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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禮

作者:霍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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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玉歸

第十三章 玉歸

「我真傻,還以為這兒是我的家,她是我的姐姐!變了,變了!我真可笑,讓感情的潮水往沙漠裡流!這十年,也許是——我們也變了,不認識北平,不認識這個家了,別人也不認識我們了。在她們眼裡,我是個多壞的女人啊?我放蕩,道德敗壞,勾引了你,生了個私孩子,還厚著臉皮回來!——」
人生是一部書嗎?不,書成之後還可以刪改,人生可以刪改嗎?
「誰呀?」裡面傳出一個童聲。
「在旅館裡,到了家門口,她又猶豫了!我只好先把她安頓個地方,再跟你談——」
初春的太陽從灰濛濛的雲彩裡露出臉來,陽光灑在院子裡,已經有幾分暖意。瓦稜上的蒼苔微微泛出一絲綠意,廊子前頭的海棠、石榴,褐色的枝條上已經鼓出了參差的芽苞。不管嚴冬曾經是怎樣寒冷,春天總是要到來,冰雪中孕育著的生命,頑強地要生長,要發芽,要吐出新枝,綻開新花。
「這就是我們的家——」梁冰玉淚眼望著女兒,好像看到了童年的自己!家,我的家,我又回來了!
倆人誰也沒理她。
「是為了這所宅子,為了奇珍齋,為了運回那批寶貝?——」
「這是天星吧?」他聲音顫抖地俯下身去,一把抓住男孩的手,「信是你寫的?」
梁冰玉一愣,腳已經跨在門裡了。姑媽伸手就去接孩子,「瞧瞧,這孩子長得跟你媽一個樣,花朵兒似的!讓姨抱抱,讓姨抱抱——」
「你答應啊,你應該說『是』啊!這一切都是明擺著的!」她望著他,等待回答,「你不愛她,可又不能、也不敢離開她!」
姑媽也慌了,她估計得比這更糟:「玉兒姑娘出了什麼事兒了?」
韓子奇卻絲毫睡意也沒有。漫漫長夜又橫在他面前,他不知道該怎麼往前捱!
馬市橋,跳三跳,
僵在東間裡的韓子奇,猛地抬起了驚惶的臉!
「噢,你也有損失?」她一個嘆息,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別難過,你的那些寶貝還在,『博雅』宅還在,你的老婆孩子還在!你的家沒毀,你應該回來!可是,這兒還有我的什麼?我幹嗎要跟著你往這兒跑啊?」她愣愣地望著前面,茫然張開兩隻手,像問那頂棚,問那牆壁,問那窗紙,「幹嗎要往這兒跑啊?」
「我不睏,你先睡吧,」韓子奇說。那神色懵懵怔怔,如在夢中。煤油燈下的臥室,朦朧中有一種溫馨的氣息,像是新婚夫婦的洞房。人說小別如新婚,何況是十年的長別?天涯倦容,萬里歸來,故園應是溫柔鄉!但是,置身於自己的床前,面對著溫存的妻子,韓子奇卻惶然悚然,彷彿有一道無形的屏障,把他隔開了,「你先睡吧,我——我坐一會兒。」
「你——把我妹妹毀了!」
喜訊來得太突然,韓太太被驚呆了,心慌慌地奔出上房,猛抬頭看見垂華門裡的木雕影壁旁邊閃出了那個高大的身影,眼睛就被淚水蒙住了,忘記了腳下還有台階,她想一步就跨到他的跟前,往前一撲,跌倒在階下的雨路上!
韓子奇一言不發。他不是沒有話說,他心裡有許許多多的話,非說不可,卻又沒法兒說。進家之前,他把那些話掂量來,掂量去,像作文章似地變換了千萬種章法,也找不到一套最合適的起承轉合。不說,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根本不進這個家;說,是真難,進了家他就覺得自己的嘴不受頭腦的支配了,幾次要開口,又都嚥了回去。正因為如此,他聽到奇珍齋倒閉的晴天霹靂也沒有發火,看到那剜心刺目的牌匾也只有黯然垂淚。他心裡有比這還大還難的事兒,瞞著妻子和告訴妻子對他來說都是同樣的難。此刻,烏雲在他眼前翻滾,雷霆在他頭腦中轟鳴,刀槍劍戟在他五臟六腑亂攪一鍋粥,有生以來的四十三年他沒有陷入過這樣的困境,完全自作自受、自我毀滅的困境,他甚至恨自己為什麼沒在倫敦的大轟炸中粉身碎骨。那樣,留給別人的是恩、是怨、是思、是忘,他全然不知道了,也不必清理這一團亂麻了!
韓太太無心再嘔氣了,這是什麼聲音?姑媽跟誰說話呢?她翻身下了床,急匆匆走出臥室,走出上房,在廊子底下抬起頭,院子裡,玉兒正在看著她!
又是長久的、難堪的沉默。
「她留在外國了?」韓太太著急地問。
朝天宮,寫大字,
「玉兒沒跟你一塊兒回來?」被丈夫的突然到來沖得頭腦發昏的韓太太這才發覺還沒看見她的胞妹。
「在哪兒呢?」
她好奇地看著這個陌生的房間,高桌子,高椅子,大花瓶,孔雀羽毛,雕花隔扇——咦,這兒還有一個門,她往門裡探探頭,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高興地叫起來:「爸爸也在這裡?爸爸!」
他沉默了。在世間匆匆奔跑了半生,名滿京華,蜚聲英倫,三十八歲的韓子奇,第一次被「愛」震顫著靈魂,這是從來也沒有過的情感。在過去的歲月裡,他其實只知道人和人之間存在著恩怨,恩恩怨怨,你來我往,就是為了報恩或者報怨,卻不知道還有屬於自己的「愛」。現在,過去的一切都被切斷了,他還有什麼?他緊緊地抱著玉兒,一種罪惡感在威脅他,阻止他做任何非分之想!她是誰,是親如手足的妹妹?是自幼耳鬢廝磨的夥伴兒?是患難與共、生死相依的朋友?是——?為什麼在奧立佛要把她「奪」去時,他曾感到恐慌?為什麼在她掙扎於死神面前時,他甘願和她一同死去?為什麼當她終於向他袒露著愛、渴望著愛,他卻又是這樣地惶惑?他說不清這一切——
「外國有這樣的影壁嗎?」他指著那座黃楊木雕影壁。
韓子奇和梁冰玉,一個在裡間,一個在外間,隔著一道敞著的門,相對無言。
「家?家是你的,一切都是你的!走了都丟掉了,回來又都有了,你什麼也沒失去!」
轟炸還在繼續,希特勒的「海獅計劃」是要摧毀英國的一切港口、機場、工業城市,消滅英國的空軍主力,破壞英國的經濟潛力和國家管理體系,征服英國的民心!英國空軍和地面高炮部隊奮起還擊,拚死戰鬥,但是,代價是慘重的,九百多架飛機被損毀了,一百多萬幢房屋被摧垮了,八萬六千名居民被炸死了!對每個人來說,死亡隨時都是可能的,而活著的希望卻渺茫得像夢想!
「我跟你說話呢,你聽見沒聽見?聾了?啞巴了?」韓太太氣得咬著牙,兩手攥拳直哆嗦。她是個急性子人,容不得這種軟磨硬泡。
梁冰玉立時嗅到了一種氣味兒:這兒是「大姨」的家!但是,兩歲的孩童卻完全聽不出其中的含義,「好,大姨的家真好!」蹦著跳著跑上台階,搶先進上房去了。
最壞的謎底,卻不幸言中!
韓太太一拍桌子站起來:「韓子奇!」
「姐姐,姐姐——」梁冰玉簌簌地流下屈辱的淚水,「我幾萬里路回來了,回來卻聽你這樣侮辱我——」
「那——是不可能的!」韓子奇輕輕地感嘆,「那時候,還有——她!」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響貪歡!
「可不,都十年了,他虛歲十二了,跟我們柱子——」姑媽嘮嘮叨叨地搶話說,說到這兒,卻突然嚥住了。
「噢,噢,這就是你!你叫新月,我叫天星,咱們倆是天上的夥伴兒!」
梁冰玉不禁打了個寒戰:我連件兒東西都不如了,像個逃犯,要掖、要藏?歸途中,思家的心是那樣急,哪知道家裡已經沒有我的立足之地!
「爸,爸,您先別睡啊,天還沒黑呢,」天星搖晃著他,「您給我說說外國的事兒,告訴我小姨什麼時候能到家?」
她把照片放下了,放在寫字檯上。明天早上,新月一睜眼就能看見媽媽;以後的漫長的歲月裡,還有無數個早晨,無數個白天,無數個夜晚,媽媽都在這兒守著新月!
東廂房裡,天星睡得正香,夢裡還輕輕地叫著:「爸——」
「不成,這可不是個事兒。店鎖在廊房二條,裡頭有那麼多貴重的東西,離家又挺老遠,沒個人兒看著哪兒成啊?趕上這樣兒的年月,又是兵又是土匪,連鍋兒端了都沒準兒,就不單是偷個戒指兒了!」
「奇哥哥,抱緊我——」
韓太太猛然轉過臉去,她看見了那個小東西,玉兒的女兒,韓子奇的女兒!
「喲!」她恍然大悟,「是玉兒姑娘?哎呀呀,昨兒聽說你還在上海,心說還得兩天到家呢,沒承想說話就到眼前了!喲,這是誰家的丫頭?噢——敢情你在外頭都成了家了,孩子都這麼大了?瞧瞧,天星他爸回來都沒來得及說呢,冷不丁地我都沒想到,哪兒敢認?」
「走?往哪兒走?整個北平哪兒都有我的熟人,想找個藏身之地,辦得到嗎?人言可畏,社會輿論能殺人!」韓子奇感到為難,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閃爍著憂愁和恐懼,「而且,她——也不會答應!」
「這,恐怕也難——」韓子奇膽怯地望著她。
「哼,瞧這一唱一和的,」韓太太瞥了他一眼,「你怎麼出了這麼個餿主意啊?不會不回來嗎?」
「大姐,我回來了!」那女人往前一撲就抱著她哭。
韓子奇咬著自己的嘴唇,他恨不能搶先找個地方死去!
「你怎麼能想得到?」姑媽送上了蓋碗茶,蠍蠍虎虎地插嘴說,「這可是個天塌地陷的大難!奇珍齋毀得慘噢!——」
家門未改,故園仍在。宅前的槐樹斷了,脊上的鴟吻殘了,門上的紅漆褪了。但是,風霜還沒有剝去「玉魔」老人的遺墨:隋珠和璧,明月清風!
梁冰玉抱著女兒,倏地站起身來,朝門外走去!清醒了,她完全清醒了,感謝這兩個不識字的女人,使她看到了自己的位置!什麼愛情的神話,什麼人生的價值,什麼生活的權利,什麼鄉思離愁,這兒有人懂嗎?
「這話倒大可不必說了吧?也許是我毀了你呢?你有這麼好的一個家,有老婆,有孩子,還有豐厚的財產,我不能讓你一敗塗地!」梁冰玉心平氣和,冷靜得如同一潭微波不起的湖水,「我給你添了那麼大的麻煩,實在是對不起了!沒有了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該走了,不打擾你們了!」
本能的反感使韓太太心頭一震!這個小東西,你真是多餘來,有了你,我可難辦了!但是,這種反感只是在意識中一閃而過,韓太太並不讓它顯示出來;她要控制住局勢,讓一切都按照她所希望的方向走!她強制著自己,做出笑容,「哎,」她答應著,「這孩子真乖,大姨一見你就喜歡!大姨這兒好嗎?」
「韓太太,話不是這麼個說法兒!人走時運馬走膘,誰也不知道自個兒的命到底怎麼著,只能走一步說一步。眼下兵荒馬亂的,韓先生又沒在家,您不怕樹大招風?大門臉兒不能光當擺設,趁東西不如趁錢,裝到兜兒裡踏實。我不是眼饞您的東西,自個兒的貨還發愁找不著主兒呢;我是瞅著那個地界合適,興許還能活泛點兒;人說同行是冤家,其實我倒是瞅著您在難處,不能不救這一步駕,價錢上不能讓您吃虧,您出個價兒,我不還口,要不,趕明兒韓先生回來了,我也顯著不仗義;哎,話又說回來,興許那時候我的買賣不濟,還得求韓先生高抬貴手再拉我一把呢,廊房二條還能沒了『玉器韓』的地盤兒?韓太太,您琢磨琢磨我這個意思,覺得合適,就這麼辦;不合適呢?就算我沒說,咱別傷了和氣!——」
「韓先生,走吧,」沙蒙.亨特抬頭望著顫抖著的水泥板,「我們一起搬到地鐵去,搬到更牢固些的防空壕去吧,這個『家』,恐怕住不得了!」
姑媽丟下燒餅就往大門走去,心不在焉地打開門,門外站著穿洋服的年輕女人,懷裡抱著個約摸兩歲的小姑娘,身後頭,一輛洋車正在掉頭走,還有一輛大排子車,裝著幾隻大皮箱,車伕正解繩子呢。咦,這是幹嗎的?
「不,這是你——大姨——」梁冰玉喃喃地說。
過去就是白塔寺。
姑媽翻了個身,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了,模模糊糊聽見上房那邊兒傳出了不高不低的說話聲兒,聽也聽不清,轉身就又睡了,心說:三十、四十也還算小夫妻,瞧這兩口子,見了面兒話可真多!
梁冰玉潔白的臉頰上留著五個紫紅的指印,她撫著灼熱的臉,卻沒有還手,淒然說:「姐姐,如果你恨我,你就打吧;如果打能消除仇恨,那也是一種解脫,我就不必為傷害了你的感情而痛苦了。姐姐,原諒我,不是我有意要奪走你的丈夫,是戰爭改變了一切,改變了人的命運!戰爭切斷了歷史,我們根本沒有想到還能活到今天,沒有想到北平還能留下這個家,我們姐妹還能見面!戰爭結束了,我們重新組織的家庭僥倖留下來了,孩子也活下來了,這,也許是真主對我們的恩賜,也許是『伊卜里斯』對我們的捉弄,因為我們不可能真正忘記,北平還有一個家!海外漂泊的淒涼,寄人籬下的痛苦。使我們想這個家啊,想得發瘋,這種情感,我想你也能夠理解。倫敦並沒有在戰爭中徹底毀掉,它很快又恢復了,我們也有了立足之地,但那兒畢竟不是自己的家啊!接到天星的信,我們恨不能一步邁回來,房子退了,工作辭了,好容易保存下來的那批東西也運回來了,沒有留任何後路,因為這是回家啊!——」
「你是誰?查戶口的還是幹嗎的?我媽說,男人叫門不許開!」
「還為了讓你的妻子不至於失去『當家的』?」
「是我,我回來了——」他回答,心怦怦地跳。
彷彿是發自地層深處、發自冥冥之中、發自血肉之軀的呼喚,將一顆封閉的心喚醒了,將一種埋得太深藏得太久的情感喚醒了,人世被忘卻了,天地塌陷了,山洪暴發了,海水吞沒了陸地,雷電毀滅了生命,只剩下孤島中的亞當和夏娃,世界將重新開始!
這話說得太大了。韓太太把家交給姑媽,自己天天到店裡守攤兒,放出話兒去要招賬房、夥計,卻沒有一個上門的。不得已,她放下架子,按照平日零零星星聽來的線索,張三李四一個個去請。那些主兒,過去見了韓子奇都像衙役見了縣官兒,子民見了皇上,現如今韓子奇不在家,奇珍齋出了岔子,他們倒一個個端起架子來了,好似隱居隆中請都請不動的臥龍諸葛,說出話來,叫你沒法兒接:
「瞧我,光顧著高興,忘了外頭還有東西呢!」姑媽忙說,「那什麼,勞您駕給搬進來,先擱南房吧,慢慢再歸置。哎,留神,留神,慢慢兒地,別毀了裡頭的東西——」
「走?」韓子奇一想到走,就看到了一雙雙的眼睛,梁君璧的眼睛、天星的眼睛、姑媽的眼睛、全北平人的眼睛,都在盯著他,問他:你走?你哪兒走?你敢走?你憑什麼走?他無言以對,他不寒而慄!
「奇哥哥,吻吻我——」
西廂房裡,梁冰玉坐在自己的床上。大銅床,梳妝台,穿衣鏡,寫字檯,一切都還在這裡,帶著她少女時期美好的夢,殘破的夢;一切都還等著她,等著她歸來,等著她重新開始生活。她回來了,那個少女卻沒有了,和十年歲月一起消失了,永遠回不來了。物是人非事事休,西廂房依舊,她卻變了,變成了一個飽經憂患的三十歲少婦,一個不被人承認的妻子和母親,變成了這個家庭的敗類和禍水,為同胞姐妹所不容的仇敵。而使她淪為階下囚的,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是她自己瘋了,傻了,糊塗了,留心似箭地奔向陷阱,不顧一切地投入羅網。在蛛網中掙扎的蠓蟲才知道自己是多麼愚蠢,被燭火燒傷的飛蛾才知道自己是多麼幼稚!一切都明白了,又明白得太晚了!
「唉!」韓太太這才放下了懸著的心,氣卻又上來了,「這個瘋丫頭,在外國還沒瘋夠哇?來到家門口兒了,還不趕緊地奔家,逛什麼上海?真是的!」
「我也不後悔!」她說,聲音很輕,但很有力,很肯定,彷彿每一個字都是從心臟裡噴出來的血,「我付出了愛,也得到了愛,享受了作為一個人的權利,死而無憾,永遠也不後悔!無論遭受什麼樣的冷眼、詛咒,承擔什麼樣的罪名,也不後悔!因為天地之間有一個人理解我、愛著我!我滿足了——」
「謝謝你,子奇,你解除了我的一塊心病!」她說,「在這以前,我從來也沒有這樣問過你,我不敢問。當我熾烈地愛著你的時候,我也曾經在眼前看和-圖-書到了璧兒,她是你的妻子,是我的姐姐,我擔心自己的舉動傷害了她。可是,愛是不顧一切的,感情衝破了理智,我讓自己不去想她,不去想後果,我們相愛了。但我心中仍然有一種莫名其妙、時隱時現的歉疚,對她的歉疚,這種情感牽著我回來,離家越近,就越強烈了。我並不是來向她道歉,也不是來接受她的懲罰,而是要——要獲得心理上的解脫,現在,你給我解脫了,把我對她的歉疚,解脫了!」
梁冰玉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望著闊別的故園,潸然淚下。啊,這影壁牆,籐蘿架,垂華門,黃楊木雕影壁,抄手遊廊——夢中的一切,不是又重現在眼前了嗎?
「有——應該有,你應該有一切——」他安慰著她,也安慰著自己。
「您先吃吧,甭管旁人了!您也甭害怕,我們沒打架,在這兒商量事兒呢。您吃完了就歇著您的吧,甭理我們,我們還得好好兒說道說道!」
梁冰玉根本不曾睡去。黑暗中,她看到的是一個明媚的世界,清亮的陽光,和煦的春風,青翠的叢林,嬌艷的花朵,輕柔的鳥啼。啊,世界應該是這樣的,人生應該是這樣的!平緩的沙灘,碧藍的海水,輕盈的白帆,寧靜的小島,啊,世界應該是這樣的,人生應該是這樣的!是誰奪走了這一切?當她從娘胎中呱呱落地,當她作為一個人向這個世界報到,她本來就應該擁有這一切;亞當和夏娃創造了人,《聖經》和《古蘭經》都宣稱這同樣的天意,那麼,人來到世界上就是注定要承受苦難嗎?主宰人類的神不是要給他的子民以和平、幸福,讓世界充滿愛嗎?愛,這個誘惑著人而又折磨著人的字眼兒!梁冰玉付出了愛,得到的是欺騙;奧立佛付出了愛,得到的是拒絕。愛,就是苦難,就是罪惡嗎?——小島不見了,白帆不見了,一個美麗的姑娘沉下海底,在怒濤中掙扎,呼喊——
「大姐,」韓太太抹了抹淚,轉過臉,說話了,「天星吃了嗎?」
韓子奇被這致命的打擊打懵了!十年來讓他夢魂縈繞、歸心似箭的奇珍齋,竟然落到了這樣的地步?與其如此,還不如乾脆被炸毀呢!毀於戰火,只能使他痛惜,而如今留給他的卻是恥辱,永遠也難以雪洗的恥辱!僅僅是破產並不可怕,他經歷過貧困,經歷過磨難,家業正是在貧困和磨難中創立的,縱使一切都退回到零,也不足以使他氣餒,只要有人在,他就相信「千金散盡還復來」。大戰之後匆匆趕回家園,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思想準備,但是,家裡的局面卻完全出乎預料,毀得太慘了,失去得太多了,比財產更重要的名譽、地位、信義、人格,統統都被毀掉了。在北平玉器行中名噪一時的「玉王」,廢黜了,首屈一指的字號「奇珍齋」,不存在了。是毀於強敵之手,也是毀於內征、內亂、自相殘殺。夥計集體辭職,這在商界中是極為罕見的,足以把奇珍齋的字號抹黑了,它的垮臺也就無可避免了。再想把這塊被潔污了的金字招牌掛上去,難,比登天還難!
「姑媽,你好!」小姑娘張開粉紅的小嘴,甜甜地叫著她。
「外國有這樣的花兒嗎?」他指著廊簷下的油漆彩畫。
「別這麼『我們』、『我們』的了,兩口子似的!」韓太太聽得心酸,又聽得各漾,當多種情感交錯扭結的時候,梳理是困難的,「你想家許是真的,她能跟你一樣?她還想回來?還敢回來!」
「是嗎?」她驚恐地抓住他的手,「我還有愛的權利嗎?還有嗎?不,沒有了,我就要死了,就要沉到海底去了,我怕!奇哥哥,抱著我——」
韓子奇喪魂失魄地站在那裡,終於無可奈何地垂下了頭,那寬寬的肩腫,高大的身軀,像拆散了所有的骨節,鬆垮了!「你——打算去哪兒?是去倫敦的華人學校繼續教書?還是找亨特先生——」
「她不敢——」韓子奇淒然地摀住臉,手指敲打著額頭,「離家越近,她越慌,不知道回來該怎麼見你!船到了上海,一上岸她就哭了:『總算踏上中國的土地了,就算回到家了吧,不走了!』我進退兩難。第二天,她又改變了主意,還是跟我一起上了火車。她不能不回來,這兒也是她的家,有她的祖墳,有她的親人;死了的,活著的。她想你們!」
「你們不說我也能想得到,哪兒都是天塌地陷!」韓子奇接過茶碗,卻沒有喝,「倫敦被炸得稀爛,亨特的店關了,他家裡房子塌了,連兒子都死了!我都沒想到自己能活下來。住在地下室裡,老想著你們還不定怎麼著了呢,有時候在夢裡回了家,總是看見家破人亡了,你們都被——炸死了!現在看見你們部還活著,這個家還沒炸成平地,已經是做夢都沒想到的了。破財、毀東西沒什麼,人好好兒的,就比什麼都當緊!」
「什麼?你敢說?」韓太太的一腔怒火又澆上了油,「你——你把我往哪兒擱?」
「我爸爸,昨天有事出去了,媽媽說帶我找爸爸——」
「不,冰玉,是我錯了!」韓子奇無力地支撐在寫字檯旁,他悔恨交加,痛徹肺腑,捶打著自己的胸膛,「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毀了你!」
「擱到——還沒運到呢,」韓子奇說,「等玉兒回來,東西也就到了。」
過去就是朝天宮。
「奇哥哥,」沉默了許久,她說,「這就是我們做夢都想的家!」
梁冰玉發出一個無聲的嘆息,那是安慰,也是解脫。
白塔寺,掛紅袍,
快活的老夥計!
「是的,子奇,來得太遲了,才更珍貴!你知道我當初為什麼拒絕了奧立佛?恐怕就是因為你啊,這是在我們結合之後我才真正意識到的。我懊悔我們為什麼沒有更早地相愛?更早一些——」她喃喃地說,彷彿要追回逝去的少女時代。
「不!你聽我說,我——怎麼跟你說呢?」韓子奇茫然地抬起頭,幽暗的燈光下,他彷彿又回到了人間地獄般的倫敦,「是戰爭、毀滅一切的戰爭,令人絕望的戰爭!——」
「沒——」
女人的不幸,莫過於發現丈夫另有新歡;男人的恥辱,莫過於向妻子招供外遇。而這「新歡」,這「外遇」,卻又出白同一個家庭,同根相生的姊妹!命運啊,為什麼這麼殘酷?
「不!新月永遠是我的女兒,你給我留下她!我求你了!」韓子奇顫抖著,撲通跪在了地上!
「嘿,好玩兒咳!外國有薄脆嗎?」
十年來,「博雅」宅第一次響起這樣的歡呼。
「甭跟我翻老皇曆,她不是我的妹妹了!」韓太太胸中燃燒著仇恨,但這一個巴掌打過去,自己也十指連心地疼,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玉兒,我在呢,在你身邊。」他撫著她。
韓太太伏在枕頭上,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大姐,衝您這句話,我也得顧這個家呀!」韓太太的眼裡不覺也閃著淚花,但她決不讓眼淚和情感模糊了自己的一定之規,咬了咬牙,聲色俱厲地說,「這件事兒,外邊兒的人可誰都還不知道呢,我讓它從今兒起就泯滅了,您可誰都不許告訴,連天星都不能讓他知道一點影兒,我不能讓我的孩子瞅著他爸爸不是人!您要是洩露出去半個字,咱姐兒倆的情分就算到頭兒了!」
恍惚之間,彷彿十年的歲月退去了,他清晨出門,日暮還家,像往常的無數個黃昏一樣,他勞累了一天,回家來了。他踏上那五級石階,伸出右手,拍著銹跡斑斑的銅環。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你說吧,我聽你的——」
韓太太頓時如雷殛頂,她的精神寄託,她的幸福憧憬,十年來她苦苦盼來的美夢,在這一瞬間被擊碎了;她所信賴、所依靠的丈夫,她心目中最完美的男子,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頂樑柱,坍塌了,折斷了,垮了,完了!她感到渾身的血脈都凍住了,手腳都麻木了,連嘴唇都冰冷了,「好哇你個沒良心的!我們在家吃苦受罪下『多災海』,你倒在外頭花哨上了!什麼騷娘們兒、浪|女人、狐狸精迷上你了?」
「噢,我還是一個活著的人——」她的聲音微弱而顫抖,「一個活著的人,我——有權利生活,有權利愛!」
「這——這不是『哄禿老婆上轎』嘛,能糊弄幾時?」姑媽尋思著,極認真地考慮韓太太提出的方案,好像她們倆是正副內閣總理大臣,有權決定他人的命運,「不成,不成,明擺著一個這麼大的孩子呢,一張嘴就叫『爸爸』——」
「啊,你也是一個——懦弱的人,和我一樣!是人毀滅了人,毀滅了自我!奇哥哥,我們是人,活著——就應該像一個人,有愛的權利!」
過去就是帝王廟。
「快躺下吧,哪兒也不如自個兒的家好啊,在外頭,誰給你鋪床疊被?」韓太太扔下炕笤帚,脫鞋上床,跪在那兒把被子攤開,並排鋪好,轉過身來瞅著韓子奇,「還耗什麼?你不睏?」
好興致突然被攔腰截斷了,她神色慌了,手剛扶著西間的門框,就看見韓子奇跪在地上,無聲地拂拭那塊奇珍齋大匾!
「不敢走?」梁冰玉微張著嘴,吸進一股絲絲的涼氣,她覺得自己那顆灼熱的心在收縮,在冷卻。
「不,我不知道——走的時候根本不知道她自己跑出來了,你——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走,我們沒有——」韓子奇極力想把事情說清楚,卻語無倫次,越說越不清楚了,「我沒有——她就像我的親妹妹,她還是個孩子!在外邊,我供她上——牛津大學,我沒有——後來——」
梁冰玉不再流淚,沒有淚水的眼睛更清亮了;她不再痛苦,痛苦都已經過去了。十年認識了一個人,三十年懂得了人生,這不也是付出的歲月換取的收穫嗎?她比過去聰明一些了,她不再糊塗了!
似水柔情溫暖著她,也溫暖著韓子奇,難忘的歲月在他心頭重現,「我是一個不懂愛情的人,是你讓我懂了,你給了我愛,它也許來得太遲了,所以才顯得更珍貴!」
平則門,拉大弓,
他沒有再說下去,以後的一切都不必說了。他默默地望著梁冰玉,心中那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似乎清晰了。
「爸爸——」小姑娘受到了鼓勵,哭著叫著朝韓子奇撲過去。韓子奇一把摟住女兒,把臉貼在她那柔軟蓬鬆的黑髮上,肩胛、脊背都在抽搐!
「『人格』?什麼叫『人格』?就是吃人飯說人話不幹人事兒?」韓太太轉過臉,瞪了韓子奇一眼,「我本想把你搞出來,還搭什麼茬兒?別給臉不要臉!」
「喲,你倒還有說不完的理?」韓太太的主攻方向始終對準梁冰玉,「你在外頭念的什麼洋書哇?越念這臉皮越厚,添了私孩子倒是你的光彩了?聽聽,說得多順溜兒哇,『她是韓子奇的女兒』,那你還是韓子奇的老婆了?」
「真好玩,真好玩!」小姑娘掙脫了姑媽的懷抱,扶著欄杆往前跑,順著廊子跑到了西廂房廊下,「媽媽,這是中國的公園嗎?我們的家在哪兒?也這麼好嗎?」
「怎麼?你不想走?」
「她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你又不是賣給她終身為奴,走自己的路吧!我們離開她,把房子、財產、這兒的一切都留給她,我們問心無愧、兩手空空地去開闢自己的家!」梁冰玉心中已經做出了決斷,「子奇,奇哥哥,我們走!」
「這些話,怎麼能在你嘴裡再重複它!」韓子奇煩躁地打斷她,「你是純潔無瑕的,都是為了我,你才——唉!」
韓太太癡情的心破碎了。她要撕了這個負心的男人,這個停妻再娶的「陳世美」,站在當街罵他,當著街坊四鄰寒磣他,讓世人都知道平日裡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韓老闆是個什麼東西;讓他丟人現眼,身敗名裂,見人矮三分,今生今世抬不起頭來!但是,她不忍。他是誰?是和她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奇哥哥,是她在危難之際沒有嫁妝、沒有宴席、沒有賓客的「婚禮」中委身的丈夫,是在奇珍齋家破人亡之後重振家業拯救了梁家寡母孤女的恩人,是她那生在福地、長在難中、十一歲才見著親爹的天星的爸爸,戰爭拆散了這個家庭,他大難不死,又回來了,奔著娘兒倆來了,她恨他,但狠不下心去置他於死地!她要撕了那個盪|婦,那個勾引她男人的狐狸精,擰她的嘴,抽她的臉,往她身上啐唾沫,扭著她去遊街,讓兩旁世人、大人小孩兒都唾罵她那見不得人的醜事兒,臊得她一頭撞死在南牆上!但是,她不忍。她是誰?玉兒,五歲沒了爹,十二沒了媽,苦根苦苗苦孩子,在姐姐手底下長成了人,那情感一半兒像姐妹,一半兒像母女;玉兒大了,天下沒有不出門兒的閨女,當姐姐的把這件大事兒忽略了,誰知道她在「燕大」受了那樣的委屈?誰知道她在外國一耗就是十年?天下沒有不開的花兒,這十年裡頭姐姐能做了她的主?要是嫁了個黃頭髮、大鼻子的洋人,你也一點兒咒兒沒有!她還是小,還是傻,沒個管束太任性,一步走錯了,還能當真宰了她不成?當姐姐的恨她,但又有什麼法子啊?這個不爭氣的丫頭!
梁冰玉摟著孩子,朝這兩位討論對她們母女的處置方案的人投過來一個含淚的冷笑:「可憐,真可憐!我只知道戰爭是殘酷的,以為戰爭的苦難可以使人和人的感情更加靠近,卻不知道比戰爭更殘酷的是人!感情在哪兒?人性在哪兒?你們連一個兩歲的孩子都不能容,這一點兒做人的權利都要剝奪!她又不是我偷來搶來的東西,她是個小生命,是個人,她是韓子奇的女兒!她有權利叫她的爸爸!」
韓子奇顧左右而言他,極力迴避他無法迴避的抉擇。梁冰玉心目中的那個頂天立地、有膽有識的男子漢,像冰山一樣融化了,坍塌了。滿懷希望的人往往易於衝動,一旦失望了,反而倒冷靜了,「是啊,你到底為了什麼才回來的?」
她撫住他的手,男子漢的手,似乎又讓她感到了力量的存在。「是嗎?」她吻著那隻手,眼淚流在他的手上,「不,奇哥哥,這兒不是我們的家了,我們走吧,為了你,為了我,為了新月!」
「那怎麼不上家來?」
「是啊,我究竟回來幹什麼啊?」梁冰玉喃喃地說,捫心自問,她竟然連自己都說不清楚歸來的動機。是僅僅想回來看看這難忘的故土、看看姐姐,還是想永久地在這兒生活下去?這兒還住得下去嗎?生活之路的後頭有斷崖,前頭有絕壁,難道她沒有想到嗎?不,她想到了,正因為如此,她在歸來的途中才「近鄉情更怯」,每邁一步都意識到它的沉重和艱難。北平,「博雅」宅,不僅是她和韓子奇的家,也是梁君璧的家;梁君璧,不僅是她的姐姐,還是韓子奇的前妻!這個矛盾,難道可以調和嗎?正因為如此,她才在踏上故土北平之後,又遲疑地留住了腳步,暫時棲身於旅館,贏得一點喘息、一點思索、一點抉擇。而這抉擇竟是反反覆覆沒有結果!家,已經近在咫尺了,姐姐在那裡等著她呢,奇哥哥也在那裡等著她呢,她為什麼要自己把自己拒之門外?正因為如此,她不再猶豫徘徊,不再等待任何人的允許,回家來了!後果是什麼?她不知道!踏進家門之前,她不能抵禦對姐姐的思念,也許是蘊藏在血液中的這種力量,推著她不顧一切地向前走,哪怕前頭是風,是雨,是山,是海——現在,迎接她的是仇恨,來自姐姐的仇恨,她又將怎樣抵禦啊!
「大姐,您真可憐——」梁冰玉鄙夷地斜睨著姑媽,這個貧窮而又苦命的女人,使她猛醒了:在中國,要做個女人,只能做這樣的女人,愚昧、麻木、自賤、自辱,持家的奴僕、生育的工具,男人的附庸,哪裡還談得上什麼愛的權利?這裡不承認愛,只承認婚姻——形式的、畸形的婚姻!更可憐的是,男人這樣看女人,女人也這樣看女人!「您——把我看成什麼了?是韓子奇的小老婆?」
梁冰玉在院子裡站住了,無言地回過頭。她懷抱中的女兒掙扎著伸出手:「爸爸!——」
「不,我——反正是睡不著,」韓子奇無力地坐在椅子上,「——睡不著,還不如在這兒坐一宿——」
韓子奇整日整夜地守在她的床前,餵她水,餵她飯,強迫她珍惜自己的生命:「玉兒,不吃東西是https://m.hetubook.com•com不行的。你病了,得想辦法去看看——」
她感到那隻手在痙攣。
「得,進屋吧,」姑媽抬起袖子,擦著欣喜的淚,「瞧瞧,這一見面兒,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留下了。
「她!」梁冰玉被這個字從短暫的沉醉中驚醒了,「你和她——也有這樣真摯的愛情嗎?」
「噹啷!」剪子落在了地上!
梁冰玉猛地甩掉他的手,推開他,站起身來:「韓子奇啊韓子奇,你也算個男人?」
「早吃了,都上學走了!你們還不快著?」
韓太太把煤油燈擱到床頭櫃上,轉身抄起掃炕笤帚,打掃著床單。其實,那床單她剛才已經掃得纖塵不染了,靠北牆整整齊齊地疊著兩床棉被,東頭床欄邊,並排擺著一對兒枕頭,比翼雙飛的鳥兒似的。
她細細地理好新月的衣服、鞋襪、手絹兒,恨不能把一切都給女兒留下,連同她那顆慈母心!
世界重新開始了,兩個人的世界!不知道它是罪惡、是苦難,還是幸福、是希望?兩個靈魂的垂死掙扎,兩個靈魂的遙相呼喚,兩個靈魂的猛烈撞擊,兩個靈魂的痛苦呻|吟。是人毀滅了人,還是人拯救了人?
「是為了把『玉王』的旗號打回北平,重新開始你的事業?——」
「我不知道,」梁冰玉說,「我愛他,他也愛我,我們就結合了,事情就是這麼簡單。至於你,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姐姐,也曾經是韓子奇的妻子,但那已經是過去了!」
亨特醉了,麻痺了,睡去了。「但願長醉不願醒」,並不僅僅是中國的人生哲學;「患難見真交」,也不僅僅是漢字寫成的諺語。在逃避人生的地穴之中,也有真摯的友誼,真摯的愛。
這個主兒一連跑了好幾趟,還給韓太太提溜了茶葉,給天星帶了吃的。頭一回,韓太太帶答不理;第二回,婉言謝絕;第三回,沉吟不語。果真除此之外再也沒路可走了嗎?沒有了。她不是怕駁人家的面子,是怕東西在外頭招來更大的災禍。要是店裡遭了搶,她找誰告狀去?找日本人?那不是自個兒找死嗎?
「奇哥哥——」她哭著,笑著,呼喚著,還是兒時叫慣的稱呼,還是初做新娘時親暱的稱呼,還是十年來夢裡相逢時情意綿綿的稱呼!
「外國有這樣的房子嗎?」他指著裡面的院子。
「怎麼的了,你?」韓太太好笑地瞅著丈夫,「是不是睡外邊的地窨子睡慣了,回到家裡倒擇席了?賤骨頭不是?」
「我不能失去這一切!玉,是我的生命——」
「為什麼不許我叫爸爸?」小姑娘委屈地哭著說,「爸爸不是舅舅——」
他奔上前去,扶起她,「璧兒,璧兒——」他低低地叫著她,彷彿還是二十年前那個事事處處都要依仗師兄扶持的師妹——不,十年沒叫,已經口生了!
「坐下呀,快坐下,」姑媽扶著椅子,招呼韓子奇,現在主人倒像客人了,「大老遠地回來,快坐下歇歇!」
天星掙脫了父親,撒腿就往裡院跑,大張著兩手,直著嗓子地喊:「媽!快看,快看,爸爸回來了!」
歷史從來都是即興之作。而當它成為歷史,才被千秋萬代喋喋不休地評論。而無論是怎樣評論吧,都不能改變它的曾經存在,只有從偶然中尋找必然,使它順理成章。
韓子奇沒有回答,緩緩地垂下頭,雙手支著沉重的額頭。
「啊?我爸?」天星那黑亮的眼睛疑惑地閃了閃,突然迸射出狂喜的火花,兩串淚珠滾落下來,「我爸——我有爸爸了!」
這時候,倒有人上門來了,不是求她僱傭,是要買她的奇珍齋!賣?說什麼也不能賣哪,奇珍齋是梁家的祖業、韓家的命|根|子,賣了店、砸了牌子,「玉器梁」、「玉器韓」就算完了,在行裡頭,在兩旁世人眼裡,就一個跟頭栽到底,威風掃地了!
「不,玉兒,我們不能——」
「我不能沒有我的事業,我的事業在中國——」
「不,」他的肩背一個戰慄,「我不後悔!」
一團熒熒的光亮往東間臥室走去,韓子奇默默地跟著她,遊魂似的。
「噢,我們經過上海的時候,她在那兒停了停,有點事兒要辦,」韓子奇極力使自己的神情自然,現在,他只能暫時說到這兒,「我先回來了,晚兩天,她也就到家了。」
她坐起來,從小皮箱裡抽出幾張信紙,捻亮煤油燈,感情的洪水在筆下湧流,她給女兒留下了一封字字和著淚水的信,這封信,她將封起來,交給韓子奇,要求他答應她最後一點也是唯一的囑託:永遠也不要對新月提起我,不要讓她感到自己是個沒有媽媽的孩子,等到她長大成人,念完了大學,再把這封信交給他!
姑媽又在感嘆了:「瞧瞧,甭管跑得多遠的,都有個下落,說來就來了,怎麼我們那爺兒倆釘今兒沒個影兒呢?」
姑媽又在抬起袖子擦淚了,她忘記了早晨還在自嘆是外人,現在卻毫不見外地分享這骨肉團聚的喜悅了。「姐兒倆進屋親去!」
「真要走嗎?」這不堪設想的打擊真的落到了韓子奇的頭上,落到了他的心上,他感到自己的心臟和整個身體都在驟然下沉,彷彿腳下是無底深淵、萬丈波濤,他不知道一旦失去梁冰玉,他將怎樣生活?他像一個行將溺死的人,本能地要呼救,要求援,奔過去抓住梁冰玉的手,「冰玉,你不能走,我離不開你!」
「這兒沒有玉兒,站在你面前的是梁冰玉!」
四牌樓東,四牌樓西,
「呸!」韓太太憤然啐罵,「韓子奇娶小老婆也輪不到她,這個不知道寒磣的賤貨!天底下有親姐兒倆嫁一個漢子的嗎?」
「是——我知道——」韓子奇垂著頭,囁嚅著說。
「姐姐!」梁冰玉痛哭失聲,伏在姐姐的肩頭,貼著姐姐的臉,「我這不是回來了嘛,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不礙事的!又不是我請他們大夥兒吃『滾蛋包子』,他們樂意走,我還不留呢!」韓太太敢作敢當,好馬不吃回頭草,她甚至慶幸這幫不識好歹的奴才來了個「伙辭東」,正好順水推舟「一筆清」,還不用花錢打發他們走呢,倒省了一筆開銷,「花錢僱人,還怕找不著比他們強上九成九的賬房、夥計?只要我這兒言語聲兒,說奇珍齋要用人,那些自個兒開不起鋪子、夾包袱皮兒摟貨的主兒,誰不願意來?準得擠破門!」
「嗯?你是——月亮?對了,你叫什麼名兒來著?」
韓子奇雙手捂著臉,他沒法兒說。
韓子奇隨著妻子走進上房。畢竟離開十年了,他像在夢中似的環顧著室內的一切,雕花隔扇,硬木桌椅,鑲了螺鈿的長案,紫釉瓷瓶,插著顏色已經發暗的孔雀羽毛——一切都還在,還照老樣子擺著,只是顯得陳舊了,冷清了。
「是的,你是個好姑娘,人生才剛剛開頭兒啊,真主會賜福給你的!玉兒,你應該有勇氣,往前走——」他這樣說著,其實連自己也不知道前面是什麼。
人生是一場夢嗎?不,夢醒之後還可以忘卻,人生可以忘卻嗎?
精雕彩繪、紅柱碧欄的垂華門前,是一個彩色的世界,兩個小兒女的世界。這個世界,沒有憤嫉,沒有仇恨,沒有爭鬥,沒有傾軋。這個世界是夢,也是現實。
梁冰玉跨出「博雅」宅的大門,迎著寒風、踏著夜色走去了,連頭都沒回。她把這裡的一切都忘了,耳邊只縈繞著一個聲音:「媽媽——」
事非經過不知難,沒有韓子奇在家裡當家做主,韓太太才知道了掌管一個大買賣是多麼的不容易,才知道了韓子奇的十年創業費了多少艱辛。現在,家業落到她手裡,竟連「維持」的本事都沒有了!
姑媽慌著抓住韓太太的手:「可不能!不能動手!天星他媽,玉兒姑娘長這麼大,你也沒捨得動過她一指頭——」
「為什麼?」
「她——」韓子奇的臉色黯淡了,悵然地張著嘴,不知道該怎麼向他們說玉兒的事兒。
「怎麼著?」韓太太心頭火起,她的忍耐已經到了最大限度,「我可是把苦處都往自個兒肚裡嚥,把面子都給了你們,你們倒還不答應?你當這是在曉市兒上買東西呢,跟我討價還價,得寸進尺?你還憋著什麼狗雜碎?說!」
「外頭該著人家的賬?」
「玉兒,你——」他惶惑地轉過臉,「你是怎麼了?這兒也是你的家呀——」
主啊,這是穆斯林祈福的呼喚,求助的呼吸,討赦的呼喚!當穆民們被錯綜複雜的人情世事所纏繞,陷入了不能自拔的羅網和泥淖,就只有把命運交給萬能的主,請主來給以裁決了!
他不語,只是嘆息。手揉搓著臉頰上的褶紋,彷彿這樣可以撫平傷痛似的。
「哎呀,這是怎麼說話呢?」一個婦人的聲音,隨著腳步聲傳過來,「外邊是誰呀?」
「天星他媽,你就少說兩句吧!」姑媽為難地在中間周旋,她弄不清自個兒該向著誰,瞅著誰都心疼。現在,姐姐佔了上風,她就覺得妹妹可憐了,扶著玉兒的肩膀,把她推到桌邊,按到椅子上,「玉兒妹妹,喝口水,瞧瞧這嘴唇兒都是乾的!出門在外的人,還能不惦記著往家奔?甭管在外頭有過什麼差池,只要平平安安地回來了,就得念『知感』!叫我說,回來得對!」
韓子奇碎裂的心被淚水浸泡,使他從麻木中痛醒了,他想起了奇珍齋的第一次破產,想起了師傅梁亦清,那是他今生今世永不能忘懷的!梁亦清生前並不是他的岳父,永別之際他還是叫著「師傅」,二十多年之後的這一聲「咱爸」,喚起了他多少情感,那原是父子之情都不能相比的!師傅「無常」之前沒有來得及臨危託孤,但是親密無間的兄妹情結卻把他和璧兒牢牢地連在一起了,「奇哥哥,你娶了我吧!」這就是奇珍齋東山再起的根基。奇珍齋是梁家的,不是你韓子奇的,你有什麼資格譴責師傅的遺孤呢?如果沒有璧兒這個剛強的長女,也許後來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啪,啪,啪——」外邊有人敲上門了。
「叫——叫姑媽吧。」梁冰玉說。
姑媽一點就透了,「快著吧,天星,你爸也睏了!」
「二月二,龍抬頭」。驚蟄的雷聲搖撼著凍土,蟄居在洞穴中的昆蟲蛇獸從冬眠中醒來了,沉睡的龍也醒來了,緩緩地抬起那僵木的頸項。這一天,是華夏古國的「中和節」,百姓們把元旦祭祀餘下的餅,用油煎了,熏蟲兒;用草木灰圍繞宅院、水缸蜿蜒迤邐撒成「引龍回」;吃「龍牙」即水餃,吃「龍鱗」即春餅,吃「龍鬚麵」;給孩子理髮,稱為「剃龍頭」;婦女不動針線,以免傷了龍眼;端了蠟燭照房子照牆壁,「二月二,照房樑,蠍子蜈蚣無處藏」——八年的禁錮,使人們把這些都忘了。當一九四六年的早春二月降臨北平的時候,瓊華島下的湖面還封著薄冰,裹著枯黑的殘荷;正陽門箭樓的琉璃瓦上還蒙著厚厚的塵灰;大柵欄街旁商店的布招還在朔風中顫抖,稀稀落落的行人躬腰縮頸;恐懼兵燹的百姓還在緊閉著院門。對這個「中和節」,連漢民族好像也無動於衷了,更何況與此沒有什麼關係的穆斯林!龍似乎還沒有醒來。
客廳裡,取暖的火爐,煤球燒得正旺,發出「啪,啪」的爆裂聲,爐口上坐著的大銅壺,水在沸騰,噗噗地冒著白汽。
天星一回來,家裡的軒然大|波就戛然而止。韓太太收住了震怒,梁冰玉藏起了痛苦。天星,這就是那個從小在小姨懷抱中撒嬌的天星,就是那個用稚嫩的字體寫著「爸小姨快回來」的天星,他的脖子上至今還戴著小姨留下的翡翠如意。他在小姨心中的地位不亞於親生的女兒,小姨回來,不是急著要看天星嗎?
「喲,我可不懂這一行,又不是開飯館兒!」姑媽說,「你雖說是門裡出身,可到底也沒管過櫃上的事兒,成色啦,價錢啦,恐怕也弄不太準。咱們也不識個字,連賬都沒法兒落。再者說,家裡店裡兩頭兒跑,這可不是娘們兒家能成的,日本人在街上瞅見女人就嚷『花妞妞』,嚇死人了——」
一個中年男子出現在「博雅」宅的大門前。他孑然一身,手中只提著一隻棕色皮箱。蒼茫暮色中,他步履匆匆地走進這條熟悉的胡同,褐色牛皮鞋的硬底踏著灰黃的土路,發出並不清脆的橐橐聲。那腳步由於急切而顯得有些踉蹌,以至於好幾次左腳撞了右腳,右腳絆了左腳。
「當然是!」梁冰玉的回答竟出人意外地肯定。
「唉!」韓太太無力地發出一聲又怨又怒又憐又悲的嘆息,「把她接回家來吧,家醜不可外揚,過去的事兒都壓在舌根底下吧!她沒死在外頭,也是為主的祥助,回來了,我不打她,不罵她,連大姐都不能讓她聽出影兒來,就算混滅了;過些日子給她找個主兒聘出去,當姐姐的也就盡了責任了。往後永世不來往,也不想她了!你也永遠不許再答理她!」
他們坐得那麼近,又那麼遠。彷彿在兩人之間有一道鐵柵,彷彿窗外有監視的眼睛。
一家人還圍在飯桌邊,向他問這問那,說不完的話。煤油燈芯在熏得發烏的玻璃罩中靜靜地燃燒,輻射出柔和的光輪,溫暖而朦朧,使韓子奇想起在亨特家的地下室裡那昏黃的燭光。綿綿夜話千萬里,面前的人卻改換了,這是夢嗎?
「我的家?我的家沒有了!」她頹然垂落兩隻空空的手,撫在自己的膝上,「沒有了!我的家在奇珍齋後院那低矮的小房裡,窗外有陽光,有花兒,石榴、牽牛、草茉莉、指甲草,很香呢;屋裡有溫暖,媽媽給我做糖餑餑、豆沙包兒,很甜呢;夢中有催眠曲,爸爸深夜還在磨玉,『沙,沙——』很美呢。可惜都沒有了,我再也沒有那個家了,只留下美好的回憶!那個家,雖然貧困、狹小,生活得艱難,可我總也忘不了啊!沒有了,沒有了——」
「這話倒對,」姑媽說,「敢情外國打得比咱們這兒還邪乎?你這是躲一槍、挨一刀,主啊!」
他不語,呆呆地望著頂棚。
上房裡沒動靜。那就讓天星先吃了,打發他上學去。甭叫那兩口子,昨兒晚上說了一宿的話兒,讓他們多睡會兒!一等二等還是沒動靜,這燒餅可要涼了,薄脆可要皮了!最可惜吃的是廚子,姑媽很有一種懷才不遇的遺憾,她沉不住氣了,就走到上房廊下,先咳嗽一聲,才說:「我說——天星他爸起來了嗎?」
「聽聽!大姐您聽聽!」韓太太嘴唇直哆嗦,「這麼『爸爸』、『爸爸』地叫,這不是在抽我的臉嘛!」
萬般無奈,韓太太向命運屈服了,到底走了那條過去連想都沒想到的路:把奇珍齋「倒」出去了。她堅持留下了幾件貴重的東西,其餘的貨物,連櫃檯、桌椅、貨架、房子統統作價歸了人家,簽字畫押,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她流著眼淚收起了奇珍齋的大匾,心都碎了!
「說不說?你不說我這就死在你臉前頭!」
他回到上房,韓太太正在東間臥室裡做夜間的宵禮,虔誠地感激萬能的主,送她的丈夫平安歸來。韓子奇不打擾她,推開了西間隔扇的門。裡面很暗,一股久無人住的陰潮氣息。他回身端起了客廳裡的煤油燈,走進闊別十年的書房。
「早知道這樣兒,何必上那兒去呢!」韓太太聽得一陣後怕,「你帶走的那些東西,也都毀了吧?自找!」
他走到院子裡,外邊是幽幽的夜色。沒有月亮,沒有星星,黑沉沉的天井中,只有窗紙透過來的一點黯淡燈光,海棠和石溜的枯枝把窗紙切成「炸瓷」似的碎紋。簷下的遊廊,廊下的石階,階下的雨路,路又連著石階,木雕影壁,垂華門,這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銘記在心的,即使沒有任何光亮,他也瞭如指掌。他撫摸著廊柱,撫摸著黃楊木雕影壁上四扇不同月色的浮雕。以為要失去的,卻留下來了,付出的只是:歲月。歲月是留不住的。歲月留給人的是創傷,在倫敦,在北平。北平並沒有經受倫敦那樣的轟炸,所以「博雅」宅還在,這令他有一種失而復得的感慨。但是,奇珍齋卻失去了,為什麼會失去呢?
人生從來沒有藍圖,度過了人生,才完成了人生。
「那可不?姑娘嫁到天邊兒,娘家還是自個兒的家!」姑媽感嘆道,「回來就還住西廂房吧,這是你的老地方,前些日子接到了信,天星他媽就叫我把西廂房給你收拾出來了,什麼時候到家,都現成兒——」
「姐姐——」當面羞辱使梁冰玉難以忍受https://m•hetubook.com•com,「姐姐,請你尊重別人的人格——」
韓子奇卻無力地把腦袋垂在椅背上,睡著了。他實在是太累了。
「我不怪你,璧兒,」他叫著她,撫著她的肩,「怪我這個無能的男子漢,沒擔起沉重,在最緊要的時候,我跑了——」
歷史是人的足跡。但並不是所有留下足跡的人都敢於正視自己的歷史。
爆炸震撼著地穴,威脅著脆弱的人生,他真希望就此和玉兒一塊兒告別人生,免得她一個人到另外一個世界上去受苦,沒有人來聽這個孤獨的冤魂的訴說。死去吧,死去!這個世界,不留戀了;中國,北平,不回去了!
這個從記事兒起就沒有享受過父愛的孩子,對天外飛來的父親是那樣新奇,還不懂得體貼。韓子奇片刻的逃遁,又被他晃醒了。
「哎,哎,」姑媽答應著走出去,還在擦眼淚,「瞧我這一著急,都沒想起來沏茶——」
「是啊,」韓太太冷冷地說,「你們都沒錯兒,都是我的錯兒,是我養漢子,丟人現眼了,祖輩的門風都教我給敗了,墳頭痛下亡人的臉都叫我給抓了,我該跟你告饒兒!」
韓太太氣得吃不下飯,姑媽急得團團轉。
姐兒倆哭哭啼啼往上房走。小姑娘跟在梁冰玉身邊,小聲地問:「媽媽,她是誰?也是我的姑媽嗎?」
「沒有。」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突然像被扎了一刀似地跳起來:「噢,我可是真傻,真傻!怎麼我那會兒就沒住這上頭想呢?你們是早就捏咕好了的:一個先出門兒,一個後追上去,到外頭再碰面兒,還假模假式地往天星身上塞張條子,算是跟我打了招呼了,糊弄我這個傻沒心的!你們跟我弄彎彎繞兒,我對你們可是實打實,一個是我孩子的爸爸,一個是我親妹妹,我做夢也沒敢往這兒想啊!韓子奇,你這個沒人倫的東西,我爸爸我媽是怎麼對待你?我是怎麼對待你?玉兒她——她也跟你的親妹妹是一個樣啊!」
韓太太的心情興奮起來,他知道丈夫帶走的都是頂值錢的東西,有了這批財寶墊底兒,她就不擔心以後的日子了,「東西回來了,人又沒受閃失,咱還怕什麼?又有奔頭兒了。緩一緩,把奇珍齋的字號再掛起來!」
「玉兒!」一聲發自肺腑的呼喚,韓太太奔下石階,抱住了向她走來的梁冰玉,捶打著她的肩背,「玉兒,玉兒,我苦命的妹妹!你當初不該走,不該走啊!」
韓子奇脫下大衣,遞給姑媽,坐在椅子上,把站在旁邊的天星攬在懷裡,滿腹的話不知從何說起,「天星都這麼高了,我還是老記著他小時候的樣兒——」
那個不友好的男孩站在她的身後,個子快趕上姑媽高了,穿著對襟兒小襖,臉圓圓的,膚色黧黑,厚嘴唇緊繃著,好像隨時在防範什麼威脅和攻擊。
第二天,天色還沒有破曉,上房臥室裡,韓太太朝著聖地麥加的方向,虔誠地做晨禮。
地穴在災難中沉睡。人們今天一起活著,也許明天就一起死去。
「她得走!走得越遠越好,永世也別回來了!」兩行熱淚從韓太太蒼白的臉上流下來。驅逐情同手足的妹妹,她也是痛苦的,但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門吱呀一聲開了。姑媽望著這個陌生的不速之客,一臉的驚惶,正待要再關上門,他已經邁進門檻了,熱熱地叫了聲:「大姐!」
韓子奇臉上卻不見笑意,倦怠地靠在太師椅上,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幾萬里的輪船,幾千里的火車,無窮無盡的煩愁,已經使他筋疲力盡;況且,他的路還沒走完呢,亂麻似的岔路口橫在他的面前,他還不知道該怎麼走,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能力、有勇氣走下去呢。
「啊,奇珍齋已經倒閉了!」他淒楚地說。
「我——有嗎?」他問著她,也問著自己,「我可以愛嗎?」理智在和血肉之軀搏鬥,他在心裡編織著層層羅網,把自己牢牢地束縛,而這羅網竟然又鬆散無力、不堪一擊,被他自己衝破了。他懷抱之中的這個天生麗質卻多災多難的姑娘,這個溫情脈脈卻被拋到無情世界的姑娘,她究竟是誰啊?不,他們沒有共同的血緣,沒有不可逾越的障礙,是同命相連的兄妹,又是各自獨立的兩個人:男人和女人!
倆人每人啃著一張薄脆,倚著垂華門,你看我,我看你。天星真喜歡這個小妹妹,她的臉,那麼白,那麼光滑,像玉,像花瓣兒。她的嘴,那麼小,那麼紅,像瑪瑙珠兒,像櫻桃。她的眼睛,那麼大,那麼黑,還有點藍瑩瑩的,像——他想不出像什麼,像讓人看不夠的畫兒,猜不透的謎。她的白毛衣真好看,紅裙子真好看,咦,冷天還穿裙子?噢,腿上穿著厚襪子呢。她的小皮鞋真好看。她頭上的蝴蝶結真好看。她說話真好聽,會說中國話,還會說外國話!
「啊?帶回來了?」韓太太喜出望外,「你擱哪兒了?」
「玉兒!你不能走——」俯在隔扇上的韓子奇突然驚惶地抬起頭,發出一聲慘叫。
「我——我什麼也沒說啊,」韓子奇躲開她的視線,轉過身去,把頭埋在燈光的陰影裡,「我知道,你是個自重的人——」
姑媽早早地起了床,慌著上街買來了芝麻燒餅、焦圈兒、薄脆,這都是天星他爸過去愛吃的,在外國橫是沒地方買去,回來準饞北平的吃食,叫他好好兒地回回味兒吧!
「我哪兒能對旁人說?咬爛舌頭往肚子裡嚥,『無常』了帶到墳地裡去!」姑媽冷著臉,賭咒發誓,「可就怕瞞不住!她是個大活人,又不是件兒東西。往哪兒掖、往哪兒藏?」
積聚得太久的手足之情,都在這一刻爆發了,璧兒、玉兒,這一對兒梁家的明珠,這一對兒骨肉同胞,該怎麼表達她們刻骨銘心的情誼、牽心動腑的思念?除此之外的一切,統統都忘記了,姐妹就是姐妹,姐妹永遠是姐妹啊!
「哼,我可沒你那麼賤!」韓太太不屑地扭過臉去。
「是為了保住這個家,不讓天星成為沒有父親的孤兒?——」
「奇哥哥,我沒病,是我的心——死了!」
韓太太不安地瞟了她一眼:「先別亂他的心了!」
「不,我沒有勇氣,我怕;我愛人生,可是,愛,是罪惡——」她瑟瑟發抖。
「天星他媽,這事兒可鬧大發了!」姑媽說,「店裡一個人兒不剩,怎麼擊鼓啊?」
「瞅瞅,瞅瞅,親的切不斷啊!」姑媽證實著她的論斷,禁不住又抬起袖子擦眼淚了。
「我——心裡煩——」韓子奇不得已抬頭看看她,話說了半句,又停住了,那雙陷在眉弓下的眼睛,竟然黯淡無光,像個半死不活的人。
「主啊!」姑媽急得手忙腳亂,踉踉蹌蹌奔下台階,「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歷史是無法重寫的。不管它是牽動億萬人的命運的一場巨變,還是值不得寫在紙上的區區凡人的一段尋常經歷。
他不語,顫抖的手撫摸著她的頭髮。
「是嗎?——」
韓子奇頹然垂下了頭,頂棚上的那個魔影猛地撲下來!
「噢,月亮?我也是月亮啊!」
「你,也離不開這個家啊!」梁冰玉冷冷地抽出自己的手,「不要這樣,生活中又不能演戲,我不希望悲悲切切地分手,平靜些,讓我們——微笑著向過去告別!」
小姑娘嚇哭了,依在梁冰玉身邊:「媽媽,我怕——」
韓子奇洗了澡,換了中式衣裳,吃了飯,天已經黑定了。
一封濺著大西洋海水、染著英格蘭硝煙的家信送到了韓太太的手裡,那封信的措詞,淒涼得猶如夢中的譫語:我們還活著。你們還活著嗎?
「煩?煩什麼?有話就跟我說,是不是在外邊兒惹了什麼爛兒了?」韓太太心裡直打鼓,又為丈夫著急了,頭腦裡冒出一串但凡她能想得到的惡話,一個個地試著問,「是那個洋人亨特坑了你了吧?把東西昧下了?你不敢告訴我?」
誠然,梁冰玉是有罪的,韓子奇是有罪的。他們的結合,沒有「古瓦西」,沒有證婚人,沒有婚書,也沒有舉行宗教儀式,當然是非法的,是真主和穆斯林所不能容忍的!在穆斯林世界,已婚者犯通姦罪和殺人、叛教並列為三大不可饒恕的罪惡,《古蘭經》明確訓示:「淫|婦和姦夫,你們應當各打一百鞭。你們不要為憐憫他倆而減免真主的刑罰,如果你們確信真主和末日。」更何況,梁冰玉和韓子奇是什麼關係?她是他的合法妻子的親妹妹,《古蘭經》中赫然載有這樣的戒律:「真主嚴禁你們——同時娶兩姐妹」!
四牌樓底下賣估衣。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歷史,顛倒的歷史,混亂的歷史,毀滅文明、毀滅生命、把人推到死亡的邊緣、推到曠古的原始狀態的歷史!
沒人應聲,她只聽到了一聲嘆息。這是怎麼回事兒?樂還樂不夠呢,哪有嘆氣的理兒?上房的門沒上閂,她一拉就開了,一邊納悶兒一邊走進去,東間裡頭的情景嚇了她一跳:一個趴在枕頭上掉淚,一個坐在椅子上嘆氣!
「你的名兒也好聽啊,新月——」
「妹妹,薄脆好吃嗎?」
「你別說了,別折磨我了,回來是我的主意——」韓子奇望著失神的梁冰玉,心中無比沉重。他走過來,提起那把銅壺,沏上一碗茶,往前推了推,望著梁冰玉。
「韓太太!您怎麼賞我這麼大的臉呢?我這兩下子,跟老侯提鞋都夠不著,既然連老侯都玩兒不轉,我就更得掂量掂量了。得了,您另請高明吧!」
媽媽是在夜裡走的,那個夜晚很黑,很冷,沒有月亮。農曆的二月初三,天上的新月還沒有出來。
姑媽滿臉是淚,輕輕地走到她的身後。「我說——」姑媽真是糊塗了,竟在這個時候來打擾她,「咱姐兒倆再商量商量,非得把玉兒趕走不成嗎?」
不論禍福凶吉,
驚喜使韓太太幾乎昏厥。覆信寄往倫敦,信封是韓子奇自己用英文寫好了在信中附來的,裡面的信紙上卻是稚嫩的孩童字跡:「爸爸小姨快回來吧,媽媽想你們。」這封信寫得無頭無尾,短得像電報,卻傳遞了最重要的信息,表達了最深切的思念,遠比請人代寫的文縐縐的「夫君見字如晤」之類言辭更能震動天涯未歸人的心扉!
「你把你自個兒也毀了!」
「這是唱的哪一齣?」她有意樂呵呵地問,心說準是兩口子昨兒晚上說起了這十年的苦處,免不了傷心落淚,她得沖沖這點兒晦氣,「大難都過去了,人回來了,還不該歡天喜地?走,擦把臉,吃早點去!」
這還算客氣的。
其實,即使她挽留妹妹,梁冰玉也決不會留下了,她非走不可,現在就要啟程了。她不能等到天亮,不能看著女兒醒來,一聲「媽媽」,會斷送她的一切,她必須走了!
「不能留她了!」韓太太喟然嘆息,「她造的這罪,退一萬步說,就是我能容,教規也不容啊!」
「你——沒有這個膽量?」梁冰玉的心越來越冷了,在海外相依為命十年的韓子奇,使她感到陌生了。這是那個在倫敦的玉展中當著幾千名觀眾用英語做滔滔不絕的演講沒有片刻的猶豫和絲毫的驚慌的韓子奇嗎?是那個不為利誘所動、斷然拒絕出售他的藏品、毫不可惜地丟掉成為百萬富翁的機會的韓子奇嗎?是那個耗盡了心血供她就讀牛津大學、把滿足她的願望作為自己的最大欣慰的韓子奇嗎?是那個在戰爭災禍中用熾烈的愛溫暖了她的心、拯救她的人生的韓子奇嗎?是那個徹夜守在產房門口、聽到新月的第一聲啼哭而欣喜若狂的韓子奇嗎?——應該是啊,怎麼會不是了呢?紛亂的思緒使她覺得這個韓子奇似是而非,變得模糊了,不易辨認了,也許她過去看到的一切都是錯覺?也許是他在一夜之間改變了面目?也許世界上本來就存在兩個韓子奇?她不敢再往下想了!「你——準備怎麼辦?」她問他,心在不安地悸動,「總不能真像她們說的那樣,『娶兩個老婆』吧?」
「那什麼,大姐,您去燒水,讓他好好兒地沖一沖;咱姐兒倆張羅著快做飯,熱熱乎乎地吃了,早點兒歇著。瞧他累的,鐵打的人也擱不住啊!」韓太太吩咐著姑媽,這繁忙,這體貼,是一個妻子最愉快的時刻。
「這,你就不必操心了,天下之大,總能有我容身的地方,女人沒有男人的保護也能活!既然我們錯誤的結合是羅網,是牢籠,那麼,擺脫了它,就是一個自由身了,這是我用過去的生命換來的,我將珍惜它!我相信我的餘生是快樂的,有新月給我做伴,我就是——最幸福的人了!」
「大姐,您別著急,」韓太太最怕聽她魔魔怔怔地嘮叨那的確「沒影兒」的事兒,在韓家團圓的時刻,更不願讓她傷心,就像過去千百次一樣地安慰她,「咱等著,人總有回來的時候!瞧,天星他爸這不就回來了嘛!您給他沏碗水去呀?」
她無力地撲在丈夫的肩上,歲月在心中痛苦地倒流!
更令人心碎的事兒還在後頭:出手之後的奇珍齋,三天工夫就在那高大的漢白玉門臉兒上掛起了新匾:匯遠齋,成了蒲綬昌的一個分號!原來,出面的買主兒只不過是一個幌子,不識字的韓太太親手在契約上按了手印,把奇珍齋賣給了有殺父之仇的「堵施蠻」;而被韓子奇擊敗的蒲綬昌,連價兒都不還地買下奇珍齋,也正是為了徹底毀掉韓子奇的家業和聲譽,由他來取代「玉王」的地位,他成功了!
「我——」
「外國真不好,外國什麼也沒有!」他非常自豪地笑了,「你瞧,這上面的山啊,水啊,樹啊,房子啊,雲彩啊,都是有本事的人刻出來的!上面還有四個月亮呢,四個月亮都不一樣——」
「主啊!」姑媽慌得手足無措,「這一家子打成一鍋粥,叫我勸你們誰?都別言語了成不成?事兒已然出來了,打吧鬧吧也是枉然,有話悄不聲兒地說,留神兩旁世人——」
韓太太臉色一沉,對姑媽說:「大姐!您都瞅見了吧?已然到了這一步,也沒法瞞著您了,他們在外頭做出了這樣的事兒,一個大姑娘帶著個孩子回來了,這叫我是死是活?」
誰也說不清那場戰爭消耗了多少鋼鐵,吞噬了多少生命,毀壞了多少家園,粉碎了多少美好的夢,改變了多少人生之路。善和惡在全世界搏鬥,德、意、日三個魔王攪亂了整個地球。面對共同的災難和仇敵,美、英、蘇、中和一切遭受法西斯蹂躪的人民攜起手來,東、西兩個半球都燃起了復仇的烈火。一九四三年九月八日,意大利正式宣佈投降,十月十三日,反戈一擊,對德宣戰。一九四五年五月八日,德國正式簽訂無條件投降書。八月十四日,日本天皇裕仁面無人色地發表了《停戰詔書》,宣佈無條件投降。飽嘗了戰爭苦難的全世界人民終於迎來了悲壯的勝利日!
「不,要是這些事兒就好了!」韓子奇失神地望著發黃的高麗紙頂棚,煤油燈把他的影子投射上去,腦袋像鍋蓋似的,黑幢幢猶如追蹤著自己的一個魔影,使他毛骨悚然,在陰冷的春夜,脊背和額頭上卻在冒汗,「我該怎麼跟你說呢?我——」
「不必說了,過去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我只想告訴你:我是一個人,獨立的人,既不是你的、更不是梁君璧的附屬品,不是你們可以任意擺佈的棋子!女人也有尊嚴,女人也有人格,女人不是男人錢袋裡的鈔票,可以隨意取,隨意花;女人不是男人身上的衣裳,想穿就穿,想脫就脫,不用了還可以存在箱子裡!人格,尊嚴,比你的財產、珍寶、名譽、地位更貴重,我不能為了讓你在這個家庭、在這個社會像『人』而不把我自己當人!你為了維護那個空洞虛弱的軀殼,把最不該丟掉的都丟掉了!十年了,我怎麼沒有認識你?瞭解一個人,愛一個人,是多麼艱難?你說你不後悔和我的結合,我不知道這話是不是真誠的,但是我現在後悔了,我錯了,從頭到尾都錯了!我還以為我得到的是愛呢,還以為你這個男子漢的肩膀能擔起愛的責任呢,原來你也和她一樣,根本不懂得什麼是愛情!我錯了,完全錯了!——」
「我倒『侮辱』了你了?你還知道害臊哇?要頭要臉還敢回來?」韓太太一句不讓,步步緊逼,「我還得請教請教你:你回來是幹嗎來了?是衣錦還鄉、光宗耀祖?是來拆家、掘祖墳?是想攛掇著韓子奇休了我,讓你們好好兒地過?還是打算在我手底下當個二房啊?」
「不該m•hetubook•com.com回來,我真不該回來——」她在這仇恨面前戰慄了!
「為了你,我一切都不覺得惋惜!因為我直到和你結合之後才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我真正愛的、永遠也離不開的,只有你!」梁冰玉深情地望著他,「你呢?你不會後悔我們這種不被人理解的結合吧?」
「倒是。這可怎麼辦呢?家裡也沒個主事的男人!」
梁冰玉整日整夜地躺在地下室裡的鐵床上,深重的創傷不但摧毀了她的心靈,也擊垮了她的肉體,她像一個垂危的病人,沒有任何力量再使她支撐著疲倦的生命站起來了。和亨特太太的沉默寡言正好相反,她無休止地向韓子奇訴說著最痛苦的一切:楊琛、奧立佛,奧立佛、楊琛,這兩個不同國籍、不同種族、不同靈魂的人,從兩面夾擊這個曾經兩度墜入愛河險些溺死的姑娘,使她不得安寧。人生本來就是短促的,而她才剛剛活了二十五年,就已經經受了太多的磨難。如果她現在死去,人生留給她的只有痛苦,只有悔恨。如果人生真有後世,她寧願自己的靈魂永遠忍受火獄的煎熬,也不願重新投胎做人,人生原來是這樣的殘酷!如果真主遲遲不肯召喚她離去,把她繼續拋在人間,吞吃自己摘下來的苦果,她將終生咀嚼著這苦汁,直到變成一個滿頭白髮、滿臉皺紋的老處女,度日如年地捱到末日審判的那一天,她回到真主身邊:主啊,我受到報應了!
幼小的新月,當然不會知道她的父母是怎樣把她帶到了人間,也不會知道那一段歷史在父母的心中留下的是怎樣的永難癒合的傷痕。
新月在度過有生以來最愉快的一個下午,她揪著哥哥的脖子,一顛兒一顛兒地享受「走馬逛北平」的樂趣,天星一邊爬著、蹦著,還氣喘吁吁地唱著數來寶:
「別,奇哥哥,」丈夫的體諒和寬容,是對妻子的最大安慰,對於一個沒有文化知識、沒有獨立職業、沒有事業追求而心中只有丈夫和家庭的女人來說,她所需要的,她所期待的,似乎也只有這些了,「好容易盼到你回來了,還能再叫你朝我告饒兒?別折我的壽了!人家都說,男人的心狠,你的心還是像過去那麼軟。奇哥哥,別難過,事情已然是這樣兒了,難過也是枉然,得珍重自個兒的身子。還是那句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人能平平安安地回來了,我還求什麼?再者說,你帶走的那些東西,萬幸都還能歸了家,我這兒也留著幾件兒呢,咱還能害怕吃不上、喝不上?」
「啊?你說還能怎麼著呢?」姑媽被她問愣了,實在無法理解這個做了「小」又不服小的女人,「你怎麼還可憐我?我這是可憐你呢!」
姑媽端起銅盆,剛想倒點兒熱水讓玉兒洗洗臉,這一聲「爸爸」,驚得她魂飛魄散,手裡的銅盆「噹啷」扔得老遠!「主啊,這是怎麼一檔子事兒?」
「那——就先把門兒關了,再慢慢兒地想法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玉器行裡有話:不怕三年不開張,開張就能吃三年!」
車伕等得不耐煩了:「太太,東西往哪兒卸?」
「喲!是抬槓拌嘴了?敢情倆人幹了一宿的仗?這是怎麼個話兒說的!到底因為什麼?天星他媽,有什麼話不能明兒再說嘛,這大喜的日子使什麼性兒?」
「知道?知道為什麼還這麼不要臉?」韓太太火冒三丈。
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無限——
「噢!快叫他來,新姑爺上門兒可是個大喜事兒——」
韓子奇的心酥了,他丟下皮箱,雙手摟住兒子,抱起來,把臉貼在那張圓乎乎、黑黝黝的小臉上,「兒子,我的兒子!我想了你十年!」
那隻三克拉藍寶石的戒指突然丟失了,韓太太一怒之下把老侯趕走了。誰知道夥計們抱打不平,一哄而散,奇珍齋頓時癱瘓了!
「路上遭了搶了?」
「哦——」他噎住了。
「哦,忘了?」他茫然地抬起頭,「我——忘不了啊,要是真忘了,我還會回來嗎?」
「啊?怎麼說呢?」韓子奇不得不接觸這個最為棘手、最難解釋的問題,「我們的婚姻是共同的命運造成的。我和璧兒之間也有感情啊,很深的感情,不承認這一點,那就是自欺欺人!可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呢?是我對師傅的感情的擴展和延續,我把璧兒看成自己的親妹妹,對你也是一樣。我感激梁家收留了我這個流浪的孤兒,教給了我手藝,這種感激之情,我一輩子也報答不盡!所以,當璧兒要嫁給我時,我——我激動得流下了眼淚。但那是愛情嗎?不,那時我還根本不懂得愛情,那還是兄妹之情,還是要報恩啊!娶了她,我就覺得成了師傅的兒子,要承擔起梁家的一切了!如果沒有後來的變故,我會和他白頭偕老,和許許多多的夫妻一樣,生兒育女,興家立業,過一輩子,絕不可能去愛別的女人。婚後的十年就是這樣度過的。可是,那是怎樣的十年啊?我和她,日夜掛念的、操勞的都是奇珍齋,談的是生意,是玉,是家,惟獨沒有談過愛情。什麼叫愛情啊?什麼叫夫妻啊?什麼叫家庭啊?誰知道!『米麵的夫妻,餑餑的兒女』,就是合夥過日子吧,往前奔吧,什麼也不用想。就好像我們倆是奇珍齋的兩個股東,共同的利益糾纏在一起,誰也離不開誰,就只有永久地結合。後來,奇珍齋發展起來了,生意大了,人多了,她管不了了,也就不再過問了,關心的只是家裡的收入和花銷,我們的共同語言越來越少了,她連我對收藏的興趣都不可理解!那十年當中,我們從沒有過吵鬧和打罵,但感情卻越來越疏遠了。疏遠也並不苦惱,已經習慣了,麻木了。也許那是唯一的一次爭吵吧,最後的爭吵,不愉快的分手,我離開了這個家!如果沒有戰爭,我恐怕也不會離開,一切還會照舊,過下去,一直到死,也不會拋棄她。但是,我們之間恐怕是沒有愛情可言的,不然,我後來就不會——」
「冰玉,你聽我說——」
媽媽走了,新月還在夢中。
韓子奇坐不住了,倏地從東間的椅子上站起來:「璧兒!你在說些什麼?」
他的心一陣驚悸,「是我——」
「沒有。」
天星挺不情願地跟著姑媽往東廂房走去了。
韓子奇聽得出來。這個可憐的女人又想起她的兒子了,就說:「唉,戰爭!我都沒想到還能回家來——」
過去就是四牌樓。
梁冰玉抱起女兒,背對著韓太太說:「姐姐,你有話跟我說,別嚇著我的孩子;孩子有什麼錯——」
「回來?誰叫你回來的?」韓太太猛地轉過臉來,「既然做了那樣的事,又何必回來?你們不會隱姓埋名,躲得遠遠的?連封信也別打,一輩子也別回來,我眼不見,心不亂,只當你們死了,還能留個念想,祖墳上沒有你們的骨頭,倒落個好名聲!現在這算個什麼事兒?回到家裡來噁心我,站到臉前頭氣我!韓子奇,你好狠哪!」
「愛,怎麼會是罪惡?玉兒,你不要總是用過去的痛苦折磨自己,將來會有一個美好的人生——」
姑媽指揮著搬完了東西,梁冰玉付了錢,打發車伕走了,姑媽隨手又插上大門,興致勃勃地領著她們往裡走,「玉兒,你這十年也見老了,在外頭操心是不是?」
姑媽剛想討這邊的好兒,又過去瞅那邊的臉色,「天星他媽,我這不是寬你的心嘛,已然走到了這一步,你得往開處想!咳,這年頭兒,男人哪,娶仨娶倆的有的是,可甭管怎麼說,先娶你來你為大,水高漫不過山去,玉兒妹妹也還得在你後頭——」
「是自找啊,」韓子奇抿了一口茶,「為那些東西,差點兒送了命!不過,東西倒沒毀。多少人想買,沒捨得賣;後來亂成那樣,也沒捨得扔,我把它總算帶回來了!」
「你不必這樣衝動,打壞了自己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梁冰玉撥開他的拳頭,「我們不是小孩子打架,意氣用事沒有用處,我在誠心誠意地跟你商量事兒呢,這將決定我們的命運!」
他抱緊了她。
「主啊!」姑媽突然像失了火似地驚叫起來,「天星,天星,這是你爸!」
天星挽救了全家的轆轆飢腸。吃過飯,天星就不上學了,小學只有半天課,他可以好好兒地跟妹妹玩兒了。小姨的孩子,當然是他的妹妹,他真高興突然從天上掉下來一個妹妹!
「咱們的店——」韓太太臉色變了,心裡一陣悲愴,剛止住的眼淚又湧出來,「他爸,咱們的店,沒了!」
該走了,再也不能停留了!
「那麼,我們就離開北平,離開中國,回倫敦去!」梁冰玉重新激起了遠行的念頭,「遠遠地離開她,彼此無干無涉了,誰也不欠誰的,誰也沒有對不起誰的了,我們去尋找自己的歸宿,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業!我們走吧!」
「外國話怎麼說?」
韓太太臉色鐵青,手裡當真舉著一把剪子,對準了自己的胸膛!這個男人,她已經絲毫也不留戀了,一刀結束自己的生命,也並不是什麼可怕的事兒。過去活著是為了他,往後就用不著了!「你說,那個女兒是誰?」
「沒有——」
「說呀,你說!」
「唉,『十年生死兩茫茫』,一切都不堪設想!」韓子奇的胳膊肘支著桌子,手托著臉,無限感慨,「大姐也就是靠這點兒望興了,就讓她這麼等下去吧。也難為她一直陪著你,熬了十年;難為你一個女人家,帶著孩子,維持著咱們的家、咱們的店!」
「談什麼?她能住店住一輩子,讓你偷偷摸摸地養一個『外家』?她能永遠不進這個門兒?能捂著天下人的眼睛、耳朵?」韓太太的心亂了,遠在天邊的大火,眼瞅著要燒著眉毛了!
「我叫新月!就是剛剛升起的月亮,彎彎的,尖尖的,像小船,像牛角麵包,喏,喏——」她指著影壁上的浮雕,展現了李太白「峨眉山月半輪秋」詩意的那幅畫面上,正是一彎新月斜掛天邊,「就是這樣的!」
姑媽往北屋努努嘴:「倆人正嘔氣呢,見面兒就幹仗,溜溜兒地吵了一宿!」
「韓太太!我說話不怕您惱:老侯對待您,那真是『忠心報國』!這樣的忠臣老將,您都把他當賊防,翻臉無情,一腳踢開,我有幾個膽子,敢頂這個缺?」
女兒睡得真香,真穩,因為有媽媽在身邊。可是,明天,明天媽媽就不在了!她俯下身去,躺在女兒的身邊,把女兒摟在懷裡,緊緊地,臉貼著臉,手拉著手,心連著心。不,女兒怎麼會知道此時此刻媽媽的心呢?她不知道,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但願她不要知道吧!
書案還在,座椅還在,書架還在,那些陳舊的線裝書、硬脊的洋裝書,顯然沒有人動過,蒙著厚厚的塵土。他把燈擱在案上,在案旁的明式硬木椅上坐下來,這一坐,好像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他覺得腳下觸到了什麼東西,這地不像過去那麼平整了,硬硬地硌著他。他彎下腰,低頭看看案子底下,是一塊黑色的長方形木板橫臥在那兒,是什麼?他端了燈去照。啊,燈幾乎從手裡摔落,那是他的黑漆牌匾,燈光下,三個鎏金大字閃著金黃的光:奇珍齋!他放下燈,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塊厚重的木板,拂著上面的塵土。他的手在顫抖,清淚滾落在染著霉斑的金字上!如果奇珍齋「死不見屍」,他也許不會這樣動心,當這劫後遺物擺在他的面前,才真真切切地感到:完了,半生的心血果然是完了!但它怎麼會完了呢?
「是——是吧?天星,可憐的天星!」
姑媽好掃興!默默地給爐子續上煤球,坐上銅壺,就退了出來,掩上門,暗自感嘆:這個家,還有什麼背著我的事兒?唉,說不是外人,畢竟不如親姐妹!一路尋思著往外走,回到倒座南房裡,拿起燒餅也吃不下去了,心裡好不是滋味兒。
「沒有。」
「你——為什麼非得走呢?」他說,聲音很低,很弱,「就不能先忍耐忍耐嗎?——」
韓子奇一個冷戰,艱難地從嗓子裡擠出了兩個字:「玉兒——」
梁冰玉哄睡了孩子,在煤油燈下準備自己的行裝。沒有什麼可以準備的了,怎麼來的,還是怎麼離開,她的小皮箱裡的一切,還要隨著她做無根飄萍。但是,她必須把新月的東西留下。她終於答應把新月留下了,為了韓子奇那聲淚俱下的哀求,為了他那七尺之軀的屈膝下跪。父女之情,也許不會是虛假的吧?她擔心沒有新月,韓子奇將會不久於人世——感情的失落是摧殘人生最烈的毒劑。留下吧,母親的心肝從此將要摘下來了,這一次離別,又是天涯海角,也許今生今世都沒有母女重逢了!
「好吃,這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
「爸爸,小姨怎麼沒回來呀?」天星也問,「聽媽媽說,我有一個特好的小姨,我還等著她呢!」
「哦——姐姐呢?」梁冰玉遲疑地站住了。
韓子奇把頭垂到胸前,大氣也不敢出了。
韓太太進了迷魂陣。三刀子攮不出一句話來,韓子奇從不是這樣的人,這是怎麼了?十年不見,他變了,那個胸有成竹、出口成章、處事果斷的韓子奇哪兒去了?變成了這麼個優柔寡斷、吞吞吐吐的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啊?
斷壁殘垣下的地穴裡,囚禁著尚未了結的四個生命,也許明天的轟炸過後,這裡就是他們永久的歸宿了。奧立佛的慘死,給亨特夫婦的心靈以致命的戕害,財產的積聚、事業的追求,變成了分文不值的糞土、隨風飛散的泡沫,一切都毫無意義了。和善而多語的亨特太太變得木訥呆滯,不再嘮叨了。每當警報解除之後,她那穿著黑裙的身影總是出現在坍塌的小樓的瓦礫之中,沿著裸|露的樓梯上來下去,下去上來,再扶著折斷的欄杆,愣愣地往遠處望上半天,好像在等待著她心愛的兒子歸來。「走吧,親愛的,奧立佛已經離開我們了,他不會回來了!」「怎麼會呢?我還等著他吃晚飯呢!這麼好的孩子,怎麼會沒有了呢?我等著他,他會回來的,會回來——」夜晚,沙蒙.亨特把她拖進地下室,在昏黃的燭光下,餵她一點兒吃的,是老亨特好不容易從炸得稀爛的街上買回來的。亨特太太不再失眠了,她在夢中尋求安慰,尋找失去的一切,發出甜蜜的夢囈:「奧立佛——」
「她在哪兒呢?」韓太太又追問。
「我不願意死——」
「我——唉!」韓子奇仰面長嘆,「我為什麼要回來啊!」
「韓太太!不是我駁您的面子,這活兒,我實在是不敢應啊!現如今,玉器行的生意沒法兒做,您瞅,除了蒲老闆的匯遠齋還能折騰一氣,下剩的哪家鋪子不是冷冷清清?貨沒銷路,料沒來源,好些個作坊都洗手不幹了,北平的好幾千玉器匠人,您挨著人頭兒數數,只剩百十個了!這個節骨眼兒上您讓我臨危受命?這不是要我的好看兒嘛,設若您的買賣讓我給砸了,趕明兒還怎麼有臉見韓先生?」
「還不興教她改改口?叫『姨父』、叫『舅舅』都成,就是不許她叫『爸爸』!」韓太太倒是樣樣都有嚴密的措施。
「天星,別纏你爸了,他回來就不走了,往後爺兒倆聊天兒的日子長著呢!快跟姑媽睡去吧,你明兒早起來還得上學呢!」韓太太哄著兒子,實際上也是連帶說給姑媽聽的,誰的男人誰心疼,他沒這麼大的精神聊起沒完,得讓他早點兒睡!
「奇哥哥!」她呻|吟著。
梁冰玉自憐自嘆,憂傷的眼睛充盈了淚水,無聲地墜落下來。她不去拂拭,讓冰冷的淚珠流過面頰,澆滅心頭那一點殘焰。
「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韓太太被驚呆了!
「玉兒,」他惶然地說,「是我們都想——想家,才回來的——」
姑媽嚇得哆嗦:「天星他媽,可不能!打了鼻子臉醜,玉兒,是咱們家的人——」
她最後再親親女兒的臉——
「死了好?好——好看見我的奧立佛?一起死吧,死吧!」沙蒙.亨特含著淚在慘笑,他摸索著走到牆角裡,找出那瓶被冷落的陳年「老窖」,仰起脖子咕咚哈咚一飲而盡,啪地摔碎了瓷瓶,瞪著血紅的兩眼,踉踉蹌蹌摔倒在床邊,用沙啞的嗓音唱起了一首歌,那歌兒本來是在倫敦街頭晃晃悠悠的醉鬼唱的,遊戲人生,放蕩不羈,如今出自亨特口中,淒涼得卻像唱輓歌,像嚎哭!
沉默,長久的沉默。
我們緊緊挽在一起!
奇珍齋主完美的形象破碎了。也許和_圖_書,世界上根本沒有完美無缺的人,那只是由愛而產生的錯覺。也許,直到奇珍齋主韓子奇返回故國、跨進故園之時,他也在相信自己四十三年來所塑造的形象是無可指責的。但在這一瞬間,卻散了,碎了,不乾淨了。「博雅」宅那條百年不朽的木頭門檻,像一道凜然界石,把他的靈魂分成了兩半,他在界外所設想的一切自我辯解、自我安慰,跨進界內都變得脆弱不堪而且荒謬絕倫。只有當他重新面對妻子的時候,才突然發覺原來妻子對他懷著這麼強烈的愛,他卻曾經無視這一切而像一個初涉世事的少年那樣去認識、去經歷婚姻之外的愛!玉兒——玉兒到底算他的什麼人?他們在國外以「夫妻」的身分生活了數年並且以這樣的身分回國,那麼,璧兒又該置於什麼地位?韓子奇,你做下了什麼事啊?對於師傅身後留下的這一對孤女,你——你有罪啊!
「後來又能怎麼著?後來就不是你的親妹妹了?後來你就起了邪念了?後來你就不是人了?」韓太太咬著牙,恨不能把這個無恥的男人撕碎!她心裡已經確定無疑了:玉兒年幼無知、孤獨無助,她把韓子奇當成哥哥,當成家長,當成靠山,在外邊什麼不都得聽他的?是他把這個純潔無瑕的姑娘毀了。
韓子奇坐在寫字檯前,低低地垂著頭。
「你——把我毀到家了!」他喃喃地說,不是怨,不是恨,而是心灰意冷的呻|吟,「從今以後,我沒有臉見人了,同行、朋友、主顧、街坊四鄰——唉,躲開吧,遠遠地躲開一切人,北平沒有韓子奇這個人了,只當我死在外頭了!唉,早知如此,我何必回來呢?何必——何必呢?」
「臊死我了,你個小賤貨,張嘴就是『愛』,虧你還說得出口!」韓太太已經無法容忍,抬起胳膊,一個巴掌打在梁冰玉的臉上,「你倒數落起我來了,他愛你!愛你!愛你!咳,韓子奇!你過來愛呀,好好兒地愛呀!」
女人的臉,七月的天。不定從哪兒飛來一塊雲彩,瓢潑大雨下得天昏地黑;一會兒工夫興許又刮來一陣風,吹得萬里無雲。韓太太心懷恐懼地哭訴了傷心往事,得到的卻是丈夫的安慰,韓子奇不但沒有雷霆暴怒、惡言謾罵、拳腳|交加,反而還把沉重往自己肩膀上攬,直說自己的不是,韓太太壓在心上的烏雲就立時散去了。一句好話三分暖,大難之後的這份溫情,來得何等適時!這樣的男人,她等得值,疼得值;男人回來,家裡又有了頂樑柱了,她什麼也不怕了,一切憂愁煩惱都沒有了,日子還得好好兒地過!
帝王廟,搖葫蘆,
「他爸,你聽我說,」韓太太麻木了,全身都在瑟瑟發抖,丈夫的詢問觸動了她內心的傷痛,一切都無法再隱瞞了,「都是我的『古那亨』(罪過)!我對不起老侯,對不起你!奇哥哥,我糊塗啊——」
韓太太珠淚垂落。鳥愛自己的羽毛,人愛自己的名聲,良家婦女珍惜自己的貞潔甚於生命。丈夫歸來不同席,等於宣判她有「七出」罪!可是,她是乾淨的啊,她不能承擔莫須有的罪名,「你說啊,捏我什麼短兒?」
「唉,這麼點兒個孩子也跟著大人受趔趄!」姑媽感嘆著,心裡卻想著遠了去了。她想起了她那沒滿月就跟著他爸海連義跑得沒影兒了的兒子,猜想他們爺兒倆在外頭是怎麼過的?會不會——「人想人,想死了人!」她沒頭沒腦地說,「要是我們柱子跟他爸也能回來,哪怕再帶個媳婦,帶個孩子來,我也是喜歡的喲!——」
韓子奇垂下頭,「我們——有了孩子了!」
韓太太坐在椅子上憤憤地喘息,玉兒說的這一大套,使她聽得不耐煩,或者說,她根本就不願意聽,也聽不大明白。她不能不覺得,玉兒的話也有幾分真情,但這又能怎麼著呢?你們有學問的人會說,無理也能攪三分,甭管你怎麼講歪理,總不能把圓的說成扁的、扁的說成圓的!想叫我可憐你?一掉淚就什麼都認頭?沒門兒!「甭給我扯這些週三經!你又覺著回來不合算了是不是?哼,早幹嗎呢?你不會不回來嗎?你幹嗎回來啊?」
「你——怎麼回事兒?」韓太太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突然也意識到了有一道無形的屏障,把夫妻之間的情感一下子拉得老遠老遠。對男人最敏感的是他的妻子,韓子奇這異常的神色,不近情理的言語,使韓太太的心從滾熱驟然降成冰涼,一股被冷落、被委屈的幽怨之情油然而生,「怎麼著?我熱腸子熱肺地對待你,你倒嫌棄我了?你十年不著家,我是怎麼樣兒等你來著?是沾上什麼灰星兒了,惹下什麼話把兒了?街坊四鄰有什麼閒言碎語了?你打聽打聽去!韓子奇的媳婦是個什麼樣兒的人,世人有眼,為主的有眼!——」
「他爸,你——心裡難過,打我罵我都是該當的,別這麼嘔自個兒,」韓太太看他那愣愣怔怔的樣子,讓人心寒,寧可挨他一頓打,也比這樣兒好受,「都怪我啊,我毀了家,丟了人,對不起你,也對不起祖墳上的亡人!昨兒黑間,五更天的時候我才打了個盹兒,看見咱爸來了,他對我說:『璧兒,璧兒,你等著他;子奇是個好孩子,把家交給他,我就放心了!』我抓住想的胳膊就哭:『爸,咱的店沒了,我不敢見他了!』咱爸掄起胳膊就給我一巴掌——我就醒了!哭啊哭啊,越哭心裡越害怕。盼著你回來,又怕你回來;我真是沒臉見你啊,奇哥哥!」
「我真高興,」她說著,吃著,手裡那張圓圓的薄脆,咬得已剩半壁殘月,「哥哥的名字真好聽!」
他走到門前,卻沒有立即踏上石階,站住了。他解開大衣的鈕扣,棕黑色的人字呢西服大衣的肩上披著風塵,繫著領帶的襯衫領口散著汗氣。他微微地喘息,黧黑而清瘦的面頰上肌肉在抖動。在他把頭緩緩抬起的時候,被黑色禮帽遮住一半的寬廣額頭上顯出了幾道深深的皺紋。那雙微陷在眉弓下的清澈的眼睛,閃爍著淚花。啊,十年,終於回來了,讓我好好兒看看你,我的家!
相對無言,痛苦的沉默。
過去就是馬市橋。
竟無一人肯出山。韓太太沒轍了,跟姑媽商議:「要不然,咱們姐兒倆就先糊弄著?」
這番話,好個不知眉眼高低!她還以為這是為玉兒求情告饒說好話呢,還以為玉兒正等著「大太太」點頭呢,還以為她在萬般無奈之際出的這個高招兒是保住這個家庭的萬全之策呢!
「博雅」宅裡,陽光燦爛,喜氣洋洋,西廂房裡的狂風巨浪並沒有發出多大的聲響。
「叫什麼全成,隨著天星叫姑媽,也好,跟韓家的孩子一個樣!」姑媽笑瞇瞇地親著小姑娘的臉。
韓太太已經做完了宵禮,在向真主表達了至誠的感激和更加美好的願望之後,她感到輕鬆舒暢,懷著夫妻久別重逢的欣慰與喜悅,往西間走來了:「他爸,還不早早兒地躺下,在那兒瞎翻騰什麼?家是你的,該怎麼歸置,你說話,明兒叫大姐給你好好兒地——」
「不,她也回來了。」
「他爸,我不敢叫你瞅見,誰知道你——」
「媽媽說,生我的時候,是在夜裡,窗戶上正好有一個彎彎的月亮——」
「亨特先生,冰玉衰弱得這個樣子,怎麼走啊?」韓子奇絕望地嘆息,「不走了,我不怕死,死了倒好了!您和太太走吧!」
韓子奇站起身來,撫著她的雙肩。掏出身上的手絹兒,為她擦去淚痕,「玉兒,我求你——別這麼傷感,這兒永遠是你的家!」
「忍耐?你叫我怎麼忍耐?低眉順眼,向她就範,裝做回來住娘家?讓新月叫你『姨父』、『舅舅』?等找著『主兒』打發我改嫁?是嗎?」
「不,」韓子奇垂下頭,「當著大姐,我不得不那麼說。她回來了,跟我一塊兒回來了——」
臥室裡,還是十年前的老樣子,照原樣擺著榆木擦漆的大立櫃、衣箱、床頭櫃、錢櫃、茶几和靠背椅,還有那張帶雕花欄杆的大銅床。這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但一切又都隔絕十年了。
梁冰玉猛然轉過臉來,心沉重了!
夜深了,西廂房裡,新月躺在媽媽年輕的時候睡過的床上,在媽媽的輕輕拍撫下,甜甜地睡著了。她做了一個長長的夢,色彩斑斕的夢:倫敦的塔橋,北平的大前門,海上的大輪船,雕花影壁上的月亮,又香又甜的薄脆,都湊到一起來了,惟獨沒有夢見早晨進家之後的那一場大人的爭吵。她在夢裡還格格地笑呢,她夢見的都是美好的。夢總是美好的。夢應該是美好的。
「This is the food l took best」
「哎,好,好!」姑媽喜歡得了不得,「聽這語聲兒,還帶著洋味兒呢!你爸爸怎麼沒一塊兒來呀?」
韓子奇一個趔趄:「玉兒——」
再也沒有什麼了,她要闔上小皮箱了,又被箱蓋裡面布兜兒裡的一隻小小的鏡框擾亂了心。她取出那隻鏡框,上面鑲著一幅照片,是她和新月的合影,告別倫敦之前,在唐人街的一家照相館照的,她特地換上了中式旗袍。這是她們母女僅有的一張合影。為什麼不多照一些呢?唉,沒有,她教書太忙了,總以為以後有的是時間,不料,卻再也沒有了,這張照片竟是最後的一點紀念。帶走吧,好時時能看見新月;不,留下吧,讓新月時時能看見媽媽,好像媽媽沒有走,媽媽永遠留在她身邊,陪著她!
「這——」姑媽張著嘴,不知該說什麼好,臉倒被臊得通紅。
天亮了。
「你說——該怎麼辦?」韓子奇完全沒有了主意,一切全憑妻子定奪了。
猜謎語似的一次次都落了空,韓太太慌了,在她的心裡,閃過了一個女人最不願意想到的念頭,說出來自己都覺得心跳:「你——是不是在外頭靠上什麼女人了?」
「我——我糊塗啊!」韓子奇陷入了無法排解的矛盾之中,用拳頭打著自己的腦袋,「我們不該回來,不該回來!」
「那你耷拉著臉,裝什麼蒜?拿什麼勁兒?在那兒坐一宿,瘋了?」韓太太得理不讓人,氣呼呼地下了床,走到韓子奇的跟前,狠狠地伸出一個手指頭,點著他的額頭,「說話呀,你!」
親愛的老夥計
「韓太太!奇珍齋不是遭了搶嘛,您得報案哪!打官司,弄個水落石出!要不然,往後誰還敢進您的店門兒?出點什麼事兒,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沒有——」
「沒了?」韓子奇一愣,這消息對他來說無疑是致命的打擊,但他似乎並沒有受到多大的震動,抬起眼來失神地望著她,「這——我也想到了!」
「行了,行了!」韓子奇已經無法再忍耐,只覺得腦子要爆炸!他一拳打在雕花隔扇上,痛苦地呻|吟,「你們這是逼我死啊!」
小姑娘望望這邊,望望那邊,怯生生地問:「媽媽,爸爸,大姨不歡迎我們嗎?剛才她還說喜歡我呢!」
「大姨,你好!」小姑娘對誰都一視同仁,禮貌熱情。
「可是,這一切又怎麼向她解釋呢?」韓子奇並不感到輕鬆,「對她說,我不愛她了,從來就沒有愛過她?她會怎麼想呢?不,她根本不理解我們!她只能認為我是喜新厭舊,拋棄糟糠之妻!」
他驚呆了。這是什麼?是愛的潮水在向他湧來?是兄妹之愛,還是男女之愛?是二者兼而有之,還是人的情感在不知不覺中悄悄地轉化,突然爆發的狂潮迅雷不及掩耳,反而讓他驚惶失措?
節外生枝的男女私情打碎了韓子奇在妻子心中的形象,打碎了韓太太的一切希望,這遠遠超過了鑽石戒指的失落和奇珍齋的倒閉,她生命的全部意義都不存在了。而奪走她的丈夫、拆散她的家庭的那個「騷娘們兒、浪|女兒、狐狸精」不是別人,竟然是她的胞妹,是玉兒無情地拿刀剜了姐姐的心!韓太太腳跟發軟,地暄得像棉花,身上輕得像柳絮,她撲倒在床上,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心內如焚、口乾舌燥的梁冰玉端起那碗茶,輕輕地吹著,吹著。吹得不燙了,把嚇得不敢出聲的女兒攬過來,抱到腿上,餵她喝。這是女兒第一次喝老家的水,不知道是甜,還是苦?
還有比這更難聽的。
「什麼?新月?你還要把新月帶走?」韓子奇那鬆散的軀體在戰慄,「別,別帶走她,我不能再失去新月,她是我的女兒!是我們愛情的結晶——」
他抱著她,讓她的臉貼在自己的胸膛上,聽著那心臟的跳動聲,讓她相信還活在人間,驅散對死亡的恐懼,什麼魔鬼都不能從他的懷抱中奪走她!
韓太太一愣,從床上坐起來,「你不是說她還在上海逛嗎?」
「大姐,這可不是我要鬧啊,我是顧臉的人!沒事兒不惹事兒,可有事兒也不怕事兒,惹到我頭上,我可就沒有做不出來的!」韓太太氣得臉發青,嘴唇發白,眼睛裡射出一股冷光。
「你不會死,你還年輕——」
「我哪能讓你聽我的?你有權利決定自己的生活道路。何況,我要說的都已經說了,你都並不贊成啊!」
「璧兒,我哪有這樣的心?」韓子奇痛苦地揪著自己的衣襟,胸膛裡的那顆心在慌亂地跳動,「你不知道,在海外漂流的人是多麼想家!無論我走到哪兒,只要能見著個中國人,甭管是福建的、廣東的、四川的、山東的,都親得了不得,我們是沒娘的孤兒啊!天天盼著家裡的信,天天打聽中國的消息,誰又能說得清啊,在報紙上只看到哪兒被燒光了,哪兒死了多少萬人,我心想家準是完了,沒指望了!好容易盼到日本投降,我們大哭了一場,試著寫了那封信,還根本沒料到能收到回音!接到你們的信,我的手哆嗦得不敢打開,不敢看,是她念給我聽的,信雖然只有一句話,但那一句話就把我的心揉爛了!我接過來看,這是——天星的字跡吧?我兒子會寫信了!兒子,我還有兒子,還有家!回去吧,回去,在外頭一天也不願待了!那時候,英國早就不打仗了,我們離開了亨特家,另外租了房子。她到底也沒上完牛津大學,就在一所華人學校教書了。學校想長期聘用她,希望我們能留下來。可是,能留住嗎?接到天星的信,還有什麼人能留住我們?我們還是——回來了,兩個月的輪船,走得太慢了,心恨不能一步跨到家!」
「哦?」姑媽愣愣地打量著這個人。
韓子奇把頭埋在女兒的脖頸裡,只有顫抖地飲泣!
「哎,哎,那就吃麵吧!」姑媽答應著往外走。
「『愛情』?什麼是『愛情』?天底下有真正的愛情嗎?也許值得我愛的只有自己的女兒!我的女兒,我當然要帶走,免得落在別人手裡當個『耶梯目』,也省得你為難啊!」
「你把我們娘兒倆早就忘了!」
「告訴我,店是怎麼毀的?」韓子奇抬起頭看著她,背著燈光,那閃爍的淚眼令人望而生畏。
心死了?這是多麼可怕!古人說:哀莫大於心死。年紀輕輕的玉兒,心卻已經死了!韓子奇的心上壓上了千斤磐石,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樣才能把這個小妹妹從死亡中拯救出來,背著她脫離苦海,回到人間——人間也是苦海!
「掖著藏著倒用不著,」韓太太胸有成竹地說,「閨女回娘家也是正大光明的,跟外邊兒就這麼說:她已然嫁了人了,這是回來看姐姐呢,她男人還在外頭!」
「瞧瞧,別這麼愁眉苦臉的了,把那些事兒都扔到腦勺子後頭去!」她反過來又安慰丈夫,臉上泛出賢淑溫存的笑容,端起了書案上的燈,「睡去吧,都到這時候了,剛回來就熬夜!快睡去,好好兒地歇一宿,明兒早晨晚點兒起,我叫大姐買牛肉去,包好了餃子等你!」
院子裡倒是好熱鬧,這邊兒,新月和天星又玩兒上了騎大馬,十一歲的天星自然是馬了,讓妹妹騎在身上,從後院跑到前院,騎的和被騎的都開心之至!那邊兒,韓太太和姑媽正吭吭哧哧地把擱在倒座裡的大箱子往上房裡頭搬,這是家業,是命,是比什麼都又重的,把這些鎖在家裡,就把韓子奇拴住了,他哪兒也走不了啦!西廂房的那番私房話,是韓太太故意給他們閃開的空兒,讓他們嘰咕去,能嘰咕出個什麼來?至大也翻不出我的手心兒去!
「你幹嗎死啊?」韓太太冷笑著,「好死不如賴活著,你再娶個三妻四妾的,讓我瞅瞅你有多大的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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