冊上記著呢,可是門市流水賬上沒有,賣是肯定沒賣出去,我記得清清楚楚——」
鋼鐵和炸藥製造的雷霆風暴持續了一夜。當晨曦揭開了倫敦上空的夜幕,死神含著猙獰的笑,隨著希特勒的飛機暫時退去了,留下傷痕纍纍的古都在淡青色的黎明中呻|吟。
狂熱的奧立佛伸出那雙鐵鉗般強有力的手,搖晃著她的肩膀:「為什麼不?為什麼不?是『亨特珠寶店』配不上『奇珍齋』,還是我本人配不上你?」
話沒說完,外邊的警報聲大作!希特勒可不管你吃沒吃晚飯!眼看一桌豐盛的菜餚無權享用了,大家惶惶地離座奔地下室而去,沙蒙.亨特還在惋惜:「你看,讓你們不要等,不要等,害得大家餓肚子!」他還沒忘了伸手拿起牆邊那瓶陳年「老窖」,才戀戀不捨地走了。
「說?還說什麼呀!我跟著韓先生十幾年,不敢說功勞也有苦勞,賬目上沒出過了點兒差錯,到頭來誰能料到這一步?」老侯扔掉手裡的東西,仰天長嘆,「韓先生!老侯沒有對不起您的地方!您可別怪我不等您了!」
真主啊!梁冰玉在心裡感嘆著,為什麼天涯海角也有這樣的鬼故事,也有這樣執迷於愛的冤魂?這個在水中早夭的維也納女孩,為什麼不在那個永恆的世界裡讓靈魂享受純潔的靜穆,偏偏眷戀這個令活人厭倦的人間?啊,你還沒有嘗到過愛的苦澀,愛的可怕,你根本就不知道愛是比死更令人恐怖的淵藪!
貓兒們都追著她往廚房跑去,亨特太太那慈愛的聲調和她身上那種家庭主婦特有的氣息,刺|激了貓兒們的轆轆飢腸。
韓子奇推門進去,梁冰玉正和衣躺在床上,那蒼白的臉和失神的眼睛,使韓子奇嚇了一跳。
忽聽門外人咬狗。
「不是鳥,是風箏,我小時候最愛看、也最愛玩兒的風箏——」梁冰玉目不轉睛地盯著天上的氣球,心卻飛向了家鄉。
老侯撥了一陣算盤珠子,說:「太太,這個月進項寥寥,扣去夥計們的工錢、飯錢、電燈錢、水錢、房產稅、地皮稅、營業稅,一個子兒也入不了櫃,還得往外賠法幣一千二百六十七元五角!」
轟炸也無法阻止商品的流通,商店門口排起了長隊,店員在清掃了門前的碎玻璃和殘磚爛瓦之後,還得耐心地用劫後倖存的貨物打發購貨欲旺盛的顧客。許多人深為沒有搶在十月一號開始徵收「消費稅」之前買足必備物品而惋惜,如今每購一物都要交貨價三分之一的稅,也只好拚命往前擠!鬧市上冒出了許許多多的攤販,賣那些在逃難時最有用的東西:電筒、電池、防毒面具。銀匠也在街頭服務,賣的不是銀首飾而是「脖飾」:像狗牌兒似的,上面為顧客刻上姓名,現賣現刻,這種生意一時頗為興隆,買者無非是為了自己一旦被炸死便於被親屬認領屍首!還有做不花本錢的生意的:能說會道的吉卜賽流浪|女人給那些惶惶然不知何日歸天的人們看手相,預卜在這場大難之中的凶吉。當然,還有乞丐,盲人音樂家激昂地拉著帕格尼尼的變奏曲《卡瑪尼奧拉》,把這首在斷頭台上反暴政、爭自由的名曲拉得悲悲切切,技巧是拙劣的,情感卻是真摯的——
黑暗裡,她聽到亨特太太虔誠的祈禱:「上帝,救救您的可憐的孩子——」
奇珍齋的買賣本來已經微弱得像個眼看要熄滅的蠟燭頭,韓太太竟然能使這火苗兒又閃了幾閃,興許能起死回生也說不定。
「哦,」沙蒙.亨特收斂了笑容,對韓子奇說:「老朋友,誤會了!我只是向您建議,並沒有強人所難。如果我覬覦您的收藏,當時何必把自己的藏品向您轉讓?又何必請您到英國來?如果我像貴國的蒲綬昌先生那樣唯利是圖、見利忘義,那麼我們之間就根本不會有今天的友誼了!」
韓子奇悶聲不語,沉默良久,才說:「這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我不能看著你這樣過一輩子,你仍然會感到孤獨的!況且,我們現在是寄人籬下,以後,恐怕和亨特一家也很難相處了!」
「是嗎?」沙蒙.亨特聳聳肩,「今天奧立佛成了貴賓?我們都是陪客?」
「哦,對不起,那我只好獨自享用了!」沙蒙.亨特收起了酒,回過頭去朝妻子喊,「喂,親愛的老太婆,把你的好東西奉獻出來吧,今天吃一頓豐盛的晚餐!」
「這戲太悲慘了,讓人——受不了!」
大幕沉重地落了下來,觀眾席上寂靜無聲,沉浸在最後一幕結尾的肅穆氣氛之中。等到大幕再次拉開,劇場上燈火通明,鬼魂和她的戀人微笑著登台謝幕,觀眾才突然回到現實世界,爆發出熱烈的、經久不息的掌聲。
梁冰玉突然覺得這張逼過來的面孔就是楊琛!也是這樣燃燒的目光,也是這樣狂熱的語言,使一個少女無力抵擋、無處躲避,在茫然的「無言」中被他俘獲了!啊,他又來了,追到英國來了,這個「愛」的魔影!梁冰玉戰慄了,又一次滅頂之災向她降臨,要把她吞噬!「不!」她那柔弱的手臂奮力反抗,把面前的惡魔推開!
「那麼,是因為我的血統嗎?你總不會有西方人的那種陳腐的偏見吧?他們看不起黑人和黃種人,也看不起歐亞混血的人,就因為這一點,我的同學曾經吃過我的拳頭!可是,你是中國人啊,和我母親一樣的中國人,我的身上也流著中國的血液,中國也是我的祖國!」
早晨,奧立佛.亨特打電話給她,她就出來了,像一個無依的幽靈,飄進了海德公園。
「早上好,亨特太太、亨特先生!」
她哪裡知道,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無法逃避心靈的創傷,它將永遠追蹤著她,折磨那一顆破碎、冰冷的心。現在,那個被捕之後慘遭殺害的同學彷彿又復活了,站在寰球劇院的舞台上向她呼喊,聲討那個罪惡的靈魂,而那正是她愛過的人!愛,那幼稚的愛、蒙昧的愛、錯誤的愛、毀滅了自己的愛——痛苦和悔恨在撕咬著她,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倫敦還是在北平?是活著還是死了?她的手下意識地抓住奧立佛的腕子,抓得緊緊的,彷彿是一個跌入深淵的人死命地抓住一根樹枝——
侯嫂像贏了天下似的,「輪流坐莊,該你了!」
跟她「對戳」的侯嫂伸手護著丈夫這邊兒,「別讓她瞅見呀!喲,」她自己倒去檢閱老侯的陣容,不覺興奮地叫起來,「光顧著說話兒,你怎麼連自個兒『和』了都不知道?」
奧立佛遮住了西邊的陽光,他高大的身軀投下一片長長的陰影,姣小的梁冰玉整個被埋在這陰影之中,她那淡青色的衣裙、白色的帽子、象牙色的肌膚,在天光的反射下,像一塊晶瑩的冰,突然而來的感情風暴的衝擊使她恐懼,使她冷得發抖,一雙驚慌的大眼睛望著奧立佛:「不,奧立佛,不——」
這句難以出口的話終於說出來了,她感到自己的臉上滾過一層熱浪!
但是,韓太太萬萬沒有料到,老侯的離去,動搖了奇珍齋的根基,和老侯一起跟著韓子奇創業的夥計們,憤憤不平:連老侯這樣為奇珍齋立過汗馬功勞的元老、忠心耿耿的「看家狗」她都不能容,我們還等什麼好果子吃?他們前腳送走了老侯,後腳就聯名向韓太太提出要「出號」,撂挑子不幹了!看看你這個卸磨殺驢的老闆娘怎麼辦?靠拉攏幾個娘們兒家打麻將能糊弄住奇珍齋?有本事你就自個兒使吧!
「那誰知道?」韓太太看他們夫妻倆的那種緊鑼密鼓一唱一和的樣兒,更覺可疑,「只要有這個心,哪兒不能藏?一隻戒指兒又不用車拉船載的!」
一九四〇年九月七日,星期六,災難降臨了倫敦。
「早上好,奧立佛!」
梁冰玉被這個鬼魂攫住了心,她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好像都是朝著梁冰玉說的,刺痛著她,折磨著她,煎熬著她,她陪伴著鬼魂,痛苦地走向戲的尾聲——
「哼,作死吧你!」老侯瞟了一眼滿臉泥汗的兒子,就急急地往裡走,「太太,太太!」
「六餅!」
「戲讓人太激動了!」奧立佛訕訕地說,不敢轉臉去看她,眼睛望著台上,心卻在怦怦地跳。
繁複的烹飪花費了很長時間,四點鐘喝下午茶的時候還沒有完工,喝過了茶又繼續做,這活兒一直幹到黃昏時分——
一九三八年三月,德國鯨吞地處中歐心臟的奧地利。
「唉!」韓太太嘆了口氣,拈起一根牙籤剔著牙,「你這還光說的是櫃上呢,還沒算上家裡的開銷,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姑媽就只知道朝我伸手,這花銷也見風兒長——」
「奧立佛!」一聲撕裂肺腑的慘叫,亨特太太昏倒在兒子的胸膛上!
「那什麼——」侯嫂從後頭扯著她男人的衣裳襟兒,「別這麼毛毛糙糙的,那些伙計,你都問過了嗎?」
老侯急得蹦高兒:「我是賊?我是賊?」
大家懷著各自不同的心事圍著餐桌坐定。「天主降福我等,暨此將受於爾所賜之物——」亨特太太在胖胖的胸脯上劃著「十」宇,這位天主教徒飯前例行的開場白還沒有說完,刺耳的警報聲響了!「啊,上帝啊!是不是德國的飛機真的要來了?」
「我——我沒這麼說呀!」老侯急得昏了頭,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是怕人多手雜——」
二小子上前拉開了門閂,老侯風風火火地闖進來。趴在地上的大小子抬起頭來,呼哧帶喘地問:「爸,您怎麼剛走不大會兒就回來了?」
「東西——丟了!」
「誰讓你找了?」梁冰玉淒然說,「我願意躲開一切人,永遠孤獨地跟著奇哥哥!」
梁冰玉無力地望了他一眼,就走回了自己的房間,把門關上了。
「沙燕,是一種鳥嗎?」
午飯後,他們並排坐在襄球劇院的觀眾席上,等待《雷巖》(Thunder Rock)的開演。這是奧立佛事先買好的票,為了和梁冰玉在一起,他把這一天安排得滿滿的。梁冰玉本來沒有一點兒看戲的興趣,奧立佛卻百般煽動,說這個戲正在走紅,不可不看,她也就隨著他來了,無非是消磨幾個小時的時間嘛,反正她的頭腦空空,也沒有更重要的事兒可做。戲還沒有開演,她愣愣地望著那低垂的大幕。奧立佛沒話找話,還在喋喋不休地議論剛才「上海樓」的那一頓美餐:「梁小姐的思鄉之情多少得到一些安慰了吧?沒出倫敦,你等於回了一趟中國!」
這個小伙子!他既有東方人的含蓄,也有西方人的袒露,現在,也許是維也納的鬼魂附了體,他的含蓄讓位於袒露,面對這個使他愛得發狂的姑娘,他置一切於不顧了,一口氣說出了這麼一大串,也不管是在何時何地。夕陽的斜暉把他全身都染成了金黃色,像一團熊熊的火焰!一對老夫婦互相攙扶著從他們身旁蹣跚走過,含著微笑朝這邊看了一眼。雖然他們聽不懂中國話,但也完全可以理解這兩個年輕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那老頭兒的目光彷彿在說:這小伙子太性急了點兒,唉,我們也有過這種時候!
梁冰玉還在想著那個女孩,那個盤桓在她腦際的淒楚的幽靈。劇場裡的三個小時,使她彷彿經歷了一生,人生為什麼這麼艱難,這麼痛苦?
開始勾心鬥角地較量,各人審視著自己的實力,互相保守著秘密,拼湊班底,組織武力,以擊敗他人為目標。牌桌上是一場沒有槍聲炮聲刀光劍影的爭奪戰。姑媽純粹是湊數,她不精於此道,老是探頭去看人家的牌,侯嫂攔著她說:「哎,哎,您這叫怎麼回事兒?各人撞各人的運氣,不興摸旁人的底!」姑媽就一次次地縮回去,正襟危坐。老侯為了給韓太太解悶兒,玩兒得挺認真,頗費心機地盤算著戰局,欲知天下紛爭,鹿死誰手。
拾起狗來打磚頭,
「夠戧怎麼著?」韓太太翻眼看看他,「你也想把它『倒』出去?」
亨特太和*圖*書太忙不迭地把雜七雜八的段兒啊塊兒啊都送過來,梁冰至把蔥、薑、蔗糖、料酒加到鍋裡,蓋上蓋兒,用旺火煮。「哎,您這火不旺,還不如我們的煤球火!」
「怎麼不會呢?」沙蒙.亨特冷笑著,輕輕地用小勺敲著煮雞蛋,「希特勒的胃口大得很,他要吃掉整個地球呢!我們的鄰國一個接一個地被吃掉了,那麼輕而易舉,連我們的盟國法蘭西也完蛋了,賣國政府向德國人奉獻自己的國土時絲毫也不覺得可惜,好像那是屬於他自己的首飾,可以隨便送人!」
韓子奇聽見梁冰玉的腳步聲,便從房間裡迎出來:「玉兒,你回來了?」
「報紙上也是這麼說的,」韓子奇煩躁地闔上報紙,扔在餐桌上,「不過,我不明白:難道日本人跑到我們的國土上,是為了用飛機大炮『拯救』中國人?我家的一個大姐就是從關外逃難來到北平的,她的丈夫和沒有滿月的孩子,都被日本人殺害了!可是,她還在盼著他們回來,天天等著,等著——」
「啊,上帝!」亨特太太在胸前劃著「十」字,「不會吧?我不相信德國人會忍心毀了這麼古老、這麼美好的倫敦!」
「走了!走了!」老侯啞啞地吼著,不知是招呼他的老婆孩子,還是在向天邊的韓子奇告別,「走了——」
陰霾籠罩著「博雅」宅,院中的海棠、石榴在朔風中搖晃著光禿禿的枝幹,黑幽幽的房頂上空,星月無光。五年前那顆從天而降的星星,已經在東廂房裡睡著了,而他的母親還在經受著長夜的煎熬。自從丈夫離家出走,韓太太幾乎總是徹夜難眠。她後悔當年沒有能夠阻止丈夫的西行,由於各執己見而造成的爭吵,使他們誰也沒有最終說服對方,一個好端端的家分成了兩半,天各一方。為了免遭戰火的劫難,韓子奇帶走了他視若性命的全部收藏,卻忍心丟下了無依無靠的妻子和當時不到兩歲的兒子,一個男子漢怎麼能這樣無情?他走了,把這個家和奇珍齋玉器店都交給了韓太太,從此他卸掉了本應壓在他肩上的責任,卻不想一想:一個女人的肩膀將怎樣承擔這一切?丈夫留給她的是怨恨:做夫妻十幾年,細細想來卻記不起多少夫妻間的溫存和情愛,他沒日沒夜地奔忙,撐起了日益發達的奇珍齋,充實了藏珍集粹的「博雅」宅,這就是一切,臨到分手時,夫妻情分竟像一張薄紙沒佔多少份量。不然,他怎麼能說走就走呢?十幾年間,韓子奇為這個家創造了財富,改變了「玉器梁」世世代代窮藝人的地位,夫榮妻貴使韓太太陶醉。但是,這就是一個女人要求於她的丈夫的全部嗎?她沒有料到韓子奇出門之後就再也沒有音信。一九三七年春天從天的盡頭寄出的那封長信,漂洋過海送到中國國土上的時候,盧溝橋已經響起了槍聲,「家書抵萬金」,卻沒等到送進家門就不翼而飛了。韓太太只在丈夫走後的第三天見到了一張紙條,是姑媽為天星換衣服時發現的,兩個不識字的婦女誰也不知道這張浸著奶漬和尿跡的紙是賬單還是藥方,讓奇珍齋的賬房先生老侯一看,才知道是玉兒小姐的臨別留言:「姐姐,別生氣,我沒聽你的話,跟奇哥哥走了!」韓太太氣得兩眼發黑,她在這個家說話太不佔地方了,連親手拉扯大的玉兒都沒能管住!一個姑娘家,跑到外國去幹什麼呢?真是的!老侯直納悶兒:「我一直把先生送到火車站,怎麼沒瞅見小姐呢?唉,我太粗心了!」韓太太哭了罵,罵了又哭,姑媽卻勸她說:「已經走了,說什麼也沒用了。依我說,她跟她哥就伴兒走,也好,省得天星他爸在外頭吃飯啦換洗個衣裳啦作難。」這麼一說,韓太太倒也覺得心裡閃開了點兒縫兒。走吧,走吧,托靠主,讓他們平平安安地到達那個遠得沒影兒的英國,路上別出什麼岔子發!丈夫留給她的是思念:她日日夜夜坐臥不寧,猜想韓子奇今兒到哪兒了,明兒到哪兒了,儘管她全然不知英國的地理方位,全憑她做夢似地讓心兒跟著遊蕩。她擔心那個姓什麼「亨特」的洋人把韓子奇騙了,把他的寶物吞了,弄得他窮困潦倒、有家難回,這可怎麼好?她讓老侯按照亨特的地址寫了封信,問候夫君平安,囑他好自珍重,諸事留神,魚雁早回,以釋掛懷,等等等等。這封信寄走了就石沉大海,她越盼就心裡越慌。北平淪陷之後,這種恐懼感就更增強了,她害怕韓子奇會不會在路上讓日本人給截住?要是落到了鬼子手裡,那還不是和姑媽的丈夫海連義一樣的命運?她不敢把這種猜測跟姑媽明說,僅僅心裡閃過了這個念頭就已經覺得不吉利了。而姑媽卻一直堅信她的丈夫和孩子還活著,只要自己一天不死,就一天等著他們回來。人無權改變命運,而命運卻在無情地改變人,這兩個本來貧富懸殊、家境各異的女人,如今處於同樣的境地,眼巴巴地度日如年,盼望著親人早日歸來!日軍進城的時候,姑媽幾乎要瘋了,她沒命地跑上大街,要找日本人算賬,討還她的丈夫和兒子,討還她那被燒燬的茶水店。老侯攔腰把她抱住,拼了命地拖了回來,告訴她:早晨起來一開城門,日本人的隊伍就如狼似虎地湧進來了,一個挑擔賣菜的小販在街上被「試刀」,肚腸子流了一地!跟他們能講理嗎?連清真寺都被日本兵佔了,在院子裡架起鍋,煮大肉!真主啊——
尖厲的警報聲隱隱從劇場外面傳來,被鬼魂勾住了心的觀眾似乎忘記了外邊的世界,毫無反應。大幕卻突然落下了,觀眾被從劇情中趕出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大幕裡面走出微笑著的劇場經理,他向著觀眾席深深地鞠了一躬,說:「女士們,先生們,請原諒我打擾了諸位!我不得不遵照官方規定報告大家:現在外面正在發空襲警報,觀眾中如果有人要進防空壕,請即刻退席!」
「您當初就應該把他們一起帶來嘛!現在麻煩了,想去接他們都辦不到了!」亨特太太手裡撫弄著她那隻心愛的白貓,「聽說,中國的戰爭是共產黨挑起來的?他們到處殺人放火,日本人在拯救中國的婦女兒童——」
一九四〇年五月,德國出動三百萬軍隊、二千五百輛坦克、三千八百架飛機和七千門火炮,從北海到瑞士邊境長達八百公里的西方戰線上突然發動了空前規模的閃電攻勢,迅速征服了盧森堡、荷蘭和比利時,又越過阿登山脈,攻入法國,佔領色當,沿聖康坦、亞眠一線直撲英吉利海峽——
奧立佛愣住了,這神聖的宣告使他打了個冷戰,像是從烈火中突然跌入了冰河!但是,烈火還在他胸中燃燒,不可遏止,一秒鐘的靜默之後,火焰又在沖騰,他像一頭暴怒的雄獅,悲憤地吶喊:「這是誰說的?我們都是一樣的人,為什麼還要分成不同的民族和宗教,把我們隔開?宗教都是人編造的,世界上沒有上帝,也沒有真主,沒有,沒有!只有愛情!」
「買不到花兒了吧?」
——
濃霧裹著的太陽悄悄地西沉,天漸漸地暗了,奧立佛還沒有回來。一家人都等得急了,他到哪兒去了呢?
「也沒有——你別問了。」梁冰玉轉過臉去。那些事,她怎麼向他說啊!
「你去休息吧,孩子。等一會兒我給你做一點兒愛吃的東西:雞絲麵、荷包蛋!」
亨特太太趕緊剝洋蔥頭,細細地切成絲,「梁小姐真有兩下子呢!你從哪兒學來的這麼好的手藝?」
「賣掉?」韓子奇吃了一驚。
「啊?!」韓太太太吃一驚,她記得,櫃上的戒指雖然不少,但鑲著藍寶石的只有這麼一隻!「什麼時候丟的?」
姑媽壓根兒就沒睡,揉著眼皮走進上房,叨叨著說:「咳!我說話總是沒人聽,咱回回不興賭博!」
「剛才還高高興興的,現在怎麼又哭起來了?」奧立佛正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看見她這個樣子,不知如何是好,「梁小姐,你不要想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了,這兒不是北平,是倫敦呀,日本的飛機飛不到這兒,德國的飛機也飛不到這兒,我們不是生活得很好嗎?」
「噢,你給我長臉了,我們在這兒反客為主!」韓子奇不覺又是一番感慨,「好吧,我借此向亨特先生一家表示感謝:不成敬意,請諸位賞光!」說著,拿起筷子。
其實韓太太的心思很難集中到牌桌上,她還是惦念著買賣的事兒,「老侯,你才剛說,誰的鋪子關了?」
垂華門裡出來一群小將,為首的是侯家十二歲的大小子,躬著腰,手腳著地往前爬,天星騎在他身上,「得兒,駕!」原來是把他當馬騎,二小子和愣丫頭還有兩個小的跟在後頭樂。耳鬢廝磨的孩子們分不清高低貴賤,騎馬的和被騎的都充滿了興致,大小子一邊學著馬跑,還一邊搖頭晃腦地唱著《顛倒歌》,那詞兒好古怪,沒有一句是真的:
在他們腳邊啄食樹籽的一群野鴿子,撲楞楞驚飛了,飛羽剪著秋風,發出一陣遠去的嘶嘶聲。他們回到家的時候,亨特太太正在準備晚飯。
韓子奇默然。對於政治,他懂得太少了,還遠遠不如並非政治家而僅僅是個商人的沙蒙.亨特;但對於美玉珍寶,他的著迷程度絲毫不亞於沙蒙.亨特,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沙蒙.亨特把地球比作一堆珠寶,把如今遍及世界的侵略和掠奪形象化了,而他關於人生短暫的喟歎,又使得一切爭權奪利都變得毫無意義。「是啊!」韓子奇深有感觸,「曹孟德說,『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百年之後,我韓子奇也只是一堆枯骨而已,和一切都無緣了!但是,不到那一天,人總是執迷不悟,我真不敢想像,當我要離開人生的時候。將怎樣和我的玉告別!」
「什麼東西?」
老侯終於走了,他把半輩子的積蓄、老婆結婚時候的首飾,都頂了債,並且留給韓太太一張未清部分的賬單,離開了奇珍齋,一家七口搬出了「博雅」宅。韓太太消除了心中的隱患,出了一口惡氣。當侯嫂向她跪地求饒的時候,當她看著那給天星當馬騎的孩子哭著走出大門的時候,她未嘗沒動過惻隱之心,但是,說出去的話,她不能收回,她必須以殺一儆百的手段給剩下的夥計們看看,在奇珍齋,到底誰是主人!
「噢,我『和』了!」老侯這才發覺自己的牌果然都湊齊了,剛才他嘴裡說著買賣的事兒,手裡瞎打一氣,不料瞎貓撞上了死耗子!
亨特太太成了她的助手,依照吩咐,忙了起來。梁冰玉把切好的肉塊放在溫油中浸成金黃色,然後擱在鍋裡,加清水,沒過牛肉,放在煤氣灶上,「佐料,快點兒!」
韓太太端起茶碗,「她說得一點兒不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家裡的日子可都指著櫃上呢,老侯,咱老是這麼樣兒光出不進算什麼事兒?」
「嘖嘖,什麼東西!好好兒的一個抱玉軒,叫他給滅了!」
八月十三日,日軍進攻上海,抗日戰爭全面爆發。
「梁小姐!」奧立佛驚惶失措地奔過去,扶住她——
「不知道,」梁冰玉回答得含含糊糊。她的內心正在經受劇烈的風暴襲擊,奧立佛和楊琛的兩張面孔同時在她眼前閃現,一會兒重疊,一會兒分開,誘惑著她,威脅著她!她想統統忘掉這一切,卻又做不到。面對著她所信賴的兄長,她多麼想袒露無遺地傾吐心中的苦悶和抑鬱,以求得援助和安慰?但是,當她抬頭看著韓子奇那雙清澈的眼睛,她又害怕了,羞愧了,一種獲罪感使她自責,不敢向韓子奇說出昔日的創傷、如今的徬徨,讓這些話都爛在心裡吧,不要給奇哥哥添亂了!「我——還沒想過要嫁人,我還在上學,不打算考慮這事兒。」她只好編造出這種軟弱無力的理由。
「啊,不,奧立佛,不要說,我求你不要這樣說——」梁冰玉突然被驚呆了。
梁冰玉頓時感到自己和那些貓也差不了多少,無處認家園,只有企求他人的庇護,貓兒也有這麼強的求生的慾望!
「奧立佛,奧立佛!」沙蒙.亨特瘋了!他暴跳著,咆哮著,沙啞的、蒼老的聲音向著蒼天呼喚愛子的魂兮歸來!
「五!我坐樁!」韓太太倒是一出手就是主將的地位。
韓子奇心煩意亂地走去拉開門:「亨特太太,她好像有些不舒服——」
「那你還有什麼理由可以拒絕我呢?是因為這兒不是你的家嗎?不願意當黃種的英國人,我們可以一起回到中國去!」
外邊嚷上了:「是我,快開門哪!」
「梁國雖好,不是久戀之家。我總是要回去的!」她說,暗示奧立佛不要做任何不切實際的設想。
「噢!那應該好好地休息,讀書就已經很辛苦了,還去看什麼戲?奧立佛,你不應該出這樣的主意!」
「因為——因為你和我在一起!」
「進來吧,奇哥哥!」梁冰玉在裡邊說。
「他跟別人不同啊,」老侯說,「西洋路子一斷,他就走東洋路子了,跟一個翻譯官認了乾親家,如今一個什麼『株式會社』包銷他的東西,往南發貨,香港、新加坡、婆羅洲!他買了抱玉軒,東西都挪到匯遠齋去了,這邊兒把『抱玉軒』的字號一摘,賣上日本的白麵兒了!」
「不,我現在好些了,」梁冰玉支撐著坐起來,「我就來!」
「果子?這個季節還有什麼果子?」梁冰玉不經意地說,「要是在北平,現在街上該賣糖炒栗子了。」
客廳裡的地板上,顛倒地躺著亨特父子,少的枕著老的的腿,老的抓著少的胳膊,發出此起彼伏的鼾聲,不知各自在做什麼夢。一夜的炮聲竟然成了他們的催眠曲,這簡直是難以令人相信的!
炮聲隆隆,炸彈轟鳴,空中夜戰又開始了,電閃雷鳴湮沒了一切——
「今天?離聖誕還有三天呢——」
「得了,紅口白牙的,賭咒發誓地幹什麼?」韓太太又把話往回說,「接著來,再打一圈!該誰了?噢,該你了,給你給你!」
「您過獎了,」梁冰玉端著炒勺,煎著肉塊,還沒忘了翻動旁邊鍋裡的煨牛肉,「其實我哪兒正式學過?都是看來的。我家管做飯的大姐,原來是開餐館的,她才真有手藝!她有個習慣,總愛一邊做,一邊說,好像別人都是她的學徒。當時我還聽得好笑呢,現在想學著做,倒是『書到用時方恨少』了,還得一邊做,一邊想該幹嗎幹嗎了。嗯,我多少還記得一些,按照家裡的做法,光牛肉就可以做出好幾個花樣兒!」
太陽懶懶地爬上半空,掩在灰濛濛的薄雲後面,慘白如月亮。影壁旁邊的籐蘿架,葉已落盡,只剩枯籐橫躺豎臥,像一窩凍僵的蛇。
「熄燈,熄燈!」奧立佛突然從失戀的沉默中驚叫起來,和他那經歷過上一次世界大戰的父親比起來,沒有見過戰爭的年輕人就顯得不夠沉穩了。他奔到牆邊,把電燈熄滅了,客廳裡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正因為知道,所以才更應該珍惜生活!」奧立佛輕輕哼著《牧羊人夜間看守羊群》,出門去了,充滿活力的雙腿歡快地邁著大步,踏得地板咚咚響。
於是又週而復始,直到都睏得認不清麻將幾是幾。
「紅中!」
「沒——沒有。」
「梁小姐也會做菜嗎?」亨特太太有些不大相信,「我看你只知道讀書!」
愛情的花和果都已消失;
「完不了,完不了!」韓太太最怕這種讓人聽了連腰都直不起來的話,把茶碗往桌上一擱,老侯就不言語了。韓太太懶懶地站起身,打了個哈欠,想去睡覺,不再想這些煩心的事兒,又怕躺下反而睡不著,翻來覆去地想,越想越煩,就順手從條案上取下那一盒象牙麻將,嘩地倒在桌上,「來,來,來,試試運氣!」
奧立佛也還在為剛才看過的戲而激動,不過,他所受的感染不是分離的悲哀,而是愛的激|情。「剛才拉警報的時候,」他說,「如果劇院整個崩潰了,我粉身碎骨了,也很感到幸福的!」
梁冰玉感到全身酥軟了,血流凝滯了,心臟麻木了,和圖書靈魂騰空了,彷彿自己變成了一片樹葉,毫無抵禦能力地在空中飄蕩,只須一絲微風,就可能墜入深淵!奧立佛正向她伸展著雙臂,他那張漲紅的臉,輻射著炙人的男子漢的熱力;那雙黑寶石一樣的眼睛,燃燒著愛情之火。拒絕這樣一個為她獻出一切的男人,需要什麼樣的力量?
亨特太太出去採購,回來興奮得了不得,因為她今天不知跑了多少路、費了多少周折,買到了兩隻火雞和一籃子雞蛋、牛肉、土豆、黃瓜,另外還有一瓶香檳酒、一瓶陳年「老窖」,「總算可以馬馬虎虎過聖誕了!」她說,那神情儼然是立了特等戰功的英雄。
「穆斯林!」韓子奇深深地嘆息。玉兒的話使他孤獨的心得到了一絲寬慰,這無可辯駁的理由使他覺得踏實了,如果有必要,他可以替玉兒出面向奧立佛、向亨特夫婦婉言謝絕兩家聯姻的要求。但是,在這同時,玉兒也把一個難題擺在他的面前,「在這舉目無親的地方,我上哪兒去給你找穆斯林?」
梁冰玉好像不經意地轉過臉去,躲開了他那詢問的視線,韓子奇接過去說:「當然要等,要吃個團圓飯嘛!」
「怎麼,你病了?」
她厭惡地推開拂著臉的樹枝,掙扎著要爬起來,卻突然發現,那墨綠色的枝葉下露出了一張蒼白的臉!啊,一個死人!她嚇了一跳,「上帝啊——」哆哆嗦嗦地想要趕快躲開,可是——可是——那是一張多麼熟悉的臉!
「啊,奧立佛!」梁冰玉無力地靠在身邊的栗樹幹上,猶如一隻斷了線頹然墜落的風箏。被她推開的不是楊琛,而是奧立佛,無辜的、可憐的奧立佛!但這又怎麼樣呢?梁冰玉那顆受過傷的心靈,已經把愛的門戶永遠封閉了,無論是誰,也難再把它敲開,「求求你,奧立佛,不要逼我!我們可以成為最好的朋友,但不可能成為戀人!」
「還等什麼聖誕?提前過節也是一樣的!」
天星聽得十分開心,格格地樂:「你瞎說,磚頭還能咬手?」
「奇哥哥——」梁冰玉惶恐了,好像韓子奇已經窺見了她內心的秘密,頭也不敢回地說,「我——遇到麻煩了,奧立佛向我——求——求愛!」
那時候,她和同班同學楊琛正處在熱戀之中。當愛神的箭矢第一次向少女的心襲來的時候,她是毫無抵禦能力的,風度翩翩、品學兼優的楊琛突然闖入了她平靜的生活,在她心靈的湖水中蕩起了夢一樣的漣漪。她沒有勇氣告訴奇哥哥和姐姐,卻無法躲過同學們的眼睛,因為她一直被眾多的男生所矚目,而她那冷若冰霜、旁若無人的高傲又使他們望而卻步,一旦發現被楊琛捷足先得,這難以保守的秘密就公開地流傳。她惶惑、羞澀地躲避人們的竊竊私語和探詢的、挑釁的目光,卻又被幸福所陶醉,「我為什麼不可以愛?」她在心裡質問一切人。如果沒有後來的一切,也許她會和楊琛終成眷屬,像世界上許多人一樣,初戀的戀人就是終生的伴侶。但是,當戰爭的風雲逼近北平,未名湖沸騰了,善和惡在搏鬥,各種人物都在人生的舞台上顯出了自己的嘴臉!突然有一天,一位曾經帶頭上街遊行、散發抗日傳單的同學被捕了,憤怒的同學們湧向警備司令部去請願、抗議,卻意外地在那裡發現了楊琛,原來正是平時沉默寡言、不問政治的他,向自己的同胞投出了暗箭!屈辱和悔恨擊碎了梁冰玉幼稚的夢,擊碎了一個少女最初的、珍貴的愛,她不敢再面對那一雙雙憤怒的眼睛,無法向任何人表白自己的冤屈,她曾想投進未名湖了結一生,但清澈的湖水也洗不盡她蒙受的恥辱!結束吧,讓過去的一切都結束,她懷著對愛的悔恨和對生的恐懼,朝著茫然不可知的目標,跟著韓子奇踏上了逃遁的路——
「哪兒來的這麼多貓?」她說。
把麻將搓得稀里嘩啦響,顛三倒四地撒了一桌面兒,於是,四個人各安其位,碼齊了,讓韓太太擲骰子。
「啊?為什麼?」
韓太太正在上房裡喝茶,聽得聲音不對頭:「什麼事兒?」
梁冰玉痛苦地閉上眼睛,她怕聽到這樣的話!她本希望奇哥哥把奧立佛貶得一無是處,以便斷絕她的一切慾念,讓愛的火種在心頭永遠熄滅,她願在奇哥哥的保護之下,小心翼翼地度過險惡的人生,永遠也不再涉足愛的火獄了。可是,奇哥哥卻在為奧立佛說好話,啊,你太不理解人了!「奇哥哥,不要說了,你什麼也不要說了!我已經拒絕他了,安慰安慰我吧,我要——聽從真主的安排,奧立佛不是我們穆斯林!」
梁冰玉笑笑:「讓我試試吧,在這兒想找個比我強的中國廚師,也沒有啊!」竟很自信。於是興致勃勃地跟著亨特太太進了廚房。
「我有權利生活!有權利愛!——」她彷彿聽到奧立佛還在呼喊!
拿起門來開開手,
「膽小鬼!末日不屬於我們,人們都在準備過節呢,威斯敏斯特教堂在紮聖壇,劇院裡還在演戲,地鐵車站裡也有唱詩班!」奧立佛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卻不再勉強她,自己往外走去,到了客廳門口,又回過頭來說:「我們在家裡過聖誕吧!媽媽,需要我買點兒什麼回來?」
晚飯擺上來了,亨特太太做的脆皮炸雞、土豆雞蛋沙拉。主要的成績是梁冰玉的,她那煨牛肉端上來,顏色金黃又半透明,湯汁稠粘,閃著油光,冒著清香而微甜的誘人氣息;牛肉扒紫紅斑斕,鮮嫩滑潤;乾炸里脊,褐黃酥脆;蔥爆肉片,紅綠相間,香氣撲鼻——擺滿了亨特家的餐桌。自從大轟炸開始,這樣豐盛的飯菜就沒有過了,而梁小姐親自下廚,獻出這些傑作,也是破天荒的事兒,連韓子奇都覺得吃驚,他沒想到玉兒還有這等本事。
「太太,您說——那戒指兒是——是我昧起來了?」
梁冰玉正在餵貓,奧立佛從她身邊走過,站住說:「梁小姐,你不想到街上看看節日前夕的景象嗎?」
清晨,格林威治天文臺報時的鐘聲照樣敲響,亨特太太照樣往餐桌上端來麥粥、麵包、牛奶和雞蛋。奧立佛一早就不知去向了,他常常不在家吃早飯。在牛津上學的梁冰玉每逢週末的晚上才回家。現在,餐桌旁只有亨特夫婦和韓子奇三個人。而韓子奇卻一點兒胃口也沒有,只對著攤開在面前的《泰晤士報》發愣。這是他三年來每天早晨急於做的第一件事,幾乎要把報紙上的每個字都讀遍,從中尋找來自中國的消息,「盧溝橋事變」、「八一三事變」、「南京大屠殺」使他痛心疾首,「平型關大捷」、「台兒莊戰役」使他燃起了希望,但是,後來的消息又凶多吉少,外患未除,政府又在一次次地「剿共」,同室操戈,中國哪一天才能安寧?
梁冰玉突然被驚醒了,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狼狽地把手抽出來,「奧立佛,別——」
韓太太抱起天星,臉貼著臉,「兒啊,媽盼著你長成個頂門立戶的男子漢,看誰還敢欺負咱們!」
亨特太太搖晃著從廚房跑出來,一臉晦氣地埋怨著:「煤氣斷了!我怎麼給你們開早飯?上帝啊!」
匆匆吃了早飯,奧立佛就要出門,他的「亨特珠寶店」雖然已經不再營業,貴重的貨物都已搬進地下庫房,但他仍然每天要到店裡去,留守的店員也需要他去管,臨時有什麼緊急的事兒得他親自處理。
不同信仰的人呼喚著各自的主;在冥冥之中的真主和上帝,該怎樣來共同對付人間的魔鬼呢?
大幕徐徐拉開,戲開演了。觀眾席鴉雀無聲,人們被慕名已久的精采演出所吸引,奧立佛也不再嘮叨,注意力進入了劇情。戲的主角是兩個管理燈塔的美國青年,寫他們各自不同的人生追求和苦悶。一個消極沉淪,一個奮發進取,相互矛盾的性格發生撞擊,迸射出火花,似乎使奧立佛得到了某種啟示,他激動了!梁冰玉卻茫然不知台上所云,無動於衷,美國人的生活和她有什麼關係?她腦子裡翻騰的是大沙燕兒、東來順、北平、戰爭——
韓子奇又在仔細地閱讀報紙,聽他們這不著邊際的閒扯,頭也不抬地說:「你們的閒心太大了,不知道戰爭是無情的嗎?」
「在這裡看不到那樣的風箏,風箏的故鄉在中國,在北平!每到春天,你看吧,北平的天上飛滿了風箏,我們叫它『沙燕兒』,有比翼燕兒、瘦燕兒、雙燕兒、蝴蝶、蜻蜓、喜鵲、鯰魚、蜈蚣,還有哪吒、孫悟空、劉海——什麼樣的都有,最大的『長腳沙燕兒』有一丈二尺長!在天空中飛起來,真像是百鳥朝鳳,上面還裝著弓弦,風一吹,錚錚地響,就像這氣球上鋼絲的聲音。——」
「嗯,這簡直像又到了中國呢!」沙蒙.亨特饞饞地嗅著這些色香味俱全的佳餚,忍不住就要動手,「今天好口福!」
「什麼佐料?」
「這不用您吩咐啊,太太,」老侯賠著笑說:「先生在家的時候,我們也是兩本賬:一本是實打實的,自個兒存底兒;一本是給稅務局打馬虎眼的。這已經是打了一半兒的虛頭了,要是實報,賠的就不止這個數了!」
「是啊,我們還活著——」韓子奇扶著她站起來,活動著被震得鬆散麻木的腿,「我還以為我們死在異鄉回不了家呢!」
歲月並不因時局的艱難而停步不前,三年過去了。這三年中,奇珍齋的生意慘淡得像個三期肺結核的病人,「博雅」宅卻亂乎得像個幾家人合住的大雜院。
姑媽又在偷看人家的牌:「哎,你這——」
「唉,真拿你沒辦法!」亨特太太妥協了,「好吧,我留出一部分過節,今天呢,也讓大家吃個痛快!」她認真地盤算起來,「火雞嘛,就做脆皮炸雞好了;牛肉,最好是做牛扒——」
「總是要告別的,朋友,」沙蒙.亨特在說到這個令人不快的題目時,表情仍然是輕鬆的,「我的曾祖父就是個嗜玉如命的人,他臨死的時候,好幾次閉上的眼睛又睜開了,是那些玉牽著他的心,給了他迴光返照的力量,但並沒有留住他的生命,他終於走了,臨終時握在手裡的一塊玉璧落在地上,摔碎了!他卻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他管不了啦!從此,他的繼承人——我的祖父就戒除了收藏的嗜好,把興趣放在商品的出售上。他告誡後代:如果商品不能在你手裡創造出更大的價值,那它就等於沒有價值!我的父親和我本人,都繼承了這一點,也許正因為如此,『亨特珠寶店』才得以存在和發展,我才得以在全世界旅遊,讓自己生活得舒適而愉快,享受自己所創造的一切!而您,我的朋友,似乎走的是我已故的曾祖父的老路,何苦呢?如果我是您,就會把那五大箱東西賣掉它!」
「你先別忙致詞,主賓還沒到呢!」梁冰玉提醒他。
東西街,南北走,
後來麻將從家裡挪到了櫃上。韓太太不放心櫃上的買賣,隔三岔五地到櫃上去瞅瞅,奇珍齋門可羅雀、架上生塵,夥計們實在想不出什麼法兒討老闆娘的笑臉兒,就陪她打麻將。姑媽和侯嫂自然都不去的,韓太太跟那些小子們又沒話說,就邀了張家的太太、李家的姑娘、劉家的姨太太,閒著沒事兒在賬房喝茶嗑瓜子兒打麻將。這都是些閒人,爺們或是有公務在身,或是出去張羅買賣,嬌妻貴妾們百無聊賴,又沒個地方花錢去,樂得陪韓太太吆五喝六,聽她講講韓先生怎麼從偵緝隊長手裡買了那所尊貴的宅子,怎麼瞅見半夜裡從天上掉下來一顆夜明珠,真吧假吧,好似聽戲一般,也怪有意思。一邊兒聊,一邊兒打麻將,開頭只是解悶兒,不論輸贏。後來就有嫌不過癮的,要下注。這注開頭也寥寥,後來就漸漸增加,幾十幾百都打不住。來的都是趁錢的主兒,輸了贏了都是現錢,硬嘩嘩的票子擺在桌子上。韓太太又有了主意,不讓她們揣著票子走,「您這副銀鐲子太單薄了點兒,還是翠的是作兒!」「您這串珠子是哪兒買的?瞧這成色,擺在我們櫃上都覺得寒磣!」這些貴婦人於是就感嘆韓太太的眼界寬、見識廣,洗耳恭聽她的忠告,該戴什麼、插什麼、掛什麼、別什麼,聽得心裡癢癢的,而這些東西又一定是奇珍齋都有的,於是精挑細選各人都有了稱心如意的首飾,對韓太太千恩萬謝,約好了明兒再來,或者還要邀來七大姑八大姨。牌局一散,老侯就露出了笑容。韓太太疲憊地長出一口氣,數落著老侯和夥計們:「你們呀,怎麼學的買賣?還不如我一個婦道人家呢!其實這點兒眼眉前兒的本事不算什麼,買賣常是在飯桌牌桌上做成的!」
「他怎麼不敢啊?這不是指著鼻子說我呢嗎?合算這東西是我偷的!」韓太太嘴唇發白,手腳都在哆嗦,「鬧了半天你是上家來抓賊追贓了?」
毫無戒備的奧立佛一個趔趄,險些跌倒,他踉蹌地站住腳跟,眼睛裡迸射出無限的驚異和哀傷,「梁——梁——」
「恐怕是吧?它們飛遍了歐洲,終於光臨我們的頭頂了!」沙蒙.亨特叉起一塊牛排,警報聲也沒有減退他那旺盛的食慾,「請吧,女士們,先生們,飯是吃一頓少一頓的,不要委屈自己!」
奧立佛再也聽不到媽媽的呼喚,再也不能解釋他為什麼昨夜未歸,這個世界上,誰也不知道他生命的最後時刻是怎麼度過的。但是,他的雙手彷彿在訴說著這一切:他死了,手裡還緊緊地握著帶給家裡的聖誕樹,握著一束含苞待放的玫瑰,鮮紅鮮紅的,像瑪瑙,像熱血!他的臂彎裡,一個傾倒的紙袋撒落了一片栗子,那栗子不是糖炒的,比北平的差多了——也許,他正是為了採購這一切才誤了那頓豐盛的晚餐?也許,他相信一定能搶在警報拉響之前趕回家裡?在匆匆回家的路上,他一定是充滿了歡樂,充滿了幸福,充滿了愛,而沒有痛苦。如果再早一步,他將給全家帶來皆大歡喜。然而沒有。為什麼警報拉響的時候不躲一躲呢?也許他那時剛剛在「大棚子」果品店買了最後一樣禮物——栗子,突然的危險信號使他有過片刻的猶豫:是退回地鐵呢,還是趕快跑回家?很顯然,他選擇了後者,他也許像某些人一樣對警報這玩藝兒已經「疲」了,不大相信德國人的炸彈一定會落到自己身上,他太相信自己的那一雙長腿了,想搶在轟炸之前見到他急於要見的人,把一切都忘了!他的身邊沒有彈坑,密集的炸彈並沒有不偏不倚地朝他當頭落下,那樣他就粉身碎骨了,結束他的生命的也許只是一塊小小的彈片,對血和肉的肌體來說,這就足夠了!
吹了鼓,打喇叭——
「不——不知道,」老侯哆哆嗦嗦地說,「今兒早上發現的,原來擱在盡西頭的櫃子裡的,旁邊挨著一副碧璽鐲子,一隻瑪瑙鳴心項鏈墜兒,現在別的東西都在,就是那隻藍寶石戒指沒有了!」
「等他回來,請他嘗嘗我的手藝吧!」梁冰玉說。她隱隱覺得,自己正是為了讓奧立佛高興高興,才有興致做這番烹調的。她心裡總像是欠著他什麼,許是欠著感情上的債吧?現在能為他做一點兒可口的菜,似乎多少也算一種彌補。
「唉,你對中國有那麼深的感情!」奧立佛言不及意地感慨著,聳聳肩,說不上是遺憾,還是同情,「中午我們去吃中國館子好嗎?『上海樓』的菜比我媽媽燒的要好得多了!」
「是的,是的,」韓子奇為剛才的唐突感到歉意,十幾年間的往事從心頭掠過,使他對沙蒙.亨特的懷疑冰釋了,「『人不知而不慍』,請您不要介意我的失言,您是我在危難中唯一可以信賴的朋友!」
沙蒙.亨特對那瓶「老窖」垂涎欲滴,拿在手裡,湊到鼻子跟前嗅著那酒香,對韓子奇說:「難得,難得,中國酒啊!韓先生,讓我們一醉方休!」
「不,亨特太太,我已經很過意不去了,」韓子奇歉意地看看她,「可是,我這心裡頭——哪兒還吃得下去飯啊?唉www.hetubook•com.com!原來根本沒想到仗會打這麼久,計算住個一年半載就回去的,但現在已經三年了!我哪兒會想到在這兒住三年?北平被封鎖了,整個中國都與世隔絕了,我的太太和孩子沒有一點兒消息,我——我真後悔離開他們!」
戲繼續演下去,那個到中國去的青年一去不回,另一個青年留了下來,沉浸在無限的煩惱之中,自己折磨著自己的靈魂。啊,經受這種折磨的豈止是他呢?梁冰玉心想。她甚至無端地疑心這個戲是專門為她寫的,讓她遠離燕大之後也不能逃脫心頭的重壓,把她已經麻木的傷口又重新割出血來!
「不,不——」
韓子奇的心飛到北平去了。那裡有他的家:院子,妻子,兒子——
「為什麼?為什麼?」奧立佛像個不甘敗北的角鬥士,又氣喘吁吁地捲土重來。
「啊,不可思議的國度!」奧立佛被她這奇異的描述所吸引,「你也會放風箏嗎?」
「得了,你還有『伊瑪尼』?滿嘴的仁義道德,肚子裡狼心狗肺!見財起意,你太狠了,你!」
梁冰玉從餐桌上端起了兩隻盤子,才隨著他們往地下室跑去。唉,警報拉得真不是時候,這麼好吃的東西,奧立佛還沒吃著呢,給他帶下去吧!
「唔!」韓子奇沒有安慰,也沒有埋怨,只是輕輕地吁了一口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他被攪擾的心緒似乎稍稍安定下來了,奧立佛沒有成功,玉兒不會被他奪走!但是,事情又彷彿不是這麼簡單——「為什麼?是你不喜歡他?」
奧立佛想去攙扶她,卻又膽怯地停住了。
「梁小姐——」奧立佛被這意外的舉動弄得突如其來地興奮,他輕輕地呼喚著她,把自己的手按在她那隻清涼滑膩的手上,輕輕地撫摩——
「噢,噢,都是鄰居家的!」亨特太太辨認著,「找不到主人,都跑到我這兒避難來了,上帝啊,這些可憐的生靈!」
「到底什麼事兒?」韓太太手一哆嗦,茶碗摔成了兩半兒!
奧立佛.亨特並不在店裡,此刻,他正陪著梁冰玉在海德公園散步。
「奇哥哥,我們還活著?」梁冰玉喃喃地說,她不知道現在是在夢裡,還是已經變成了鬼魂?
「上帝啊,保佑我的孩子!」亨特太太不停地劃著「十」字。
「嘖,」韓太太不耐煩地睜開了眼,「我不懂得這個稅那個稅的,簡斷捷說,月月都得乾賠?我不是讓你在賬上想想法子嘛!」
「沒有了,美好的時光永遠沒有了!」梁冰玉垂下頭,白色的帽沿投下的陰影,遮住了她憂傷的大眼睛,她轉過身,用手絹兒擦著淚花,「現在北平的上空,恐怕只有日本的飛機在飛了!」
「你,答應他了嗎?」他急於知道事情的結果。
「是不是在學校裡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兒?」
「有什麼辦法?煤氣管道不是這兒炸斷了,就是那兒炸斷了,要不是煤氣公司天天搶修,我們連飯都吃不上呢,這幾個月從來也沒有旺火,總是這麼藍熒熒的,像一堆小蠟燭頭——」
奧立佛付出了愛,但沒有得到收穫,在追求和希冀中,他死去了,把遺憾留給了別人。而他自己,卻似乎並沒有痛苦,在追求中死去,留下的仍然是希望。在他的手中,是蒼翠的樅樹和血紅的玫瑰,他走向了愛神,而不是死神!
亨特太太的廚房裡有一張很大的木案子,旁邊掛著刀、鏟子、勺子,還擺著一截短粗的圓木墩,切肉用的,倒很有中國餐館裡的大師傅的手藝案子那種味道。梁冰玉把牛肉放在案子上,操刀選肉。「餵牛肉在清真館子裡是一道宴席大菜,首先用料就很講究,只選牛窩骨筋、弓扣眼、健子頭的地方,您看,這就夠了。」選好的肉洗淨了,切成了一寸見方的方塊,「佐料,佐料有嗎?」
「太太,這可不是咱們一家的事兒!自打日本人一來,什麼買賣不這樣?東來順飯莊、天義順醬園、月盛齋馬家老鋪、全聚德烤鴨店、同仁堂藥鋪——連王麻子刀剪鋪,都一天不如一天,眼瞅著要玩兒完,」老侯闔上賬本,扳著指頭,一一歷數,「再說咱們玉器行吧,寶珍齋、德寶齋、富潤齋、魁星齋、榮興齋——也衰敗蕭條了,有的鋪子都想關門不幹了。日本人什麼都『封鎖』,玉料沒法兒進了,坐吃山空能糊弄幾時?歐美的洋人都跑了,『洋莊』的買賣哪兒還有主顧?中國人連命都怕保不住,誰還有閒心玩兒珠寶玉器?唉,我瞅著這一行要完啊!——」
「什麼也不用你買,這都是我的事兒,」亨特太太收拾著餐具說,「晚上要早點兒回來!」
「喲,我們可是輸不起也贏不起!」侯嫂說著,伸嘴咬斷了手上的線頭,起身走到廊子底下,衝著東廂房喊:「姑媽,快來,贏太太一把!三缺一,就等您了!」
「行,那就湊合吧,您幫我把蔥切成段,把薑切成小塊——」
「蒲綬昌?」提起這個人,韓太太就恨得牙根疼,「他是專幹這種趁火打劫的缺德事兒!哎,他『倒』到手裡不也是個包袱嗎?別人的買賣玩兒不轉,他能有什麼咒兒?」
「不,那不是人人都會的,尤其是女孩子!」梁冰玉苦笑了笑,「放風箏也很需要一點本事呢,要看好風向,掌握好平衡,先讓它兜起風來,一邊放線,一邊抖動,還要跑來跑去,很累人的,我常常只是跟著看熱鬧,也其樂無窮。廠甸的『風箏哈』最有名,人說是根據曹雪芹記載的古法製作的,『大沙燕兒』賣得很貴,我們小時候玩兒的是最普通的一種,奇哥哥花二十枚銅子兒買來,教我放。那樣子跟『沙燕兒』一樣,只是小得多,畫著黑色花紋,叫『黑鍋底』。奇哥哥先放起來,再把線交給我,他就忙著做活兒去了,我牽著線,不知道往哪兒跑,一不留神,風箏就突然落下來了,收線都來不及,那時候我們有一支兒歌,說的就是這種情形:『黑鍋底,黑鍋底;真愛起,真愛起;一個跟頭扎到底!』小夥伴們一邊拍手一邊唱,嘲笑的就是我!」梁冰玉說著說著,情不自禁地又像兒時那樣笑起來,眼睛裡卻閃著淒然的淚花!
「博雅」宅的大門突然被擂鼓似地敲響了,這邊正玩得高興,沒人答理。那門接著響,天星吼道:「幹嗎幹嗎!」
為防不測,韓太太讓老侯搬進了「博雅」宅,連同他的媳婦侯嫂和五個台階兒似的孩子,都住在倒座南房裡。孩子們成了天星的玩伴兒,侯嫂幫姑媽洗衣做飯、料理家務,老侯白天去照應奇珍齋的生意,晚上看家守宅,正應了他在韓子奇臨走時所許諾的:「放心吧,我是您的看家狗。」
「哎,」亨特太太攔住他說,「奧立佛還沒回來呢,梁小姐說,她是特意為奧立佛做的!」
「他不敢!太太,他不敢!」侯嫂嚇得腿肚子轉筋,兩手拉著韓太太,「他決不敢——」
「梁小姐是在欣賞那些氣球嗎?」奧立佛跟在她身旁站住,也仰起臉來看,「呵,好大的一串珍珠項鏈!」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在世界的東方,德、意法西斯的盟國日本遙相呼應,發出同樣的「由優等民族統治劣等民族」的叫囂,從彈丸之地出發的「皇軍」鐵蹄,踏遍神州大陸並且在太平洋大大小小的島嶼上擴展,為建立「大東亞共榮圈」而展開瘋狂的「聖戰」,向亞洲大地播種著死亡,也播種著仇恨。在中國的鄉村和城市,慘絕人寰的「燒光、殺光、搶光」,使良田化為焦土,房舍焚為平地,千千萬萬的蒼生包括無數的婦女、兒童甚至腹中的胎兒在日寇的皮靴和戰刀下喪生,狂轟濫炸一點兒也不亞於倫敦。在北平,棄城而逃的國軍把千年古都輕易地丟入強虜之手,任憑他們濫施淫|威。在它的周圍,七千六百餘個碉堡和一萬一千八百六十公里長的遮斷壕絞成鎖鏈!
十多年密切交往、三年來朝夕相處的朋友之間,籠罩了一片陰影。亨特太太不安了,埋怨她的丈夫:「沙蒙,原來你是這個意思?我們中國人最講信義,幫人幫到底,送佛到西天!」
「兩萬!」
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九日,北平淪陷。
「栗子?我們這兒也有啊,但不是糖炒的,恐怕味道不如你們的好吃,」奧立佛調皮地笑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好歹買點兒來嘗嘗吧,聊勝於無。晚上我們一邊吃栗子,一邊講故事!對了,我還得給你帶花兒來!」
「嗯?」韓子奇一時不能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博雅」宅沉重的大門緊緊地關閉著,瑟瑟飄落的枯葉掃拂著暗紅色門扇上那兩行雙鉤鐫刻的大字:隋珠和璧,明月清風。數月前的一場暴雨中,門前那棵老態龍鍾的槐樹遭了雷殛,繁茂的樹冠被劈掉了一半,斷枝裸|露著慘白的皮肉。門樓角上的鴟吻也被打落了一隻。
他們在詩人拜倫的銅像旁邊慢慢地踱步。這座銅像是希臘政府贈送的,以紀念這位把自己的詩篇和熱血獻給為自由而鬥爭的希臘人民的英國詩人。青銅鑄成的拜倫,年輕而英俊:濃密的鬈髮,挺秀的鼻梁,充滿智慧和激|情的眼睛。他望著在死後才得以歸來的祖國,似乎在回味著他拖著先天跛足的殘腿走過的三十六年坎坷歷程,似乎在默誦著他在度過最後一個生日時寫下的絕筆詩:
「問了,問了!」老侯不耐煩地甩開老婆,「都說不知道,要不,我能跑回來問太太嗎?」
又被磚頭咬了手!
「這也不是長久之計,玉兒,你大了,自己的事兒,總有一天要臨頭的,你不可能一輩子留在哥哥身邊!」韓子奇頹然說。他不得不這樣想,花兒要開放,人要生活,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世間不可逆轉的規律,難道他不該設身處地地為玉兒想一想將來的路該怎麼走嗎?他轉身望著暮色蒼茫中的百葉窗,窗外長春籐的枝葉葴蕤,窗內麝香石竹的花朵吐艷,奧立佛的形象浮現在他眼前,他不得不改換一種角度,以挑選「妹夫」的眼光來衡量這個首先闖進來的人選了,「奧立佛,倒是一個不錯的青年——」
「噢,這可太好了!想不到梁小姐有這樣的本領,是我們的福氣呀,我家奧立佛,最喜歡吃牛肉!」
老侯笑笑說:「太太,您這可真是黃連樹下彈琵琶——苦中作樂!」
「風箏?」奧立佛不解地重複著,梁小姐的想像力真讓他吃驚。
又一個黎明到來了,荒涼如圓明園遺跡的街道旁,救火車在噴射水柱,搶險隊員在挖掘瓦礫中殘存的生命,雙層公共汽車像摸索著前進的瞎子,在彈坑之間小心地繞行,每天的路線都在「隨機應變」。千百名管子工弓著腰在搶修裸|露著的煤氣、自來水管道。產科醫院的地下室裡,接生婆猶如炮兵似的戴起鋼盔,迎接刻不容緩要誕生在戰爭中的嬰兒。地鐵車站成了市民的避難所,夜夜都黑壓壓擠滿了人,囚犯似的席地而臥。天一亮,各自捲著毛毯,提著裝了牙刷牙膏的小包,去解決肚子問題。送牛奶的老頭兒忠於職守,又趕著那匹幸而昨夜沒被炸死的老馬上路了。郵差也又出動了,對寫信有著特殊的偏愛的英國人並不因為轟炸而少寫一點兒,反而由於親友的阻隔和聖誕的即將來臨,而使郵件大大增加,許多郵差不得不攜帶了太太來幫忙,頭一天當助手,第二天就獨當一面了。
侯嫂哭天搶地地撲到韓太太跟前:「太太,您開恩,您可憐可憐我們娘兒幾個吧!沒有您的陰涼兒,我們可怎麼活啊!」
好像剛剛從五湖四海匯攏來似的。
老侯打斷她的話說:「你跟著瞎叨叨什麼?太太跟我說正經事兒呢!」
地鐵站出口處的建築已經炸掉了一半,水泥牆倒在一邊,露出斷骨似的鋼筋。旁邊那個賣果品的「大棚子」商店已經是一攤瓦礫,救火車在朝殘火噴水,搶險隊員戴著鋼盔,掄著鐵鉤、鐵鏟,從坍塌的建築物下尋找奄奄一息的遇難者。一些人抬著擔架在奔跑,擔架上,一個個血淋淋的人在掙扎,在呻|吟——沒有奧立佛!是啊,怎麼會有奧立佛呢?他決不會落到這樣的命運的!
姑媽急急白白地搶上前勸她:「天星他媽,甭這麼咋咋唬唬地,老侯他不能夠——」
「什麼『保不齊』?人家都是有身分的人,衝我的面子才來的,憑你?連請都請不動!人家會借這機會偷東西?你一個爺們家嚼這樣的老婆舌,屈賴好人,人家知道了能告你!」
「我們?」梁冰玉在心裡重複著這兩個字,琢磨著其中的含義。自從三年前那個春天的早晨,她第一次見到這個黑頭髮、黑眼睛的英國小伙子,就已經隱隱覺得他在看著她的時候,眼睛裡有著某種特殊的情感,青春妙齡的女孩子對此是極為敏感的。但她不願意正視它,極力裝做毫無覺察,冷漠和疏遠是她唯一可以採取的態度。奧立佛關於牛津大學的誇誇其談使她反感,為了在自我感覺上戰勝對方,也為了避免在以後的時間裡更多的接觸,她才毅然地做出了報考牛津大學的決定。這使她在流亡的歲月重新贏得了讀書的機會,並且可以在絕大部分時間住在學校,躲開奧立佛那一雙黑眼睛的追逐。但是,完全躲開畢竟是不可能的,每到週末,她還是要回到亨特家裡,亨特太太的熱情招待,奧立佛不斷變換花樣的獻慇勤,都使她無可奈何。她不是一個獨立的人,她的生活和學習費用必須依賴韓子奇,從而也就必須依賴亨特一家。他們雖然是受尊敬的客人,但歸根到底也仍然是寄人籬下,她不能得罪主人,那樣,在亨特夫婦的眼裡就成了「忘恩負義」的人。她只有將自己的情感封閉起來,讓自己的言行都不越雷池一步,耐心地度過寄居海外的生活,等待從牛津畢業的那一天,也許到那時,她就可以返回家鄉了。三年過去了,奧立佛對她的慇勤有增無減,他常常在假日裡主動提出要陪她去遊覽風景區或是去欣賞歌劇和音樂會,那種熱情使她無法拒絕;他還常常以種種借口到牛津去看她,送去一些吃的甚至是玩具,使她好氣又好笑。她想明確告訴他以後不要這樣做,但又說不出口,因為奧立佛向她表示的只是友誼,除此之外並沒有多走一步,她總不能拒絕友誼啊!三年來的頻繁接觸,使她漸漸地改變了當初對奧立佛的印象,她發現這個小伙子在事業上無比精明,在生活上卻相當嚴謹,她從未發現他同別的女孩子來往,從未發現他有那些公子哥兒的風流、放蕩行為,也許是因為他有著一半中國血統,受了他那位慈祥溫柔的東方母親的影響?也許自從梁冰玉的到來,他的心就被這個東方姑娘佔據了?不管是什麼原因吧,她漸漸地不覺得奧立佛那麼「討厭」了,他們之間不知不覺產生了類似兄弟姐妹的情誼。現在,奧立佛在匆忙之中為了安慰她而說出的話,沒有經過字句的斟酌,使她嗅到了某種信息,觸動了她敏感的心弦。但是,她能說什麼呢?不管奧立佛心裡是怎麼想的,只要他不出口點破他們之間的那一道微妙的界牆,她就永遠「裝傻」,三年來,她就是這樣小心翼翼地度過的。
這種話,很像是一個羞澀的少女在面對愛情、婚姻的困擾而猶豫不決時的托詞。普天之下,終生不嫁、跟著娘家哥哥過一輩子的姑娘能有幾人?但是,梁冰玉卻相信自己的真誠:女人為什麼非要嫁人呢?是因為女人太軟弱,必需求得男人的保護嗎?楊琛「保護」過她嗎?奧立佛能保護她嗎?不,不,燕大的噩夢使她本能地對一切男人都覺得恐懼,也許男人們在「保護者」的外衣裡面包藏的都只不過是對女人攫取和佔有的私慾!和奧立佛分手之後,她覺得像逃離了一個危險的陷阱;回到奇哥哥身邊,那顆慌亂的心才踏實了。奇哥哥就是她的保護人嘛,一半是哥哥,一半是姐夫,這個男子漢會像對同胞手足一樣保護著她度過終生而不受任何人的欺騙和傷害,是她唯一可靠的倚托!
一九四〇年六月,法國對德投降。英國孤懸海外,岌岌可危。躊躇滿志的希特勒憑借空中優勢,和-圖-書對英倫三島展開空中閃電戰,把六萬噸炸彈向英國的土地上傾瀉——
「只怕是我幫了您的倒忙呢!」沙蒙.亨特說,「我勸您離開北平的時候,根本沒有料到英國也會遭到戰亂,現在倫敦危急,如果遇到不測,我就對不起朋友了!所以才——」
無奈癡情的奧立佛根本看不出「眉眼高低」,他把梁冰玉的暗示朝著他所希望的方向去理解,臉上泛著幸福的紅暈:「啊,太美好了,那將是我終生難忘的旅行!」
「我給您做中國風味兒的牛肉怎麼樣?」從未下過廚房的梁冰王也來了興致。
窗台上,一束紅色的麝香石竹花正在靜靜地開放,那是奧立佛送來的。三年來,無論玉兒在不在家裡,她的窗台上總是擺著奧立佛從街上買來的鮮花。這決不只是為了裝飾房間。點綴生活,這裡邊寄託著奧立佛的情感,這是愛,他韓子奇怎麼就從來沒有想到呢?啊,也難怪,一個自幼漂泊的流浪兒,他早早地就飽嘗了人間的苦難;投身梁家之後,溫暖著他的是師徒兄妹之情和對玉石的迷戀;師傅的慘死激起了他強烈的復仇慾望,他忍受了屈辱和誤解,完成了重振奇珍齋的艱難使命,在危難之後親人團聚的悲喜交集之際,他成了璧兒的丈夫,師兄師妹變成夫妻,來得那樣突然,卻又是這個患難之家重新組合的必然結果、振興奇珍齋的必由之路,他和璧兒都別無選擇的餘地。在這之前,韓子奇甚至在夢裡都沒有想到過,是苦難把他們拴到了一起,從此開始了艱難的創業。他們何曾有過花前月下的幽會、卿卿我我的戀情,何曾有過苦苦的追求和熱烈的表白?在他的心目中,婚姻就是家庭,就是責任、義務、事業,而不懂得那種掛在花束上的「愛情」。中國「玉王」在他所醉心的領域之外,所知道的又太少了,他的情感太單一,太粗疏了——
「奧立佛——他不會出事兒吧?」梁冰玉抓著韓子奇的胳臂,反覆地問,好像韓子奇能未卜先知、能掌握他人的命運。
「打麻將怎麼著?我還在那兒做買賣了呢!賣的東西,你不是都有賬嗎?」
「咚!咚!咚咯!」高射炮怒吼了,噴出一條條粉紅色的火舌,在空中炸響時像一朵朵橘黃色的花。飛機上的炸彈丟下來,轟然而起的爆炸聲如同成串的霹靂,地面上升起血紅的火光,空氣在燃燒,大地在顫抖,他們所居住的這座樓房像發了瘧疾,不住地哆喀,餐桌上的盤子跳起來,摔得稀里嘩啦!盤桓已久的噩夢終於降臨了,不管人們在此之前曾經怎樣千遍萬遍地談論戰爭,還是被戰爭惡魔的突然到來震驚了。它是那麼無情,根本不管哪裡是綠地,哪裡是鮮花,哪裡是血和肉的生命,哪裡是人類文明的精華,哪裡有溫馨的夢和美好的幻想——彷彿地球突然停止了轉動,世界末日已經來臨,生和死只隔著一道紙糊的牆!
韓太太重又坐下來,「自個兒逗自個兒吧,要不,光聽你報賬,能把人煩死!侯嫂,把姑媽也叫過來,誰『和』(音hu)了誰請客!」
他們毫無目標地跑出住宅,往炸得稀爛的街上奔去。地鐵站?也許奧立佛正躲那底下睡覺呢!
「賭什麼博啊?」韓太太苦笑著說,「拿這佔著手熬夜吧,省得做噩夢!」
「噢?」韓子奇被這突如其來的事變震驚了,他突然意識到,他面前的玉兒已經不再是小孩子,這個從三歲起就在他的照料和保護之下的小妹妹,已經是個大人了,人生道路上不可避免的一步來到了,奧立佛向她伸手了,要把這朵花兒摘走!想到這兒,韓子奇心中升起了一種不可名狀的孤獨感、失落感,好像玉兒是在向他告別,從今以後,她將置於別的男人的保護之下,他們就再也不是一家人了!十幾年的朝夕相處、三年來的相依為命,結束了,他現在身邊唯一的親人,將要離開他了!
無情的大轟炸還在繼續。倫敦上空濃重的冬霧和威斯敏斯特教堂的祈禱並沒能阻擋住柏林派來的飛賊,它們晝伏夜出,每天都給這座古城留下新的烙印。
兩個人此刻想的完全是不同的心事!
「您翻!您翻!」老侯像瘋了似的踉踉蹌蹌往南房跑,把箱子、櫃子、包袱、被窩都往外扔,「您翻!您翻!」
第二天老侯還得到櫃上去「維持」,姑媽和侯嫂陪著韓太太在家裡「維持」,混合麵兒的卷子掏上花椒大料芝麻鹽兒,也不知道是個什麼味兒。老侯晚上回來就帶回一大堆和玉器買賣無關的新聞:老二西堂存的過去給皇上印家譜用的御製「榜紙」,讓日本人訛走了好幾刀,那紙每一張都合四塊銀元呢,這一傢伙老二酉堂虧大發了;內一區警署的一個署員上東來順吃飯,沒伺候好,經理被警察抓去打了一頓;憲兵隊到寶文堂搜查抗日的書畫,把掌櫃的給押起來了——這些事兒,讓人越聽就心裡越煩,無處排遣,就搓麻將。人需要自己麻醉自己。
「沒有,我——拒絕了他。」梁冰玉惶惶然,她不知道從奇哥哥這兒得到的將是安慰還是埋怨。
只剩下潰傷、悔恨和悲哀還為我所保持——
「奧立佛,我不是這個意思——」
一串熟悉的腳步聲,亨特太太上樓來了,她站在梁冰玉房間的門外,親切地叫著:「梁小姐,下樓吃點東西呀,我給你做好了!」
老侯氣喘吁吁地跑上台階,直奔上房:「太太,櫃上出事兒了!」
梁冰玉在心裡暗暗嘆息:這個人怎麼是個點不透的「傻小子」呢?他們之間,可以用英語和漢語自由地交談,可是,他卻根本不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些什麼!
「是的,媽媽,都怪我,」奧立佛懺悔般地說,他答應梁冰玉不把下午不愉快的爭論告訴媽媽,但無法掩飾他的痛苦,「媽媽,我以後再也不這樣了,再也不——」
突然,劇情發生了奇特的進展,那個激進的青年不甘於碌碌無為的平庸生活,要動身到遙遠的中國去投身反侵略戰爭!「生命?在中國才有生命,因為善和惡正在那裡搏鬥!」舞台上在呼喊,梁冰玉被震撼了,忘記了這是在倫敦的寰球劇院,彷彿又回到了沸騰的燕大校園——
梁冰玉默默地從拜倫身邊走開。
亨特太太被什麼東西絆倒了。冰涼的、柔軟的,掃著她的臉,發散出一股綠葉的氣息。哦,是一棵倒在路上的樅樹。也不看看是什麼時候了,還有人惦念著過節呢,往家裡買聖誕樹,這不,警報一響,就扔在這兒了!她憤憤地埋怨著這棵討厭的樅樹,她可沒響閒心打量這棵樹,她還得去找她的奧立佛呢!
「家?家在哪裡啊?」梁冰玉失神地望著嵌在窗口的那一塊天空,「『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這小子,說不定到哪兒去聽防空壕裡的音樂會了呢,年輕人,國難還不忘娛樂!」沙蒙.亨特不耐煩了,「我們邊吃邊等他就是了,吃了飯還得去住『囚室』——」
侯家的三個小子兩個丫頭一直嚇得不敢出聲兒,這會兒一看炸了窩,哭著叫著去攔老侯:「爸!這是幹嗎?這是幹嗎?——」
「對,賣掉,大英博物院和蘇士比拍賣行不是早就在注意您的東西嘛,他們會出很高的價錢的!大戰在即,現在不賣,更待何時啊?一旦玉石俱焚,後悔就晚了!」
走出寰球戲院,太陽還沒有落,掛在倫敦的西方,像個溫暖的、巨大的蛋黃,緩緩地下沉。暮靄升起來了,人行道旁的栗樹輕輕地飄下落葉,一片,兩片,在梁冰玉的腳下沙沙作響。空襲警報早已解除了,彷彿這個世界沒有經受任何驚嚇,倫敦還是那樣安詳,雙層的公共汽車照舊沿著自己的路線奔去,脅下夾了公文包的男人照舊按昨天下班的時間回家去,推著嬰兒車的婦女照舊踏著落葉,在斜陽下散步。不認識的人甚至在擦肩而過時還有閒心開個玩笑:「剛才的警報拉的時間太長了,這樣的噪音有礙健康!」「是的,多此一舉!」似乎是埋怨政府捉弄了他們,或者英國人個個都是那種「斷頭台上逗蛐蛐兒」的人,把死亡根本不當回事兒,和死神見面也樂呵呵地!
被鬧市環抱的海德公司,清涼而寧靜。迷濛碧綠的草坪,像一片巨大的絨毯,點綴著潔白的綿羊,雲朵似的移動著,啃食著鮮嫩的草葉,使人忘記了是在世界大都市倫敦,彷彿置身於澳洲的草原或是苦絲姑娘生活的鄉間。西南角上,一條「蛇水」蜿蜒如帶,蒼鷺、天鵝、雪雁悠閒地戲水,幾條遊船斜靠岸邊,「野渡無人舟自橫」。一百二十年前,詩人雪萊的情人就是在這條「蛇水」裡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如今,琴柱草花在岸邊靜靜地開放,那花朵像熾熱的愛情火焰。秋日的海德公園如煙似夢,很難讓人相信戰爭的惡魔正在向這裡逼近,如果不是岸邊路椅上三三兩兩地坐著流落英島的歐陸難民,和透過樹叢可以看得見的那些銀亮的、巨大的氣球。這些氣球是倫敦的空中衛士,它們使德軍的飛機不敢低飛,以保護倫敦不至於成為第二個華沙。
大小子住口不唱了:「噢,是我爸!」
姑媽哆哆嗦嗦地攔著老侯:「不成,哪兒能這麼樣兒走了呢?說過鬧過就算完了,店裡的買賣還得指著你呢!」
我的日子飄落在黃葉裡,
「我也從來沒吃過她做的菜,」韓子奇說,「在家裡的時候,她是不幹這些事兒的!」
韓太太冷冷地說:「大姐,您這是幹什麼?讓他走,沒有雞子兒,咱還做不了槽子糕了?」
「問我?」韓太太把臉一沉,「我還得問你呢,你是幹嗎吃的?這麼貴重的東西從眼皮子底下飛了,你是聾子、瞎子、傻子?」
「您怎麼忘了?我是不喝酒的。」韓子奇歉意地笑笑。
「你的童年真讓我欣慕!有機會我一定要到中國去,親眼看看那滿天飛舞的『大沙燕兒』,親手放一放那一個跟頭扎到底的『黑鍋底』!」奧立佛無限神往。
「何必要等到下輩子呢?等戰爭結束了,你就可以去了。那時候,請你到我家做客!」梁冰玉那神情彷彿是在北平作為主人邀請奧立佛,她有意把「我家」這兩個字的語氣加重了,以求得客居海外的人所特別需要的心理平衡,並且巧妙地提醒奧立佛,他們之間是有一條不容忽視、不可逾越的界限的。
「謝謝您,我一點兒也不餓——」梁冰玉拖著疲倦的身體一步步踏上樓梯。
韓太太心煩意亂地把面前的麻將一呼嚕都推倒,說:「老侯,先生臨走的時候,交給你手裡的可是整個家當,你可別讓他回來一瞅,奇珍齋改了姓!」
一個美麗的姑娘出現在舞台上。九十年前,維也納的一家人在沉船中遇難,他們的女兒成了落水鬼,舞台上的這個姑娘就是那鬼魂。算起來,她如果活著,已經是百歲高齡了,可是那鬼魂仍然是個娉娉婷婷的少女。她死得太慘了,太早了,還沒有經歷過真正的人生,還沒有得到過她本應得到的愛,她「鬼鬼祟祟」地來到人間,向人間討還愛!像中國《聊齋》裡的許多鬼故事一樣,這個女鬼化成人形,「纏」上了那個管燈塔的、沉淪的青年,逼著他獻出熱情,用愛去擁抱人生!
夜盡了,天亮了,地下室鐵床上的五個人都爬起來了,惺忪睡眼對望著,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幸運感:又活過了一天。戰亂時期也還沒有丟掉那彬彬有禮的問候:
上房裡這麼一嚷嚷,院子裡的孩子們就都不敢言聲兒了,正忙乎著拆洗棉衣裳的姑媽和侯嫂都惶惶地跑過來,聽了這話,臉驚得發青!
不祥的預感立即在韓子奇的臉上罩上了陰影,他急步走過去,輕輕地敲著門:「玉兒,玉兒!」
「果然他這麼重要嗎?」沙蒙.亨特微笑著看看梁冰玉,似乎覺察到她對奧立佛有什麼特殊的感情,「不必等了吧?」
「奧立佛!」梁冰玉撲在奧立佛已經冰冷的身上。她恨自己,當這個軀體還有說有笑有血有肉、沸騰著愛的激|情的時候,她為什麼要對他冷若冰霜?為什麼要把自己難以忍受的痛苦也強加於他?為什麼要讓無辜的奧立佛代替那個早已死了靈魂的楊琛來承擔情感的折磨?啊,是因為——對愛的恐懼!她傷害了一個不該傷害的人,一個到死還在愛她的人,她卻永遠也無法償還了,讓愛懲罰她吧!
「上帝啊!今天是怎麼了?你們把所有的不吉利的話都說盡了!」亨特太太不高興地嘮叨著,「戰爭?戰爭在哪兒呢?離倫敦還遠得很,德國飛機飛不到這兒來,我給咱們算過命了!」
「果真如此,那就是命中注定了,怨不得天,尤不得人,患難之中,我們只好同舟共濟、相濡以沫!」韓子奇無可奈何地嘆息,「不過,那批東西,我是絕對捨不得賣的,那是我的心血,我的生命,我的一切!總有一天,我會帶著它們回北平去,除非我死在這裡——」
「那可不!」侯嫂插嘴說,「別瞅著吃不上喝不上,東西倒是賽著地貴!肉也吃不著,賣菜的也不敢進城了,混合麵兒吃得孩子們拉不出屎來,倒比白麵還值錢!洗衣裳沒有胰子,買盒取燈兒都得——」
沙蒙.亨特接著說:「不是這樣嗎?老朋友!價值連城的珠寶、舉世無雙的美玉,今天屬於這個人,明天就可能會屬於另一個人,千百年來就是這樣在人們手裡傳來傳去,每一個收藏者都希望自己是它們的最後一個主人,為了使自己擁有這個權利而互相爭奪,從而使它們的身價倍增。而實際上,誰也不是它們的永久的主人,而只是暫時的守護者。玉壽千年,人生幾何?高價搶購,精心收藏,到頭來卻不知落入何人之手!」
「太太!」老侯聽出了這話的份量,打麻將的閒心全沒了,「您把心放在肚子裡,我老侯活著是奇珍齋的人,死了是奇珍齋的鬼!」
「主啊!」老侯面如死灰,脖筋亂顫,「太太,我憑著『伊瑪尼』起誓——」
藍寶石!一顆象徵著慈愛、誠實、謹慎和德高望重的藍寶石不翼而飛,從而毀了整個奇珍齋!
爆炸聲漸漸稀落了,沒等警報解除,亨特太太已經奔出了地下室,再沒什麼能比未歸的孩子更牽動母親的心了。四個人魚貫而出,他們的小樓已經撳掉了屋頂,院子裡散落著殘磚斷瓦、摔碎的桌椅和茶碗、菜盤!
亨特太太一路嘮叨著,陪他們下樓。沙蒙.亨特正在客廳裡微笑著等他們,坐在旁邊的奧立佛一看到梁冰玉的身影,眼瞼就不自然地垂下了。這個小伙子,他現在一定很難受吧?韓子奇想,看來,他的父母還不知道在兩家人之間已經出現了裂痕。
「又是看茶葉組成的圖形?但願你的占卜術靈驗吧,保佑我們和我們的朋友!」沙蒙.亨特發出一串爽朗的笑聲,「韓先生,您的東西不是還好好兒地存在樓上您的臥室裡嗎?如果這座樓在,誰也不會去碰它。既然如此,那我們就聽天由命吧!走,我們到店裡去看看,仗一天打不到倫敦,我們就做一天生意,聽奧立佛說,這幾天的生意還不錯,買訂婚戒指的人大量增加,看來愛神在和死神賽跑,小伙子們和姑娘們要搶在戰爭前面享受他們應得的愛情!」
「那倒是,我查了,昨兒那幾位太太買了一隻玉香爐、一副碧玉鐲子、一掛歐泊珠子——可就怕保不齊——」
「好的,好的,雞絲麵、荷包蛋,你一定愛吃的,」亨特太太臉上掛著慈愛的笑容,「韓先生,快去吃晚飯吧!」
飛機、大炮和炸彈的轟鳴都聽不到了,窗外那些倖存的住宅的尖頂又被無異於往常的霞光照亮了,街上響起了汽車的喇叭聲和送牛奶的馬車的得得蹄聲。倫敦沒有在昨夜死去,它從傷痛的昏迷中醒來了——
這時,只是在這時,韓子奇才突然明白沙蒙.亨特和他本人半世奔勞、飽經滄桑的意義所在:兒子,繼承人!延續事業的命脈,使玉的長河滾滾不息的浪花!但是,對於亨特來說,這一切都失去了,頃刻之間,化為烏有!
老侯憤憤地端了老婆一腳:「窩囊廢,起來!走,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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