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穆斯林的葬禮

作者:霍達
穆斯林的葬禮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十二章 玉戀

第十二章 玉戀

「新月!」楚雁潮俯下身去,衝動地抓住她的手,「為什麼要給我寫那樣的信?」
一路上,他反覆想著兩個字:生,死。嚴教授,為外語而生,為外語而死;昨天還活著,今天已經死去了;一位傑出的教育家、外語教育事業的楷模,被死神奪走了,死神結束一個生命,是那麼輕而易舉!這不僅使他痛惜,也使他感到恐懼!二十六歲的楚雁潮,想到「死」,末免為時過早;他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新月!這幾個月來,新月的臉上又恢復了笑容,渺茫的希望給她病弱的肌體注入了生機;但是,盧大夫那可怕的預言時時在他腦際盤旋,他無法否認也無法改變這樣的事實:新月已經沒有也不可能再有一顆健康的心臟,現有的一切醫療手段都只能是小心翼翼地「維持」,不知道在哪一天,突然的變故會降下災難,後果將是一個可怕的大字:死!
「啊——」新月被這真誠的心跡陶醉了,她當然不可能告訴楚雁潮,這個家庭並不像他想像得那麼和諧,父母之間、母女之間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隔膜;她但願,這個家庭有了楚雁潮,就從此改觀了,不再有心理阻隔、言語齟齲、情感折磨,像楚雁潮希望的那樣,「連誤會都不再有」!
這一句話,反而把謝秋思含在眼眶中的淚珠催落,這是班會的唇槍舌劍都沒能做到的!她當然「不是小孩子了」,一個十八歲的姑娘,她需要的已不是父母的慈愛,而是更高、更深的情感;這些,似乎同學們都不能理解,也許理解她的只有楚老師!
「新月,別哭了,」韓子奇流著淚,勸慰女兒,「你姑媽是個苦命的人,一輩子無兒無女,天星和你就算是她的兒女吧,你們都孝敬她,有這份兒孝心也就行了,別哭,讓她的靈魂安寧吧!你——還要珍重自己的身體——」
「是啊,我看她情緒也比過去好,」韓子奇接過去說,「多虧了盧大夫那麼費心給她治病,也多虧了您關心她,鼓勵她,她還是個孩子,就得這麼哄著,心情好,病也就見輕。您在編一本書?我看她對這件事兒很上心——」
「明天,明天——」新月喃喃地重複著這兩個字,送他走出西廂房,又送他走出院子。
「我算是什麼『助手』?」新月笑了笑,「我只會給您誤事兒!要不是因為我,您的書早就可以譯完了——」
也許楚雁潮並不關心自己死後是否要下火獄,他只希望活著的時候和新月相愛,而這也是不可能的!
「——這是從哪兒傳下來的賤根兒啊?」
新月緊緊地抓著他的手,屏住呼吸——
楚雁潮在他旁邊坐下,韓太太親自捧上了蓋碗茶,不用姑媽代勞了。
「怪我?」新月分辯道,「我又不是故意耽誤,還不是因為——」話說了一半又停住了,今夕何夕?她不願意在這個幸福的日子提到自己的病啊!
她扶著抄手遊廊,緩緩地走回西廂房去,熄了燈,像一根折斷的花枝飄落在自己床上。
什麼事兒也沒有!姑媽來開門,臉上沒有一點兒驚惶,還帶著笑意:「噢,楚老師——」
「我——」新月咬著嘴唇說,「這得聽大夫的,等做了手術——」
當「殺青」的時刻到來之際,西廂房裡一片莊嚴的寂靜,只有獻身於筆耕、以此為生命的人,才能享受這種艱辛之後的歡樂。整齊的稿紙擺在寫字檯上,兩個人默默無語,久久地對望,兩雙眼睛中洋溢著海一般的深情。
很快的,很快就要天亮,
她躺在床上,全身軟綿綿、輕飄飄,頭腦空空,四肢無力。最後的情感寄託已經被自己切斷了,楚老師從此不會再來,她將這樣靜靜地躺著,一天天打發時日!不,她怎麼能忘了那個人?一閉上眼就看見他,他說他今天來就一定會來,她怕他真的再來,卻又在癡癡地等著他——
一片雲彩從天邊飄過,遮住了月亮,湖岸突然籠進了陰影。
「不,韓伯伯,」楚雁潮說,「新月有很好的語言天賦,又非常喜愛文學,她對魯迅的作品很有見解,翻譯當中對我幫助不小,我們合作得很協調——」
「嗯——」新月答應著,緩緩地走回去,踏著院子裡的一片淒涼月色。
過去的災難彷彿都被人們忘卻了,「博雅」宅中又洋溢著歡樂。韓太太笑吟吟地向楚雁潮獻茶,韓子奇懷著感激與尊重和他對應敘談,陳淑彥歡愉地幫著新月安置西廂房裡的一切,連擰種天星臉上也出現了難得的笑意。
「哦,盧大夫——」新月猛然看見那張慈祥的臉,親切地打個招呼,微微一笑:「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我在背書呢!」
新月已經躺下了,開著檯燈看書。
「春天到了——」盧大夫重複著她的話,進退維谷,只好說下去,但審慎地留有餘地,「但你忘了我說過的話嗎?手術必須在風濕活動完全停止半年以後才能進行。可是,在這之間你又感染了,反覆了,所以,手術也只好相應地推遲——」
但是,穆罕默德生前並不曾到中國傳教,不瞭解伊斯蘭教教義的中國人不應該統統歸入「卡斐爾」之列,西域的伊斯蘭國家古時稱中國漢人為「赫塔益」,詞義為異教徒,與阿拉伯的「卡斐爾」有明確的區別。而這些,又有誰去向韓太太解釋呢?她固執地把楚雁潮稱為「卡斐爾」!
啊,新月什麼話也不必說了,她所深深愛著的這個人,心是用水晶、用鑽石砌成的,像水晶那樣透明,像鑽石那樣堅實;這顆心已經獻給了她,她比天下最大的富豪還要富裕!她輕輕地打開留聲機,讓那醉人的樂曲來表達她此刻的情感——
積聚得太多的委屈、壓抑得太久的情感,就等著向他傾訴,他終於來了!但他沒有走近她,在距離兩步遠的地方停下了,溫和地微笑著說:「不要哭,一個大學生了嘛,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胡說八道!我當姑娘的時候要是像你這樣兒,你巴巴能打斷我的腿!」
姑媽給他開門。
「也許,」鄭曉京繼續說,她是長於演講的人,可以不用講稿做長篇發言,滔滔不絕而且充滿激|情,讓別人根本插不上嘴,「也許在你們男人眼裡,韓新月美麗、文靜、清高而又富於才華,那是很『動人』的。但是請不要忘記,她還是個只有十九歲的女孩子,而且是個心臟病人!她已經夠不幸的了,您卻連一個病人都不放過!請問:這符合人民教師的職業道德嗎?符合共產主義道德嗎?」
風暴真的平息了嗎?
大滴清淚落在照片上,落在媽媽的臉上,緩緩地流下來。新月十幾年來一直如履薄冰地和媽媽相處,一直在猜測媽媽的心,一直在尋找自己在媽媽心中的位置,現在,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
「是這麼回事兒,」韓太太聞聲從裡面迎了出來,「今兒個呀,我讓她嫂子陪她上醫院複查去了,這不是又夠一個月了嘛!」
新月莞爾一笑。可惜,「長壽麵」已經吃完了,用來招待她們的只有兩杯清茶。久別的朋友卻顧不上喝茶,她們要說的話太多了,東一鎯頭、西一棒槌,語無倫次,漫無邊際。
「我們的書,明年就可以印出來了!」新月明知道媽媽不懂,還是忍不住要向她炫耀,可是媽媽對這些並沒有興趣,她已經走遠了,也不知聽清沒聽清。
楚雁潮展開一張素箋,鄭重地寫上書名和作者的名字,然後寫上譯者的姓名:楚雁潮、韓新月。
「——媽媽還希望放寒假的時候,你和我一起回上海過年呢!」
楚雁潮臉上的微笑褪去了,他哪還能笑得起來啊!「這根本談不到『怕』還是『不怕』,」他說,「班上開那樣的會,我是不贊成的,因為『問題』並不成其為問題,我對你和對每個同學都一樣,沒有什麼可『議論』的!是不是這樣?謝秋思同學!」
鄭曉京想起自己自當了一次導演,也不免遺憾,嘆了口氣:「唉,可惜了一台好戲——」
「楚老師,伊啦那樣整我,好像我同依犯了啥格罪,」她淚眼仰望著楚雁潮,「依——儂勿會怕格,對嘍?」
她吃力地扶著桌子,勉強支撐著站起來,把書和放大鏡仍舊擺好,一切都照原樣,然後,扶著牆壁,扶著雕花隔扇,輕輕地走出去,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響。
韓子奇瞠目結舌!是啊,他應該懂,一個年近六十的回回,應該懂啊!回回民族是中國眾多民族當中的一個非常特殊的民族,在她誕生以來的七百多年中,不僅虔誠地保持著自己的信仰,而且像愛護眼睛一樣保持著血統的純淨,她的人數太少了,她希望回回的子孫永遠是回回,不要忘了祖先,不要蔓生枝節、離開了自己的根。因此,總是極力避免和異族通婚!儘管這在事實上是難以絕對避免的,元、明以來,以至當代,回男娶漢女、回女嫁漢男的都不乏其例,但這畢竟不能被視做回回的傳統,更不能幫助韓子奇來說服他的妻子!
啊,這樣的愛情,能夠忘卻、能夠斬斷、能夠背叛嗎?
回到燕園,他先奔招生辦公室。離下班只有二十分鐘了,他只好簡明扼要地做了口頭匯報,留下了事先寫好的工作總結。然後去「勺園飯莊」,他已經飢腸轆轆,筋疲力盡,既需要吃飯,又需要休息。好好地吃一頓晚餐吧,慶祝此行歸來,一切順利!
謝謝您在那個月明之夜打來的充滿真摯情感的電報,那十個字,不,十一個字,我已經反覆看了千百遍,刻在了我的心上。我這封信,權做是給您的復電吧,但我不能把它寄往上海,在您忙於工作並且和全家團聚的日子裡,我不願意讓您為我分心!
多數委員認為:楚雁潮作為嚴教授的助教,一年來工作成績極為突出。實際上,在嚴教授健康狀況極差、根本不能授課的情況下,他完全獨立地講授英語課程,表現出出色的才幹,並且具有很大潛力。在英語教學和對中國文學、外國文學的研究、講述中,都有獨到的見解。他已經完全具備提升為講師的條件。
「啊?!」新月的頭腦轟然爆裂,她緊緊地抓著媽媽的胳膊,搖晃著,「媽!您怎麼能這麼做?怎麼能這麼做!」
韓太太的手和嘴唇都在哆嗦:「你說我該怎麼做啊?我還錯了?」
「啊?!」猝不及防的感情衝擊使韓子奇面如死灰,「她——她告訴你什麼了?」
「哎——」新月答應一聲,慢慢地往回走,兩眼癡癡的,還在掛念著那個趕路的人。
「老師!」楚雁潮拭去臉上的淚水,俯下身去,把嘴湊在教授的耳邊,「好——我背給您聽,您要聽哪一首?」
「噢,來了,跟你爸、你媽說話兒呢!」姑媽神不守舍地說著,搶在她頭就往裡院跑,有意大聲嚷嚷,「新月倒是回來得真快當,這麼會兒工夫就檢查完了,大夫說挺好的!」
「楚老師,您先喝口熱水吧;哦,我給您暖暖手吧——」
「不,韓伯伯!」楚雁潮淚眼望著他,「如果天上真有神靈,我願意祈求讓我來代替新月承擔一切痛苦和災難!我請求您,不要趕我走,有我在,還可以為您分擔一些憂愁,助您一臂之力!我的心既然已經屬於新月,就別無他求,只希望她——別丟下我,決不能讓她丟下我!韓伯伯,您應該相信,愛的力量能讓她活下去!」
新月用筷子夾起一塊松肉嘗嘗:「真香啊,還是家裡的菜好吃!」
和這心靈中蘊藏的全部感情!
「媽,」新月放下手裡的書,溫柔地看著媽媽,「楚老師也是這麼說的,說我創造了一個奇蹟!他還說——」
「姑媽,」新月輕輕地撫著照片上的玻璃,擦去滴在上面的淚水,突然問,「她——是我的親媽嗎?」
(三)高等學校教師必須接受共產黨的領導,擁護社會主義制度和社會主義建設總路線,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貫徹執行黨的教育方針,努力做好教學、生產勞動、科學研究和思想政治教育工作;歷史清楚,思想作風好,努力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和毛澤東著作,不斷提高馬克思列於主義的理論水平,積極參加勞動鍛煉,自覺地進行思想改造,不斷提高思想政治覺悟和共產主義道德品質的修養。
鄭曉京今年的暑假將隨著父母去北戴河休養一個星期。一個星期雖然太短了點兒,但畢竟是個難得的機會,班上的同學恐怕誰也不會享此殊榮。她還從來沒見過大海,激動得心已經飛了!啊,「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島外打漁船。一片汪洋都下見,知向誰邊?——」
樓前的花壇中,嬌艷的繁花次第開放,競吐芳菲。粉紅的碧桃,嫩黃的迎春,斑斕的蝴蝶花,還有那愣乎乎的仙客來,羞答答的含羞草,以及那雖然開放不出燦爛的花朵卻也要憑著旺盛的生命力與百花爭一分春色的「死不了」——辛勤的園丁對她們一視同仁,精心護持,春天屬於所有的生命!
今天又是探視日,她等著楚老師。
突然,一個念頭閃人鄭曉京的腦際:學校不是有規定嘛,連續休學兩年,即自動失去學籍?韓新月因病休學已經兩年有餘了,她已經不是北大的學生,和我們班也沒關係了;她的事兒,我管不了就別管了吧?一個人的力量畢竟不能拯救全世界!
因為劍能夠磨破了劍鞘,
這盤「辣子炒筍雞」卻招待了楚雁潮。飯桌上,新月的情緒特別好,忙著給他夾菜,一口一個「楚老師」。韓太太當然也不好說什麼,趕上了吃飯的時候,她也不能讓人家餓著肚子走。
楚雁潮明白了!他在業餘時間譯的這部稿子,原來「組織上」也在關切。也許這種「意見」和職稱問題同出於一轍?我楚雁潮何罪?——即使罪大彌天,又怎麼能牽連到偉大的魯迅?
「推遲到什麼時候?」新月愣了,「我九月份就該復學了,您可別——」
他閉上眼睛,讓自己處於黑暗之中,但是仍然不得安寧,眼前是爆炸的火光,耳畔是轟鳴的炮聲——折磨著他那老邁之軀和脆弱的神經。黑暗中,一個聲音在呼喊:「我有權利生活,有權利愛!」啊,啊,韓子奇痛苦地呻|吟,不能忘情,不能忘情!現實,歷史;歷史,現實——人為什麼要有這麼多的情感啊?命運為什麼要專和人作對啊?
可是,話說到這兒,卻難以迴避了,嘴比頭腦運動得還快的羅秀竹急著問:「哎,韓新月,你的病到底怎麼樣了?」
楚老師,不要為我悲傷。您對我說過:自知是一種幸運,現在我終於自知了,也算是一個幸運的人了。感謝您過去所給予我的全部關懷,但願我今後不再打擾您了,您有許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不能再佔用您的寶貴的時間。希望您不要再來看我,只盼望您的書早日出版,請寄給我一本,留作永久的紀念。
這時,他無意中看到在書架旁邊緊挨著房門的地上有一封信,顯然是他不在的時候別人從門縫裡代為塞進來的。信封的右下方印著五個紅字:外文出版社。
她等著楚老師出現在備齋門口。
他站起身來,大踏步朝前走去。
「我寧可看著你死了,也不能叫你給我丟人現眼!」韓太太厲聲說,「我就不信,在這個家能反了你?」
「哦,謝謝。」新月說,「他們都不在,我爸和哥哥、嫂子都上班去了,我媽去清真寺禮『主麻』了,星期五是穆斯林的聚禮日。家裡只有我和姑媽。」
旁邊的床上,新月伏在枕頭上痛苦地抽泣!
「背書?」盧大夫神秘地看著新月。這個少女心靈中的隱秘,由一曲《梁祝》已被她窺破,她從心底祝福她在危難之際獲得了至真至純的愛情,並且由衷驚歎愛情的力量使這個心臟殘缺的姑娘煥發了青春,她期望愛情在和病魔的較量中再創造更大的奇蹟,如果楚雁潮熾烈的愛情能夠保住新月的青春和生命,那麼,她這位大夫將十分榮幸地推翻自己的論斷。在心臟病醫療史上用詩的語言添上絢麗的一筆!她動情地望著初戀的少女,猜測她此刻的心思:「該不是又在背什麼纏纏綿綿的劇本台詞吧?」
新月畢竟太年輕了,太年輕了,人生的路,她才剛剛走了十九年,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她怎麼能放棄自己?即使命運剝奪了他的一切,只要楚老師還留在身邊,她就要堅強地活下去!她的眼前,彷彿出現了一條曲曲折折、坎坎坷坷但又望不到盡頭的路,一個倒下了的人又支撐著站起來,不顧一切地朝前走去。那不是在阿拉斯加淘金的人,那是她自己,朝霞披在她的頭上、肩上,閃爍著比金子還要燦爛的生命之光。不,那不是她一個人,楚老師和她在一起,肩並著肩,手拉著手,兩個身影已經融成了一個生命——
女兒的目光直刺到他的心裡,那深深地埋藏著的秘密,已經很難再向她隱瞞,也不能再隱瞞了,早晚是要告訴她的!告訴她吧,現在就把一切都告訴她,她病成這樣,也許——也許以後就會失去這個機會,那將使父女兩人都遺恨終生!
鄭曉京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我們——該告辭了,」她抬起腕子看了看錶,「楚老師也很忙啊,他的擔子很重——」
楚雁潮在老師的靈前一直守到天亮。清晨,白色的靈車碾著白雪鋪成的道路,送走了老師的遺體,他踏著白雪走向燕園的英語教室。十五名學生在那裡等他,臨時來不及請別人代課,為了他的學生,他不能再陪伴他的老師,「我們不再一起漫遊」,每走一步,他的心裡都迴響著這令人斷腸的詩句——
「這個失去了朋友的人,陷入了絕境。這是一個他從未到過的地方,沒有樹,沒有灌木,沒有草,只有一片遼闊得可怕的、死氣沉沉的荒野。他的身上早已經沒有了食物,獵槍裡也沒有了子彈,他甚至已經弄不清日期,只憑著猜測的方向,背著沉重的行囊,一瘸一拐、搖搖晃晃地朝前跋涉,他欺騙自己,幻想著他的朋友在前面等著他——
「是的,我答應過你——」盧大夫喃喃地說,在這個孩子面前,她不能自食其言,但是,唉!無可奈何之際,她的心中又閃過楚雁潮的影子,對,她只好再用楚雁潮的辦法,給新月編織美好的夢,像海市蜃樓,清晰而又遙遠,可望而不可及。海市蜃樓雖然只是幻象,但對於在茫茫戈壁中跋涉的人來說,那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希望,因為有了那幻象的吸引,才能忍住飢渴、忍住疲憊,走出大沙漠,免於一死!讓這孩子保留著希望吧,不要打破它!「新月」,她說,輕輕地挽著她的胳膊,緩緩地向前走去,「你的確是個勇敢的孩子!既然你要求做這個手術,這也很好,我希望手術成功!但是目前還不是時機——」
他的講話,在國民經濟困難局面剛剛開始好轉之際,為中國共產黨人在政治鬥爭中提供了思想武器,敲響了長鳴的警鐘——
現在,那個會已經過去了兩個星期。據鄭曉京說,她要把班會的情況向楚老師和系裡以至校黨委匯報,也許早已經匯報過了。謝秋思等待著更大的打擊,卻遲遲未見動靜。倒是原來私下流傳的「謠言」卻公開了,擴大了,鄭曉京始料不及,事與願違!
她正在這麼胡思亂想,心裡理不出個頭緒,外邊「啪,啪,啪」地門環響,新月和陳淑彥回來了!
回到書齋,他急忙到書架上去翻找,想找一個大牛皮紙袋來裝手稿。
姐姐則急於詢問新月父母的情況。楚雁潮據實相告,姐姐興奮得兩眼放光:「伊啦爸爸是國家幹部?好,好!將來依格小孩子也有前途!」她又有些不放心,「依啊對伊講過?阿拉屋裡廂格情況——」
又到放暑假的時候了。羅秀竹、謝秋思——又在歸心似箭地打點行裝,返里省親,每個人都有許許多多的話要稟報他們那日夜盼兒歸的父母。楚雁潮不準備回上海了,儘管他也思念母親和姐姐,思念那個家。不,他在北京也有「家」,不僅是燕園裡的小書齋,還有「博雅」宅,那兒也是他的家。
新月無言地看著他,唉,這個征服人心的人啊,讓我怎麼回答你呢?說「是」還是說「不」?
「我就是勒浪格達等依啊!」謝秋思眼裡閃著淚花,「楚老師,我,我——」
他感到困惑。兩年來,他和新月從相識到相愛,彼此的心靈一覽無餘,他和新月都是一樣的人,一樣的國籍,一樣的膚色,使用一樣的語言文字,並且一樣摯愛著他們共同的事業,為什麼在他們之間還會有這樣森嚴的界限?為了新月,他這個無神論者真誠地表示尊重穆斯林的宗教信仰和生活習俗,難道還不行嗎?
他走了,一步三回首,把他的心留下了,把新月的心帶走。
楚雁潮的神經不禁被刺了一下,他避開謝秋思探究的目光,向小亭走過去:「『資產階級』——『無產階級』——標準的『無產階級』應該是個什麼樣子呢?」
「啊,謝謝你們,還記著我的生日!」同窗之誼使新月激動了。
人類從一開始就有罪嗎?沒有禁果也許就不會有人類?人為什麼偏偏要搞食禁果?
韓子奇的遐想被她打斷了,他猛地醒悟:忽略了!他忽略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楚雁潮不是穆斯林!
「一個大老爺們兒懂得什麼?這得上婦產科!」韓太太甜甜地笑著說,「你上你的班兒去吧,我帶淑彥檢查去,要真是有喜,我可就當奶奶嘍!」
楚雁潮的心猛然受到了意外的撞擊,他收斂了笑容,問:「你——最近見到韓新月了?」
大影壁前,那一架籐蘿紫霞蒸騰,蜂蝶紛飛,等著新月呢。
「噢,你處處想著別人!」新月感激地說,她並沒注意嫂子的話裡有什麼別的意思,卻抓住淑彥的腕子看了看錶,「哎,楚老師怎麼還沒來呢?」
「盧大夫,」新月說,「既然時間還很長,那就讓我回家去等吧?現在天氣暖和了,不容易感冒了,我保證聽您的話——」
「不成,」韓太太面色不悅,「我們穆斯林不能跟『卡斐爾』做親!」
雖然這夜晚正好傾訴衷腸,
他們伏在他的床前,拉著他的手,不知道這位視外語事業為生命、執教將近半個世紀之久的老教授在臨終之際要囑咐些什麼。
「祖籍就是上海,還是——?」
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北京大學校務委員會審核了關於楚雁潮等教師的職稱確定與提升問題的報審材料。
淚水湧出了新月的眼睛。楚雁潮今天一再使用「媽媽」這樣的說法而不說「我的母親」,顯然已經看做和新月共有的了,但她還能夠和他共有嗎?媽媽曾對哥哥說:「人人兩重父母」,那麼她呢?她還會有嗎?
「為什麼?」新月遲疑地停住了腳步,「您說過,等到春天,現在春天已經到了!」
真主造了大地山川、日月星辰,造了眾天使,也造了魔鬼伊卜里斯。
但是真主還是用泥土造了亞當——人類的祖先。
鄭曉京扶著新月坐在床上,掏出自己的手絹兒替她擦去眼淚:「新月同學,別,別這樣!要相信大夫會把你的病治好的!你自己就不要著急了,既來之,則安之——至於和養病無關的事兒嘛,就什麼也不要想了。你現在是什麼情況啊?一定要完全排除來自外界的任何干擾!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羅秀竹反覆吟誦著,用異樣的眼光瞟著新月,「唉,我太麻木了,直到今天才明白了為什麼謝秋思那麼妒嫉你!」
English的朗誦聲飄出西廂房的門窗,在這座院子裡,除了他們兩人之外,真正聽得明白的也只有愁腸百轉的韓子奇。
「楚老師——」韓子奇恐慌地拉住他的手,「您可別從此不進門了,該來還是要來啊,救救這孩子!要不然,她——」
就在那一天,楚雁潮獨自走出家門,給新月發出了那封電報。
浮雲掠過去了,月光明晃晃地照著楚雁潮的臉,照著他的全身,像是要把他的五臟六腑都照穿!
可是,心中有數的韓太太看出了老頭子的那眼神兒,不讓他插嘴,趕緊搶在了他的前面。
謝秋思久久地矚望著北岸的備齋。她的腳下有一條小路,連著石橋也連著北岸,白雪一直鋪到備齋門前,她只需要幾分鐘就可以走過去。但她卻遲遲地沒有向那邊邁步。她已經兩個星期沒有走進那裡。就在那天晚上,《紅與黑》;第二天,《我的失戀》、生活會;急風暴雨,電閃雷鳴——她就再也沒敢叩動那間書齋的門。鄭曉京已經明確告訴她了:「楚老師對你根本就沒這個意思!」她應該相信的,卻又不願意相信。楚老師仍然和過去一樣上課,看不出對她有什麼特別的親近或者有意疏遠。他很穩重。要「近君子」也很難,現在就更難了。今天下午,楚老師沒有課,現在一定關在書齋裡埋頭用功。但她不敢去打擾他,擔心碰上什麼人,又添什麼閒話。她只想在這裡遠遠地看一看他住的那個地方,或者等他出來,湊巧了能往這邊望一眼。那她就裝做偶然路遇和他打個招呼,看他在沒人監視的時候對她有什麼表示。她知道這樣做是有風險的,但她不能阻擋自己的意志。她在心裡並不否認,自己已經真的墜入情網了,不再像過去和唐俊生在一起那樣吃吃玩玩、過後又覺得無聊,現在有一種斬不斷的激|情撩撥著她、困擾著她,她對那個比她年長比她強大的男子漢不僅愛慕而且簡直是敬仰,今生今世如果沒有這樣一個人為伴,她不知道該怎麼生活。
詩句終止了,像清泉流盡了最後一滴,再也沒有任何聲響,病榻旁彷彿是空谷曠野,寧靜肅穆,只有那一對手拉著手的白髮情侶。
楚雁潮什麼話也不能再說了,新月和陳淑彥已經進了垂華門!
楚雁潮坐在新月床邊的椅子上,一隻手臂彎起來,托住疲憊的臉腮,經過一天一夜的奔波勞碌,他累了,也許正需要片刻的休息。那熟悉的樂曲,鬆懈了他疲勞的筋骨,昨夜師生之情的嚴酷摧折,在今天的師生之情中得到了安慰和補償,看到新月那陶然怡然的神情,他滿足了!
楚雁潮驚呆了,他雖然不能完全聽懂韓太太的話,但也無疑地知道這是拒絕,這個結果,他連做夢都沒想到!
夜深了,韓太太和天星在上房守著姑媽,西廂房裡,韓子奇憂心忡忡地看護著女兒。
「不——」新月惶恐地睜著大眼睛,「姑媽,我——我害怕,屋裡太黑——」
他匆匆趕到,嚴教授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刻,臥室裡擠滿了人,有嚴教授多年的摯友,有他教過的各種年齡的學生,有特地請來的大夫。教授夫人和子女們泣涕不止,懇求大夫再做最後的努力,設法把老人的生命延長一些,再延長一些。但垂危的嚴教授卻無力地搖搖手,請大夫走開:「不必——再用藥了,我——本無病,是生命到了——盡頭,非人力可以挽回。」他躺在病榻上,睜著視力極弱的雙眼,輕輕地呼喚著他的夫人,和他最喜愛的學生楚雁潮。
新月的那顆心怎麼能夠安寧?她閉著眼睛,卻分明看見楚雁潮站在她的身邊,一雙熾烈的眼睛噴射著愛情火焰:
在開始這次愉快的旅行之前,她動身前往「博雅」宅,去看望臥病的韓新月同學。和自己對比,新月真是太不幸了,如果不去安慰安慰她,心裡總覺得過意不去。她有這個責任,並且也向楚老師表示過的,要比過去更關心新月。她想這恐怕不能算是「憐憫」,她批評楚老師在「憐憫」新月,用詞也不大得當;但是楚老師由此激烈地大談什麼「奴才的搖尾乞憐和主子的憐憫恩賜」,也太過分了。在新中國,哪兒還有什麼「奴才」和「主子」?這個楚老師,平時文質彬彬,可辯論起來還真衝!他能把他和韓新月之間的「愛情」描繪得比彩霞還要絢麗,比清泉還要純淨,他不再對學生迴避涉及男女私情的話題,並且講得那麼振振有詞、理直氣壯!鄭曉京也是一個剛剛步入青春妙齡的少女,怎麼能對這種富有誘惑力的言辭無動於衷?她自己也曾悄悄地在內心深處憧憬人生旅途中那必不可少的一步,也曾讀過不少描寫愛情的文學名著,並且還親自「導演」過《哈姆雷特》。哈姆雷特對莪菲莉婭的那種真摯的甚至瘋狂的愛,深深地打動過她的心,她為他們的愛情悲劇灑下過淚水!《哈姆雷特》到底沒有在她手中搬上舞台,她曾為此遺憾了好久。但是,媽媽卻對她和*圖*書說:「幸虧你那個女主角病了,不然,在『五四』演那樣的戲,恐怕要出『方向問題』哩!」她又感到後怕。的確,《哈姆雷特》和她平時所做的思想政治工作是很難協調的,特別是她擔任了總支宣委之後。
樂曲已告尾聲,雨過天晴,一道七彩長虹飛跨蒼穹,一雙斑斕彩蝶翩翩起舞,如泣如訴、撼人心扉的主旋律又響起來,說不盡如夢佳話、似水柔情!
嚴教授在純美純情的詩意中停止了呼吸,他安詳地閉著雙眼,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容,彷彿靜靜地睡去了——
「不,祖籍南京——」
今天不是探視日,楚老師不會來,家裡的人也不會來,她就只有專心致志地把時間用到學習上了。自從那個難忘的雪天,她突然得到了愛情,或者說突然認識了早已蘊藏在心中的愛情,她就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生活在過去只有在夢中到過的那個美好的世界,一股奇異的力量注入了她的身心,就像拔節的春筍,抽芽吐葉的巴西木,伸展著充滿活力的雙臂,擁抱著明媚的陽光和湛藍的晴空!她不能辜負這美好的時光,又在發憤讀書,充實自己,為重返燕園做好充分準備。她對楚老師說:「一年級的課程我已經學了大半,復學之後就不想再從頭開始了;我打算利用養病的時間,把落下的功課都補上,請學校給我一次第一學年的補考機會,我相信自己會全部及格的!這樣,爭取在暑假之後上二年級,比別的同學也就只晚一年了!」楚老師聽了,卻沒說話,似乎有些猶豫。「您是擔心學校不會答應我這個要求,還是怕我沒有這個能力?」她又說,「您知道,我是多麼不願意被同學們落下?我一定要趕上去,並且還想明年爭取再跳一班,再回到原來的班上去呢!您應該相信我的力量,還有您的幫助,幫我向學校說說吧,啊?一定要滿足我的這個願望!至於您以後是不是仍然當我的班主任,我現在倒不擔心了,因為——我們永遠也不分開了!」她的決心和激|情顯然使他深為感動,他終於說:「好吧,新月,不管結果如何,我們都應該朝這個目標努力!只是,你不要搞得太緊張,為了明天和未來,一定要保重身體!」——從此,新月投入了緊張而愉快的複習和預習,除了最重要的英語,還有政治經濟學、中國文學史——已經學過的要鞏固,沒學過的要弄懂、記熟,這些對她來說,從來都不認為是負擔,反而從中享受到無限的樂趣!一度停止的攀登又繼續下去,朝著既定的目標,朝著事業的輝煌的遠景——
「那你暑假以後能復學嗎?」鄭曉京記著自己此行的目的,關切地問,「宿舍裡,我還一直給你留著床位呢,系裡想插一個一年級的新生來,我沒答應:這兒屬於韓新月,誰都別想占!——」對同時入學的夥伴兒,她還是很有感情的!
他默默地站在她的床前,凝視著她。新月突然睜開了眼,苦思苦想的那個人就在面前,她決不懷疑這是幻覺和夢境,深情地呼喚著他:「楚老師!我在等您——」
她伸過軟綿綿的手,打開了桌邊的檯燈。
「我不信『菩薩』,不信任何宗教,」楚雁潮說,「但是,我尊重你們的宗教信仰,伊斯蘭教主張和平和仁愛,這其實也是人類的一個共同的美好的願望;信仰使人高尚,使人的心靈得到淨化,虔誠的信徒是令人尊重的;我並且尊重你們的生活習慣,我想,我們之間並不存在什麼障礙——」
盧大夫迎著她走去,她太專注了,兩人都快碰面兒了,她還沒注意到前面是誰。
韓子奇愣愣地看著這個激|情如火的小伙子,心被他深深地打動了!往日的景象一幕一幕地重現在他眼前,這位年輕的英語教師,過去在他的心目中是個可敬的人,現在更覺得可親、可愛!楚雁潮,他向新月付出了多少愛,給了新月多少力量,為「博雅」宅帶來了多少生氣?既然在人生的道路上,愛情是不可避免的,那麼,女兒愛上了這樣的人,應該慶幸還是應該阻攔?不,新月不是個幼稚蒙昧、毫無主見的孩子,她遇上了一個這麼好的人!韓子奇只有一個女兒,十九年來,繫著他的情感,牽著他的心,他至今還沒有想過要為女兒挑一個什麼樣的女婿,現在楚雁潮闖進了家門,這難道不是最佳的人選嗎?還需要「眾裡尋他千百度」嗎?父親老了,決不會陪女兒一輩子,總有一天要丟下她,到那時,他該把這個病弱的女兒託付給誰呢?楚雁潮!這個青年讓他信賴,讓他放心,是唯一可以託付的人,女兒的幸福、女兒的生命、女兒的歸宿,都交給他吧,鄭重地請求他對這個弱女盡到她的父母難以盡到的責任!
一定又是催稿吧?不用催了,明天我就可以送去!他欣慰地想,伸手撿起信封,急忙撕開。
——
她看懂了,這和盧大夫過去說的是一樣的!這麼說,她的情況是在「適應症」之列,手術可以做!她的心興奮地跳動,繼續看下去,在「禁忌症」小標題下,畫了紅線的一行是:「二尖瓣狹窄伴有中等度以上二尖瓣閉鎖不全者——」而「中等度以上」五個字被爸爸反覆地畫了好幾次記號!
沒聽到爸爸的回答。東間的臥室裡,傳出了媽媽的聲音:「新月啊?你爸在水房沖洗呢,有什麼話明兒再說吧,他今兒累了!你也快睡去吧,有病,就得自個兒留神,別熬夜,這還用大人說嗎?」
「不要哭,不要用哭泣——和我告別——」嚴教授近乎失明的眼睛閃動著,那裡面已經流不出眼淚,「雁潮,為我——背一首詩,讓我在美好的——詩的意境中離開人間——」
「那麼,您的旁系親屬有沒有回族呢?比如:母系、祖母系,甚至更早一些——」韓子奇仍然窮追不捨,他希望楚雁潮能夠多少和回族沾親帶故,哪怕有四分之一、八分之一的回族血統,性質就立即可以改變了。
楚雁潮輕輕按住她,當他那男性的勁健的手掌觸摸到她那纖柔的手指,他的胸中泛起了難以表述的複雜情感!不錯,新月是她的學生,他是她的「園丁」,在他過去為這棵小苗灌溉耕耘的時候,他的心中懷著深深的愛,但是,理智使他時時壓抑著自己的感情:這是師生之愛,無論如何不要超過它!如果這棵小苗能像預期的那樣茁壯成長,成為出類拔萃的棟樑之材,也許他今天的話就不必這樣急於說了,他期望新月在事業和愛情上都取得圓滿成功,而這些都不必非他楚雁潮莫屬,因為他比誰都明白,自己在出生之前就命中注定要走一條坎坷的路,何必去連累別人!只要新月能得到幸福,哪怕他最終失去新月,也願意忍住自己的痛苦!但是,後來的情況發生了太大的變化,新月還沒有成材便倒下了,還有誰能比「園丁」更惋惜、更痛苦!直到現在,新月仍然把他看做「園丁」,而他心裡卻明明知道,她已經很難再回到那塊「苗圃」!該做的,他都做到了;能做的,他也都盡力做到了;他所餘的,只有自己的一腔熱血和一顆赤誠的心,現在,他決計把這些也都獻給她!十八歲,向她表達愛情或許太早了點兒,但是,時間!時間這個惡魔對於新月是那樣吝嗇,如果太晚了,新月也許就等不及了!但願這顆心能伴隨著她那顆傷殘的心一起跳動,但願他的愛能給她生命的力量!——這一切,楚雁潮能對新月傾吐嗎?命運對他是多麼殘酷,真誠的話語還必須字斟句酌!這也不必遺憾,繞開愛的路途中太多的荊棘,他吐露給新月的每一個字仍然都是真誠的:「不,新月,你不是很欣賞那句話嗎?『人和人是平等的!』在愛神面前,只有兩顆串連在一起的心,沒有什麼學生和老師!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就把我當成了同學,我第一次上課,就宣稱我是你們的朋友!告訴你,新月!幾乎可以說,自從見到你的第一天,我就悄悄地在愛著你!」
她在極度的空虛絕望之中,也許度過了一個世紀,也許只是短短的一瞬,她突然在茫茫的宇宙間清晰地聽到了不知來自何方的嘩嘩流水聲,她被驚醒了!奇怪,從來也沒有這樣靈敏的聽覺,她竟然能隔著好幾道牆,聽到在上房東頭、離這兒好遠的水房裡的流水聲?不,她什麼也沒「聽」到,只是「想」到了,「意識」到了那聲音,那是爸爸在洗澡!也許,他馬上就要出來,回到他的書房,看到女兒正在讀他畫了記號的書,爸爸會怎麼樣?她想起爸爸摔傷之後裹著繃帶的慘狀——不,不能再刺|激爸爸了,趕快離開這兒,趕快!
三天之後,新月果然出院了。老父親和哥哥、嫂子來接她,帶走了盧大夫的囑咐,帶走了新月枕邊的一大堆書籍,帶走了窗台上的巴西木,帶走了床頭櫃上的留聲機和一大摞唱片。
「是啊,同學們也惦記您,」鄭曉京說,「『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沿著花壇旁邊的小徑,新月徐徐地踱步。夕陽的斜照透過白楊樹、合歡樹的樹葉,投下一束束清亮的光柱,暮靄朦朧的林陰幽徑顯得開闊而深遠了。和潤的空氣,醉人的花香,使她心清神爽,正是讀書好時節,她一邊漫步,一邊輕輕地背誦著英語單詞。陌生的單詞,念上三兩遍,便牢牢地印在腦際,似有神助。
巴西木放在向陽的窗台上,留聲機放在靠床的寫字檯上,愛和希望刻在心上。
「那你怎麼沒和我哥一塊兒來?」新月問。
美好的幻想頃刻之間被擊得粉碎!新月覺得頭腦被掏空了,胸腔被掏空了,整個身體都和希望一起化成了飄散的飛沫,她自己不存在了!
病房裡暖融融的,和外邊是兩個世界,楚雁潮頭髮上、眉毛上的雪粉立即化成了水珠。看到新月那快活的笑臉,他心頭的憂鬱和悲傷就悄然退去了。窗台上,新月讓家裡送來的那盆巴西木頑強地伸展著蔥綠的葉片,在隆冬季節勃發出一股盎然春意。啊,那生命的神木,是嚴教授傳下來的!現在,楚雁潮連一個字都不能對新月提起嚴教授的死訊,他把目光從巴西木上收回來,動手打開他帶來的那個紙箱,喃喃地說:「這是我送給你的新年禮物——」
「博雅」宅前,那一棵老槐樹綻開了串串白花,芳香撲鼻,等著新月呢。
根據一九六〇年頒發的有關文件有關條款:
「唔,你又想出院了?」盧大夫思索著說,「讓我考慮一下吧!」
對不起,您剛剛回來,就讓您看到這封向您告別的信,又寫得太長了,希望您能平靜地把它看完,並且答應我的全部請求。
果然是這樣!他想,新月為別人想得是那麼多,感情又是那麼細膩!其實,如果能在上海收到這封信該有多好啊,可以減輕我多少思念,又可以給我帶來多少欣慰!一片深情使他陶醉,如饑似渴地繼續讀下去:
「不僅僅是一個病人,而且是一個大寫的『人』,一個不朽的生命!他讓你看到人的意志、人的力量怎樣不可戰勝,讓你因為作為人而感到驕傲!」談到文學,楚雁潮充滿了激|情,彷彿又登上了英語課的講台,「傑克.倫敦早年曾經到阿拉斯加淘金,有過那種艱苦卓絕的生活經歷,我一直認為這篇東西是他自己的化身。透過文字,我總是看到他那膚色略黑的臉,濃密的、鬈曲的黑髮,閃耀著智慧和無窮的生命力的眼睛,自信地微笑著的嘴唇露出雪白的牙齒,那兩枚尖尖的『犬齒』,比狼的後代『雪虎』更鋒利、更堅硬!——」
楚雁潮找不到謝秋思,只好作罷,往備齋走去。當他在慢天飛絮下走在湖岸上時,不禁往玉樹瓊枝的湖心小島望了望,一個少女的身影映入他的眼簾,啊,那是——
「那,我就等著!」新月期待地說,「不過,我這就已經非常感謝您了,您那麼忙,花費了那麼多時間來看我,我去年說了那麼一句喜歡這首曲子,您到現在還記著,我該怎麼感謝您呢?」
「複查?複查應該上午去嘛,我跟她說好了的,後天上午我陪她去——」楚雁潮說。
楚雁潮事先已經和盧大夫做了一次長談,今天特地來接新月出院。這次,他沒再拒絕韓子奇的邀請,登上了小汽車,坐在新月的旁邊,一直把她送回家。
新月沒有說話,在此時此刻,任何語言都是多餘的,任何聲響都是對那天籟之音的破壞。「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她的全身心都沉浸在那熟悉的旋律之中,隨著樂曲進入了一個純淨的世界,沒有嘈雜,沒有污染;只有月光照耀下的小路,清澈見底的小溪,迎著晨霧飛走的白鶴,倒映在水中閃閃發光的星斗。啊,那個世界,是為天下最真最善最美的心靈準備的,藝術家懷著虔誠的情感,用充滿魔力的琴弦,在人們的心中築起了一座不朽的天堂,它像天地一樣長久,日月一樣永恆!新月微微地閉著眼睛,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座天堂,真真切切地觸到了那座天堂,冰凌砌成牆壁,白雲鋪成房頂,霧靄織成紗幔,星星串成明燈;在那裡,她的頭髮像淋浴之後那樣清爽柔軟,隨風飄拂,她的肌膚像披著月光那樣清涼潤滑,她的那顆心啊,像浸潤著濛濛細雨的花|蕾,掛著晶瑩的露珠,自由地呼吸——她沉醉於那個一塵不染的美好的境界,如歌如詩,如夢如幻,如雲如月,如水如煙——
韓子奇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麼爭吵,他跌跌撞撞地奔到女兒的床前,急得手足無措,憤憤地瞪著妻子說:「你呀!咱們不是說好的嘛,孩子病著,什麼話都不要說!新月經不起——」
「你——你太淺薄了,太殘忍了!」面對這咄咄逼人的責問,楚雁潮終於脫口而出,「鄭曉京同志!我雖然不是共產黨員,卻也自信不比你更不懂馬克思主義!無產階級應該比任何階級都更認識『人』、尊重『人』!請你不要用不知從哪兒撿來的尺子來丈量我,你不具備這個資格!在你眼裡,我簡直就是一隻惡狼,要吞吃一個無辜的少女,而她還在受著我的蠱惑,天真地被我欺騙!你——你瞭解我嗎?瞭解新月嗎?她的心臟已經沒有做手術的可能,她面臨的是死亡,正在和死神爭奪時間!對於她,難道任何人還可能抱有任何『個人企圖』嗎?」
可是,這卻並沒有引起新月的傷感,她深情地注視著那兩個名字,臉上浮現出幸福的笑容,彷彿期待著那永恆的愛,愛的永恆——
歲月永不停息地向前流去,根本不理睬人間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每度過一天,楚雁潮都要忍受著極大的痛苦。他每天都盼著和新月見面,而每當走進「博雅」宅的大門,又都懷著深深的恐懼。他答應了韓太太,永不再提「婚事」了,但他根本不能斬斷自己對新月的愛,他仍然要用這虛無縹緲的愛,救活新月!明天是什麼?未來是什麼?他不敢設想,只要他楚雁潮活在世上,就不能讓死神奪走新月;只要新月的心臟還在跳動,臉上還能浮起笑容,他就擁有一切!他仍然每個星期都要來「博雅」宅一兩次,但現在和過去不同了,他和新月之間隔著一道界河,新月卻完全不知道,他還必須談吐自若、不動聲色,太難了!但是,只要能給新月帶來歡樂,他願意忍受這欲愛不能的折磨!
「新月,他早就走遠了,你還愣著幹什麼?快回屋去吧,院子裡齁冷的!」韓太太從上房出來,瞅著她說。
這顆心啊,它得停下來呼吸,
「你哥?」陳淑彥對這個問題有點兒措手不及,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當然,她可以說:今兒不是星期六,你哥下班兒晚;也可以說:你哥最近太忙,我就多跑跑腿兒吧;或者隨便說點兒別的原因,都可以。但是,這些都不足以說明她心裡所想的。幾個月來,她總覺得自己和天星之間好像隔著點兒什麼,卻又說不清。那天,他一夜都沒著家,天明了才像個落湯雞似的跑回來,問他上哪兒了,只說:「加班兒!」問他車呢?雨衣呢?他愣愣地說:「哦,忘了。」她又問他是不是在外頭出了什麼事兒,他只說:「沒有。」就再也一言不發了。她暗暗地為丈夫擔心,後來卻也沒看出有什麼事兒,還是照常上班、下班、吃飯、睡覺,話卻越來越少了。雖然夫妻之間沒吵過嘴,沒打過架,有時候甚至互相很客氣,但這就夠了嗎?兩人從沒有一塊兒去看過電影、逛過商店,就連到醫院裡來看新月,也常是各來各的,這哪兒像兩口子啊?她過去所憧憬的愛情、婚姻,是這樣的嗎?她懷疑丈夫是個木頭人、石頭人,根本不懂得愛情,怎麼一顆熱心暖不過來他的冷腸呢?她懷疑自己當初的決定是錯誤的,只看著公公婆婆好、小姑子好、家庭好,就以為一定是個美滿婚姻,而這些,並不能代替丈夫,也並不等於愛情啊!——片刻之間,陳淑彥的心頭翻起千頭萬緒,卻一句都不能對新月說。新月畢竟是天星的親妹妹,聽她說這些,會怎麼想呢?她不願意給病中的新月再增添煩惱,影響病情,況且,她心裡的那一團亂麻要想理出個頭緒來,用語言表達清楚,也難。沒法兒回答新月,她只好往別處扯了,勉強笑了笑,說:「你哥不能跟我一塊兒來!」
「當然不知道!怎麼能讓她知道?她已經不能再遭受刺|激!」楚雁潮警惕地看著鄭曉京,「你沒跟她談什麼班上的情況吧?你們開的那種會,不能告訴她!」
「媽!」新月愣愣地看著媽媽,這明顯的不友好態度使她吃驚,甚至使她惱怒,她不允許別人貶損她心目中所崇敬的人,本能地要維護他,「您過去不是對楚老師挺尊重的嗎?他是個非常非常好的人——」
「媽說的是實在話,」韓太太耐著性子說,「甭管到了什麼時候,老師還是老師,學生還是學生,這個位分不能擱錯!新月啊,你如今不是不上學了嘛,人家的工作那麼忙,路又這麼遠,往後就別再麻煩楚老師了!」
「媽!」新月的眼淚奪眶而出,嚴峻的事實已經無可迴避了,媽媽要干涉她的愛情,要拆散她和楚雁潮!「媽,您——剛才還說,自己的路自己走,這是我自己的事,求您別管了!——」
真主命令眾天使向亞當跪拜,他們服從了,只有魔鬼伊卜里斯拒不從命,被真主逐出了天園。伊卜裡斯對亞當懷恨在心。
「那可就沒有法子了,」韓太太沉下臉來,對楚雁潮說,「咱們兩家沒這個緣分,您也別怪我們無情無義,只能怪您自個兒不是個回回!叫我還能說什麼呢?」
「楚老師,我知道——」謝秋思不再使用上海方言,為的使自己顯得更穩重、更「書生氣」也就更靠近楚老師的氣質,但下面要說的話卻又有意和他拉開了距離,「您對學生是一視同仁的,特別是像我這樣的出身在『資產階級』家庭的人,也沒有嫌棄——」
三.掌握一門外國語,能夠順利地閱讀本專業的書籍
新月愣愣地看著媽媽,媽媽怎麼完全不能理解她?她的心該怎麼才能讓媽媽明白啊?
窗外,瑞雪紛飛,挺拔的白楊,嬌柔的垂柳,婆娑的合歡樹,都披上了白紗,輕輕地搖曳,彷彿和著這樂曲的節拍蹁躚起舞,彷彿這悠揚的琴聲,在那串串玉珠、條條銀絲、朵朵白花之間纏繞迴旋——
「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
在天寒地凍的隆冬臘月,韓太太和老姑媽虔誠地把著齋,一天一天,對美食熱茶連眼皮兒都不翻。她們在完成神聖的善功——
「楚老師,」她說,「是您太惦記我了!我最近其實——挺好——」
「不冷了,我已經不冷了,新月,你的手好溫暖——」
「那是啊,」姑媽感慨地說,「人家是老師嘛,對待學生,還不就跟老家兒似的?」
新月盼著他來,又不忍讓他這麼受苦,看他冷得那個樣子,她既憐惜,又慚愧,伸出自己的手溫暖著那雙冰冷的手。
「是啊,人家當老師的,為學生也真不容易,這麼大冷的天兒還跑來跑去的!」韓太太打斷了女兒的話,新月張口就是楚老師,她聽著就各漾,可是她下面的話也就是因為這個楚老師才說的,「新月啊,你瞅人家老師,對待學生就跟對自個兒的兒女似的,咱們可得記著人家的好處!日後,你的病好了,或是能做點兒事,或是聘個人家,過自個兒的日子,也得逢年過節地去瞅瞅老師,人家為你費過心嘛!」
謝秋思臉上泛起了笑容,老師的話無疑給她那被重重繩索捆著而又試圖掙扎的思想鬆了綁。既然愛情不受「階級」的限制,她還怕什麼?「就是嘛,愛情是每個人應有的權利,想愛誰愛誰,誰也無權干涉!楚老師,您說呢?」她的眼中閃耀著青春的光彩,熱切地望著她所愛戀的人。「您說呢」三個字並不是簡單的發問,而是要牽動他的心,讓他更主動地袒露情懷,一個女孩子總不好先說「我愛你」。
「您過獎了,動人之處是原著的功勞,」楚雁潮不是故作謙虛,說得很真誠,「我在翻譯中總怕走了樣,比如那幾首古怪的歌,開始是直譯,很費勁。後來聽取了新月的建議,改用意譯,才覺得自如了一些——」
「瞧瞧把這孩子給嚇的!」姑媽心疼地摟著她,給她擦去臉上的冷汗,「新月,姑媽陪著你呢,別怕!人哪,誰都得經過九九八十一難,心可得放開啊!你媽給你說的那些話,也是為你好——」這言不由衷的安慰,她自己都覺著心跳,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可是除此之外,她還能說什麼呢?
這一夜,「博雅」宅裡沒有一個人能安眠,西廂房的母女交談牽著大家的心。低聲絮語突然變成了爭吵和哭聲,他們都被驚動了!
新月還沉醉於那夢境詩情之中,久久沒有醒來——
天星心裡一動,頓時覺得肩膀壓上了更重的份量,他不僅是個丈夫,也將要是個父親了,他必須徹底忘掉容桂芳,忘掉纏人的鬼「愛情」,跟淑彥好好兒地過日子!他扔下吃了半截兒的油餅:「是嗎?我陪你上醫院檢查檢查去!」
淚水漣漣的陳淑彥站起身來,她不忍再聽下去了,也不忍打斷這心靈的協奏,擦去腮邊的淚珠,極力做出一絲笑容,默默地對楚雁潮點點頭,再望望閉著眼睛的新月,沒有驚動她,就步履輕輕地走出去了——
「楚老師,」陳淑彥也尊敬地向他打招呼,「媽讓我陪新月去醫院了,省得老麻煩您——」
新月卻在扳著指頭,計算著未來的日子:「還有五年呢!我今年夏天就十九歲了,畢業的時候,二十四歲;可是,您也要等五年呢,那時候,您『三十而立』都過了,這是不是等得太久了?」
新月痛哭著,要求去守姑媽一夜,韓子奇卻無論如何不答應,他知道,昨夜新月和姑媽的生離死別,已經給了她重大的打擊,決不能——決不能再讓她遭受刺|激了。
「不害臊!」韓太太憤憤地推開她,「虧得你病成這樣兒,心還這麼花哨!哼,想嫁人?那好哇,要是為主的能給你這條命,我就快快地找個回回人家打發你走,倒也省了我的心了!」
「楚老師,您——」
「您不必安慰我了,我得的是心臟病。沒有一顆健康的心怎麼能活得長久?或早或晚,死亡將不可避免地來臨。楚老師,我不願意死啊,可是,沒有人能夠救我,您,不能;我,更不能!——」
她沒有再更換唱片,靜靜地聽下去。
唉,這個新月,她還什麼都不知道呢,還這麼一個心眼兒地等著楚老師,你知道楚老師今兒個該怎麼出這個門兒?
「我怎麼能去呢?」她眼淚汪汪地說,「您沒告訴她我正在——生病嗎?」
上房裡的這一番難分難解、摧肝動腑的密談,並沒讓姑媽參加,她卻完全可以猜得出所談的內容,也猜得出結果,在「博雅」宅生活了二十七年,她對這個家庭太瞭解了!坐在倒座南房,她暗暗垂淚。她心疼新月,這孩子是造了什麼孽?怎麼事事不順呢?她擔心待會兒新月回來,趕上了上房裡的這齣戲,該怎麼好?她更擔心今兒個韓太太把楚雁潮得罪了,再也不來了,新月又該怎麼好?這孩子心裡受得了嗎?她的心思,姑媽猜個差不離,姑媽不傻,姑媽是經過事兒的人!可是那個楚——唉,是個「卡斐爾」,明擺著不是一家人,進不了一家門!姑媽早該提醒新月,可又心太軟,不忍傷了這孩子!這不,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韓伯母!」楚雁潮感情衝動地打斷了她的話,「在我的眼裡,新月是天下最好的姑娘、完美無缺的人,而不是一個可憐的病人!我早就在愛著她,她也在愛著我,如果不是因為她的病,我決不會過早地向她表露這種感情!但是後來的情況變了,她病了,倒下了,您知道嗎?一個離開了學校、離開了集體、離開了她的學習和事業的人最需要什麼?她最需要的是感情,是愛!我要用我的愛溫暖她的心,讓她忘掉病痛,忘掉煩惱,和健康的人一樣煥發青春!」他扶著桌子的手微微地顫抖,臉色由於激動而漲紅了,兩眼含著火一般的摯情,看看韓太太,又看著韓子奇,「請原諒我沒有早一些徵求二位老人家的意見,因為我相信你們的心和我是相通的,你們是新月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父母,在父母面前,我不應該有一絲一毫的隱瞞:我愛新月,正像她愛我一樣,我將永遠陪伴著她,永遠也不分開!」
小別重逢,說不盡絮語柔情。可是日影已經西移,楚雁潮沒有時間在此久留了,他戀戀不捨地站起身:「我得走了,回去還要向領導匯報工作——」
韓子奇吃過了早點,鎖上書房的門,就默默地上班走了。他至今不知道那本《內科概論》引起的波瀾,他決心繼續瞞著女兒,配合盧大夫,從藥物和精神兩方面進行治療,爭取病情好轉,至少不再加重。他囑咐姑媽想方設法調劑新月的飯食,並且告誡全家人都不要對新月提起復學的事兒,避免引起她的情緒波動。韓子奇的心情一直是十分沉重的,但他極力不讓女兒察覺出來,他要讓女兒心中繼續保持著美好的幻想,不去擊破它,就像歐.亨利筆下的那個老貝爾門,用畫筆為病重的少女瓊西留下長春籐上的最後一片葉子——維繫生命的葉子。
「你糊塗啊!」楚雁潮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像在冒火,他那激烈的言辭,像征討、像報復,「胡說什麼『同情』,『憐憫』?那種廉價的、卑微的情感能適用於你和我嗎?我是一個感情氾濫、隨處拋灑、隨處賜予以換取別人的感激的偽善者嗎?你是一個精神世界一貧如洗、仰賴別人感情的施捨的乞丐嗎?你褻瀆了我們之間的愛!你問我愛是什麼?我告訴你:愛就是火,火總是光明的,不管那熊熊燃燒的是煤塊還是木材,是大樹還是小草,只要是火,就閃耀著同樣的光輝!愛就是愛,它是人類自發的美好情感,我因為愛你才愛你,此外沒有任何目的!不要用『自我犧牲』這樣的詞藻來貶低我,我們雙方都不是祭壇上的羔羊,我們付出了愛,也得到了愛,愛得深沉,愛得強烈,愛得長久,這就是一切!」
楚雁潮愣在那裡,他的心,他的全身,他的靈魂都在戰慄!這是韓太太代表女兒向他宣佈絕交了?這就是對他的判決嗎?為什麼這一天到來得這麼突然,使他在毫無戒備的情況下遭到了這樣致命的打擊?一道人間天河橫在他的面前,他怎麼能離開新月,新月又怎麼能離開他?兩顆緊貼在一起的心,分開了還怎麼能活下去!
「楚老師,這是什麼呀?」新月伏在枕頭上,好奇地看著他。
愛情也得有歇息的時候。
風雪中,他望見了灰濛濛的崇文門城樓,望見了已經換上「慶祝元旦」標語的同仁醫院大門。啊,新月,我來了!
哦,媽媽!她的手顫抖著,把鏡框拿過來,看著那張發黃的照片。彷彿十多年前的那一個瞬間重現了,她看到了逝去的時光,那時候,媽媽年輕,溫柔,慈祥,拉著她的手,親著她的臉,甜甜地微笑著——突然,一張冷漠無情的臉覆蓋了照片,嚴厲地注視著她,這也是媽媽的臉,是她在生活中親身感受到的媽媽的形象,和和_圖_書照片上多麼不同啊!為什麼?
一九二六年,魯迅「一個人住在廈門的石屋裡,對著大海,翻著古書,四近無生人氣,心裡空空洞洞」,寫作《故事新編》。
「不,我要做嘛!」新月卻非常固執,「我不怕那一刀,我願意根除隱患,做一個真正健康的人!盧大夫,您不用擔心我,我能經受得住,您不是說我變得勇敢了嗎?放心地做手術吧,您答應過我的!」
深切的敬意!
但是,這些畢竟都是第二位的,必須隸屬於「合乎本規定第三條要求」的前提下。當然也沒有人認為楚雁潮反對黨的領導和「鼓足幹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但「歷史清楚」這一條一旦被鄭曉京十分顯眼地提出來,就誰也說不清楚了。況且還有「思想作風好」,他夠不夠,可以討論嘛——
「愛情當然是每個人的權利,但它很神聖,決不可濫用!濫施情感,必然葬送了最純真、最珍貴的愛情!愛情對於人,就像生命。古人很崇尚『士為知己者死』,但也不能為一時衝動便輕易獻身,那樣並沒有什麼價值。『知己』應該是一種很高的精神境界,而且是雙方面的、缺一不可的——」
謝秋思當然不知道老師此時的心清,但她根據自己的理解來猜測:老師顯然沒有把她入「另冊」,而且對於像鄭曉京那一套盛氣凌人的做法是否就算「無產階級」也表示懷疑。這就更鼓起了她的信心,跟著他走過去,進一步大膽地提出了一個她苦思已久的問題:「老師,您說,一個人想到愛情——就是『資產階級思想』嗎?」
應當說,我真正開始自覺的人生是在認識您之後,我多麼希望能永遠在您的身邊,做您的學生、您的助手,和您分擔譯事之難——也是共享譯事之樂!可是,要實現這個平生最大的願望、唯一的願望,已經很難很難了,我像一隻小鳥,剛剛試飛,翅膀就斷了!
屋裡黑著燈,沒有聲息。
韓太太撥了撥爐子裡的火,關上爐門,走過去,坐在女兒的床沿上:「新月,一到冬天兒,媽就怕你犯病;可我瞅著你這陣子氣色還不錯!」
韓子奇皺起了眉頭。妻子的話雖然不無道理,但卻深深地刺傷了他的心,剛才那點兒好興致像一陣風似的吹跑了!「要是沒有這點兒望興,她怎麼能安心養病呢?」
靈魂也把胸膛磨得難以承受,
新月靜靜地聽著媽媽的話,這話也並沒有錯,正是新月做人的準則。可是她聽得出來,媽還有別的意思,那裡邊也包括楚老師嗎?「媽,」她試探地說:「楚老師不是那種靠不住的人——」
「我——行嗎?」新月猶豫地問。
「謝秋思?」鄭曉京一愣,心直口快的羅秀竹突然點到那個根本不在場的人,使她的心頭閃過了許許多多的往事,原來是這樣!難怪楚老師對「謠言」矢口否認呢,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謝秋思,而在韓新月!為什麼她早沒想到呢?應該想到的,楚老師對韓新月那麼關心,休了學還處處想著她!也許自己的疏忽恰恰就在於韓新月的休學吧?唉,這個楚老師,我那麼苦口婆心地幫助你,你怎麼竟然——唉!
楚雁潮沒有回答。他仔細地剝開紙箱,一台嶄新的留聲機出現在床頭櫃上,閃著漆黑的亮光。
楚雁潮忙說:「韓伯母,這都是我該做的,我是她的老師,又不是外人——」
羞澀、懊惱燒紅了她的面頰,對一個少女來說,沒有什麼能比愛情上的碰壁更難堪的了。小小的年紀,她已經兩次失誤:先是愛上了不值得愛的人,後是愛上了根本不愛她的人!她是自愛的,現在應該退卻了,退到和別的同學「一樣」。但是,後果是什麼?她失去的不僅是愛情,還有人格,她將在同學們面前永遠成為被嘲笑的對象,再也抬不起頭來!她不能退。父親常說:「成功往往在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父親解放前在事業上的成功、解放後對「進步」的追求,都是這種努力的體現。那麼,她自己的愛情道路就封死了嗎?也許楚老師在輿論的壓力下不得不說違心的話,不得不把心中的那扇門暫時封閉,她為什麼不再撞擊一下呢?把它撞開!
韓子奇沒想到妻子會說出這種話,他越聽越不對味兒,幾次使眼色,無奈韓太太裝做沒看見,她心裡想說的話,誰也堵不回去!韓子奇不得不打斷她,面有慍色地說:「嘖,嘖,你怎麼能想到那兒去?太無禮了!人家楚老師——」他為妻子的失言而深感不安,尷尬地對楚雁潮說:「楚老師,她這個人沒有文化,被新月的病弄得頭昏腦脹,愛女心切,急不擇言,冒犯之處,還請您不要介意!」
韓太太的心裡咯登一聲,她磨破了嘴,說了這麼半天,還是白費!「楚老師,楚老師,你怎麼老丟不下這個楚老師啊?趁早把他忘了吧,我都跟他說明了——」
她心裡憐借爸爸:這麼大年紀了,夜裡還看書啊?她想替爸爸把燈熄了,這樣,他洗完了澡也許就不會再接著看了,好讓他早點兒休息。
韓太太像說閒話兒,給新月描繪了另一個未來,為的是讓她擺正自己和楚老師的位置,讓她領悟這裡頭的意思,不逼到「肯節兒」,就不願意把話說白了。
姐姐一聽就急了:「啊?依找了個心臟病人?儂曉得嘍:心臟病人是不能結婚、不能生育的!」
「韓新月,你別哭,別哭啊!」羅秀竹說,自己卻也跟著哭了。
他輕輕地推開西廂房的門,一眼就看見新月斜倚在枕上,好像是睡著了,又好像是閉目沉思,長長的睫毛下面滲出了晶瑩的淚珠,在臉腮上垂下兩條小溪。
楚雁潮強忍住悲痛,遵從老師的最後囑託,他望著這一對年逾古稀仍然依依不捨的情侶,真摯的詩句像淙淙清泉湧流出來:
新月回來了,西廂房的大銅床、梳妝台、寫字檯和閒置已久的檯燈、默默無語的相框,都等著它們的新月呢。新月帶回來的不是孤寂,不是離愁病苦,不是夜思無眠;她有一顆充實的心,她有許許多多要做的事,她有遙遠而又切近的希望在吸引著她向前走去。
「楚老師,您的府上是在——?」他突然問。
「這哪兒擔當得起?不過是楚老師有意獎掖後學,用以激勵她罷了!您的用心良苦,我看得出來,也非常感激,新月小小的年紀,怎麼能和老師『共同翻譯』?」韓子奇嘆了口氣,想到女兒的輟學,他也不忍心再貶低她的能力,他是多麼希望新月能夠成材啊,可是——唉,如果不是遇上這麼好的老師,已經很難設想還能夠從事翻譯了!
「不,」楚雁潮喃喃地說,眼睛中閃爍著強烈的信念,「我決心等下去,不要怕五年太久,我可以等你十年,二十年——我交給你的,是整個生命!我們永遠在一起,永遠也不分開!」
人是一種奇怪的生物,在最艱難的時候,促使人活下去的往往不是水,不是食物,也不是藥物,而是心中的一片真情、一線希望,當這些全部歸於毀滅,人就沒有活著的動力和勇氣了。沒有希望、沒有愛的人生還不如死,死也許並不那麼可怕吧?新月想,人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要死,人和人不同的是在死之前有各種各樣的追求。得到了的,可以含笑死去;沒得到的,也只好抱恨終生!那麼,她呢?她曾經追求過,也曾經得到過:她癡迷於事業,平生沒有第二志願,北大西語系讓她如願以償;她憧憬過愛情,在茫茫人世中,她得到了一位肝膽相照的知己!但是,這一切又都失去了,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像一場夢,一陣風,她以為已經牢牢地抓在手裡,伸開十指,卻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有了!她說過,不再埋怨命運的不公平,也許這一切都是命運事先為她安排好的吧?把給了她的再奪走,把她的心折磨得千瘡百孔,再讓她在清醒的痛定思痛中等待著死?
「老家兒?他才多大歲數?」韓太太微微皺了皺眉頭,「新月也是個大姑娘了,既然休了學,再這麼樣兒跟老師常來常往,也不是個事兒;咱們是本分人家兒,可不能讓外邊兒說出什麼閒話——」
「不,我現在沒有什麼可忙的了,馬上就放假,不用上課了,」楚雁潮卻顯得很輕鬆,「我明天就沒事兒了,明天一定來!」
這是什麼意思?從「輕度」到「中等度」,從「適應症」到「禁忌症」,這意味著什麼?難道是她的「二尖瓣輕度閉鎖不全」變得嚴重了,手術不能做了,盧大夫的「推遲」只不過是對她的安慰?難道這就是她要尋找的答案?她被驚呆了!
一股激|情衝擊著韓子奇,彷彿到了把女兒交出去的時候,戀戀不捨,又心甘情願,說吧,對他說,把一顆老父親的心都掏給他——
打開自己的房門,走進小小的書齋,他開了燈,什麼都顧不上,第一件事就是看這封信,這是新月的信!這個新月,明知我不在,還往這兒寫信?他覺得有些奇怪。噢,是了,新月並不知道我哪天回來,先讓這封信在這兒等著我呢;少女的感情是很柔很細的,用語言表達不清的,就寫成文字吧?一股溫情油然而生,什麼煩惱都不存在了,他急切地撕開信封,抽出那幾頁素箋,坐在燈前凝神閱讀,這還是新月給他的第一封信!
這正是她天天在等待、急於要知道的!她趕快往下看,被爸爸用紅筆畫了記號的兩行字首先跳入她的眼簾,在「適應症」小標題下面的一行是:「風濕性心臟病,單純二尖瓣狹窄,或伴有輕度二尖瓣閉鎖不全,風濕活動已停止至少六個月——」其中,「輕度」二字被爸爸加了圈兒。
新月卻覺得她這番話好笑,臉一紅,說:「媽,您說的這叫什麼話?」
韓太太果然不言語了,只用冰冷的目光逼視著韓子奇,韓子奇那雙憤怒的眼睛終於黯淡了,惶恐地垂下頭去。
「噢,楚老師!」韓子奇客客氣氣地站起來,給他讓座,這似乎更證實了他的猜測。其實,韓子奇並非有意在家等著楚雁潮,而是因為最近特藝公司天天講階級鬥爭,雖然沒提他什麼事兒,他卻越聽心越慌,總是疑神疑鬼地往自己身上聯想。今天下午實在坐不住了,就借口自己肋條骨疼,要看病,請假回家來了。女兒不在家,他心裡正無著無落,楚雁潮來了,他倒很想跟這位年輕的學者聊聊。
「楚老師——?」鄭曉京挨在她的身邊,愣愣地注視著那十一個字,琢磨著來龍去脈。
這話用來形容未名湖畔的備齋,自然是貼切的,但是不是有什麼弦外之音?新月聽得心裡怦怦地跳,又不好說什麼,只有裝做未加理會。
「哦,我不知道,不知道——」新月喃喃地說,「傑克.倫敦——我欽佩他的作品,讀過《雪虎》、《海狼》,可是沒讀過這一篇,寫的是一個病人嗎?」
「啊,留聲機!太好了,您是讓我作聽力練習用的吧?」新月神往地問,「我們班的同學們已經開了聽力課了吧?」
「從你們宿舍來,想找你談談。」楚雁潮說。
新月陷入了窘境,臉上發燙,心裡卻在笑:瞞不過也就沒法子了!
「下午看病的人少,大夫檢查得仔細!」韓太太微笑著說,「她嫂子心細,也有文化,讓她陪著去我放心;楚老師,就不麻煩您了,老是耽誤您的工夫,我們當老家兒的心裡也不落忍!」
——
姑媽疑疑惑惑地看著她:「新月,半夜三更的,你又瞅這相片幹什麼?——」
陳淑彥過門以來還是頭一次見著婆婆發這麼大的脾氣,作為這個家庭的一個成員,她不能袖手旁觀,理當勸解,卻又不知深淺,就扶著婆婆,試著步兒地說:「媽,您別跟爸爸生氣,當父母的都一樣疼兒女,分不出個裡外來;您也不用避諱我,我還不跟新月一樣都是您的女兒嗎!唉,您不說,我也知道您的心事,不就是替新月著急嗎!其實,我也早就尋思過這事兒,按說楚老師倒是真好,跟新月也般配——」
楚雁潮未免太天真了,他對伊斯蘭教的一知半解畢竟太膚淺了,僅僅是「尊重」就夠了嗎?尊重並不等於信仰,他那一句「不信任何宗教」就足以使韓太太反感了!
羅秀竹又撫摸著寫字檯上的留聲機,說:「你的學習條件可真好!我們全班同學上聽力課才只有一台破錄音機,課後老是被男生霸佔,你比我們都強啊!」
是的,當年雲遊傳教的吐羅耶定巴巴確曾說過:真主是至慈至恕的,伊斯蘭教有大海那樣的容量,任何人,只要他誠心皈依真主,在清真寺虔誠地宣誓:「我作證,萬物非主,惟有安拉;我作證,穆罕默德,主之使者。」那麼,他就成為一個穆斯林了——
這不是責任編輯個人寫來的信,而是一紙加蓋公章的公文。他看下去,信上說——說——「由於目前紙張困難,壓縮出版計劃,《故事新編》的書稿暫緩安排,翻譯工作亦可相應推遲」!
教授夫人伏在床邊痛哭,楚雁潮也落下滾滾熱淚,落在嚴教授那蒼白虛弱的手臂上!
「媽媽!我的心裡只有他一個人,這是誰也不能代替的!媽媽,您替我想想,您也有過年輕的時候——」
姑媽開了門,惶惶地嚷:「新月!你瞅瞅是什麼人來的電報?」
月亮一天天地圓了,楚雁潮回來了。古人說:「月是故鄉明」,他在久別重遊的故鄉夜夜望明月,心卻思念著北京。招生工作告一段落,他所承擔的口試任務完成了,便迫不及待地啟程北上!
「干擾?什麼干擾啊?是說我在『干擾』她嗎?」
「不,我也——沒有明說,」鄭曉京不安地低下頭,想著該怎麼開脫自己才好,這個楚老師不饒人!沉思良久,試探地問:「她的病,沒有希望了嗎?既然這樣,楚老師,您對她的憐憫又有什麼用呢?」
眾天使對真主說:有我們讚美你,頌揚你,你怎麼又要在大地上造別的呢?他們定會做出傷風敗俗的事,爭權奪利,相互殘殺,弄得污血四濺——
「這都不是我買的,是媽媽送給你的,禮物雖輕,也表達了一點心意啊,她非常喜歡你——」
「媽,」新月甜甜地一笑,「我哪兒『魔怔』了?您不知道,我跟楚老師在做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兒呢——」
她敲著書房的門,叫了聲:「爸!」
「個人企圖?」他幾乎是在呼喊,「我有什麼個人企圖?」
她翻到爸爸折著書頁的地方,大標題是:「二尖瓣分離術」!
七月盛夏,迎來了新月的十九歲生日。
「是卡爾.馬克思贈給燕妮的詩,」楚雁潮說,「現在,讓我轉贈給你,連同我的——愛情!」
這次回上海,母親和姐姐又在關切已經催促了許久的「終身大事」,忙著託人「介紹對象」。他告訴她們,他已經有了心中的月亮。
也許,「博雅」宅裡的第三代已經在孕育之中了,這使韓太太由衷地興奮,而在陳淑彥心中喚起的卻是一片茫然:沒有愛情的婚姻也能夠製造生命?
「挺好的!」新月的心情好像挺順當,臉上紅撲撲的,走路趕得直喘氣,「姑媽,楚老師來了嗎?」
他立即衝出門去,直接打電話到總編輯的家裡,詢問到底是怎麼回事。總編輯猝不及防,支吾了一陣,只好嘆息著說:「紙張困難是一方面,另外,我們也要尊重北大組織上的意見,他們希望我們不要影響你安心教學——」
「我的一切夢想都破滅了,什麼事業啊,愛情啊,都和我無緣了!放了我吧,楚老師!既然我已經是個不幸的人,就讓我獨自承擔不幸;既然我只能做一個平庸的人,就讓我躲開您,度過平庸的一生!碌碌無為是生命的浪費,我曾想結束它,但又怕刺|激了我的父母雙親,只好聽天由命,苟延殘喘,安安靜靜地等待不知哪一天降臨的死亡。而您,何必為我殉葬啊?離開我,您仍然擁有一切!」新月緩緩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放了我吧!沒有我,您就無牽無掛了!」
啊,這根本不是爸爸的專業,爸爸這樣靠著放大鏡艱難地夜讀,可以肯定完全是為了女兒!那強烈的父愛使她激動不已,她不想馬上離開爸爸的書房,在椅子上坐下來,要等爸爸洗完澡回來,向爸爸說一聲謝謝。可是——她又想:爸爸什麼時候買的這本書?怎麼從來沒見他拿出來過、也沒聽他說起過?
儘管這顆心仍舊愛著,
新月在醫院裡住得太久了。同室的那兩位病友先後都出院了,現在只剩下她自己。她應該感謝這囚室似的病房,這裡比她的西廂房溫暖,整整一個冬季,她沒有再被風寒侵襲,關節疼痛、胸悶氣短、咳嗽等等症狀漸漸消失了,抗「O」、血沉、心電圖、X光——一系列的檢查,她從盧大夫那兒得到的答案都是慈祥的微笑,她覺得自己在好起來。家裡的親人經常輪流來看她,她詢問家裡的情形,他們總說,挺好,挺好,好像家裡什麼事兒也沒有,一切正常,她也就不必牽掛了。每個探視日,楚老師都準時到這兒來——
給你獻上我的心靈,
一個強烈的刺|激使楚雁潮的心猛然悸動!新月還有「畢業」的時候嗎?
但也並不是所有的中國人都沒有理睬西方的「聖誕」,謝秋思就收到了她父親從上海寄來的「聖誕卡」。早年住在英租界,他們是每年都過這個節日的,未必信基督,只是「入鄉隨俗」。後來就成了習慣,到了這一天,父親或是給她買條項鏈,買件衣服,或是乾脆給她點錢,想買什麼買什麼。今年則只是寄來了一張「聖誕卡」,以示節儉。上面寫了兩句賀辭,和「聖誕」毫無關係,而是如今人們常用的一副聯語:「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可見老父用心良苦,一個正在改造世界觀的資本家希望下一代能改造得更好,而並不覺得自己的走姿有些像邯鄲學步那麼不大像樣兒。
「試試看!」楚雁潮用信任的眼光看著她,「邁出第一步,才知道第二步該怎麼走!用對事業的探索和追求把自己充實起來,我們一起朝前走,走一輩子!」
韓子奇垂著頭,不忍看女兒那天真的笑臉,幸好新月沒進上房,從院子裡就回自己屋裡去了。韓子奇強撐著身軀從八仙桌旁站起來,默默地走進書房,關上門,像一段朽木似的倒在沙發上,一動也不想動了!
「我?」楚雁潮笑了笑,「俞麗拿可比我拉得好啊!」
「不,從來都是漢族,」楚雁潮說,他此刻多麼希望自己變成回族,但是他不能撒謊啊!「家裡傳下來一部《楚氏族譜》,我看過的——」
「有一次,他從昏迷中被驚醒,一頭大棕熊正用好鬥的驚奇眼光看著他!熊向他發出試探性的咆哮,他呢?他沒有逃跑,而竭力擺出威風凜凜的樣子,也在朝著熊咆哮,聲音非常粗野,非常可怕,在生死關頭,那緊緊纏著生命根基的恐懼變成了勇敢!那頭熊被這個站得筆直、毫無畏懼的神秘動物給嚇跑了,他才猛然哆嗦了一陣,倒在潮濕的苔蘚裡。
新月的臉上泛起了羞澀的紅暈,她不知所措地呆立在一邊,左手絞著右手的手指,好像是個陌生人走進了別人的家,西廂房裡,主人和客人顛倒了位置!
「沒有——」新月痛苦地搖搖頭,「她什麼也沒說,可是,我看得出來,她的心裡藏著秘密!為什麼不告訴我啊?爸爸,你們為什麼都一直不告訴我啊?」
楚雁潮這才不好意思地坐在寫字檯前的椅子上,姑媽不再打擾他們,微笑著退去了。
楚雁潮遲疑地要抽回自己的手,但怎麼可以呢?那雙溫暖的小手輕輕撫摸著、揉搓著他僵硬的手,使他恢復了知覺,使他那顆被冰雪包圍的心有了寄託,那是溫情,那是愛,他怎麼能夠拒絕?
西廂房裡的氣氛變得沉悶了,新月的心亂了!
「那我以後就多帶點兒感情來!」陳淑彥笑著,坐在她旁邊,「看起來呀,姑媽對你的感情,比我更深,今兒非得親自送來,我說天兒下雪,路滑,就沒讓她來——」
原諒我,我不能接受您的愛情,僅僅做師生和朋友已經足夠了,讓我們永遠記住這高尚純潔的情感!也許,我們之間並不存在愛情?愛情是什麼?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答案,但我想,愛情總不等於同情、憐憫和自我犧牲吧?
風雪扑打在他的臉上,他抬頭看著天,銀灰色的天空飛滿白花,攪得他頭暈目眩,腳下一滑,跌倒在雪地上。他急忙護住懷中抱著的東西,免得被摔壞。幸好,雪是軟的,那東西完好無損!他小心地拂去沾在上面的雪粉,重新捧起來。他感到,有一股力量通過他的手指傳遍全身,傳到他的心臟,這力量,使他敢於無視盧大夫所宣稱的科學,無視生命的仇敵——病魔和死神!我不信!我要用人的力量建立一座天堂,和你們的地獄對抗!
消磨這幽深的夜晚,
當然不會是新月,新月正躺在醫院裡。他看清了,那是謝秋思,他的學生,和新月一樣。他這樣想著,卻沒有像過去遇見新月一樣從容地向她走過去。最近,他和謝秋思被籠罩在一種奇怪的空氣之中。天快黑了,她一個人待在那裡幹什麼?臉還朝著備齋的方向!
「你——又帶吃的來了?」
「是嗎?」韓子奇欣慰地笑了,雖然那笑容有些苦澀,聽到老師讚揚女兒,他心裡還是高興的,「可惜,我還沒見過她譯的東西,倒是看過您譯的那篇《鑄劍》,的確是好文字!我對魯迅雖然所知甚少,但干將、莫邪的故事還是熟悉的,譯文很動人啊,我一口氣看完,激動不已!」
這真是找不自在!韓太太正在氣頭兒上,沒想到她親自挑選的兒媳婦倒跟她擰著,威嚴地瞥了陳淑彥一眼,說:「這裡頭沒你的事兒,你甭搭茬兒!『般配』?你怎麼不嫁個『卡斐爾』去啊?」
「不見得,俞麗拿是俞麗拿,您是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靈,自己的情感,誰也不能代替誰,」新月喃喃地說,「您的琴聲,我聽過的,在去年冬天,天也下著雪,不過我沒有驚動您,是『偷』聽的——」
「出去了?」楚雁潮感到很意外,「到哪兒去了?是不是病情又有什麼反覆?」
「搶走?」楚雁潮深情地望著她,「我願你的月光,照著我,也照著生你養你的父母,他們和我一樣愛你,我不能把你從他們手中搶走,以後——我們也將和他們永遠生活在一起,你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父母!」
「我看見您好幾次擦汗呢,天又不熱,」新月笑著說,「哎,您打算什麼時候向他們公開我們的秘密呢?要搶走人家的女兒,總得事先打個招呼啊!」
您的學生 新月
吃早點的時候,陳淑彥突然感到一陣噁心,捂著胸口,想嘔吐,卻不吐不出來,憋得臉色紫紅、眼淚汪汪。
「姑媽,今天留楚老師吃飯噢!」新月從西廂房探出頭,興奮地喊道,全家人都聽見了。
「韓子奇——別招我把話都說出來!」
「噢,是楚老師,向我祝賀生日!」她捧著電報的雙手,幸福地顫抖了!
「往後,他要是再來,」韓太太進一步囑咐她,「您就跟他說,新月沒在家,出去遛彎兒去了——或者乾脆說,到親戚家養病去了,啊?」
「還好,什麼事兒也沒有。」新月克制著自己回答。
親親密密、相依為命的一家人出現了裂痕,楚雁潮的生身之母和同胞姐姐並不能理解他,當然也不能左右他!
陰曆六月初五的晚上,兩位稀客不期而至:鄭曉京和羅秀竹。
「你問她什麼了?」
其實,楚雁潮此時根本沒在他的書齋。今天是星期二,是同仁醫院的探視時間,他答應了新月的,仍然按時前往。新月向他詢問班上的情況,他小心地避開那些亂糟糟的事,只說「還好」。天近黃昏,就趕回了燕園。這兩個星期以來,鄭曉京向他所做的「匯報」,以及周圍的人們對他若明若暗的「議論」,都使他很不安。他已經和唐俊生做了一次長談,說明師生之間根本沒有什麼芥蒂,不必顧慮重重。並鼓勵唐俊生把精力用在學習上去,他筆譯的能力還是挺不錯的。至於唐俊生所說的「對不起黨」,他覺得話說得重了,一個普通的教師怎麼能代表黨呢!唐俊生感動得眼淚汪汪,說了一大堆「老師恩重如山」之類的話,並且表示對謝秋思拋卻前嫌,不再「歧視」。按下了這一頭兒,楚雁潮還得去解決另一頭兒。不管謝秋思對他如何,也不管周圍有怎樣的輿論,他也必須和這個學生正面談一談。他走進二十七齋,女生宿舍裡只有羅秀竹在背書,以為班主任是來找monitor的,一聽他問「謝秋思同學呢?」驚得大睜兩眼,說不出話。也許她以為這證實了謠言吧?
「我比你們還急啊!」新月嘆息著,她無法回答摯友的詢問,她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施行那盼望已久的手術,每次去複查,盧大夫都是一番安慰,讓她等「時機成熟」,時機何時才能成熟啊?忽然,她的心中掠過一個大大的問號:那位讓人信賴的盧大夫,不會是在騙我吧?不會像羅秀竹說的那樣,是有意往後「推」吧?如果「推」得遙遙無期,那麼,我的一切計劃豈不都要落空?!希望突然變得渺茫了,新月的心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洋慌,無著無落,無依無靠,兩串淚珠垂落下來,她像求救似地抓住鄭曉京的手:「我怕被你們落下,怕——」
一九六二年,楚雁潮一個人在黑夜中抱著譯完了卻只能塵封的《故事新編》,獨自發呆。在中國的現代文學史上,我們還有比魯迅更值得拿到世界上的作品嗎?省下的紙張又用來印些什麼?魯迅先生!如果您在天有靈,請您不要發怒,不要悲傷,我知道,您是一個最能耐得住寂寞的人!
「唔。」楚雁潮順手接過來,心思卻根本不在這些信上。一共有好幾封。他拿在手裡,並不想現在就拆,只是隨便看看信封,都是哪兒來的。
她一直送了他好遠好遠,這在過去是從來沒有過的,彷彿又面臨著一次長別。
「那好吧,」新月甜甜地笑了,「就等以後——等到我畢業,就可以公開了!」
「咦,」羅秀竹傻乎乎地眨著眼睛,「是不是我們也『干擾』她了?楚老師也『干擾』她了?」
「你要是個扔在街上的『耶梯目』,我管得著嗎?」
「楚老師!」新月老遠就喊著,「您來半天了吧?」
像一枚重型炸彈從天而降,穿破書齋的房頂,轟然爆裂,把楚雁潮擊垮了,擊碎了!他的手劇烈地顫抖,雙眼茫然地看著那熟悉的字跡,卻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新月為什麼要給我寫這樣絕情的信?為什麼她的熱情突然降到了零點?這半個月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誰向她透露了病情,摧殘一個少女的生命,蹂躪一顆尚存希望的心?
「爸爸,告訴我!」新月固執地仰起臉,兩眼定定地盯著他!
「歇著呢,聽歌兒呢,」姑媽說,「我跟她言語聲兒!」
那一場決定新月命運的談話,她一點兒也不知道,但願她永遠也不會知道!
楚雁潮放下電話,雙腿沉重地走回自己的書齋。他真不知道,下次見了新月,他怎麼向她交代?簡直不敢去見她了!
姑媽嚇得一哆嗦,慌著去開門,見了新月也不知該說什麼,就問:「這麼快就回來了?檢查得怎麼樣啊?」
「什麼?」姑媽吃了一驚,「你怎麼想起來說這樣兒的話?你又不是抱來的、撿來的,還能有幾個媽?她當然就是你的親媽,你瞅瞅,你們娘兒倆的臉盤兒、眉眼兒都像是一個模子磕出來的——」
一個古老的、家喻戶曉的故事,為什麼會有如此巨大的魅力?它被改編成戲曲、電影,下里巴人,奔走相告;它被譜成樂章,陽春白雪,舉國而和!人們並不關心歷史上是否真的有一對梁山伯和祝英台,撥動人們的心弦的恰恰是活著的人們自己的感情,人類的子子孫孫啊,世世代代重複著常讀常新的一部僅有一個字的書——情!
這是楚雁潮最不願意回答的問題!但他不能對親人隱瞞,告訴了她們新月的現狀——
「新月,把那封信收回!」楚雁潮幾乎是在命令她,「我不能離開你!」
https://m.hetubook•com•com春天來了,春姑娘把融融東風、綿綿春雨灑向人間,把愛和希望灑向人間。
雪花靜靜地落在未名湖上,冰封的湖面和蕭疏的樹木都披上了素妝,像是新嫁娘潔白的婚紗。湖心小島上,徐徐走動著一個少女的身影。她在雪中待得太久了,墨綠色的啥味呢大衣和裹著頭髮的鵝黃色圍巾都掛上了雪粉。一雙做工精巧的半長筒墨色皮靴輕輕地走動,留下一串環繞小亭的腳印,雪花隨之便又去充填它們,皮靴再次踏出新痕——
「生命,生命——」新月喃喃地重複著這兩個字。
吃過了飯,楚雁潮沒有立即告辭,又到西廂房坐了一會兒,他要把新月以後的生活一一安排妥貼,才能放心地走。
楚雁潮的淚水奪眶而出!他伸手關上了小提琴的痛苦呻|吟,坐在床邊上,重新拉住新月的手,他懊悔自己剛才過於衝動,這個病弱的學生再也經不起嚴師的訓斥,那心靈上的傷痛,需要溫暖的手去撫平。「新月,」他輕輕地叫著她,「你怎麼能想到『死』呢?你這點兒病算不了什麼,任何醫學權威、醫學著作都不能下這樣的結論!不能做手術,藥物治療也會有效的,何況科學還在發展,你還年輕!曾幾何時,被認為是不治之症的肺結核,已經被征服了——」
韓子奇完全被這種熾烈的情感征服了,他動情地撫著楚雁潮的雙肩:「雁潮!」
「韓伯母,您什麼話都不必說了,我——答應您!」楚雁潮匆匆擦去眼淚,「但是請您——決不要告訴新月,我作為她的老師,求您了——」
幸福和自豪感在新月胸中蕩漾,但她不能說這也是楚老師送的,就笑了笑:「我也得訓練聽力啊!」
她沒有直接走回西廂房,卻朝上房走去。她看見爸爸書房的窗戶亮著燈呢,她想跟爸爸說說話兒。楚老師不在,她心裡的煩悶和疑慮只有向爸爸訴說。
「別說了!」韓子奇抖動著凌亂的白髮,一雙深陷的眼睛埋藏著痛苦,閃射著憤怒,「我求你閉上嘴!別把人逼上絕路!」
禁果,禁果!禁果是苦澀的!
她打開了留聲機,在那首貯滿深情的樂曲中尋找失去了的一切,麻醉自己。琴聲又響起來了,那熟悉的韻律,如今聽來,聲聲都是: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
「楚老師——」新月把臉貼在他的胸前,聽著他那心臟強勁有力的跳動,「我們——還走得出去嗎?我不能再上學了,也不可能從事翻譯工作了,『明天』恐怕不屬於我了——」
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使韓子奇無法再向楚雁潮表達他的情感,他深深地為失去這樣一個「女婿」而惋惜,但是——他又並沒有完全死心。
「姑媽!姑媽!」淒厲的呼喚震動著黑沉沉的「博雅」宅!
天星生怕家裡再添個病人,不安地望著妻子:「你怎麼了?」
臘月裡,輪到了伊斯蘭曆的九月,這是一年一度的「麥萊丹」——齋月。在這一個月裡,虔誠的穆斯林要遵從真主之命而戒齋(或稱「封齋」、「把齋」)。每天從日出之前開始,一直到日落之後為止,整天不吃不喝,克己禁慾。「麥萊丹」的意思就是「煉」,穆聖規定這項制度就是為了磨煉穆斯林的信仰和意志,克服人們的世俗私慾,激發人們對飢渴的人的同情憐憫之心。
「我受了你一輩子,還要接茬兒受你女兒的嗎?」
母親也慌了,兩眼失神地望著兒子:「阿拉楚家只留下依一條根,儂勿要糊塗!」
樂曲在春蠶吐絲的節奏中越來越淡,越來越遠,最後歸於一片純淨,一片空靈,任何聲響都沒有了。
這天,楚雁潮下了三年級的英語課,匆匆吃了午飯,又趕到了「博雅」宅。
姑媽的遺體停在上房客廳裡,蒙著潔白的「臥單」,等待那莊嚴的葬禮。這個貧窮而卑賤的人,在生命結束之後才真正受到莊嚴的禮遇。在「博雅」宅再度過最後一天,她就要到永恆的歸宿去了。
殘秋過去,冬天到了。朔風捲著塵沙,抽打著「博雅」宅古老的磚牆,瓦稜中枯黃的草瑟瑟發抖,廊子前的海棠和石榴槤一片葉子也沒有了。
盧大夫站住了,微笑著說:「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
「新月——新月怎麼樣?」他像奔進急診室似的問。
「博雅」宅中,全家吃過了晚飯,韓太太來到女兒房裡。
韓太太隨著楚雁潮走出來,站在上房廊下,白淨的面頰上泛出微微的笑容,好像什麼事兒也沒發生,對姑媽說:「大姐,您把茶給楚老師端過去啊!」她現在心裡踏實了,醞釀已久的一件大事總算解決了,也沒費她多大的氣力。
當我給您寫這封信的時候,您還在兩千里之外的上海,而當您看到它,就只有等回到備齋了,讓它替我在那裡迎接您!
從勺園出來,他踏著月色走回備齋。
「啊——」新月緊張地驚叫著,手上滲出了汗,緊緊地抓著楚雁潮的胳膊,彷彿那頭惡狼正朝她張開了嘴,她要求生,她要呼救。她不願意死!
老姑媽坐在新月的床邊,抬起袖子不斷地擦淚。今兒這事兒,她心裡都明白,可是她能說什麼呢?只能感嘆新月這孩子的命太苦,事事不順,為她流下那擦不淨的淚!
姑媽聽著,卻沒言語。
那天的生活會,名義上是「重點幫助唐俊生」,其實箭鏃都落到她身上。鄭曉京口口聲聲「肅清資產階級思想的流毒」,而全班只有她一個人是「資產階級」!唐俊生的家庭出身是店員,比她強多了,骨頭卻比她還軟,彎著個水蛇腰,朝鄭曉京痛哭流涕:「我意志薄弱,立場不穩,沒有抵制住資產階級思想的侵蝕!我羨慕謝秋思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講吃、講穿,被她的小思小惠迷住了雙眼!她——她後來不跟我好了,我還留戀!她去找楚老師,我還——盯過梢,我——我污蔑了楚老師,我對不起老師,對不起黨的培養!——」謝秋思真後悔啊,自己當初為什麼會看上他呢?這個人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兒男子漢的氣息,完全是個奴才、亂咬人的狗!父親平時說的「近君子、遠小人」就是要她時時提防這種小人,可惜她意識得太晚了。甩都沒甩脫,還受了他的害!於是,鄭曉京便饒了唐俊生,朝著謝秋思猛攻,什麼「妄圖腐蝕班主任」,「和無產階級爭奪接班人」——罪名比她老子戴得還大。父親作為「民族資產階級」的「代表人物」,沒有受過這樣的鬥爭,有時候還去市裡開開會,為了「體現政策」,擺擺樣子,人家還稱他「謝先生」哩!她不明白:「資產階級」的子女,連對班主任有些接近或者流露出一些好感都不許嗎?哼,「資產階級」的女兒總也要嫁人的,不許找你們無產階級,只能嫁「資產階級」嗎?那倒好,「資產階級」永遠也不會斷子絕孫!
鄭曉京在「博雅」宅門前轉悠了許久,不知道見了韓新月該說些什麼。是默認班主任和她的戀愛,還是說服她「排除干擾,樹立革命的人生觀」?唉,誰知道她的「人生」還有多長?
今晚的月色真好,圓圓的玉璧冰輪高掛在天上,清光灑滿燕園。未名湖畔,柳絲依依,蓮葉田田,潔白的荷花像冰雪雕成,在月光下暗放幽香。湖水深處也有一輪明月,水中月,天上月,遙相呼應,分不出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一隻魚兒躍起,水中蕩起漣漪,月影亂了——他癡迷地望著月影,雖滴酒未沾卻感到微微的醉意。他想起「鬥酒詩百篇」的李太白,明月給了他多少靈感,多少詩情,多少歡樂,多少慰藉!從舉杯邀月,到撲月而死,一生明月常為伴,此心永駐清光裡!啊,詩人是幸福的——
這封信該讓我從何寫起啊!感謝命運讓我認識了您,永遠忘不了前年秋天,我踏進燕園的第一天,首先見到的就是您!請原諒,我當時並沒有「一見鍾情」,那時看到的只是您樸素、謙遜的外表,後來才越來越瞭解了您淵博的學識和高潔的人品。是您,把我引上了事業之路,讓我看到了那遠在路的盡頭的輝煌的峰巔;是您,使我懂得了人生的意義,自知、自信、自強,最大限度地無負自己,讓生命之火在不懈的追求中點燃,在燭天光焰中獲得永生;您是我今生最尊敬的老師、最信賴的朋友,如果命運讓我忘掉一切而只記住一個人,那個人只能是您!
「新月!」十多年前的往事猛然湧上韓子奇的心頭,不,時時都記在他的心頭,折磨著他的靈魂,摧殘著他的肉體,又逼著他艱難地往前走!但他一直信守著諾言,決不告訴女兒!女兒已經夠苦的了,不能再讓她知道更多的苦難!他避開女兒的目光,垂下白髮蒼蒼的頭,聲音顫抖著說,「新月,沒——沒有這樣的事,你是我的親生女兒,也是你媽媽的——」
韓太太鼻子裡哼了一聲說:「那還可惜個什麼勁兒?」
「不讓他來,這礙什麼事?」韓太太的臉色也變了,心裡說不動氣,她卻不能不氣,「你離開他就不能活了?你有爹、有媽,他算是你什麼人?值得這麼牽腸掛肚的!」
「媽,我這就走。」她答應著,快快地想退回去,書房的門卻由於她剛才的敲動而緩緩盪開了。她不經意地往裡一瞥,爸爸確實不在屋裡,書桌上的檯燈卻開著,燈下擺著一本打開了的厚書,書上壓著爸爸看玉用的放大鏡。
二.掌握了本專業必需的理論知識和實際知識與技能,能夠獨立講授某門課程,並且有一定的科學研究能力;
「叫他也死了這份兒心,這門親事根本成不了!」韓太太忍無可忍,索性跟她兜底兒!
「不要為我這麼費事兒!」新月放下筷子說,「這兒又不是沒飯吃,剛才的午飯就吃得挺飽,你送來這麼多松肉,就只好留到晚上吃了。以後你再來,別帶吃的了,見到你們,我就很高興,感情比物質更珍貴!」
天上,一彎上弦月朦朦朧朧,照著這寂靜無聲的宅院。
人不願意死啊,她那顆被普水浸泡的心仍然不肯休息,仍然在胸膛裡跳動,緩緩地,慌慌地,悠悠蕩蕩地,像一棵無根飄萍——
「爸爸——」新月淚眼望著父親,拉著他的手,「爸爸!姑媽是為我而死的!我害了她——」
我只盼一件事情——
「回去吧,新月!」他停下來,攔住她。
話說得入情入理,一點兒不錯。但在楚雁潮聽來,無疑還有另外的含義。
他朝著她走去,急於要向她傾訴,又不忍驚動她。
韓子奇失望地嘆息,這最後一線希望也破滅了!
他茫然地停住了,突然意識到不該對新月提到「死」!
「你們都是有文化的人,比我這不識字的人明白人情事理!」韓太太微笑著說,「我也知道楚老師決沒有這個意思,只不過是及早提個醒兒,這樣兒,兩頭兒都好;免得果真生出什麼閒話來,那可就不好了!」
盧大夫挽著新月的手臂,徐徐前行。哪怕前面是海市蜃樓,盧大夫也決不能後退!醫生的頭腦和慈母心腸在激烈地爭辯。這些,新月卻全然不知道,希望雖然推遲了,但那畢竟是希望,她熱切地、耐心地朝著希望走去。
楚雁潮又不明白:這部譯稿,是出版社直接向他約稿的,並沒有通過什麼「組織」手續,他也從未向任何一級領導匯報,那麼是誰在如此「關心」他呢?在他周圍的人當中,瞭解此事的只有新月——新月直接參與了譯著,這裡邊也有她的一份心血,這是她生命的精神支柱,她當然決不會——那麼,還有誰?
韓太太迫不及待,領著兒媳婦說走就走!天星推著自行車,一直陪著她們走到胡同的盡頭,送她們上了公共汽車,他這才騎上車,奔向他那忍著誤解和屈辱掙錢養家的地方。
「新月!」他熱切地望著她,「你現在也面臨著一隻『狼』,那隻『狼』並不強大,並不可怕;而你又不是一個人在和牠搏鬥,還有我呢,任何時候我都不會丟下你,兩個生命合在一起該有多大的力量?我扶著你、背著你、拖著你,也要向前走,走出『阿拉斯加』,我們就有美好的明天!」
「回來了!」看到他的學生,他首先感到的是親切,「這次期末考試,同學們的成績都不錯吧?我惦記著你們呢!」
「他重新振作起來,繼續前進,白天黑夜都在趕路,摔倒了就休息,一到垂危的生命火花閃爍起來、微微燃燒的時候,就再慢慢地向前挪動。他已經不像一個人那樣掙扎了,他的靈魂和肉體並排向前走,向前爬,它們之間的聯繫已經非常微弱,逼著他前進的是他的生命,因為他不願意死!他不再痛苦,腦子裡充滿了怪異的幻象和美妙的夢境——
昨天晚上,他接到從燕東園打來的電話,他的恩師嚴教授病危!
韓太太在一旁已經不耐煩了,這些文縐縐的話,她既聽不懂,也沒有興趣,就禮貌地打斷他們,說:「要說新月有點兒什麼能耐,那也是老師教的!難為楚老師這麼關心她,耽誤了這麼多工夫,教她唸書,一趟趟地來看她,叫我們該怎麼感謝您呢?」
這時,匆匆趕往同仁醫院的楚雁潮還在路上。因為被一件重要的事情耽擱,他來晚了。
「唉,我也不願意老讓他這麼辛苦,」新月說,「可是,我又沒這個力氣去找他,我們不是有很重要的事兒嘛!」
他默默地接受了校委會的決定,沒有向任何人申訴。即使申訴,也沒有任何意義。他知道造成這個結果的原因是什麼——
他從書桌前一躍而起,立即返回去,去找新月!可惜,太晚了,手錶指針已經過了十二點!為什麼剛才鄭曉京要說那些昏話而不早點兒給他信?為什麼下午見到新月的時候,匆匆告辭而沒有看出她的情緒變化也沒有深談?太粗心了,男人的頭腦總是太簡單!可是,這一切誰又能夠預料呢?
陳淑彥卻先到了,披著一身的雪,臉凍得通紅。
但我們已不再一起漫遊,
楚雁潮還是沒有回答。對於新月,需要迴避的問題太多了,她已經離開了的那個班集體的事情,最好不要提及。楚雁潮輕輕地打開留聲機的蓋子,放上一張唱片,搖著搖柄上足了弦,然後,提起搖臂,把唱針放在那緩緩轉動的唱片的邊緣。
送走了兩位同窗,姑媽閂上了大門,囑咐她早點兒睡覺:「瞧這兩個丫頭,在這兒聊起來就沒完,可別讓她們把你給累著!」
請讓我叫你相信,
「咳,怎麼能忘了呢?」小湖北佬羅秀竹說。多日不見,她那小巧的身材長高了好多,帶長江水味兒的鄉音也變成標準的京腔兒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永遠也忘不了你幫我度過了『俄轉英』的難關!幸虧轉得及時,現在俄語可吃不開嘍!」
「韓伯伯,韓伯母——」他喃喃地說,那聲音已經不是口中流出的語言,而是心中湧出的血,「我不能——不能丟下新月,離開了我,她——她會死的!——」
暮色降臨了「博雅」宅,楚雁潮懷抱著珍貴的手稿,起身告辭。新月要留他吃晚飯,他微笑著但很固執地謝絕了;新月要送送他,他攔住了,叮囑她注意休息,就匆匆走了。新月站在廊子下面,目送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垂華門外,聽著他的腳步聲遠去。她計算著他回去的路程和時間,久久地站在院子裡——
楚雁潮突然皺起了眉頭,心縮成一團:怎麼,筆鋒一轉,情緒一落千丈!新月,你——
新月驚呆了,粉紅的嘴唇輕輕顫動:「老師,您說的是——」
楚雁潮一愣,這才是韓太太今天要說的事兒!
「我們都等著你呢!」羅秀竹搶著說,「暑假之後我們該升三年級了,你可得抓緊啊!」
「我不會耽誤你,」盧大夫替她把沒好出口的話說了出來,「一個醫生,一定會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時機。但是,希望你能夠和我密切配合,避免再度反覆。根據具體情況,我將考慮手術在適當的時候實施。在你秋天復學之前——說不定也來得及,讓我們攜起手來,一起爭取吧!」
一個素白信封引起了他的注意,一看那熟悉的字跡,他立即就知道是誰寫的了!他無心再和鄭曉京多談,匆匆告別,就往宿舍走。
開始,寂靜無聲的短暫的空白。像潔白的稿紙開頭的幾行空格,像沉重的大幕拉開之際的一息,像月明之夜推開臨湖畫窗之時的一瞬,靜靜的,靜靜的——
韓太太的聲音雖然不高,卻像一聲驚雷!新月的心彷彿突然從空中墜落,她懵了,呆了,傻了!熾烈的愛使她忘記了楚雁潮原是另一種人,他們屬於兩個不可跨越的世界!難道她真的忘了自己是個回回嗎?當然不會。但對一個十九歲的少女來說,她的絕大部分生活是在學校裡度過的,和所有的同學受的是一樣的教育,在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之外,沒有任何人敢於宣稱還有什麼另外的信仰,儘管誰也沒說那是違法的。除了飲食習慣,她自己也沒有感到和別的同學有什麼不同,只是在有人以輕蔑的語氣說她是「少數民族」時,她感到有一種「少數」的孤獨和壓抑。但是,在「博雅」宅中,卻又與此相反,楚老師是漢人,在這兒成了「少數民族」!難道他和新月不是一樣的、平等的人嗎?非要把他趕走不可嗎?
到後半夜了,風還沒停,像有一萬頭猛獸在怒吼,要掀翻屋頂,要毀滅這個世界!而「博雅」宅裡人和人之間的那場醞釀已久的風暴卻已經平息。各懷心事的老夫妻和小夫妻都離開了西廂房,老姑媽陪著新月躺下了。
「沒有——」楚雁潮悲哀地答道。
「噢!」韓子奇高興地點了點頭,他在看譯文的時候也覺得其中的歌還可以再潤色,卻沒好意思說出來,聽到這兒,不禁為女兒感到一些驕傲。
她匆匆走過去。她看到在旁邊的病房中,一個剛剛做完胃切除手術的老太婆在仰臥靜聽,顫抖的手攥著床欄;她看到一個患了糖尿病久治不癒、脾氣又暴烈得想死的漢子,此刻安安靜靜地伏在枕頭上傾聽;她看到病情較輕的幾個病人,被前來探視的妻子或是丈夫攙扶著在走廊裡散步,也不禁駐足諦聽——她走過那一排病房,終於找到了琴聲的源頭,腳步卻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放輕了。她看到新月那洋溢著青春氣息的面龐,看到楚雁潮那疲憊的身姿,就什麼話也不說了。纏綿的琴聲向她訴說著一切,真摯的情懷感染著這位並非無情的科學工作者,科學在藝術和情感面前退讓了,她站在門外駐足良久,又悄悄地退去,沒有打擾他們。楚雁潮,這位不諳醫學的青年學者,在用他的心靈幫助她治療病人的瘤疾,她的內心對他充滿了感激之情。她抬起右手,攏了攏露在帽沿外面的一綹夾雜著銀絲的頭髮,在循環往復的《梁祝》主旋律中緩緩地走去——
楚雁潮的喉嚨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掐住,一股血從胸腔裡往上湧,卻吐不出來!面前站著的也是他的學生,這個學生還滿腹經綸,他就是全身是嘴,又怎麼跟她說得清楚!
《故事新編》的翻譯工作還在繼續,兩個人反覆討論、修改,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這部稿子,斷斷續續已經拖了兩年,楚雁潮並不願意拖啊,繁忙的工作,各種各樣的干擾,新月的病,佔去了他絕大部分業餘時間,他不得不一次次地中斷譯文,一次次地推遲交稿日期。現在,不能再拖了,不是因為出版社催得太緊,而是為了新月!早在他這部稿子剛剛開始的時候,新月就那麼熱切地關注著,後來躺在病床上還一直記掛著,她對這項事業愛得那麼深,這「第一個讀者」又給了楚雁潮多少力量!現在,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新月未來的命運是什麼,但他要改變她的命運,給她愛,給她事業的樂趣!他要和新月共同完成這部譯著,署上兩個人的名字!他在爭分奪秒,希望這本書盡早交稿,盡早出版,他想像著,當嶄新的、散發著油墨清香的精裝書送到新月的手裡,她會得到多大的快樂!這將標誌著,命運沒有拋棄她,事業沒有拋棄她,其樂無窮的譯著生涯,就從這本書開始!以後的路還長著呢,他固執地堅信,只要有他在,他和她並肩走在這條路上,新月就決不會倒下去!
「楚老師——,我——跟著您往前走!」
「我媽——」新月喃喃地說,一想起媽媽,她的心就冷得發抖!
「博雅」宅潛伏著危機,孕育著難以預料的未來。
「您不是說過嗎?愛情,是火!」
她終於找到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解脫,惟恐此時有人出來看見她,像逃跑似地離開了那座緊閉的「博雅」宅大門,儘管她也為此感到不安。
那不是星星,那是楚雁潮貯滿深情的眼睛!
「謝謝你,鄭曉京同學!」楚雁潮被感動了,新月的確需要更多的人關心!
「一天又一天,他在雪裡、雨裡掙扎著前進,渾身都是濕的,膝蓋和雙腳鮮血淋漓。餓得太久了,胃裡像刀絞一樣的疼痛感已經消失了,他的胃『已經睡著了』。他四肢無力地倒在地上,起初偷偷地哭,後來就朝著無情的荒原號啕大哭,誰也不理睬他,這兒沒有第二個人,只有飛奔的馴鹿和狂嗥的狼群。他已經極度虛弱,沒有力量去獵取食物,費盡千辛萬苦撈到了兩條像小指頭那麼大的魚,純粹出於理智,逼著自己生吞下去,為了活,他必須吃!
「噢——」楚雁潮進了新月的房間,忘了落座,只顧深情地端詳著她,「新月,你瘦了,臉色也不大好,是不是休息得不好啊?總在惦記我吧?」他嘆了口氣,哺響地說,「其實我離開你並沒有多久,心裡要放開些,『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她瀏覽著書頁上的鉛字。醫書對病人是有特殊的吸引力的,她很想看看關於心臟病的論述,也許這有助於瞭解自己的病情,有助於配合大夫的治療?也許這可以讓她解開對盧大夫的猜疑?——
「——」新月靜靜地聽著他那富有感染力的講述,彷彿回到了未名湖畔的書齋,她的老師是她汲取智慧和力量的寶庫。
至於我,一個半途而廢的人,今後的道路當然不會平坦,讓我默默地獨自走下去吧,我把自己交給命運,不再埋怨它對我不公平!我珍藏著美好的過去,並將在千遍萬遍的回憶中度過自己的餘生,直到這顆不可救藥的心臟停止跳動。來日還有多少?也許還很漫長,也許非常短暫——
「不來,我怎麼放心呢?」陳淑彥放下手裡的飯盒,撣著身上的雪。
新月興奮地往裡面走,手裡的電報卻被羅秀竹搶了去,返回西廂房,湊在燈下仔細地看。那兩句並不陌生的唐詩,在此時此刻卻別有新意,好像千年之前的作者張九齡是專為今宵而寫的!
「中國人斷不了根!沒有我楚雁潮,中國人根本斷不了根!這條根太長了,太牢固了,從三皇五帝傳到今天,不知道還要傳到什麼時候!」這是他第一次和母親頂嘴。他並不怨恨母親,只覺得母親和姐姐都太可悲了!中國的女人啊,世世代代靠她們繁衍子孫卻在史書上不佔任何位置的母親們,竟然是那麼愛這條「根」!
「您不用打了,我跑不了、飛不動了,我的病,把一切都斷送了,女兒什麼都沒有了,就剩下他還拉著我這條命,不讓我死!媽,我求您,把我這一點兒活著的希望留下吧!」
西語系黨總支委員兼英語專業二年級班長鄭曉京列席了會議。
「新月,我們之間,用不著說這些話,」楚雁潮似乎不假思索地說,「愛情,就是奉獻,就是給予!」
「噢?」姑媽心裡一動,琢磨著她這話的意思。
姑媽卻為難地說:「我——怎麼好意思啊?人家好意來看新月,大老遠地來了,我這個人,不會得罪人——」
新月愣住了,彷彿有兩顆明亮的星星,突然在她面前升起!
望著窗台上鬱鬱蔥蔥的巴西木,羅秀竹說:「呵,楚老師的這盆花兒,在你這裡長得好快,真是『向陽花木早逢春』!現在,他那個書齋裡可沒有花兒嘍!不過沒關係,他那邊,『近水樓台先得月』!」
也許,他楚雁潮的力量太小了吧?他沒有任何職權,只是一個小小的助教,連做講師的資格都沒有!是的,他所能給予新月的,太少了!但是,他畢竟還是一個身心健全的七尺男兒,他不能卸去肩上的責任!這責任,是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心靈賦予他的,是一種越來越清晰的某種神奇的啟示所賦予他的!——學校裡的一切都不要對新月說,讓她感到老師的力量!
韓太太本不想驚動他們,掃了一眼,說:「都來幹什麼?你們都睡去吧,這兒什麼事兒也沒有,我們娘兒倆說話兒呢!」
「婚事?」楚雁潮含著熱淚,回頭望著韓太太,「您以為我和她之間還會有什麼——婚事嗎?我是求您答應我把她娶走,去——生兒育女嗎?命運對她並沒有這麼寬容,人間的許多美好的事物已經很難再屬於她了!她是一個病人,面前時時都潛伏著危險,現在,她需要愛,需要力量,需要希望,為了她,我一切都願意獻出來,只要她不失去對生活的信心,只要她能活下去!韓伯母,不要奪走她心中的這點兒希望,我求您!」
「愛情?愛情!愛情——」新月麻木了,在她的心目中,愛情,是一個多麼崇高的字眼兒,她憧憬過,她嚮往過,她思索過,但還沒有去尋找過,十八歲的年齡,她還沒有能力清晰地認識愛情,那是一個縹緲的夢,一團朦朧的光,一首無字之歌,一條通往天際的路,一座遙遠的不可企及的宮殿——現在,突然出現在面前了嗎?也許,許多人苦苦追尋而不可得,而她呢?當愛情叩動她的心扉的時候,卻感到迷茫,「老師,這就是——愛情嗎?我們之間是愛情嗎?」
新月恐懼地看著媽媽,媽媽的臉色冷得像冰雪,目光鋒利得像刀劍,母女之間的距離拉得這麼遙遠!沒有商量的餘地了嗎?她絕望地倒在床上,無言地痛哭!
儘管月光還是那麼燦爛。
「啊,啊,那也許就是了——」新月喃喃地說,她感到有一股暖流從她的心中、從她的全身流過,彷彿冰封的大地解凍了,泥土酥軟了,春|水湧流了,花木復甦了,春筍出土了,嫩芽吐綠了,花|蕾綻開了,她生命的春天,人生的黃金季節,突然宣佈到來了,而帶來這一切的,是她所景仰、所信賴的老師!她當然知道,在過去的一年多的相處中,老師在她的心中佔據著怎樣的位置,她也知道,老師為她傾注了多少心血!也許正因為他是她的老師,她是他的學生,彼此之間情感的表達才坦然自若、毫無滯礙。但是現在,這種樸素的、自發的情感突然昇華到愛情,少女的羞澀立即燒紅了她柔嫩的面頰,她有些驚惶失措了,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扶著床沿想坐起來,避開楚雁潮熱烈的目光,說:「我們之間,可以談——愛情嗎?您是老師,我是學生——」
在歡樂與痛苦的交織中,譯文終於全部定稿了,它耗去了兩年的生命、兩年的心血,不,這一切都凝聚其中了,在這些無生命的文字中間,跳動著兩顆深深相愛的心。
「我的名字,願意永遠和你排在一起!」楚雁潮喃喃地說,「它們將印成鉛字,傳遍世界,每一個讀者在認識我的同時也認識了你,我——多高興啊,新月!」他的眼睛中閃爍著淚花,「書的生命比人要長久得多,幾十年、一百年之後,我們都已經不存在了,可是這本書還在世界上流傳,未來的人還會記著我們這兩個並排的名字——」
「噢?」韓子奇抱著一線希望追問他,「南京的回族人數不少,您的祖上會不會是——?」
「楚老師!」韓太太神色嚴峻地盯著他說,「咱們把話可就說到這兒了——」
「唉!」韓太太嘆了口氣,忍不住說,「瞧你,魔魔怔怔的——」
楚雁潮說:「講什麼?又不是兩個家庭在『戀愛』!」
會議通過了對其他教師職稱的確定或提升,但對楚雁潮卻展開了爭論。
「您不必這麼激動,」鄭曉京說,其實她自己也很激動、並不能平靜,「去年我們的幾次談話,您不會忘記吧?作為您的學生,我一再提醒您:要在同學們面前樹立威信,一言和*圖*書一行,都不要造成什麼不好的影響。可是您呢?對那麼多的議論置之不理,完全否認和女同學有曖昧關係,事實是:您和韓新月在戀愛,而且由來已久!楚老師,您是一個成年人,對您個人的事兒,我本不該過問;可是,您和什麼人戀愛不行呢,為什麼非要找學生?班主任找自己的學生!——」
一個古老的故事攪擾著他的心,那是吐羅耶定巴巴告訴他的——
檯燈下,那個雕花鏡框裡,媽媽正在向她微笑——
「沒有,誰也沒對我說什麼,您和盧大夫,還有我家裡的人,都瞞著我,是我從書上找到了答案,我的病嚴重了,手術不能做了,也不能再上學了,我完了!——」新月痛苦地閉上雙眼,心灰意冷!
這一嚷,全家人都跑了出來,民用電報常用做爹死娘亡的急事兒!韓子奇經不起打擊了,嚇得臉上變了色兒,嘴唇直哆嗦:「電報?哪兒來的電報?」可心裡又想,韓家又沒有什麼親戚朋友在外地,這到底是——?
鄭曉京沒有搭茬兒。她覺得羅秀竹未免有些太愛賣弄,從哪兒夏來的兩句詞兒?亂用什麼?
「為什麼?」新月覺得奇怪,也覺得好笑,「都結婚那麼久的人了,還不好意思一塊兒——」
「噢!這麼說,我今兒這話,倒是沒說錯!」韓太太儘管對楚雁潮早有猜測,但真正得到了證實,還是感到了震驚!她現在倒不後悔這話說得晚了點兒,反而暗自慶幸今天的果斷措施採取得及時,虧得她的頭腦比老頭子清醒!她的心怦怦地跳,心說該對這個能說會道的、有學問的人怎麼辦呢?臉對臉地數落他一頓,把人家得罪了,她也不落忍,人家對新月有恩,不能那麼著;還是好話好說,好離好散,把他請走了,從此不再來了,不就完了嘛!想到這兒,就依然面帶笑容地說:「楚老師啊,我跟新月她爸,從來就沒把您擱錯了地方,您是新月的老師,是她父母輩分的人,『一日為師徒,終生如父子』嘛,您對新月的好處,我們一輩子都不能忘!可這孩子還小啊,現在又在病著,哪兒還有心思提婚姻上的事?再者說,楚老師也不小了,今年都二十六七了吧?自個兒的終身大事,別讓新月給耽誤了,您那麼好的條件兒,什麼樣兒的找不著哇?何必牽掛著這麼一個病人——」
「從前,有兩個朋友——」
「今天和我的父母一起吃飯,您是不是有點兒緊張?」新月小聲問他。
踏著這燦爛的月光。
「新月!愛情,是人類最美好的感情,當兩顆心經歷了長久的跋涉而終於走到了一起,像鏡子一樣互相映照,彼此如一,毫無猜疑,當它們的每一聲跳動都是在向對方說:我永遠也不離開你!那麼,愛情就已經悄悄地來臨,沒有任何力量能把它們分開了!」
真主讓亞當和夏娃住進了天園。天園裡應有盡有,美不勝收,賞心悅目。他們悠閒地徘徊在樹林中,摘取鮮花,品嚐美果,啜飲甘泉,享盡了天園之樂。但是,真主禁止他們接近其中的一棵樹,禁止摘取這棵樹上的果實,否則就會獲罪。
「新月,別瞎猜,別瞎猜——」姑媽替她擦著眼淚,自己的眼淚卻又湧流不止,嘴唇哆嗦著,話說得吞吞吐吐。
倒座南房裡,姑媽沏上茶,慢慢地喝著,心裡也喜滋滋的,她親自奶大的天星要生兒育女了,韓家的孫子也等於是她的孫子,她等著那娘兒倆帶回來好消息。
謝秋思熾熱的心冷卻了!楚老師雖然一個字也沒說到對她的情感,但字字都在告訴她,在他們之間並不存在那種「神聖」的東西。謝秋思俊美的外貌和纏綿的情感都沒有牽動他的心!難道他是一個無情的人嗎?不,無情怎麼會這樣談論愛情?也許他的心目中已經有了更理想、更完美的「知己」?那應該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母親倒是理直氣壯:「阿拉屋裡廂也不是壞家庭,依格阿爸也不是壞人!說不定——」她又哭了。
「哦——」新月羞澀地看著他,「我怎麼能和老師相提並論?」
「得了!」天星大吼一聲,震得磚地都嗡嗡作響!他怕媽媽真的再說出什麼話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這個家還沒到拆的時候呢,留著點兒吧!」
「謝謝你,淑彥!」楚雁潮強制著自己,把痛苦嚥到心裡,臉上做出笑容,從上房客廳走出來,「新月,你先休息一下,我——把最後一部分稿子帶來了——」
醫院的搶救沒能挽回姑媽的生命。醫生說,她死於急性心肌梗塞,還埋怨家屬:她患有嚴重的動脈粥樣硬化,你們都不知道嗎?過去沒發生過心絞痛嗎?不知道!家裡的人誰也不知道姑媽也有心臟病,她這個人從來就沒看過病、沒吃過藥!
匆匆回到備齋,帶上他給新月準備的東西,披著一肩風雪,去趕進城的公共汽車——
(五)合於本規定第三條要求,並且具備下列各項條件的助教,根據工作需要,可提升為講師:
「沒有,」鄭曉京有些後怕,多嘴的羅秀竹畢竟說了什麼謝秋思「妒嫉」之類的話,但願韓新月別放在心上,「我只讓她安心養病,排除外界的干擾——」
「楚老師——」羅秀竹喃喃地感嘆,「他的心真好!」
這願望無疑是太美好了,可是新月已不再做這樣美好的設想,心中的魔影時時在壓抑著她。寒假?她這個早已休學而又復學無望的學生無所謂什麼「假」了,體會不到別人在假期中的樂趣了。
謝秋思的目光只盯著備齋,直到他出現在面前,才驚奇地叫了起來:「哦,楚老師!儂從啥地方來?我一直以為依勒浪屋裡廂——」
母親那憔悴的臉上立時綻開了笑紋,一雙飽經憂患的眼睛流下了喜淚:「總算盼到了這一天,我兒子要成家立業了,依格阿爸在九泉之下也好瞑目了!」
韓太太興致勃勃地回來了。兒媳婦確實是有了喜,這使得婆婆平添了百倍過日子的興頭,路過自由市場,還特地買了隻活雞,又繞道兒到清真寺請老師傅給宰了,回來就遞給姑媽,叫她炒了,給淑彥換換胃口,補補身子。
「最近的幾次複查,還好——」新月說。
一.已經熟練地擔任助教工作,成績優良;
她的腦子裡翻騰著許許多多的理論:楚老師說的、系總支書記說的、黨委書記說的,還有爸爸說的——顯然,楚老師和他們的見解並不一致,甚至是矛盾的。為什麼他們都宣稱自己的觀點是馬列主義的,同一個「馬列主義」怎麼又有不同的解釋?為什麼互相矛盾的理論又都能打動她呢?也許自己的頭腦裡也有資產階級意識,所以就缺乏識別能力?她為此認真地去查閱馬、恩、列、斯的著作和四卷《毛澤東選集》,很遺憾,也沒找到專門論「愛情」的文章——
韓太太臉上卻泛出喜色:「淑彥,你八成是有了!」
「您走吧,」新月垂著眼瞼說,「工作忙,就不要常來看我了——」
但是,當我真正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手術和復學都已經成了泡影,震驚之餘,又深深地懊悔我的無知和自私!您給予我的已經太多了,怎麼還能奢望得到您的愛情?您是一個健全的人,完美無缺的人,前途光輝燦爛的人;而我,卻命裡注定不能再返回事業之路,不能再陪伴您度過有意義的人生,有什麼理由在您那負有重任的雙肩上再增加負擔?又怎麼忍心拖著您和我一起墜入深淵!
鄭曉京決不承認自己「傻」,她不願意像羅秀竹那樣顯得大驚小怪,卻極力表示自己早已洞察一切:「我早就看出來了,誰能瞞得過導演的眼睛!」
他猶豫了片刻,還是命令自己走上了那條通往石橋的小路。他不正是要找謝秋思嗎?他有話要對她說,無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都沒有關係!
「分開?誰能把我們分開?誰說要把我們分開!」楚雁潮急切地搖著她的手,「誰說的?你到底聽到什麼了?」
「不,新月,如果看不到明天,今天也就毫無意義;牢牢地抓住今天,明天才能屬於你!誰說你不能上學、不能再做翻譯工作?積極地治療,把身體養好,一年不行,兩年,總有一天,你會健康地返回燕園!人,最可怕的不是疾病,而是喪失了意志和信念,不要自暴自棄,不要消極等待,你不是早就在做我的助手了嗎?」
她輕輕地背誦著,沿著林陰小路緩緩走來,夕陽的斜暉為她的情影勾畫出一道金燦燦的輪廓。
唱片在徐徐轉動,貯藏在裡面的聲音傳了出來——也許因為她醉了,把唱片拿錯了,不是《梁祝》,而是英語聽力練習的片子,《伊索寓言》當中的一篇《患難見真交》:
我感謝您,由衷地感謝您,在我危難之際,您給了我幫助、安慰和鼓勵,並且無私地獻出了全部的、最美好、最寶貴的情感!我為此而感到幸福和自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已經可以死而無憾!
這頓飯,因為是臨時張羅,自然不可能豐盛。但是新月卻覺得勝過了珍饈美味,這是因為有一個楚雁潮在,他已經是這個家庭的一個成員了!
「楚老師,難得您這麼看重新月,人敬人高,我們也是這麼樣兒地敬重您!」韓太太先把面子給他,然後再說底下的話,她本以為不必說那麼多,楚雁潮又不傻,一點就透,知道人家的父母不樂意了,善退了,也就完了,沒想到這個人的心那麼實,越說還越來勁,口口聲聲「愛」啊「愛」的,讓這個老太太聽著都覺得臉紅,看起來不把他辭利索是不成了,韓太太鎮靜了一下,接著說:「可是,這事兒明擺著成不了,您應該知道:您跟我們隔著教門呢!」
楚雁潮靜靜地聽著她的一再表白,這意思已經全聽懂了。韓伯母好眼力,她看出來了!怎麼辦?是否認這一切,欺騙他們,也欺騙自己?還是向他們公開?他想到新月,如果隱瞞他和新月之間光明正大的愛情,那是對新月的侮辱!片刻的沉默之後,楚雁潮選擇了後者:「韓伯母,我完全理解您的好意!不錯,我珍惜自己的名譽,也同樣珍惜新月的名譽;我是她的老師,也是她的朋友,任何有損於新月的事,我都不會去做,這一點,請您絕對放心!不過,今天當著你們兩位老人家的面,我倒是想說明白:你們是新月的父母,我知道你們愛她,不願意讓她受到一點兒傷害、一點兒損失;但你們知道嗎?我也愛她,愛得和你們一樣強烈!」
「不是我們不好意思,」陳淑彥故意嘆了口氣說,「是因為醫院只有兩個探視牌兒,得給你那位楚老師留一個,人家大老遠地來了,不能讓他白跑啊!他不是每逢探視都來嗎!」
天太冷了,楚雁潮走進西廂房,頭髮、眉毛上都是水汽凝成的冰碴兒,手和腳都凍得麻木了。
這毫不掩飾的真情表露,使韓子奇夫婦大吃一驚!
「楚老師!我——」新月的淚珠灑在他的手上,心中的防線早被他衝垮了,她想撲在他的懷抱中,說:我早就想收回,我根本就不該寫!但她沒有這樣做,清醒的理智在強制她的情感,而情感又在折磨理智,「——請您原諒,我不能收回它,這決不是因為我不愛您!正因為愛得太深,才惟恐它不能長久,總有一天我會把您丟下,那時您會更痛苦,還不如——早一點兒——分開!」
這難道像一個母親所說的話嗎?那沒有說出來的話又意味著什麼呢?新月的心評怦地跳,也許自己真是個扔在街上的孤兒,被韓家撿了來,十幾年來一直寄人籬下?啊,如果是那樣,倒好了,她不再悲哀了,她要掙扎著離開這裡,去尋找自己的生身之母!
老姑媽則忙著下廚房。
「我問她:誰是我的親媽?她就——」
「這就好,這就好——」楚雁潮一路懸著的心才稍稍覺得安定了,隨著她往西廂房走去,到了門邊,又遲疑地站住,望著上房說,「兩位老人家和全家都好吧?媽媽問候他們呢!」
「老師,我要更多地關心她!您——剛回來,早點兒休息吧,」她這時才想起還有一件捎帶的事兒,伸手從衣袋裡掏出一疊信封,遞過去,「您的信,擱了好些天了。」
「韓伯母,您不必這麼客氣,」楚雁潮心裡惦記著新月,就要轉身告辭,「那——我這就到醫院去!」
西廂房廊下,韓太太默默地從窗外走開了。深重的憂慮籠罩著她的心頭,再容忍下去,還像個什麼樣子呢?
楚雁潮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他所惦念的新月一切正常,他可以放心地回去了。
西廂房的門突然被推開了,慌慌張張地湧進來韓子奇、老姑媽,還有天星和腹部隆起的陳淑彥。
韓子奇心亂如麻,他眼巴巴地望著妻子:「孩子的命,就攥在咱們手裡了,給她一條活路,別打破這點兒希望——」
新月任憑他緊緊地握著她那纖弱的手,任憑他發出這一連串嚴厲的訓斥。從來也沒有見過他這樣激動,這樣暴烈,這才是個男子漢,他讓一個弱女感到了實實在在的依靠!這情感的爆發,不但不讓新月覺得委屈,反而痛快淋漓地沖刷著她心中的悔恨!
「新月!」韓子奇痛苦地叫著女兒,「別——別問——」滾滾的熱淚湧出了那深陷的眼眶,灑在女兒的臉上、手上。他戰慄著抬起頭,驚恐地看著女兒,女兒那晶瑩的眼睛正期望著他!啊,新月,不是爸爸狠心地欺騙你,是因為還沒有等到你長大成人、開始獨立的人生!也許——那一天已經沒有了?!深深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他那瘦骨嶙峋的手在顫抖,在痙攣,他伸出手臂,摟著女兒的脖子,撫摩著她那柔軟的頭髮,緊緊地抱在懷裡,生怕她會突然離去!
手術!盧大夫怦然心動,新月還一直在等待著她去年許諾的手術,她該怎麼回答呢?她能這樣說嗎:姑娘,你的二尖瓣閉鎖不全比原來嚴重了,手術不能做了!她能這樣說嗎:姑娘,你永遠也不會再有和正常人一樣的心臟,只能一天天地「維持」,直到生命的終點!她能這樣說嗎:姑娘,把希望寄託於愛情吧,你的病,今天的醫學還沒有辦法根治!當然不能,她只能和楚雁潮一樣,用善意的謊言來安慰很少猜忌之心的少女:「新月,你的體質恢復得很好,看來,手術的必要性不大了,何必再挨那一刀呢?又不是萬不得已!」
「楚老師,讓我送送您吧!」新月固執地陪著他朝前走去。
同樣的困惑使韓子奇深深不安。他痛苦地沉默著,突然,眼睛中閃爍著希望的光彩,對韓太太說:「如果——如果楚老師能夠皈依伊斯蘭教呢?吐羅耶定巴巴說,只要——」
看著姑媽那躲躲閃閃的目光,新月更堅信了自己的猜測!儘管那種猜測使她恐懼,她過去每當心裡閃過那個念頭就趕緊掐斷,不敢往下想,生怕——她現在什麼都顧不得了!「姑媽,告訴我——」
「不對啊,新月!能夠救你的不但有我,還有你自己,死哪有那麼容易?你不是一隻小鳥、一棵小草,你是一個人,人是大自然最光輝的傑作,地球上最頑強的生命!不要低估它,不要放棄它,要珍惜屬於我們只有一次的寶貴生命!」楚雁潮用寬大的手掌為她擦去眼淚,撫摩著她的小手,「知道嗎?新月,列寧在臥病的時候還念念不忘傑克.倫敦的一篇傑出的小說,讓克魯普斯卡妮讀給他聽,從中汲取戰勝病魔的力量,小說的題目就叫《熱愛生命》——」
一張紙片打動了兩個與新月同齡的少女的心,引起了她們各自的思索。而遠在上海、仰望明月、遙寄深情的楚雁潮,又怎能料到今夜在新月的身邊還有這兩個旁觀者!
「背——我翻譯的拜倫的詩,」嚴教授喃喃地說,「那一首——《好吧,我們不再一起漫遊》,讓我和你的師母一起聽——」
楚雁潮的眼睛裡湧出了男兒淚,動情地握著韓子奇那瘦骨嶙峋的手:「韓伯伯——」
「我不恨人家,我恨我的女兒糊塗,恨我自個兒沒管教好女兒!」韓太太甩開新月的手,「這話,我早就該囑咐你,總覺得你還小,心裡沒有這些事兒,又病著,我就沒敢說什麼,也不敢往這上頭想,可誰知道,你還蔫有準兒!你就不知道自個兒是個回回嗎?回回怎麼能嫁個『卡斐爾』!」
風刀霜劍、冰雪嚴寒並沒有割斷燕園通往「博雅」宅的路,楚雁潮依然如約前來,信守著和新月的愛情,也信守著和韓太太的協定;他不再惶恐,極力讓自己坦然地來,坦然地走。而新月正在把全副心思都放在譯文上,種種煩惱都被沖淡了。
「不要再瞞我了,爸爸!」新月把臉貼著父親的白髮,淚水灑在那縷縷銀絲上,「十幾年了,我總是看著您在痛苦中沉默,卻不知道是因為什麼?都是因為我吧?爸爸,不要再為我痛苦了,女兒——不會再麻煩您太久了,恐怕要離開您了!您該告訴我了,到底是誰生下了我?即使您和媽媽都不是我的生身父母,也應該告訴我,不管過去曾經發生過什麼事,都告訴我吧!別讓我——到死都不認識自己的媽媽,我想她!她到底是誰啊?」
韓太太眼看著新月的臉色一天天地變好,好長時間沒再犯病,讓家裡人也覺著踏實了。但是,楚雁潮的頻頻到來卻使她總覺得心裡不安,一次次地埋怨姑媽:「您怎麼不攔住他啊?」
在中國,「聖誕」是個無足掛齒的日子。儘管早已採用公曆,但每過一年也沒人想到耶穌又長了一歲,遠不如一年一年的「持續躍進」和隨之而來的「連續自然災害」更被凡人們所關切。「聖誕」的第二天「盒日」,自然也沒有什麼火雞之類上市。不過,這一天在中國卻是不尋常的,因為一位偉大的人曾經在這一天降臨神州大地,他的出現改變了中國的歷史。孫中山沒有完成的革命在他手中繼續,兇惡的日本帝國主義在他手下敗走,險些被一分為二的大江南北在他揮手之間統一了。一切功勞都歸於他。中國人民敬仰他,感激他,「他是人民大救星」。當人們含著熱淚唱這支歌的時候,同時還唱「從來就沒有救世主」,並沒有覺得這兩者有什麼矛盾。千秋萬代以後的子孫無論將怎樣評論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歷史,也決不要懷疑祖先們的虔誠之心。蘇聯的赫魯雪夫在秘密報告中攻擊斯大林「搞個人崇拜」,消息傳來,把中國人激怒了!對聖人為什麼不能崇拜?
「主啊!」韓太太驚惶地呼喚著主,楚雁潮所說的那個不祥的字眼兒使她反感,「楚老師,我們家攤上這麼個病丫頭就夠『鼠霉』的了,您怎麼還說這種話?」
新月也覺得奇怪,急忙把圖章交給郵遞員,接過電報,匆匆撕開封套,抽出電報紙,在路燈底下便急著看,發報地點寫著「上海」,電文是:
「哦,我緊張了嗎?」楚雁潮反問,事實上,他是有些緊張,因為從今以後,他的身分就不完全是來做「家訪」的教師了,韓子奇和韓太太也就不僅是他的學生家長,而且是他未來的「岳父」、「岳母」了。
「當然,教師的職責,很神聖,」對面的黑影,兩眼閃著幽幽的光,「記得我們剛上小學的時候,許多同學常常忘了是在學校裡,把老師錯叫成『爸爸』、『媽媽』。其實這也沒錯,我們的確像尊敬父母一樣看待自己的老師,包括您,楚老師!正因為這樣,老師也更應該像個老師,對每個學生的關懷都是無私的,而不應該攙雜個人的什麼企圖——」
接著,真主又要創造人類。
強烈的感情風暴泰山壓頂般地向姑媽襲來,她的手麻木了,血液凝固了,心臟窒息了,彷彿有一把尖刀直刺進她的胸膛,五臟六腑都破裂了!她什麼話也沒告訴新月,甚至都沒來得及呻|吟一聲,兩眼一黑,就栽倒在新月的床前!
「我——」新月卻只能回答這含混不清的一個字,她知道,那封信的筆墨全部白費了!
「上海。」楚雁潮愣愣地回答,他記得這個問題是韓子奇早就問過、他也明確回答過的。
一九六二年九月二十四日至二十七日,中國共產黨八屆十中全會在北京舉行。毛澤東主席在全會上做了重要講話,指出:在整個社會主義歷史階段中,資產階級都將存在,並且還有資本主義復辟的危險。階級鬥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
天星梗著脖子站在床邊,妹妹的哭聲讓他心碎,他知道,一個人的心裡要是愛著一個人,把他摘去是多麼痛苦!他想衝著媽媽說出他憋了好久的話:您能容得下誰啊?容桂芳不是個回回嗎?不是活活地讓您把我們拆散了嗎?但是,他抬頭看見他的妻子,妻子給他懷著孩子呢,這個話能說嗎?說了還有什麼用?完了,他毀了,現在又輪到妹妹了!他像一頭發怒的公牛,額頭上的青筋亂蹦,渾身的血肉都要爆裂,他要憋死了!可是,心裡的話又朝誰去說啊?這個倔漢子突然像一座倒了的鐵塔似的蹲到地上,兩手抱著腦袋,發出憤懣的、誰也聽不懂的悲鳴:「完了!完了!」
韓太太沒再言語,往垂華門走去,心說:哼,有意思,有什麼意思啊?老是這麼樣兒下去,還是個事兒!
「後來?」楚雁潮眼睛中閃爍著驕傲的光彩,「狼死了,人活下來了,他的生命勝利了!他乘坐一艘捕鯨船返回了人間,在陽光燦爛的南加利福尼亞,有他的親人和花叢中的家園,他不能丟下這一切,終於活著回來了!這個淘金者沒有得到金子,卻得到了人間最寶貴的東西,那就是不屈的生命!」
韓子奇對今天的談話根本沒有思想準備,事情的發展又完全出乎他的預料。妻子的話本來就很唐突,楚雁潮的回答更讓他吃驚,在老師和學生之間,竟然發生了愛情!韓子奇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老邁不堪了,耳不聰,眼不明,頭腦糊塗麻木,對發生在身邊的事情,怎麼毫無察覺?女兒已經長大了,進入了青春妙齡,在這種年齡,思想最活躍,感情最豐富,對來自異性的誘惑缺乏抵禦能力,一旦墜入情網便不能自拔,也許會結成佳偶,也許會釀成悲劇,而愛情的悲劇對人的戕害更甚於一切,足以毀滅人生!做父母的失職啊,這些,早就該為女兒想到,告訴她在人生的道路上有許多險路狹谷,必須小心翼翼地度過去——可是這一切都還沒有來得及去做,楚雁潮已經先發制人了!如果韓子奇及早發現,他也許會果斷地加以誘導和阻止,但現在已經落在後頭了!
「是我害了姑媽,昨天晚上,我問了她一句話——」
「不用了,」韓太太卻執意挽留他,「您到裡邊兒坐坐,喝點兒水,我還有話要跟您說呢!」
對了,還有一個人!幾乎被忘得乾乾淨淨的一幕突然閃現在楚雁潮眼前,他的另一個學生曾經在無意中看到過一部分手稿!難道真是她嗎?謝秋思?是她向——她為什麼要這樣做?是我楚雁潮傷害了她,還是韓新月妨礙了她?要「報復」嗎?一個入了「另冊」的不幸的人,為什麼還要向別人射來暗箭呢?
「這叫幹什麼?」韓太太不悅地扭過臉去,她不願意看著這兩個男人哭哭啼啼地越說越近乎!哭,算什麼能耐?眼淚這東西是騙人的玩藝兒,它能把穆斯林和「卡斐爾」之間的界限泯滅了嗎?能讓韓太太亂了方寸、做出什麼讓步嗎?「愛的力量」?她聽見這句話就各漾!她壓著心裡的火兒,對楚雁潮說:「楚老師,您的這份兒好意,我們領了,我替孩子謝謝您!可是,一人一個『乃綏普』(命運),誰也救不了誰,新月攤上了這樣的病,能到哪一步就到哪一步吧,我們不能破了回回的規矩,這婚事,萬萬不能答應您!」
「啊,那是命運,讓您等著我,讓我遇到您!」新月甜甜地笑了,心靈的隱秘一旦敞開,揭開羞澀的面紗,她也必須承認今天的愛情早早就播下了種子!春天來了,春風吹拂著她的面頰,春|水浸潤著她的心田,愛情的種子終於落地生根了,幸福使初戀的少女陶醉了!緩緩地抬起頭,她望著他,一雙眼睛仍然是那樣純淨澄澈:「請允許我,以後還是那樣叫您——老師!」
他急切地走進裡院,纏綿悱惻的琴聲環繞在他的耳畔,彷彿又回到了兩情相許、無猜無疑的過去——
「我逼你還是你逼我啊?」韓太太怒不可遏,伸手指著他的臉,「韓子奇,當著兒媳婦的面兒,我給你留臉,別招我把話都說出來!」
這一切,楚雁潮都只能爛在心裡,永遠也不吐露給新月!用虛構的「母愛」來安慰她、溫暖她,用自己的真誠來醫好她的心,讓她早日恢復健康,一切都像夢想的那樣!
姑媽送上來一盞蓋碗茶,「喲,幹嗎還站著說話兒呀?楚老師,您坐!瞧這丫頭,見了老師就跟傻了似的!」
「就我會得罪人?」韓太太心裡不悅,暗暗感嘆:一個人要是太能了,別人就都往後出溜,讓你一個人能;別人唱紅臉兒,讓你一個人唱白臉兒!誰受得罪人啊?可是這個楚老師,早晚也是個得罪,有什麼法兒呢?
西廂房裡,新月還是像往常那樣,請她的老師坐在寫字檯前,兩人字斟句酌地討論最後一篇稿子:《起死》。
羅秀竹完全沒注意鄭曉京的情緒變化,做「政治工作」多年的monitor心裡想些什麼,也未必都讓人家看出來。羅秀竹對她過去整謝秋思本來就幸災樂禍,現在更開心了,只顧說:「咳!她妒嫉又有什麼用啊?該屬於誰的,就屬於誰,也勉強不得!呃,我怎麼當初沒看出來呢?哈姆雷特只愛莪菲莉妮嘛!monitor,你怎麼也那麼傻呀?」
「喲,楚老師,您這是從上海回來了?」姑媽親切地微笑著說。對於新月歡迎的客人,她是尊重的,回過頭去往裡邊喊:「新月,楚老師來了!」
致以
但她為什麼對《哈姆雷特》總是有些留戀呢?為什麼主動去幫助楚老師卻又在他面前顯得軟弱無力呢?被他問得張口結舌!
「鄭曉京同學,」楚雁潮在黑暗中喃喃地說:「我——我是在盡一名教師的職責——」
她急切地想尋找答案,迫不及待地搜索上面的字句。
楚雁潮愣愣地站在床前,兩雙緊緊握著的手都在顫抖,留聲機上的唱片還在轉動,淒絕纏綿的琴聲令人心碎!
這時,一輛摩托車突突突地開到「博雅」宅的大門外,郵遞員高叫著:「韓新月的電報!拿戳兒!」
「手術什麼時候做呢?從春天推到夏天,還能再推到秋天嗎?等過了暑假,升級可就來不及了!」羅秀竹急切地看著她,巴不得明天就送她進手術室!
望著這個純真的少女,楚雁潮的心在顫抖:「新月,」他說,「愛情,是人類最美好的感情,當兩顆心經歷了長久的跋涉而終於走到了一起,像鏡子一樣互相映照,彼此如一,毫無猜疑,當它們的每一聲跳動都是在向對方說:我永遠也不離開你!那麼,愛情就已經悄悄地來臨,沒有任何力量能把它們分開了!」
「不,不像,我早就覺著她不像我的親媽——」新月喃喃地說。她想起過去媽媽和爸爸無數次的爭吵,那都是因為她!她想起今天晚上媽媽說過的話:
新月心裡一動,急著問:「您跟他說什麼了?」
「新月!我獻給你的是一顆心和全部感情,我交給你的是整個生命!」
西廂房裡,新月又懶懶地躺下了。想到這個家將增添新的生命,她感到欣慰;而一想到自己,卻只有默默的嘆息。在親人面前,她極力保持平靜,而胸中的那顆心啊,卻正在被痛苦撕裂!昨天,送走了楚雁潮,她就懊悔了,啊,那封信,他馬上就會看到那封信,想收回都不可能了;她希望郵遞員一時失職把信弄丟了,或者因為她把收信地址寫錯而無法投遞。這怎麼會呢?那麼熟悉的地址,每個字都是用血寫的!那麼,就只好讓他看到了,那封信也許會使他痛苦,但既然已經無法避免,就但願這痛苦趕快過去,闖過這個分別的關口,雙方就都得到解脫了!
「在她生日那天,我去看了看她。對於一個離開了集體的同學,我們還是應該關心的。」鄭曉京回答得很坦然,但並沒提到同去的那個無足輕重的羅秀竹。
雪花飄飄。小亭周圍的雪地上,兩雙腳留下兩串印痕。週而復始,各人踏著自己的腳印。和-圖-書一男一女,談論著一個並非存在於他們之間的、虛虛幻幻而又實實在在的神物:愛情。
終於,她睜開了眼,面前有一雙深透明亮的眼睛,正在等待她的目光。
全家人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氣。
亞當、夏娃經不起誘惑,上當失足了,一顆禁果使他們獲罪,被真主逐出了天園,貶到下界,成為人類的始祖。
她輕輕地走進去,正要伸手熄滅檯燈,卻完全出於讀書人的習慣,翻起那本厚厚的書,看看封面上是什麼書名。
雪還在下。嚴冬總要過去的吧?一九六二年的春天已經遙遙在望。窗外那漫天飛舞的雪花,令人嚮往陽春三月那拂著窗簾、撩人思緒的柳絮。
小政治家被她的英語教師問住了。她來不及去查閱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中是否真有楚雁潮所宣稱的觀點,但老師突然爆發的激怒使她發慌,韓新月病情的嚴重使她震驚!「啊?她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她自己知道嗎?」
楚雁潮不好推辭,只好跟著她進了裡院,卻不知道她要跟他說什麼。走進上房客廳,迎面看見韓子奇正坐在裡面喝茶,心裡突然明白了:兩位老人家都在家呢,恐怕要問問新月什麼時候才能復學!這個難題,他該怎麼回答呢?
「嫂子,這種天氣,你還來?」新月感激地說。
「博雅」宅失去了一個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的義僕,韓家的人要把她的遺體安葬在西山腳下的回民公墓。奇珍齋的祖墳地皮早已被徵用,歷代祖先的遺骨都遷到公墓去了,那裡安息著相逢未必曾相識的穆斯林。
韓太太心說:我怕的就是你們有事兒!話當然不能這麼說,她還得換一種說法兒開導新月:「媽知道!你們編的那本兒什麼書不是完了嘛,就別再貪別的事兒了;你不知道自個兒正病著嗎?這麼大的姑娘了,心裡應該有點兒回數!上回,我跟楚老師也說了——」
然而很遺憾,楚雁潮自有楚雁潮的思路,並不由她牽著走。
新月驟然一驚:「說什麼?」
陳淑彥笑笑說:「你愛吃就好!姑媽本來要給你炸黃花魚,哪兒都買不著,所以——」
「我也沒說他不是好人!天下的好人多了,都能管你?」韓太太嚥著怒,嘆了口氣,「你有病,大夫給你治;上不了學,爹媽養著你。這個病又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好利索的,往後日子長著呢,你指望誰啊?只能指望你爹媽!新月啊,媽養活你,不圖得你的濟,不指望你給我養老送終,只要你不給我惹事兒,我就念『知感』了!媽老了,經不起事兒了,唉,這一輩子!外邊兒的人都瞅著我的命好,日子過得滋潤,可誰知道我的苦啊!」無數的辛酸湧上心頭,她不能都對女兒說,韓太太是個要強的人,無論到了什麼時候,她都要維護自己的尊嚴,話到舌尖,打了個彎兒,又回到正路上,「媽沒有文化,也給你說不出成套的做人的道理,可有一條,這是媽一輩子的主心骨兒,你也要一輩子記住:人啊,自個兒的路自個兒走,自個兒的腦袋挑在自個兒的肩膀上,可不能拴在別人身上,別把命交到別人手裡,靠不住的人,別指望!」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楚
楚雁潮長出了一口氣,攔住她說:「姑媽,您別這麼客氣,我自己進去看她吧!」
伊卜里斯惡意煽動說:那棵樹上的果實最甜、最美,真主不讓你們摘食禁果,是怕你們成為天使,在天園裡永遠住下去!
陳淑彥聽得呆了。她並沒有欣賞音樂的特殊天賦,但這故事太熟悉了,她把那千迴百轉、絲絲入扣的樂句和曾經看過的電影鏡頭相印證,節奏的疾徐,情緒的張弛,使她能夠準確地辨別出哪一段是同窗共讀,哪一段是十八相送,哪一段是樓台相會,情切切,意綿綿,她被梁祝之間那銘心刻骨的癡情所感染,為自己那麻木不仁、兩相隔膜的婚姻而感慨,她流連於樂曲之中,又游離於樂曲之外,由此思彼,自憐自歎,眼睛中不禁湧出淒涼的淚花——
楚雁潮本人是沒有資格聽會的,等他知道了這個結果,命運已經被決定了。他感到蒙受了一次無法容忍的侮辱!不是因為那一點兒和工資待遇的差別,而是「名」,他和許多知識分子一樣,不可能不十分珍重自己的「名」。既然我沒有做講師的資格,為什麼還要我獨立授課?不能另請高明嗎?但是,他一想到恩師嚴教授,滿腔的怒氣卻又不能發作。嚴教授也是校務委員,雖因病未能出席,但會議的決定也「代表」了他。嚴教授是他最尊敬的老師,他是嚴教授最喜愛的學生。兩年前,他畢業的時候,外文出版社點名來要,嚴教授猶豫再三,儘管認為外文出版社是個非常理想的去向,還是建議他留在母校,先幫老師幾年,因為北大師資缺乏,嚴教授需要一個得力的助手。他聽從了老師的挽留。他知道,嚴教授這樣做完全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學生,未來的學生。他決心繼承老師的風範,在教學園地上躬耕下去。他幫助老師甚至頂替老師做多少事情,都是應該的。現在,他難道能夠一怒之下推掉這一切嗎?
「哦,楚老師,謝謝您!」她輕輕地說,「您給我送來了春天,送來了人間最美好的情感!只可惜——這不是您的琴聲!」
謝秋思愣住了。難道鄭曉京所說的話就這樣被證實了?「楚老師對你根本就沒這個意思」!她苦苦尋找的、頂著壓力追求的就是這樣一個結果?楚老師從來都沒有歧視過她的家庭出身,還在英語課上多次表揚她,並且對她的課外閱讀提出比別人更高的要求,難道這些都和別的同學「一樣」?一點兒特別之處也沒有嗎?楚老師的回答似乎是很肯定的:沒有!
新月怦然心動,應聲從西廂房裡迎了出來。分別不過半月,她覺得像過了一年!現在,她盼望的人回來了,胸中積蓄得太多的情感、太多的語言,可以傾吐了!但是,一個魔影倏地從她心中掠過,她的腳步站住了,不,不必說,現在什麼都不必說,讓這個遠行歸來的人得到片刻的喘息吧!她極力使自己冷靜,不要吐露激|情,也不要顯出憂傷,只需要安靜,給自己安靜,也讓他安靜。她重新在廊下邁開腳步,楚雁潮已經進了垂華門了,啊,他曬黑了,累瘦了,手裡提著一隻樸素的人造革皮包,風塵僕僕地回來了!看見他,新月就什麼話也說不出了,一雙濕潤的眼睛,蘊含著千言萬語!
「有什麼必要告訴她?你又不會老是生病,到那時你就好了,一定會好的——」楚雁潮取出手絹兒,替新月擦去臉上的淚水;而他自己的心,正在被痛苦嚙咬。新月,原諒他吧!這個從來不會撒謊的人,此刻說的卻全是假話!
非常遺憾,楚雁潮沒有能親臨這次生日聚會。學校臨時抽調他去參加招收新生的工作,而且是去上海考區。儘管楚雁潮至今還只是個助教,但招生辦公室認為他對招生工作還是完全可以勝任的。至於他負責的二年級英語課,目前已是期末複習、準備考試階段,不再授新課,可以把他抽出來。期末考試則由系裡安排別的教師出題,在他不在的時候檢驗他的學生的成績,也是對教師水平的一次「審查」。對此,他都無法拒絕。行前,他對新月千叮嚀萬囑咐:「離別是暫時的,等著我,我很快就回來!千萬保重,按時吃藥,按時休息,不要讓一絲離愁別緒侵擾你的心,就像我時時陪伴在你的身邊!原諒我不能向你祝賀生日,但在上海也一樣能看到天上的新月,並且讓我的母親和姐姐也分享我的幸福!新月,等明年吧,明年我們一起過兩次生日:你的和我的!」
一路上,楚雁潮小心翼翼地護著手稿,怕被雪水沾濕,怕被車上的小偷當做什麼值錢的東西偷去——這是用金錢可以買來的嗎?他甚至覺得,自己有些像魯迅筆下的那個華老栓,懷裡揣著「人血饅頭」,如同抱著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
「您看嘛!」新月把背在身後的手伸出來,拿的果然是大學一年級的英語課本,她興奮地對盧大夫說,「我正準備手術之後升二年級呢!您什麼時候給我做手術啊?」
楚雁潮悲哀地嘆了口氣:「唉,『憐憫』!你以為人和人之間,只有奴才的搖尾乞憐和主子的憐憫恩賜,而沒有更美好的關係和感情嗎?新月是個很剛強的女孩子,她不需要我憐憫,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如果你是她的朋友,給她的應該是真誠的平等的愛,而不是憐憫!你懂嗎?」
兩隻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兩顆心緊緊地貼在一起。啊,這裡畢竟是醫院,是病房;不是花前月下,河岸柳堤;沒有熱烈的擁抱,沒有甜蜜的親吻——這有什麼?最深沉的愛,自有它最樸素的方式!
「姑媽,您好!」他習慣於隨著新月的叫法稱呼這位老人。
「哦,是小提琴協奏曲《梁祝》,俞麗拿演奏的!」陳淑彥喃喃地說。這首在五十年代末由上海的幾位年輕的音樂家創作、演出的樂曲,在短短的時間裡已經風靡全國,使多少顆年輕的心如醉如癡!曾經和新月一起讀完了高中的陳淑彥自然對此也是略知一二的,並且也相當著迷,只是她不曾料到,在這冰封大地的隆冬季節,在這隔離塵世的病房,楚雁潮為新月送來了這醉人的樂曲,她能夠有幸分享,那顆在婚後漸漸冷漠的心,不禁隨著琴弓和絲絃震顫了!
好吧,我們不再一起漫遊,
該怎麼向他解釋呢?韓太太所說的「卡斐爾」,是《古蘭經》中的一個專有名詞,指那些親眼看見穆罕默德的聖行、親耳聽見穆罕默德的功諫,而不信奉伊斯蘭教,昧真悍道的人,這些人都是惡人,他們的歸宿是火獄!
西廂房前,那一株海棠嫩紅盈樹,笑傲春風,等著新月呢。
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媽媽!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既然女兒只能給您帶來煩惱,您何必要生下我?既然您現在對女兒只有怨恨,那時何必又愛得那樣深?也許,照片上的慈愛是您有意做出來的假象?那又何必呢!我早就感覺到,在我們之間很少母女的情感,我只不過是您的一個負擔、一個累贅,我曾經想給您以解脫,也給自己以解脫,可是命運沒有讓我離開家遠走高飛,我只在空中兜了一個小小的圈子,又回到了原地,倒下了,倒在您的身邊!我不想乞求您的憐憫,不想勉強得到您的母愛,可是您為什麼還要奪走我尋求到的、屬於我的愛呢?實在說,我根本沒有想到我和他的愛情還要得到您的同意,我只認為愛是自發的、天然的、無條件的、神聖不可侵犯的,卻沒有料到會被您扼殺,並且不惜以女兒的生命為代價——您明明知道這是女兒活在人世的最後一點兒希望了!您所維護的一切都遠比女兒的生命更重要嗎?——
姑媽死了。這個在苦難中流落到京城的女人,在「博雅」宅度過了平凡卻不平靜的二十七年,一半是主人,一半是女僕,她活著完全是為了別人,從來也沒有心疼過自己,血肉耗盡了,心操碎了,終於倒了下去,再也沒有起來。她最終沒有等到苦苦思念的丈夫和兒子的任何信息,沒有實現把新月撫育成人的願望,沒有回答新月那沒法兒回答的問題,也沒有來得及向她所崇拜的主做臨死前請求「恕罪」的「討白」,靈魂就匆匆地離開了這個世界,留下了承受過深重災難的軀殼!
「您管我什麼都是應該的,可是我沒做什麼錯事兒啊,媽媽!」新月痛苦地搖晃著媽媽的肩膀,「楚老師有什麼不好?您這麼恨他,到底是為什麼?」
「韓伯母,我能願意她——死嗎?我是怕啊!」楚雁潮悲倫地望著她,「您難道不知道她的病情已經非常嚴重嗎?手術治療根本不可能了,只能靠藥物一天天地延長生命,她的心臟十分脆弱,再也經不起感情的刺|激和病情的反覆了,說不定哪一天,我害怕真有那麼一天——可是病魔無情啊,隨時都會從我們身邊奪走新月!」
楚雁潮頹然跌坐在椅子上,悔恨交加,仰天長嘆!他淒然地望著窗外的慘淡月色,盼著天亮,他什麼都顧不得了,只求早一點兒見到新月!
韓子奇驟然一驚:「新月!你——說些什麼呀?」
彷彿從遙遠的天際,隱隱傳來幾聲丁冬,幾聲鳴囀,隨之,一個悠長徐緩的聲音出現了,像舒捲的輕紗,像幽咽的泉流,像春蠶傾吐著纏綿不盡的絲絲縷縷——
「趁熱吃吧,姑媽特意為你炸的松肉,讓我趕快送來,你瞅,還沒涼呢!」陳淑彥打開飯盒蓋,姑媽做的拿手好菜炸松肉;黃燦燦、香噴噴,冒著熱氣。
「韓伯伯,韓伯母,」楚雁潮接過了茶,放在桌子上,並不急於喝。他心裡有事,覺得今天不當著新月的面,把有些話和兩位老人家談談也好,就主動說,「最近一段時間,新月的體質恢復得很快——」
「告訴我,告訴我!」新月突然抓住姑媽的胳膊,彷彿有一股瘋狂的力量,卡得緊緊的,眼淚汪汪地望著她,「姑媽,我是您帶大的,您比媽媽對我還親!可是,我的親媽到底是——是誰啊?是誰生下了我?告訴我吧,姑媽,這輩子我就只求您這一件事了!」
他離開上海的時候,姐姐正在寫不知道已經是第幾十、幾百次的「思想匯報」,沒有像過去弟弟每次離家時那樣為他送行。母親畢竟心疼兒子,把好不容易買到的糖果、小胡桃——塞進兒子的提包裡,讓他補養身體。她並且哀求兒子,「回到北京想辦法同那姑娘斷脫」,但又囑咐「要慢慢交斷脫,勿要傷人家格心」!
下午兩點五十分,列車徐徐開進了北京站。車門剛剛打開,他便第一個跑上月台,穿過長長的、人流如潮的地下通道,走出車站大門,頭頂上渾厚的鐘聲剛剛敲完三點鐘的最後一響。
他的身影剛剛出現在病房門口,新月就快活地叫起來:「噢,楚老師,您變成了雪人!」
「憐憫」?她怎麼也使用了這個可恨的詞!
「噢,楚老師?」姑媽像往常一樣給他開了門,卻說:「今兒不巧,新月出去了——」
啊,楚雁潮的心臟不禁戰慄!新月才只有十八歲,人生的道路那麼漫長,難道她也不能再「一起漫遊」嗎?不!多情的詩人拜倫啊,你的詩已經送走了一位老人,不能再送走這位少女!死亡,墳墓,不能屬於她!他似乎看見了死神在一步步逼近新月,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急切地要馬上見到她!
「後來,他連爬行的力量也沒有了,奄奄一息,但還是不情願死,就是到了死神的鐵掌裡,他仍然要反抗它,不肯死!他一動不動地仰面躺著,清晰地聽到病狼喘著氣,向他逼近,伸出粗糙的乾舌頭像砂紙似的舔著他的兩腮。他憑著毅力伸出手來要掐死狼,卻撲了個空,敏捷和準確是需要力氣的,他沒有這種力氣。對峙,繼續等待時機,狼和人的耐心都同樣可怕,等著吃掉對方的最後時機。」
「您當然是希望她好!」韓太太接過了這個話茬兒,心說這個人怎麼點不透啊?非得讓我把話說明了嗎?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心裡這麼想,臉上還是掛著笑容,「她能幫您什麼忙啊?您的事兒,可別讓她給耽誤嘍!再者說呢,新月畢竟是個女孩子,雖說在老家兒眼裡還小呢,可也是奔二十的人了,大姑娘了,楚老師又那麼年輕,跟一個休了學的學生走得太近了,怕你們學校裡會有什麼議論,要是損了您的名譽,又說不清、道不明,多叫我們對不住您?——」
陳淑彥的臉上像被抽了一巴掌,火辣辣的,低下了頭:「我——我——唉,我是說,可惜楚老師不是個回回——」
「楚老師!」鄭曉京向他迎過來,「我聽招生辦的老師說,您回來了——」
但是,且不管楚雁潮對此做出什麼反應,韓太太就已經做出了堅決的回答:「那也不成啊!我們回回,男婚女嫁,歷來都找回回人家,不能跟漢人做親,萬不得已,也只有娶進來,隨了我們,決沒有嫁出去的!新月還是個孩子,不懂這些,你還能不懂嗎?」
這本不是楚雁潮要談的話題,但既然韓子奇問到這件事,他就說:「噢,是魯迅的小說集《故事新編》,我和新月共同翻譯的——」
楚雁潮驟然一驚,倏地站了起來!
新月沒有說話。這意思,她應該聽得明白!
「不要哭,不要用哭泣為我送行——」嚴教授用低微的聲音說,發出長長的嘆息,似乎在回顧自己的一生,「我該走了,許多想做的事情——都無力去做了,只能留給我的學生,我——有幸教了那麼多的——學生,你們不會讓我失望,我可以走了——我不放心的是——你們的師母,我和她——一起走了那麼長的路——從來還沒想到——分手——」
那驚心動魄的一幕結束了,西廂房裡寂然無聲,靜得可以聽到兩個人的心跳和呼吸。新月還在緊緊地抓著他的手,兩眼凝神望著他:「後來呢?」
楚雁潮麻木了!出版社怎麼能這樣言而無信?難道紙張真的這樣缺乏,七億人口的中國窮得連魯迅的書都出不起了?他不信!
「教門?」楚雁潮一愣,「新月——也信教嗎?」
下了課,他重返燕東園。至親好友都在忙碌,學校和系裡也派來了人,起草訃告,撰寫悼詞,商量遺體告別和追悼會的日期。楚雁潮作為嚴教授的學生和助教,料理後事當然責無旁貸!可是,他卻懷著深深的歉意,低聲對教授夫人說:「師母,原諒我!我晚上再來,現在——我——我有一個臥病的學生在等我,我今天下午的時間,是屬於她的!」
「不過——」楚雁潮說,「我覺得現在還沒必要向兩位老人公開,我的形象——」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他們心中還是應該像個教師而不是像個『女婿』,至少在目前應該這樣,你說呢?」
又一個清晨到來了,「博雅」宅卻依然像往日一樣寧靜。誰也沒看出新月最近有什麼反常,包括她那愛女如同愛玉的老爸爸。也許是因為新月把情感隱藏得太深,也許是別人已經習慣了家裡有一個長期休養的病人,比起慌慌張張地送醫院搶救的日子,現在還算好的呢。
十二月三十日,星期六。
「不!媽媽,我不能啊!」新月瘋狂地撲到媽媽的懷裡,痛哭著說,「我離不開他,離不開他——」
姑媽雙手捂著眼睛,心裡撲通撲通地跳,十幾年前的往事又翻騰起來,攪著她的五臟六腑,她真想抱著新月大哭一場!可是,她必須忍住,把心裡的話憋在嗓子眼兒裡,一個字也不能說!
「這是我應該做的,要讓她感到黨的關懷、母校的溫暖,」說到這裡,鄭曉京加重了語氣,「這也不是哪一個人的恩惠!」
「新月,」姑媽急忙坐起來,「你是要喝水,還是要吃藥?你別動,姑媽給你拿——」
「我經得起?我什麼都經得起?」韓太太憤怒了,這個男人哪,他只想著女兒,從來也沒把妻子真正放在眼裡!「我受了你一輩子,還要接茬兒受你女兒的嗎?我倒是造了什麼孽?讓她這麼銼磨我,什麼時候是個頭兒啊?病病懨懨的,全家伺候著都不成,還沒忘了犯賤!這是從哪兒傳下來的賤根兒啊?——」
「聽下去,你安靜地聽下去!」楚雁潮輕輕地撫著那隻汗濕的、顫抖的手,「——你知道,這個人也等了很久,他決不甘心讓自己的血肉餵這隻令人作嘔、只剩下一口氣的狼!狼咬住了他的手,他那流血的手也抓住了狼的牙床!現在,雙方的耐力和意志在緩緩的掙扎中對抗,像電影中的慢鏡頭,非常緩慢,可是,那是生死關頭的最後一搏!他一隻手抓著狼牙,另一隻手緩緩地伸出去,抓住狼的脖子,他強迫自己翻滾,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狼身上,但他的手卻沒有足夠的力量把狼掐死,他把臉貼近狼的咽喉,張開已經不會咀嚼的嘴,緩緩地咬下去——一股暖和的液體慢慢地流進了他的喉嚨,灌進了他的胃,他的力氣用完了,仰面倒了下去——」
天星也跑過來說:「新月,別急,甭管出了什麼事兒都別急!」
「愛情,是一種信仰,」楚雁潮踏著亭邊的積雪,緩緩地說,「它貯存在人最珍貴、最真誠的地方——貯存在心裡,它和生命同在,和靈魂同在——」
「媽,您怎麼能這麼說?」新月的臉色頓時變了,她似乎明白了媽媽的用意,「不讓他來?——」
「就是啊,」楚雁潮憂鬱地望著韓太太說,「您知道,這本書給了她戰勝疾病的勇氣,我們很快就可以完成了,我是希望——」
謝秋思並不像唐俊生那麼軟弱可欺。她雖然沒有高貴的血統,卻也有值得驕傲的資本:漂亮、富有、成績優秀,如今班上少了韓新月,就沒有任何人可以和她較量了。在整個會上,她一言不發,不肯低下高傲的頭,不相信自己就已經一敗塗地——
「也沒說別的,」韓太太儘量把溫度往下降,把話說得平緩,「就跟人家道個『辛苦』吧,孩子的病眼瞅著見好,請他放心,往後就甭老來看望了——」
陳淑彥不敢再言語,低著頭,心裡暗暗感嘆:愛情!人要得到愛情怎麼這樣難啊?
姐姐又詢問弟弟:「的格小姑娘幾何年紀?啥辰光畢業?」
「楚老師,您——」陳淑彥連忙站起來,為楚雁潮撣去肩上的雪,接過他懷抱著的東西,「這麼大的雪,您還帶來挺沉的東西?」
楚老師,不要憐憫我,不要為了我而毀掉您自己,您有您的人生,您應該得到本應屬於您的一切——事業的成功,愛情的美滿!向前走去吧,不要回頭,不要猶豫,不要讓慈悲心腸誤了您的終生,把我忘掉吧,您並不屬於我,而屬於您自己!
失去親人的巨大痛苦使新月倒下了,她也根本沒有力氣去為姑媽守夜和送葬了,虛弱地躺在病床上,無止無休地哭泣。
「楚老師!」韓子奇也不禁老淚縱橫,「您把我們看做長輩,我——不揣冒昧,也真願意把您當做自己的孩子!可是,您也是父母所生,培養您苦讀成材,很不容易;您很年輕,很有作為,我不能讓新月連累了您!既然如此,就不要讓感情折磨自己了吧?把新月交給她的父母,您走吧!我雖老邁,也會盡心照顧她,不讓她受委屈;人壽幾何?誰也不能預料。您有您的前途,不要再為她費心了,孩子,好自為之吧——」
他匆匆登上公共汽車,並沒有急於回燕園,而是先奔「博雅」宅!
楚雁潮打開手提包,取出大包小包的上海糖果、小胡桃、陳皮梅、巧克力——擺滿了一桌子。
「他又一次從昏迷中甦醒,狼正在舔著他的手!他靜靜地等著。狼牙輕輕地扣在他手上了,緩緩地扣緊,病狼終於用盡了最後一點力量,咬進了牠等了很久的人的肌體——」
「噢,幸虧我當時不知道,不然——」楚雁潮臉上泛起靦腆的紅暈,「以後吧,以後我一定當面拉給你聽——」
回到備齋門前,月光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等著他。
封面赫然印著四個特號者來字:內科概論。
鄭曉京到底也沒說出「懂」還是「不懂」,因為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大老遠地跑去看韓新月算是「憐憫」還是「愛」,更弄不清楚楚老師和重病纏身、危在旦夕的韓新月之間有著怎樣的「愛」。楚老師的戀愛之謎,她追蹤了好久,終於真相大白,卻又把她繞糊塗了。這樣的「愛情」到底算哪個階級的呢?她作為總支委員和monitor,該怎麼對待呢?
等到楚雁潮走後,她對姑媽說:「這個楚老師——他怎麼對新月這麼好?」
楚雁潮熱切地凝視著她,熾烈的詩句脫口而出:
少數壓倒了多數,結果楚雁潮的提升未獲通過。他將繼續以「助教」的身分做講師的工作而實際上必須完全頂替嚴教授。
羅秀竹說:「我們都準備好了嘛,到底沒演成,只能怪韓新月!」
「什麼?」韓太太的聲音高了起來,「我別管?不管你你能長這麼大了?你這話說得晚了點兒,早幹嗎呢?告訴你,你是我的女兒,我才管你!你要是個扔在街上的『耶梯目』,我管得著嗎?」
「他終於倒下去再也站不起來了,只能一寸一寸地爬行,拖著一條長長的血跡。他已經扔掉了空槍、行囊和金子,現在,比金子更貴重的是生命!強烈的求生願望逼著他向前爬,一隻無力捕食的病狼緊緊地追蹤著這個生命垂危的病人,貪婪的眼光盯著他,希望他先死!而他卻在想把狼幹掉!一幕殘酷的求生悲劇就開始了,兩個生靈在荒原裡拖著垂死的軀殼,一路爬著、跛著賽跑,等待獵取對方的生命!——」
她反而比原來更糊塗了!
「話是這麼說,可我們還是過意不去啊!」韓太太微笑著說,「要是新月還在學校裡頭上學,那讓老師受累倒也值當,可是現如今,唉!這孩子也是命裡該著,得了這樣兒的病,看起來,一年半載,三年二年的也不是個頭兒,眼瞅著這學也上不成了,往後,在家裡唸書、累腦子,還有什麼用啊?還不是讓老師白搭工夫?依我說呀,就叫她自個兒好好兒地養著吧,楚老師那麼忙,公家的事當緊,就甭老來看她了!」
他默默地關上門,又關上燈,把自己湮沒在黑暗裡。
一九六一年的十二月二十六日,是中國人民的偉大領袖六十九歲誕辰。但和往年一樣,舉國上下並沒有家家吃壽麵以示慶祝,官方報紙也沒有報頭套紅或發表什麼獻辭,因為他本人早已明令不許為他祝壽。這就更讓人們崇拜。忠實的信仰者於是採取自發的方式表示紀念,比如北大西語系二年級學生鄭曉京便在這一期壁報上用英文發表了讚詩:《毛澤東,我們的父親》。
但是,她只能掩飾自己的情緒,卻無法掩飾新月的哭聲!
「那是當然的!」韓太太毫不含糊地說,「回回哪有不信教的?我們信真主,你們漢人信『菩薩』——」
「別,別這樣說,對《鑄劍》的譯文你就提出了很好的意見嘛,讓我們一起把這本書完成吧,現在只剩下兩篇了:《非攻》和《起死》。我們先分頭各譯一篇,有了初稿,再討論、修改,好不好?」
「愛情?」楚雁潮心裡一跳,這個女孩子好勇敢,她到底面對面地把這兩個字說出來了!一個統來繞去的話題,終於挑到了明處。楚雁潮不能迴避,但他也只能就她提出的問題本身,按照自己的見解給以解答,「愛情當然不是資產階級獨有的東西。漫長的奴隸制社會、封建社會就沒有愛情嗎?無產階級就沒有愛情嗎?我在英語課上說過;革命者也會有愛情。恐怕到一萬年之後,人類之間已經沒有了階級,也仍然會有愛情!」
接讀父諭,謝秋思大哭了一場。父親不知道她「走」得多麼艱難!
韓子奇不禁打了個寒戰,他扶著桌子,垂下了頭:「我知道,我都知道!」這些日子,他白天不能安心工作,晚上常常被噩夢驚醒,他怕啊,怕失去女兒!他抬起眼睛,恐慌地盯著楚雁潮,「可是,我沒有回天之力啊,連盧大夫都已經束手無策!我把她託付給——不,沒有人可以託付,誰也救不了我的女兒!——」
「在寒冷的、深入到北極圈的阿拉斯加地區,一顛一跛地走著兩個淘金的人,飢餓、疲憊和寒冷折磨得他們筋疲力盡,已經很難走出這杳無人跡的荒原。而在這時候,其中的一個人又扭傷了腳,他的朋友丟下他朝前走去,再也沒有回頭——」楚雁潮低聲講起那個故事,一開頭就把新月深深吸引住了。
這毫無疑問是讓上房裡趕快煞車!
月下沉吟,湖畔徐行。好久沒有這樣的閒情逸致了,「今日得寬餘」——
楚老師:
「新月,我回來了!」他輕輕地、充滿激|情地叫著,繞過木雕影壁,急急邁下垂華門裡的台階,向新月走來,「你——怎麼樣啊?」
他揮淚離去了。
乘坐早晨第一班車,楚雁潮匆匆進城,趕到「博雅」宅前已經將近八點鐘,卻又幾經猶豫才終於拍響了門環,他害怕,他實在害怕門開了之後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新月出了什麼事!
琴聲飛出了病房,驚動了鄰室的病友,驚動了值班的護士,驚動了巡查工作的盧大夫。誰在病房裡拉琴?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盧大夫循聲走去,她要制止這種與醫院的環境格格不入的娛樂活動!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