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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禮

作者:霍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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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月落

第十四章 月落

楚雁潮默默地守護著新月。
「楚老師——」她急切地要告訴他,但由於興奮而氣喘,很難把話說得連貫、說得清楚,「媽媽會——喜歡您的,我是說——我的媽媽,您不知道——」
「哥哥!——」
「新月呢?新月!——」楚雁潮癡癡地看著那潔白的布幔,急切地尋找新月!
今天是臘月二十八,伊斯蘭曆的九月二十七日,今夜是齋月的「蓋德爾」——珍貴之夜。就是在這一夜,真主將《古蘭經》從「天牌」上一次性地降在接近大地的第一層天上,然後再派天使哲布萊依勒零星地啟示給先知穆罕默德。《古蘭經》說:「蓋德爾,比一千個月價值更高。」韓太太在「蓋德爾」徹夜祈禱,把自己虔誠的心奉獻給真主,彌補女兒十九年來所欠缺的戒齋和禮拜,洗刷女兒的一切罪過!
楚雁潮凝望著直坑西側的「拉赫」,那是一個橢圓形的洞穴,底部平整,頂如穹廬,幽暗而陰冷。這是新月永久的臥室、永久的床鋪、永久的家!
「啊?!」韓子奇驚恐地顫抖!
楚雁潮什麼也不知道!上次離開「博雅」宅之後,才僅有三天,這三天之中,他怎麼會想到韓家發生了這麼大的動盪?又怎麼會想到新月突然有了兩個媽媽?他只認識一個韓伯母,他永遠也忘不了韓伯母那次毫無迴旋餘地的談話,宣判了他無權愛新月,新月也無權愛他!也正是在那次談話中,他忍著痛楚懇求韓伯母:這一切都不要告訴新月!此後,他仍然照常來看新月,懷著深深的愛、無望的愛,而又不能讓新月覺察到他心中埋藏的痛苦。看來,韓伯母也在遵守著這一諾言,她什麼話也沒告訴新月,新月剛才說:「媽媽會喜歡您的——」不就證明了這一點嗎?新月還在夢想著他們的愛情會得到媽媽的支持呢!——但是,這畢竟為新月的心保留了一個希冀的天地,這個天地雖然狹窄,雖然虛無縹緲,卻讓新月還有活下去的願望!為了最大限度地延長新月的生命,楚雁潮甘願繼續這樣下去,忍著屈辱走進「博雅」宅,和新月一起編織夢幻的經緯——
新月沒有任何聲息,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哭聲!
裡面,香爐在新月身邊繞了三匝,韓太太手執湯瓶,為女兒沖洗。先做「小淨」:給她洗臉,洗兩肘和雙腳。當媽的從來也沒為女兒做過這一切,平生只有這一次,卻是最後一次了!新月啊,媽欠你的太多了,這回都補給你吧,啊?新月什麼也不知道,她無聲無息地領受著這來得太遲的母愛。湯瓶裡的水在靜靜地流淌,伴著媽媽的淚水,灑在女兒的臉上、手上、腳上——
實際上,通過一系列的測試,她對於新月的情況瞭如指掌,她那雙科學工作者的眼睛彷彿穿透肌膚看到了一切:由於二頭瓣狹窄逐漸加重,左心房壓力越來越大,繼續擴張和肥厚,超過了代償極限而使左心房功能衰竭,引起肺靜脈壓和肺毛細血管壓升高,肺毛細血管擴張、瘀血,血漿和紅細胞滲入肺泡腔,造成肺水腫;同時,由於二尖瓣閉鎖不全的病變加重,收縮期左心房壓力增高,也引起肺瘀血和呼吸困難,肺動脈高壓導致右心功能不全;而心房的顫動又極易促成血栓,血栓脫落後沿體循環播散便會造成栓塞現象,隨時可能發生失語、失明、偏癱,甚至死亡!——這些,她能都告訴楚雁潮嗎?仁愛之心壓倒了科學家的冷峻,她現在希望楚雁潮和新月一樣,不要管前面是什麼,只能頑強地、不顧一切地向前闖,協助醫生,和死神爭奪時間!
天星的腦袋像被誰猛地擊了一拳,嗡嗡作響,他扶著床沿,愣愣地望著妹妹:「新月,你可別往壞處想啊!」
新月的那雙眼睛黯淡了,聲音變得十分微弱:「可要是——不能好呢?」
他們肅立在墓穴的東側,凝視著這人人都將有權享有的處所:七尺墓穴,一抔黃土,連著養育他們的大地。
「我沒事兒,天星不是也在這兒嗎,您放心走吧!」
穆斯林們沒有一個不灑下了淚水,但是誰也留不住新月了,她必須啟程了!
她的眉毛動了動,嘴唇動了動。
「亡人的親人,給她試試坑吧!」一個悲涼的聲音,昭示著那古老的風俗。
「韓伯伯,您什麼都不必說了,」楚雁潮懇切地望著他,「我一直認為,我的心和您是相通的!」
「我不睏——就願意跟你們——說話兒——」
劇痛撕裂了天星的心!他強迫著自己把楚雁潮拉起來:「好了——讓新月——入土吧!」
激動的淚水沖開了他的雙眼,面前沒有女兒,他抱著的是那張照片!
天星一愣!但並沒有阻攔他,在這個世界上,他是新月最親的親人!
盧大夫隨著護士走過來。她默默地扶起天星,用聽診器探測著新月的心肺,一雙慈母似的眼睛注視著新月。
韓太太驚呆了!她生平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打擊:一個穆斯林,怎麼能和「卡斐爾」親吻?罪過啊!她生平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愛:愛得這麼瘋,這麼狂,這麼深,這麼強烈!
「幾點了?」她問。
他跪在坑底,膝行著進入「拉赫」。他從未到過這種地方,卻又覺得似曾相識,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見過?「四近無生人氣,心裡空空洞洞。」他伸出顫抖的手,撫摩著穹頂,撫摩著三面牆壁,撫摩著地面,冰冷的,凍土是冰冷的。新月將躺在這個冰冷的世界!
他看見在未名湖畔迷路的新月,正驚喜地朝他跑來——
新月注視著窗外,喘息著,焦躁不安:「怎麼——天還不亮?太陽——還不——出來?」
十六年的歲月濃縮於一剎那,母女兩顆心猛地撞在一起!十六年前,媽媽不可能真正預見女兒愛情的不幸,十六年後,女兒也不可能向媽媽訴說她不幸的愛情!媽媽,您在哪裡啊?為什麼不來救救女兒?
「永遠——」新月無限依戀地看看她,「淑彥——把你的手——給我——」
淚水灑在黃土上,他不能自持,倒了下來,躺在新月將長眠的地方,沒有力氣再起來了,不願意離開這裡了!
潔白的石碑,純淨無瑕,樸素簡潔。沒有過分的雕琢,沒有繁瑣的裝飾,只在墓碑的上方,浮雕出一彎美麗的新月,碑的正中部位,鐫刻著端正挺健的字體,漆成恬靜清雅的綠色:
窗外還是黑沉沉的,隱隱約約可以看見雪花扑打著玻璃。
新月「無常」之後的第七天,「博雅」宅裡的全家人一起來到西山腳下,為新月「游墳」,這是穆斯林對亡人的第一次悼念,以後,到四十日、百日、週年、名祭(亡人的生日)——還要來,為她點香,為她誦經。新月離家的時候,父母沒有送她到墓地,長輩不能送晚輩!但是媽媽告訴新月了:七日一定來。現在如約前來了,爸爸也支撐著來了,還有哥哥、嫂子。他們想新月啊,新月在等著他們吧?
「啊,你好了?好了!」巨大的幸福融化了父親的心,韓子奇一躍而起,緊緊地抱住女兒——
「以後再說,」陳淑彥撫著她的手,輕聲說,「等你好了,咱們慢慢兒地說,日子長著呢!」
楚雁潮仍然沒有到來。他的路太遠了,太遠了!
楚雁潮和天星一起站起來,伸出手臂,迎接她,托住她,新月在他們手中緩緩地飄落——
「你怎麼能去?」韓太太慌忙攔住她,「你這麼重的身子,要是萬一有個閃失——」
「不,我不能走!」楚雁潮說,「不能,不能——」
陳淑彥伸出自己那由於妊娠而發胖的手,握住新月那軟弱無力的小手,心裡感慨萬千!
楚雁潮也說:「韓伯伯,您回去吧,這兒有我們三個人呢!」
韓太太含淚拉住丈夫和兒媳:「讓她走吧,讓她放心地走,沒牽沒掛地走!新月,走吧,孩子,別掛牽家!等到七日,媽再去看你!」
「嗯,嗯——」陳淑彥急忙把手伸到她的胸前,顫抖著摸索,不知道那裡邊有什麼東西。
一個負罪的靈魂在女兒面前顫抖,韓子奇癡癡地望著女兒,啊,多像她的媽媽!現在,他把那封密封的信交給了新月,它和他那些稀世美玉一起珍藏在秘室中,已經十七年了!
啊,安拉!你賜福於穆罕默德和他的追隨者吧,就像你賜福於易卜拉欣和他的追隨者那樣!你確是應當讚美和稱頌的!
他揭開「臥單」的一角,新月的遺容展現在他面前!
汽車駛出北京城區,新月生活了十七年的古都,永別了;
啊,安拉!讚美你,你真當讚美!你的名稱是尊貴的,你的威儀是高超的,我們只崇拜你,沒有什麼可以和你匹配!
「那多好啊!——」新月的臉上泛起笑容,眼裡閃著光彩,美好的憧憬使她突然非常興奮,像個孩子似的笑出了聲,引起了一陣咳嗽。
吻你,我的女兒!
房門外面,韓家的門頭師傅誦起了「塔赫雅」:
「新月!新月!——」他抱住她的雙肩,搖晃著她,她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楚雁潮癡癡地凝望著新月——
熱淚從鄭曉京的眼中湧流出來:「讓我們見她一面吧,最後一面!」
——當你獨立地走向屬於自己的人生時,也許已經不需要媽媽了,但是,還是聽聽媽媽用逝去的歲月換取的教訓吧,也許會對你有用的!
面前的冰雪消融了,她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好糊塗啊,燕園已經不屬於她了,楚老師也已經不屬於她了,媽媽不是說得清清楚楚嗎?寧可讓她死,也不能——
護士送來一杯牛奶。楚雁潮接過來,輕輕地問新月:「吃一點兒,好嗎?」
天星那鐵錘似的拳頭鋒掙作響,血紅的眼睛在冒火,他憤怒地看著這個世界,看著周圍的人,他要復仇,要討還他的妹妹,卻又找不到對手!
墳墓挨著墳墓,潮潤的墓地上已經很難分辨出舊墳和新墳。何況,每天都有穆斯林在這裡安葬,哪一個是新月呢?
新月靜靜地閉著眼睛,閉著嘴唇,潔白細潤的面頰上泛著淡淡的紅暈,灑利汞針劑使她保持著青春的容顏,好像她沒有死,她還活著!昨夜分別的時候,她就是這樣安睡,難道現在就不會醒來了嗎?怎麼可能?
他猛地關上抽屜,不再看那封信,不再看那隻如意,可是,照片上的冰玉卻在向他微笑!啊,冰玉,你在哪裡啊?你知道我們的女兒正在遭受不幸嗎?我已經失去了你,不能再失去女兒了,如果——如果命運真的對我這樣殘酷,那麼,我死後都沒有面目再見你了!
「他爸!」韓太太攔住他,「你的身子可比誰都當緊,這一天一夜都累成什麼樣兒了?」
他慌亂地退出觀察室,一個人默默攔住了他——
那雙掛著淚珠的眼睛,透過鏡片看著他,含著深深的歉意:「我——沒能為你留住她!」
新月在一個陌生的世界漫遊。天是黑的,地也是黑的,或者說根本沒有天,也沒有地,沒有日月星辰,沒有山川河流,沒有花草樹木,沒有鳥獸魚蟲,也沒有任何聲音;這是一個混沌虛無的世界,一切都不存在,因為她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只覺得自己在向下墜落,不知道是從哪裡落下來,又落到哪裡去,彷彿是乘坐一部看不見、摸不著的電梯,一直往下開,往下開,開往深不可測的地方,彷彿她的整個身體都消失了,只剩下一顆心臟,在失重狀態飄飄蕩蕩地下沉——
盧大夫沒有滿足他這個願望。一年多以前,當楚雁潮冒昧地闖進盧大夫的辦公室時,盧大夫並沒有向他隱瞞關於新月的一切,因為那時他在她的眼中只是一名教師,她有必要把他的學生的情況如實告訴他。此後的許多次接觸中,她越來越感到這位教師起著比家長還重要的作用,她需要他的配合,他的話、他的情感對於新月的情緒甚至有著決定性的影響。盧大夫非常信任他,依賴他,為了挽救一個生命,他們不知不覺地攜起了手,自然而然地成了朋友。對待朋友,應該真誠。但正因為他是朋友,盧大夫才不得不有所顧慮了!年過半百的盧大夫也有過年輕的時候,也有過純真的初戀和熾熱的癡情,她知道,戀人的心是最脆弱的,經不起致命的打擊;她知道,楚雁潮的存在幾乎是新月生命的象徵,像茫茫大海中航船賴以前進的燈塔,如果這燈塔黯淡了,微弱了,熄滅了,船就要覆沒了!為了新月,她必須保護這燈塔——
「哥哥——」新月睜開淚眼,望著天星,流露出難言的歉意,她不能傷了哥哥的心,只好有意改換了「媽媽」的含義,「你——你還得好好地孝敬爸爸和——媽媽——」
西南方向,新月升起來了,彎彎的,尖尖的,清清的,亮亮的,多麼美麗的新月!
那顆興奮的心卻不肯停歇!咳嗽平息下來,她喘息著,用過去的稱呼叫著嫂子:「淑彥——」
「嗯——」她輕輕地點了點頭,努力把眼睛睜大,「告訴我——哪邊是東方?我看看——」
盧大夫什麼也沒說,只是悄悄地加大了輸氧管的氣流。
輸液管中的藥水,一滴,一滴——
地面上,「埋體匣子」打開了,穆斯林們抬出了新月的遺體,緩緩地放下去。
「唉,我真不該給您打那個電話!」天星懊悔地垂下了頭,「這麼拖累著您,讓我們——」
守法、守禮、道貌岸然,
新月沒有絲毫的m.hetubook.com.com食慾,但她仍然對楚雁潮點點頭。她想起老師講的那個淘金者的故事:他的胃已經「睡著」了,純粹出於理智,逼著自己吃東西,為了活,他必須吃!
楚雁潮看著她那笑容,輕輕地舒了一口氣,把難言的痛苦都嚥在自己心裡。他撫著她的手,這隻手雖然蒼白無力,但是腕子上的動脈還在跳動,每一次跳動都傳到他的心中。
「是——」新月喘息了一下,說,「謝謝你——關心他,外面在下雨吧?路難走——」
天星擋上「拉赫板」,亡人和親人之間被隔開了,今生今世,永無重逢之日!
新月卻從美夢中驚醒了!楚老師所說的「韓伯母」並不是她心中的媽媽,楚老師根本不知道她還有另一個媽媽!清醒了,她完全清醒了,「媽媽」又從她心中的那個虛幻的概念變成了實實在在的實體,心中的媽媽存在著卻又無處尋找,家裡的媽媽雖不存在卻又無法擺脫!她的這些思緒顛顛倒倒,像一個精神病人的胡言亂語,說出來很難讓楚老師聽懂,她沒有氣力也不打算把這些都告訴他了,有什麼用呢?楚老師只認識這一個「媽媽」,而她又掌握著他們兩人的命運!
「淑彥,不要驚動她,」韓子奇說,「讓她好好睡一覺,緩一緩,等明天再看看情況——」
匡地一聲,「博雅」宅大門緊緊地關上了。
「媽媽!——」新月用盡氣力喊出了這一聲,倒在爸爸的懷裡,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黑暗茫茫沒有盡頭,不知道這條隧道有多長,她不肯停歇地向前爬行。幾絲蛛網掛在她的臉上,她聽到頭頂有蝙蝠撲動翅膀的聲音。她欣喜終於遇到了活的東西,要向蜘蛛和蝙蝠問個訊:從這兒離人間還有多遠?她失望了,掛在臉上的是自己的頭髮,不是蛛網;絲絲的聲音是自己的喘息,不是蝙蝠在飛動,在這個魔窟裡除了她之外沒有任何生命!她喘息著停在那裡,積蓄著力量,估計自己的血還沒有流完,筋骨還沒有扯斷,她還要向前爬——
「你去——」韓子奇痙攣的手抓著兒子的胳膊,「——去給他打個電話!」
陳淑彥把帶來的橘汁水倒在杯子裡,用小勺送到新月的嘴邊,一口,兩口,新月貪婪地吸吮著。她並不渴,只是心裡有一個念頭:喝水,活著——
「快了,天就要亮了,你是等楚老師吧?天亮了他就來了,你耐心地等一等——」
「噢——」
「我——」新月的嘴唇張了張,伸出乾澀的舌尖,舔舔嘴唇,「想——喝點兒——水——」
淚水滴落在新月的臉上,她沒有任何反應;
這封信現在展開在女兒的手中。
新月的嘴唇懦動著,她想說:我還能看到嗎?可是,說出來的卻是:「嗯,我等著——」並且極力做出一個微笑,她不願意讓他難過,他也需要安慰。他說過:「愛情,就是奉獻,就是給予。」他向新月奉獻的、給予的已經太多了,新月回贈她什麼呢?可惜,新月一無所有,只能給他一點兒安慰,讓他相信,他所說的一切,新月都深信不疑;讓他相信,為了他,新月一定要活下去,也一定能活下去。雖然活得是這樣艱難,每活一天都要忍受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
「——」新月的眼睛投給他一個驚奇的疑問,楚老師怎麼會知道媽媽的事呢?是爸爸告訴了他嗎?
天星淚如泉湧,悲憤地盯著媽媽:「人的命都沒了,您還要怎麼樣啊!——」
「淑彥,我要是——真能好了——」兩串淚珠從那雙明亮的眼睛中緩緩地流下來。
是盧大夫!
「不用了!」淚水從新月的睫毛下面湧流出來,「明天——把媽媽的照片帶來——就行了——」
楚雁潮還在進城的途中。大雪封路,公共汽車的速度減慢了,拖延了他的寶貴時間,他心急如焚,新月在等著他呢!他讓天星等新月醒了就告訴她:天亮了他就到,現在新月醒了嗎?不能讓新月失望,必須盡快地趕到她身邊!
新月含在眼眶裡的淚水湧流出來。我剛才喊你們呢,你們聽到了嗎?她的嘴唇嚅動著,卻說不出話,她沒有說話的力氣,只能默默地看著他們。
「你——」韓子奇不放心地看著她。
他恐懼地望著這張照片,望著這個貯滿了痛苦的房間——
「安拉胡艾克拜爾!」
「爸爸回家了——」
「楚老師也走了,是我讓他走的,他太累了,得回去休息,」陳淑彥極力做出笑容,「你也是這樣想的,是吧?」
新月緩緩地睜開眼睛,那朦朧的光斑漸漸清晰了,她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正親切慈祥地看著她,這是盧大夫!她想挪動一下身子,卻一點氣力也沒有,完全動彈不得,鼻子裡插著輸氧管,腕子上縛著輸液管,腿上紮著止血帶——像一個身受「酷刑」的犯人!但她的眼睛中仍然湧出了淚花,因為她確切地知道自己又回到人間了!
「嫂子——幾點了?」
「新月,我在你跟前兒呢,」天星驚恐地抓住她的手,「你看看我!——」
「新月,你能好,一定能好!」陳淑彥心裡一沉,不知道她的情緒怎麼突然變了?
「我——看不見——」絕望的淚水從她那茫然的眼睛中湧流出來,這眼睛怎麼了?再也看不見哥哥、嫂子了?看不見爸爸了?看不見媽媽的照片了?看不見楚老師了?
陳淑彥茫然地站住了,兩串淚珠滾落下來,在韓家最艱難的時刻,她卻不能盡力了,她現在比任何人都重要,需要保護的不是她陳淑彥本人,而是她腹中的胎兒,即使她把自己當做生育的機器,也必須完成身負的使命!
「是啊,」過去的學生生活在陳淑彥心中喚起了甜蜜的回憶,那些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她現在做了妻子,又將要做母親,想起少女時代就一陣心酸。但她不願意在新月面前流露自己的傷感,極力微笑著,順著她說,「那會兒,咱倆老是摽在一塊兒,女生說我是你的『丫鬟』,男生說我是你的『保鏢』,我不怕他們說!你看,到了兒咱倆真成了一家人,永遠在一塊兒了!」
天星和陳淑彥一路扶著妹妹;
「啊,媽媽——」她閉上眼睛,結束了徒勞無益的遐想,痛苦地呼喚著媽媽。
陳淑彥詢問地望望盧大夫,盧大夫點了點頭。
楚雁潮和韓子奇、天星守候著新月,三個人默默無語。人需要語言的交流,為的是互相瞭解。真正瞭解的人不交流也一樣瞭解。不能交流的語言只能藏在心裡。藏在心裡的語言比說出來的更真誠。
一九四三——一九六三
此刻,成千上萬的穆斯林都在仰望著天上的新月,它的升起,標誌著齋月的最後一天結束了,伊斯蘭曆的十月就要開始了!明天,伊斯蘭曆十月一日,是「爾德.菲圖爾」——開齋節,全世界的穆斯林都要在同一天歡度自己最盛大的節日!
「埋體匣子」緩緩地移動,韓子奇扶著女兒,踉踉蹌蹌往前追去——
韓子奇日夜守著女兒。女兒是他的掌上明珠,沒有了這明珠,還有誰能伴隨著他跋涉前面那坎坷的路?
「別說!我求你別說!」天星的臉貼著妹妹的臉,兄妹的淚水流在一起!
「我知道,新月,」楚雁潮輕輕地搖搖手,不讓她這麼吃力地說話,免得引起她的情緒激動,「我都知道——」
天星悲痛地抱住他的肩,抓住他的手!「我知道您會來送新月的,一定會來的!」
他們驚奇地發現,在新月的墳前,已經立起了一座漢白玉墓碑!
「盧大夫,她現在的情況怎麼樣?」楚雁潮從病床邊站起來,心懷忐忑地望著盧大夫,他急於得到確切的答案,「希望您能夠如實告訴我,不管前面有什麼危險,我都應該知道!」
影子停住了,他愣在了湖邊。抬起腕子看了看錶,現在已經半夜了,他找誰去請假呢?系辦公室早就沒有人了,領導和有家有室的同事都不住在燕園裡的單身宿舍!明天一早,他還要趕回醫院,來不及等到上班時間請了假再走了!怎麼辦呢?
輸液管中的藥水,一滴,一滴——
夜間的公共汽車空空蕩蕩,很少乘客,售票員瑟縮在座位上,逢站也懶得跳上跳下了。陳淑彥一手提著飯盒和橘汁瓶,一手扒著車門,吃力地登上去,汽車嗤的一聲關上門開走了,車輪碾著馬路上的積雪,留下兩條黑色的印痕——
韓子奇拖著疲憊的身軀,和兒子一起走了。到了醫院門口,又回頭望望,駐足不前。猶豫片刻,還是狠心朝前走去,活著的,死了的,都需要他,他只要還有一口氣,就得去奔走!
新月的眼睛閃爍著生命的光彩,她堅信,既然自己已經爬出了那個死亡魔窟,就能活下去!
「新月!新月啊!——」韓子奇無力地嘶喊著,撲倒在雪地上——
藥物發揮了作用,新月漸漸地睡著了,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
山腳下的回民公墓,一片潔白:林木披著白紗,地上鋪著白氈。
送葬的隊伍來了,他們穩穩地抬著新月,快步向前走去,走向那片新土。沒有高聲呼喚,沒有捶胸頓足的哭號,只有低低的飲泣和踏著雪的腳步聲:沙,沙,沙。穆斯林認為,肅穆地步行著送亡人入土,是最珍貴的。
楚雁潮突然拉開了白慢,他看見新月了!
陳淑彥把耳朵貼在她的嘴邊,聽到她那微弱的聲音:「我——襯衣——口袋裡——」
「不,我明天一早就來,如果新月醒了,你告訴她!」
「我們付出了愛,也得到了愛,愛得深沉,愛得強烈,愛得長久——」
「看不見——」她大睜著眼睛,面前仍然是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見,「哥哥——你在哪兒呀?」
那隻手抽出來了,捏著一枚閃閃發光的校徽,白底上鑄著四個紅字:北京大學。
她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她循著聲音急切地尋找,看見了,楚老師!還有爸爸、哥哥,都擠在門邊呢!他們衝動地朝病床奔過來,喊著她:「新月!新月——」
他看見了那鎖住新月的病床,聽見了那刻骨銘心的話語:
楚雁潮心碎了,絕望了,瘋狂了!他不可遏制地撲上去,吻著她的臉,她的眼睛,她的嘴唇!這和著淚水的吻,是他們的第一次吻,也是最後一次;是初戀的吻,也是訣別的吻!
「你想吃點兒東西嗎?淑彥給你做的!」天星從懷裡取出飯盒,「還熱著呢!」
「新月,新月!——」徘徊在胡同裡的鄭曉京和羅秀竹呼喚著她們的同窗,向汽車追去——
護士背過臉去,用手掩著眼睛,不讓病人和家屬看見她眼裡的淚花。
「新月!我在這兒呢,在你身邊!」他癡癡地回答,凝望著新月的遺體。
穆斯林們肅然跪在墓穴前,默默地為新月祈禱;
碑上也沒有立碑人的姓名。墓地上看不見那個人的影子,他已經走了。
也許,冥冥之中的真主並不承認我是一個虔誠的信徒,但我仍然要虔誠地祈禱,不是為了我這個漂泊無依的靈魂,而是為了你,我的女兒。我祈求真主保佑你,給你幸福,給你愛,讓你在這個冷漠的塵世中得到溫暖,讓你那顆純潔無瑕的心中充滿希望,讓你的美麗的青春光輝燦爛!這樣,媽媽就滿足了——
「爸爸!」陳淑彥追上來說,「讓我跟他去吧?」
天星攙扶著父親走了,韓子奇佝倭著腰,靠著兒子的支撐力量艱難地往前走,腳下磕磕絆絆,這條走了幾十年的路,似乎越來越不平了。
送葬的隊伍停下了,停在那褐黃色的墓穴旁邊。
這是英國詩人布萊克的一首短詩,媽媽抄給你,是讓你引以為戒,希望你能有一個清醒的頭腦,一雙明亮的眼睛,一顆堅強的心,在佈滿迷霧的人生中能牢牢地把握自己的命運,闖過一道道的難關!
他茫然四顧,不知道新月到哪裡去了,怎麼家裡的人也不在這兒?
但她畢竟還要掙扎,她意識到自己並沒有死去,她還活著,她要活著逃離這個黑暗的世界。她嘗試著翻動身體,遍體鱗傷,哪兒都疼得刺骨,每動一下就像在遭受萬剮凌遲的酷刑。但她寧願忍受這酷刑,也要掙扎,她知道,如果她倒下去不再起來,她就完了。她不願意死。她伸出手,摸索著自己的周圍,觸到的地方,堅硬而粗礪,像斷裂的岩石,像腐銹的鋼鐵,像恐龍身上的鎧甲。她摸到一片流質的東西,冰涼粘濕,散發著血腥氣息,這不是水,在沒有生命的地方也沒有水。她摸到一根像樹枝似的東西,佈滿扎手的棘刺,分著像鹿角、像珊瑚那樣的灌木,這不是樹,在沒有生命的地方也沒有樹。她覺得,在身體的周圍都是血和枯骨!她毛骨悚然,這裡比火山熔岩掩埋的龐貝古城和冰雪封鎖的阿拉斯加還要可怕,這裡是魔窟,是地獄,是死亡之所,這不是她應該來的地方,離開這兒,趕快離開!她命令自己向前爬行,手抓著露出地面的怪物牙齒,腳蹬著重重疊疊的枯骨,臉貼著那冰冷的血,每向前移動一寸,身體都要被鋒利的東西劃傷,她感到自己的血在湧流,自己的血是熱的,可以嗅到一股生命的氣息,這給了她力量,她要以生命和死亡較量!
你懂了嗎?希望在將來的某一天,媽媽再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是一個強者!m•hetubook•com•com
韓太太不安地站起來,他——他怎麼來了?
此刻,韓子奇正在西廂房中痛苦地呻|吟。他根本不可能安眠,一走進自己的書房兼臥室就感到孤獨和恐怖,他後悔剛才從醫院回來,看不見女兒他就坐臥不寧。他來到女兒的房間裡等著天亮,撫摸著女兒的床鋪和桌椅,才得到一絲安慰。這大銅床,這寫字檯,這老式木椅,是女兒的,也是冰玉的,桌面上至今還擺著冰玉的照片,女兒的枕頭旁邊擺著冰玉留給她的那封信,昨天晚上,她看完這封信就——他的手顫抖著,把信收起來,拉開寫字檯的抽屜,裝進去。抽屜裡,赫然擺著天星送給新月的那隻翠如意,那本來是冰玉送給天星的,天星又還給了新月!這一雙兒女親如手足,做父親的卻給他們的心靈都留下了創傷,他曾經讓兒子失去了父親,又讓女兒失去了母親,他的不可饒恕的罪責,誰能夠原諒啊!
「楚——」她竭盡全力呼喚他,但僅僅喊出了一個字,就突然停住了!
新月悲哀地閉上了眼睛,不說了!她在昏迷中是那樣渴望著人間,清醒之後卻又覺得人間是這麼痛苦!欺騙,人間到處都是欺騙,連楚老師都在欺騙我!為什麼?楚老師,我知道「媽媽」早就對你說了那樣的話,你為什麼直到現在還在欺騙我?哦,我明白,是因為愛,你想在虛構的想像中延續我們的愛,可是,你和我心裡都清楚,很難延續了,很難!如果我有一顆健康的心臟,如果我還在燕園,現在已經上三年級了,我們之間的秘密只要再保持兩年,我就畢業了,就是一個獨立、自主的人了——像媽媽所期望的那樣,到那時,就誰也不能阻止我們相愛了,我決不會留戀這個家,我有力量飛出去,和你一起到天涯海角去,去尋找屬於我們的一片淨土!但這一切都不可能實現了,我這顆心已經破碎了,這具軀殼已經疲憊不堪了,正在一步一步走向命運為我規定了的終點:毀滅,一切都毀滅!
「新月!新月!」陳淑彥撲在床上,抱住她不能離開的妹妹但是,新月已經聽不見她的呼喚了!
韓子奇停住腳步,憂鬱地看了兒媳一眼。
新月安臥在「拉赫」裡,頭向正北,臉朝西方;她閉著眼睛,垂著長長的睫毛,玉潔的面頰上泛著淡淡的紅暈;她的頸下枕著麝香,清香在「拉赫」裡飄散——
朦朧的曙光降臨了大地,當人的肉眼能分辨出黑線和白線的時候,穆斯林們匆匆吃一點兒食物,刷牙漱口,洗「大淨」,用美香,穿上節日的盛裝,紛紛走出家門,親戚朋友互道祝賀,一路出散著「乜帖」,低誦著「泰克畢爾」,湧向清真寺,等待太陽升起之後參加節日的盛典!
新月還在昏迷中,她半臥在病床上,雙腿下垂,面色青灰,嘴唇紺紫,嘴角湧出淡紅色的泡沫。她一動也不動,好像生命已經停止了。不,她那衰竭的心臟還在艱難地跳動,急性水腫的肺臟還在艱難地呼吸——
新月的嘴唇還在艱難地嚅動。
「楚老師——」她的嘴發出了聲音,她真高興,有力氣和他說話了!
楚雁潮用小勺盛了牛奶,送到她的嘴邊,那乾燥的嘴唇微微張開,潔白的、溫暖的汁液流進她的口腔,她嚅動著嘴,吞嚥下去,一股暖流緩緩地注入她的體內,像春|水滋潤著解凍的土壤。
新月在家裡又住了兩天,該走了,決不能超過三天,非走不可了!
穆斯林們抬起安放著新月遺體的「埋體匣子」,為她送行,新月離家遠行的時刻到了!「博雅」宅,永別了!
新月的遺體抬出來了,安放在院子中央,頭朝正北,臉朝著西方——聖地麥加的方向。
「哥哥,嫂子——」她睜開眼睛,就看見了她的親人守在床前呢,她笑了,凝視著他們。
「我知道韓伯母對我很好,韓伯伯也是這樣,他們像我的親生父母一樣,我會和他們很好地相處的——」他順著這條思路說,為了讓新月感到幸福,他不得不欺騙新月,也欺騙自己,好像過去的一切和未來的一切都是那麼美好。
被痛苦粉碎了的楚雁潮跳下墓穴!
新月,我親愛的女兒:
她決不能允許楚雁潮再見到新月!穆斯林的「埋體」帶著神聖的信仰,她就要去見真主了,怎麼能暴露在一個異教徒面前?
終於落到了一個地方。這是什麼地方?不知道,四周仍然是漆黑一團,只感到自己被重重地撞了一下,被什麼堅硬的東西狠狠地刺在身上,火辣辣地疼,她像一隻氣球似的彈跳了幾下,每一次落下來都被那堅硬的東西刺著不同的部位,粉身碎骨般的疼痛。終於又不再彈跳了,她似乎實實在在地落在那裡了,一動也不動,像一隻中彈的鳥兒,從空中墜落地面,靜靜地死去了,連扑打翅膀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
「是咱們回回嗎?」
楚雁潮一直把韓子奇送到「博雅」宅門口,兩人才分手。韓子奇沒有邀請他進去,他自己也沒有這個願望,新月不在家,他就感到這個大門是冰冷的。在路燈下對望了片刻,韓子奇抬起手來敲門,他就轉身走了。
「新月!新月——」韓子奇驚叫著,急忙抱住女兒!
「博雅」宅裡,送走了老姑媽,全家人都已經疲憊不堪。但是,韓子奇心裡牽掛著女兒,要和天星一起立即返回醫院去。
新月有多少話要對他說啊!她要告訴他,她從兩歲以來就一直沒有媽媽,但是現在有了,有了自己的親媽媽、好媽媽,就是楚老師看見過的照片上那位慈祥溫柔的媽媽!雖然她不知道現在媽媽在哪裡,但相信一定能找到她,總有一天會見到她!她要帶著楚老師去見媽媽,驕傲地對他說:「這才是我的媽媽,也是你的媽媽!」不,不要等到那時候,她現在就要告訴他:媽媽在信裡說,她祝願我能遇上一個真誠相愛、忠貞不渝的人,這個人不就是您嗎?不,媽媽怎麼會在十七年前就能想到今天的一切呢?這是命運的安排!誰還能說命運不公平呢?當然,媽媽還說了一些傷心話,什麼「陷阱」啊,「深淵」啊,那是因為媽媽曾經有過不幸,但是不幸已經成為歷史了,女兒不會再重複它了,難道楚老師對我有一絲一毫的「欺騙」嗎?難道楚老師是「陷阱」、是「深淵」嗎?如果是,那我倒甘願跳進去呢!
「爸爸,您別去了,有我一個人就行了!」天星說。
陳淑彥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新月,你想媽媽嗎?媽剛才還說要來看你呢,那讓她明天來吧?」
「主啊!」韓太太愣在那裡,現在要趕走這個人,也許辦不到了!
面如槁木的韓子奇夫婦守護著女兒;悲痛欲絕的天星夫婦守護著妹妹。
楚雁潮不忍看著她那雙渴望生命的眼睛,轉過了臉去,擔心自己會對著她號啕大哭!
美香燃起來,神聖的經聲在墓地迴盪:
穆斯林沒有任何祭品,沒有食物,也沒有花圈,只有一束聖潔的香和熟記在媽媽心中的經文。他們要為新月立碑,在墳前留下她的姓名。立碑人本應是亡人的後代,一個少女沒有後代,就只有由她的兄嫂來立碑了,他們要告訴韓家的後代,任何時候都不要忘記她。這碑,天星已經訂做了,本打算在七日立在墳前,但是還沒有完工,為此,他們深深地遺憾,感到對不起新月,只有在四十日再獻給她了。
欺騙永遠只能秘藏在心間,
新月的眼睛也在同樣懇求著盧大夫。
天黑下來了,下雪天看不見太陽落下,但是清真寺的上空有一盞高掛的紅燈,向附近的穆斯林報告精確的開齋時間,一直等到紅燈亮了,韓太太才和兒媳婦一起吃飯。
楚雁潮的心臟猛地緊縮!新月還在等著那本書,他該怎麼對她說呢?
這一刻,「博雅」宅在震撼人心的痛苦中僵死了!
「博雅」宅上方,明淨澄澈的天空清得像水,藍得像寶石,連接著人間的穆斯林世界,連接著茫茫無際的宇宙。神聖的靜穆之中,只有一個雄渾博大的聲音在迴響:
陳淑彥輕輕地從病床旁邊走開,生怕驚醒了新月。她回到公公身邊,低聲說:「爸爸,那您就回家去吧,您的臉色很不好,不能再熬夜了,讓我留在這兒——」
天快亮了,韓太太做了「小淨」,在上房東間的臥室裡,像每天一樣,面對至高無上的主,虔誠地做晨禮。嚴格按照規定的動作,完成了兩拜,然後,她久久地跪坐,默默地祈求至慈至恕的主給這個家降福,給女兒免災。唉,女兒是個可憐的孩子,從小沒有媽,又得了這樣的病,一病就是兩年,今兒好了,明兒又犯了,這麼樣兒下去,別說她自個兒受不了,別人也受不了啦!——
汽車駛出胡同,轉進大街。開齋節中,清真寺前的大街上湧流著成千上萬的穆斯林,交通阻塞了,車輛早就不能通行了。人們為新月讓開了一條道兒,懷著真誠的祝願,目送這位姑娘離去——
新月安睡在病床上,她的胸脯徐緩地起伏,臉上泛著紅暈,嘴角掛著微笑,似乎正陶醉在美好的夢境之中——
按照教規,最合法的洗亡人的人,應當是死者的至親,或者是有道德的人——堅守齋、拜,信仰虔誠的穆斯林,因為他們能夠為死者隱惡揚善。為新月洗「務斯里」的,當然還必須是女性。韓太太符合這所有的要求,是無可爭議的最合適的人選。她先做了「大淨」,然後和清真寺專管洗「埋體」的女同胞一起,為女兒做神聖的洗禮。穆聖說:「誰洗亡人,為之遮醜惡,真主就寬恕他四十件罪過。」韓太太親自為女兒洗「埋體」,自己的罪過也得到赦免了!人生在世,罪過太多了,需要不停地懺悔,不停地求恕,至死方休——
他愣了:「新月!新月呢?」
他深情地呼喚著新月,她沒有任何反應;
兩串熱淚從天星的一雙大眼睛中無聲地滾落,他伸出粗大的手掌,顫抖地撫著妹妹的小手,善良的妹妹,柔弱的妹妹,可憐的妹妹,你原來心裡都清楚啊!
楚雁潮回頭再看看新月,心裡默默地說:等著我,明天見!然後,攙扶著韓子奇,憂心忡忡地走了。
你還在夢中,媽媽卻要走了,我真不知道你一覺醒來該會怎樣哭叫著尋找媽媽!
陳淑彥踏著雪,走出了「博雅」宅,她的心已經飛向新月身邊。六年的同窗,兩年的姑嫂,她們親密得如同姐妹,在這個時刻,她怎麼能不去守著新月呢!
那個身影悄無聲息地走近墓穴,站住,又不動了。
送葬的人都上了車,車子起動了——
「大夫,可以給她喝點兒水嗎?」陳淑彥問守在旁邊的護士。
「楚老師,跟她——告別吧!」天星痛哭著拉開這個癡情的人。
汽車越開越快,她們追不上了!
穆斯林共同默默地為亡人祈禱:
在他的身後,心力交瘁的韓子奇和天星在茫然地飲泣。
「新月怎麼樣?」陳淑彥脫掉沾著雪粉的大衣,放在天星的腿上,急切地朝新月的床邊走過去。
楚雁潮兩眼一黑,和新月一起跌入了無邊的黑暗!當他再睜開眼睛時,面前就再也沒有新月了!
「新月,」楚雁潮的淚水滴在新月的臉上、脖子上,他俯下身去,貼在她的耳旁,「你好了,好了——」
他似乎也看見了新月在最後的時刻嘴唇艱難地嚅動,聽見了她痛苦的呼喚:「楚——」
那張病床已經空了。
雪停了,天晴了,白雪覆蓋的「博雅」宅上方,夜空澄澈如洗,閃爍著滿天星斗。
試坑,穆斯林向亡人最後表達情感的一種方式。墓穴的大小容得下亡人的遺體嗎?底部平整嗎?為了讓亡人舒適地長眠,他的親人要以自己的身體先試一試。盡這項義務的,只有亡人的至親,或者是兒子,或者是兄弟。新月,這個未滿二十歲的少女,能夠為她試坑的也只有她的哥哥了。
陳淑彥屏住了呼吸,焦急地盯著手錶的指針,六點零一分了,零兩分了,零五分了——
但那一線細流還是不肯乾涸,還沒有流盡最後一滴。她盼望的那個人還沒有到來——
「但願吧,」新月喃喃地說,「但願——我不離開你們,」她停了一下,又問:「爸爸呢?」
新月微微點點頭,閉上眼。天總會亮的,沒有太陽也會亮的,她相信;但是,要快一點兒,天亮了,她就可以看到楚老師了。她多想早一點兒看到他!
它除開利益,什麼也看不見,
韓太太凝視著女兒,撫摸著女兒,不忍釋手。但是,女兒已經無可挽留了,該給她穿上葬衣送她出門了。穆聖說:「誰與亡人穿葬衣,在後世,真主將仙衣賜予他。」韓太太責無旁貸,親手為女兒穿葬衣——穆斯林稱之為「臥單」或「克番」。遵照聖訓,韓太太都為女兒準備齊全了——
「您——」陳淑彥發現了他,眼淚噎住了她的喉嚨,望著與新月生死不渝的戀人,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知道,知道——」
「博雅」宅大門外,匆匆趕來了兩個前來參加葬禮的人:鄭曉京和羅秀竹。她們被楚老師那喪魂失魄的樣子嚇壞了,被韓新月的死訊驚呆了!一個活生生的姑娘,就這麼死了嗎?上次見面還和她們hetubook.com•com談笑風生呢!韓新月,你的病真的那麼嚴重、真的不可救藥嗎?早知道,我們應該常來看你、常來陪你!啊,鄭曉京是知道的,但是她沒有再來。她有那麼多的難處,也應該想到新月有比她更多的難處。新月,你死之前想到我們的班、我們的同學了嗎?想到我了嗎?知道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嗎?楚老師對你說過什麼嗎?一定說過——可是你什麼也沒表現出來,仍然對我那麼信任!你心裡一定很煩、很苦,也許你會恨我?別,新月,別恨我,我沒有害你的心,我是為你好——現在,你走了,什麼煩惱也不會有了。可是我,我還得沿著原來的路走下去,懷著希望也帶著煩惱——
「嗯?」
西山峰頂,還披著銀裝,山腳下的雪已經化了,叢林中間,墓地上一片褐黃色的沃土,被雪水浸潤,在明媚的陽光下散發著早春的清香。春天到了,但春天已經不屬於新月。
遠遠的,一個孤寂的身影佇立在樹下,默默地凝望著這片新土。他久久地佇立,像是一棵枯死的樹樁,像是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
香爐圍繞著新月,在阿訇手中傳遞,週而復始,一遍,兩遍,三遍,《古蘭經》的聲音在「博雅」宅中迴盪——
新月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她永遠也不可能回答了!
守在旁邊的護士匆匆走進了隔壁房間。
女兒向他走來了,她一點兒病容也沒有,穿著白裙子,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紮著她喜歡的那種不用頭繩也不用猴皮筋兒的短辮子,潔白細潤的臉上洋溢著甜甜的笑意,一雙黑亮的大眼睛閃爍著青春的光彩,她推開西廂房的門,帶著一股春風,輕捷地奔向父親:「爸爸!我回來了,我好了!」
天上飄起了雪花,悄無聲息地落下來,落在他們的頭上、肩上,落在他們面前的路上——
儘管家裡遭了不幸,韓太太在為姑媽的喪事操勞的時候,還在嚴守著戒齋的主命。她忍著飢渴,滴水不沾,粒米不進,連一口唾沫都不吞嚥;眼不觀邪,口不道邪,耳不聽邪,腦不思邪,一心敬主,完成善功。
汽車駛過北京大學的門口,新月念念不忘的母校,你的女兒再也不能返回了;
毀滅性的災難把韓子奇擊垮了,他半跪在女兒的床前,抓著那隻蒼白的、軟弱無力的手,不肯鬆開。天星擠在他的身旁,那黑紅的臉上,冷汗和熱淚縱橫交流。
雪後初晴,「博雅」宅銀妝素裹,莊嚴肅穆。院門大敞著,川流不息的穆斯林湧進去。這些人,是那些久不走動的親戚,很少往來的街坊四鄰,和奇珍齋主有著多年世交的同行,曾經和新月一起上過小學、中學的青年,居住在清真寺周圍的男女老少鄉親——這些人,新月並不都認識,見了面有些還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呢。但人們都知道韓子奇有這麼一個女兒。這姑娘好體面,模樣兒就像從畫兒上走下來的!這姑娘好聰明,附近的孩子男男女女那麼多,就她一個人考上了大學,她給咱回回增了光!這姑娘好可憐,她的大學沒上完,沒上完!這些人,並不都是韓家報了信請來的,人們聽到消息,心裡咯登一聲,就不約而同地自動來了。親的、近的,看一看姑娘的遺容,點上一束香,大哭一場;其他人,也願意送上一份「經禮」,表達對這姑娘的哀悼和祝願:這姑娘好造化,真主慈憫她,讓她在聖潔的齋月死去,在莊嚴的開齋節出門,這樣的歸宿真是再好不過了!
「安拉胡艾克拜爾!」
「你怎麼來了?」天星抬頭看見陳淑彥氣喘吁吁地走了進來。
「啊!——」一聲肝膽俱裂的慘叫,楚雁潮的靈魂崩潰了!
「新月!新月!——」韓子奇沙啞地呼喚著奔出來,撲在「埋體匣子」上,捨不得放開女兒!
「唉!」韓太太嘆了口氣,「那——我去吧,你看著家!」
陳淑彥的淚珠滴滴答答落在新月的手上,心怦怦地跳,一個不祥的念頭閃過她的腦際,她不敢往那兒想,卻又無法驅除那個可怕的陰影!
新月醒了——
淚水打濕了盧大夫的眼鏡,她深深地嘆息著,收起了聽診器,拔下搶救器械的皮管,伸出慈愛的手,給新月闔上那張著的嘴和半睜著的眼睛,盡一個醫生的最後一項職責。
楚雁潮不得不站起身來:「我先送韓伯伯回家吧,今天晚上——」他又猶豫地望著新月。
「讓我們進去!」羅秀竹抓著女鄉老的手,哭喊著,「求求您,求求您——」
他看見新月走進燕園,穿著白色的襯衫,藍色的長褲,手裡提著沉重的皮箱和網袋——
「新月,你怎麼說這種話?」陳淑彥心裡一沉,眼睛發酸,但她極力控制住眼淚,不讓它流出來,「新月,你好了,很快就出院了,回到家,我就老陪著你說話兒——」
「盧大夫,新月呢?」他急切地抓住盧大夫的胳膊。
盧大夫從隔壁房間走過來,仔細察看了新月之後,吩咐護士給她注射。楚雁潮扶著新月的手,看著針頭插|進那蒼白的皮膚,看著藥水一點點地注入她的體內,虔誠地期望它能夠發揮神奇的力量,讓新月迅速地好起來。其實,這只是一針普通的鎮靜劑,它可以擴張外周血管、減少回心血流量、減輕呼吸困難,同時,可以使病人安靜、睡眠。現在,如果新月的情緒過分激動,對治療是極為不利的,盧大夫只好用藥物切斷了這一對情侶的交談。
「你們得吃點兒東西啊——」陳淑彥喘息著,把飯盒遞給天星,「楚老師,您也餓著呢!」
他用手掌抹平穹頂和三面牆壁,把那些坑坑窪窪都抹平;他仔細地撫摩著地面,把土塊和石子都撿走,把碎土鋪平,按實,不能有任何一點兒坎坷影響新月的安息!
「不要和她說話,她不能激動!」盧大夫威嚴地說。
一九四六年三月六日凌晨
「不!她沒死!她怎麼會死!」天星全身的熱血都湧到臉上他像一頭暴怒的雄獅,瘋狂地撲過去,把護士一把推開,撲在妹妹的身上,發出撕心裂肺的叫喊:「新月!新月啊!」
汽車開走了,走在穆斯林人群當中,走在潔白的雪路上。
大雪籠罩著整個燕園,未名湖凝固了,堅冰中裹著去年的殘荷,等待春暖花開之日再發出新葉。
「楚老師!」韓子奇眼淚汪汪地望著楚雁潮,「我們對不起您!聽我一句話:回去休息,為了讓新月安心,您也得保重啊!」
遺體抬出了「博雅」宅,抬上了等在門口的敞篷卡車。
「新月,你別難過啊——」楚雁潮伸出手去,給她擦去腮邊的淚痕,「你會好的,大夫說了,一定會好的!等到了春天——」
韓太太日夜守著五時,為了女兒,向真主祈禱。女兒年幼無知,她從小上學,沒做過禮拜,沒念過經文,她什麼都不懂;但她是穆斯林的後代,是當然的穆斯林,真主的子女,求至高無上的主、至慈至恕的主,饒恕她的一切罪過,讓她的靈魂進入天園,不要把她投入火獄!
時間太久了,「拉赫」該封閉了!
淚水從她那長長的睫毛下面湧流出來,晶瑩的淚珠流過面頰,流進嘴角,她蠕動著嘴唇,吞嚥著自己的淚。
韓子奇打了一個冷戰!家裡還停著一個亡人呢,今天是安葬的日子,家裡只剩下妻子和懷著身孕的兒媳,一個男人也沒有!此時此刻,他怎麼能忍心離開女兒?可是,這裡躺著病人,家裡還要舉行葬禮!雖然姑媽並不是他的親姐姐,也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但她對這個家有恩有情啊,到了把她最後送走的時候,如果他韓子奇和吃姑媽的奶長大的天星不在場,不僅會被世人所不齒,而且有負於自己的良心!
韓子奇呆坐在女兒身邊,他那黧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雙深陷的眼睛,沒有眼淚,眼淚早就流乾了。他一動不動,拉著女兒的手,不肯放開。他當然知道,伊斯蘭教主張速葬,「亡人入土如奔金」,最好能在當天安葬,但他捨不得女兒走,實在捨不得!他乞求妻子,讓女兒多留一天,再多留一天,女兒走了,就再也見不到了!
愣了一陣。他突然想到了班長鄭曉京,現在只有到二十七齋去敲女生宿舍的門了,向她請假!
「啊,她醒過來了!」
他匆匆地去趕公共汽車,回到燕園,他還得向系裡請個假,看來最近需要請別人代課了,新月躺在醫院裡,他無法安心!楚雁潮從來還沒有因為個人的事請過假,這一次要破例了,為了新月!他希望系裡能夠原諒他,希望班上的那十五名同學能夠原諒他,因為現在新月最需要他,沒有任何人能代替他!新月算他的什麼人呢?是學生?還是戀人?任憑別人去怎樣議論吧,他一切都不管了!
最後一次「泰克畢爾」念完之後,阿匐和穆斯林們向各自的左右兩側出「賽倆目」:「按賽倆目爾來坤!」向天使致意。每個穆斯林的雙肩都有兩位天使,左邊的記著他的罪惡,右邊的記著他的善功!
韓太太用潔淨的白布把女兒身上的水擦乾,三個人一起把她抬到鋪好「臥單」的床上,在她的頭髮上撒上麝香,在她的額頭、鼻尖、雙手和雙膝、雙腿撒上冰片——一個穆斯林在叩拜真主時著地的地方。
「噢——」
洞口越來越小了,已經看不見新月的全身了,黑幽幽的「拉赫」中,只能看見一點模糊的白光——那是他的月亮,他的月亮!從今以後,再也不能見到了嗎?
韓太太一個寒戰,她驚醒了,突然朝楚雁潮撲過去,抱住這個痛不欲生的年輕人,哭著對他說:「求求你,孩子,你走吧,走吧,咱們的緣分——盡了!」
被悲哀摧垮了的天星跳下墓穴;
你的媽媽 冰玉
「噢——」她驚喜地抬起睫毛,極力把眼睛睜大,看著東方,「我——怎麼——看不見?」
同仁醫院的急診室裡,緊張的搶救。高流量吸氧,輸液,靜脈注射強心劑,利尿——
新月閉著眼睛,她在積蓄力量,心裡數著自己的呼吸,等著,盼著——
她要奉真主之命,為女兒廣施博捨,多散「億帖」,多積善功;她要為女兒舉行隆重的葬禮,宰雞、宰羊,酬謝為女兒送行的阿訇和鄉老——新月啊,當媽的把該做的都做到了,你就可以放心地走了!
「哥哥——」新月半閉著眼睛,哥哥的臉模模糊糊地靠在她的面前,她感到哥哥呼出的熱氣溫暖著她,「哥哥——我不能不想到——要是不能好,就——」
陳淑彥扳著汽車的攔板,哭喊著,不肯放手!為什麼不許女人去送葬呢?她怎麼能不送一送新月?
按照規定,孕婦是不必把齋的,病人、老人、出外的人和哺乳的婦女都可以不把齋,但自從出了事兒,韓家的人誰都沒顧上吃飯!
這是謊言嗎?是,也不是。這是楚雁潮和新月共同的真誠願望,人總不能連願望也不允許有啊!
「雪,雪——」新月神往地重複著這兩個字,她的眼前浮現出了粉琢玉妝的燕園,未名湖畔,一個潔白的世界,白雪下面,露出備齋的畫棟雕樑,一條雪路通往白色的湖心小島,她靜靜地佇立在亭子旁邊,耳畔傳來令人心醉的琴聲——啊,她多想再回到那個地方,多想再回到那個時刻!那時候,她多傻,愛情來臨了,自己還不知道呢!等她知道了,卻已經離開了燕園!現在,她多想站在那個小島上,向著未名湖、向著所有的人,大聲宣佈:我愛他!愛他!愛他!同學們會大吃一驚吧?沒關係;謝秋思會妒嫉吧?沒關係;被人妒嫉也是一種幸福啊!
「楚老師,您也回去休息吧!」陳淑彥對他說,望著一臉疲憊的楚雁潮,她的心裡一陣酸楚,又覺得慚愧,自己作為新月的親屬,應該為楚老師分擔憂愁啊,現在新月病倒了,還有誰心疼楚老師呢?她應該替新月體貼這個好人,這個不幸的人!
媽媽走了,繼續在陌生人當中孤獨地旅行,不是去尋找謀生的路,也不是去尋找愛,而是去尋找自己。人可以失落一切,惟獨不應該失落自己。媽媽過去的三十年已經付之東流,從今以後,將開始獨立、自由的人生!
「大夫!大夫——」韓子奇乞求地望著她,幾乎要給她下跪了,「求求您,一定要救活我的女兒!我不惜一切代價——」
他詞不達意地把妹妹託付給了楚雁潮,還得疲憊地趕回去給姑媽送葬,對他的老乳母,他得盡兒子的責任!
「什麼代價能抵得上生命呢?」盧大夫冷冷地說,「她也許闖不過這一關了!我們盡力吧——」
「快了,」陳淑彥指著窗外說,「你看,有點兒亮了!」
新月雙手捧過鏡框,貼在自己的臉上!飢渴得太久了,她吻著媽媽的照片,瘋狂地吸吮著母愛:「媽媽!我的媽媽——」
但她堅信她所呼喚的人在等著她。她的心更加急迫,速度卻減慢了,每次忍著劇痛的掙扎只能移動一根頭髮絲的距離,她以細若毫髮的尺子丈量著死亡之路——
「目前的情況還好,還好——」她這樣回答他,「楚老師,你要把情緒安定下來,不要過分緊張!」
楚雁潮的手臂劇烈地顫抖,凝望著將要離別的新月,淚如雨下,灑在潔白的「臥單」上,灑在褐黃的泥土上。在這最後的時刻,他不肯放開和*圖*書新月了!
愛情常會對錯誤視而不見,
天星迎上前去,向他們行「拿手」禮。此時的天星,已經是一個淚人,一個被悲哀擊垮的人。但是,他必須竭盡全力支撐著自己,為妹妹送行,他是這個家庭的長男,沒有人能夠代替他!爸爸已經倒下了,走不動了,他不能讓爸爸去送新月,爸爸受不了!爸爸去了就回不來了!
「新月,你感覺好點兒嗎?」陳淑彥撫著她的手,輕輕地問她。
「安拉胡艾克拜爾(真主至大)!」
新月的嘴唇又在嚅動,聲音低得幾乎難以分辨:「天——亮了嗎?」
天星突然伸出手去,把她拉上了車,人們不忍心再把她趕下去,自古以來的習俗為她破例了!
他沒有去接那塊磚,他不能——不能用自己的手把新月和他隔開,永久地隔開!
洗完「小淨」,再洗「大淨」:先用肥皂水從頭至腳沖淋一遍,然後用香皂洗她的頭髮,洗她的全身。一個人,不管生前有多少罪惡,身上有多少污垢,都將在這神聖的洗禮中沖刷乾淨!清水靜靜地流遍新月的全身,又從她的腳邊流下「旱托」,竟然沒有一絲污垢,她那冰清玉潔的身體一塵不染!
再見,我的女兒!媽媽什麼也沒有給你,只留下這封信,它將長久地等待著,等待你長大,當你看到它的時候,你已經是二十幾歲的大姑娘了,大學畢業了!——
「你回去吧!」天星梗著脖子對妻子說了一句,就轉身大踏步地走了,自己也弄不清心裡是個什麼滋味兒,這個家裡的人,甭管是死了的、活著的,還有沒出世的,他都得愛,用他那失去了愛的心去愛一切人!
「別——別說這話!你能好!」天星緊緊地抱著妹妹,他決不相信妹妹會離開他!「等你好了,跟我回家去!」
「正因為愛得太深,才惟恐它不能長久,總有一天我會把您丟下——」
「噢,」陳淑彥明白了她的意思,「雪天,沒有太陽,別著急,快亮了,快了!」
「啊,那是命運,讓您等著我,讓我遇到您!」
新月已經離開他了,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天星和陳淑彥肅然望著盧大夫,但不敢問她,害怕聽到什麼可怕的話。
新月步入了一個沒有灰塵、沒有污穢、沒有邪惡、沒有欺騙、沒有殘殺、沒有痛苦的世界,她披著長長的秀髮,拂動著白色的衣裙,赤著腳向前走去,腳步聲就像荷葉上的露珠搖落在湖面,就像天鵝的腳掌輕輕地划動平靜的湖水——
「請——讓我們說會兒話吧,」新月懇求地望著護士,「也許——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上房客廳裡,安放著新月的「埋體」(遺體),她靜靜地躺在「旱托」上,等待接受最後的「務斯里」(洗禮),身上蒙著潔白的「臥單」,身旁掛著潔白的幔幛,上面用阿拉伯文寫著:
「是的,」他只能這樣說,「到了春天,就印出來了——」
一九六三年的早春,到來了——
天星和陳淑彥日夜守著妹妹。妹妹是他們心中的月亮,沒有了這月亮,他們不知道該怎麼度過漫漫長夜!
漫天飛雪,他不顧一切地在街上狂奔!行人在他面前讓路,汽車在他面前煞車,紅燈在他面前失靈了!在他眼裡,這個世界已經一片空白,只看見新月的身影在茫茫天際飄逝,他要拼盡全力追上去!新月,等等我!
新月嚥下了最後一口奶汁,舔了舔嘴唇,那嘴唇顯出了紅潤。她閃動著長長的睫毛,向老師報以一個感激的微笑。
醫護人員密切注視著新月;
新月!這是新月嗎?是兩年前他提著行李、用英語交談著送上二十七齋的那個新月嗎?是在備齋充滿激|情地和他談論事業和理想的那個新月嗎?是在未名湖畔踏著月色聽他朗誦拜倫詩篇的那個新月嗎?是在西廂房和他並肩斟酌譯文的那個新月嗎?是兩年來以頑強的毅力和病魔搏鬥、執著地追求生命的價值的那個新月嗎?是和他心心相印、永遠也不願意分開的那個新月嗎?是昨夜分別前還拉著他的手的那個新月嗎?這白布下蒙的是你嗎?新月!
「沒有必要——」護士指指輸液瓶,表示那裡面已經提供了維持生命的水分和營養,又說,「你們最好不要跟她說話,盧大夫囑咐的!」
楚雁潮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送過去一勺,又一勺——
天星把父親放在走廊裡的長椅上,匆匆地跑去了。韓子奇茫然地盯著天花板上昏黃的吸頂燈,他那顆心四分五裂了!一份繫在搶救中的女兒身上,一份追趕著不知飄落何方的梁冰玉,一份等待著他不能忘懷的楚雁潮——女兒不能死!這個世界上還有她不能離開、不能丟下的人!
新月的嘴唇嚅動著,吸吮著哥哥的熱淚,一陣喘息,還是艱難地說出了她要說的話:「——我就把——把爸爸交給你和嫂子了——」
「韓伯伯,」楚雁潮低聲說,「現在已經脫離危險了,我在這裡看著她,你們回去休息吧!家裡不是還——」
清冷的燈光下,安臥著新月。她的手,還緊緊地攥在父親的手裡——
醫生和護士都沒有阻攔他,他們眼裡也都含著淚水——
「還記得——咱們一塊兒上學的那會兒嗎?多——多好玩兒?」
一切讚頌,全歸真主,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報應日的主。我們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導我們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誤者的路——
她周身的血液彷彿凝固了,主啊,告訴我,該怎麼辦?怎麼辦?——
沒有真主的許可,任何人也不會死亡,人的壽命是注定的。
穆斯林們用手捧起黃土,要把新月掩埋了。
「讓我在這兒看著她吧,」楚雁潮向盧大夫懇求,「我不說話,不說話——」
「新月!新月!——」陳淑彥哭喊著奔出來,撲在「埋體匣子」上,捨不得放開妹妹;
「等你出了院,我還上西廂房陪著你住,陪著你玩兒;你身體恢復好了,咱們出去轉轉,散散心,香山、頤和園、八達嶺、十三陵,這些地方咱們還沒玩兒遍呢!」
「媽,」陳淑彥停下筷子說,「我還是得上醫院去!爸爸和天星都還餓著肚子呢,也得給新月送點兒吃的,不知道她——」
「好——」她吃力地回答,對待親人,她願說「好」,讓他們放心。
阿訇一路默念著真經;
穆斯林們隨著阿匐一起念誦:「安拉胡艾克拜爾!」然後隨著阿訇垂下雙肘,抄起兩手,共同默念對真主的讚辭:
新月的嘴唇嚅動著,她想說:我記住了,我一定這樣做,我不願意死!可是,她沒有力氣說這些話——
垂華門裡,新月的遺體旁,「伊瑪目」和阿訇們面向西方肅立;在他們身後,眾多的穆斯林面向西方肅立。一個穆斯林死去,如果有一百個人為他舉行葬禮,他就可以進天園了。新月的葬禮來賓遠遠超過了這個數目!
汽車繞過頤和園,沿著燕山腳下的公路,向西,向西——
沒等她說完,女鄉老就像避瘟疫似地往外推著她們:「不成,不成!連我們都不成,還能讓你們進去?走吧,快走吧!」
三口、四口——又停下了。
巍巍西山,皚皚晴雪。
「新月!」楚雁潮激動地叫著她,這是他從早晨到現在聽到新月說的第一句話,是新月甦醒之後的第一句話,她可以說話了,有希望了!
你永遠也不要原諒媽媽,她在你最需要母愛的時候沒有把你帶走,媽媽太無情了!可是,和她同樣愛你、同樣需要你的,還有你的爸爸,你是他的骨肉,是他生命的一部分;雖然我和他之間的愛情已經死去,只能分道揚鑣,但我卻不能把女兒的心也分作兩半,不能把你從他的身邊奪走!我把你託付給他了,也託付給我的姐姐、你的大姨,請她代替我做你的媽媽。從今以後他們就是你的父母,我懇求你真誠地愛他們!我想你是可以做到的,因為我在你幼小的心靈裡不會留下太深的記憶,隨著歲月的推移,你就會把我忘了!
神情肅然的阿匐和鄉老,在「伊瑪目」的率領下緩緩走進「博雅」宅,來為新月站「者那則」——舉行葬禮。
「新月!你——看不見?」天星慌了!
穆斯林的葬禮隆重、莊嚴而簡樸,沒有絲毫的浮華。它是為亡人舉行的一次共祈,是穆斯林的「法雷則.其法耶」——副主命,每個人都有為亡人舉行葬禮的義務,至少要有一個人履行了這項義務,別人才能卸去責任。葬禮和平常的禮拜不同,它沒有鞠躬和叩頭,只有站立和祈禱。沒有音樂。穆斯林的祈禱不需要任何音樂來伴奏,它是對真主沒有任何擾動的靜默,它以特殊的形式而永垂不替,以莊嚴的站立去感覺真主的真實存在,去沉思他的偉大、光榮和慈愛。它是忠實的靈魂對於真主的無限崇敬,是每個人衷心情感的傾瀉,是為了全體穆斯林包括亡故的人而向真主發出的切望於將來的籲請。參加葬禮的穆斯林必須是潔淨的,而且必須是男性。
茫茫大雪籠罩著「博雅」宅,森森寒氣封鎖著「博雅」宅。
啊,安拉!不要為著他的報償而剝奪我們,並且不要在他之後,把我們來作試驗!
新月,當你到了青春年華,將不可避免地碰到這兩個字:愛情。你將怎樣對待它啊?媽媽當然衷心祝願你能遇上一個和你真誠相愛、忠貞不渝的人,而不再嘗媽媽所經受的苦難;但是,愛情並不像一個少女所想像的那樣美妙,它的背後,往往是陷阱、是深淵!
「老師,我們之間是——愛情嗎?」
「楚老師!」陳淑彥痛哭著迎上去——
陳淑彥用手給她撫著胸口:「新月,你歇一會兒!」
風雪捲著楚雁潮向醫院撲去!
他沒有向她告別。他們永無別日!
「新月!新月!」天星的血管要爆炸,筋骨要迸裂,「你怎麼能死!你得活著啊!」
這聲音,把他驚醒了,也把天星驚醒了。
「楚老師,不要為我悲傷,您對我說過:自知是一種幸運,現在我終於自知了,也算是一個幸運的人了。感謝您過去所給予我的全部關懷,但願我今後不再打擾您了!」
打破一切思想上的鎖鏈。
——
天星迎面抱住他,號啕大哭:「您來晚了!來晚了!」
韓太太沒法兒再攔她了,趕緊收拾飯盒,準備帶的東西,又千叮嚀萬囑咐:「路上,你可一定得留神,別摔著、碰著——」
「嗯——」
雪地上,一片褐黃的新土,一個新挖的墓穴,這是新月將永遠安息的地方。
「春天——」新月喃喃地說,「到了春天,我們的書該印出來了!」
「媽!」陳淑彥苦苦地哀求婆婆,「讓他見一面吧?見這最後一面!最後一面——」
他看見在紅楓掩映的湖心小島上,新月朝他驀然回首——
「媽媽!——」
潔白的床單在護士的手中抖開,覆蓋上新月的身體,覆蓋上她的臉。
韓太太驚惶失措,她的手在顫抖,聲音也在顫抖:「可不能——不能——」
「新月,」陳淑彥撫著她的手,「你安靜一會兒,別說話。」
「不——」新月說,「看見你們——我就——很高興了——」
西廂房裡,疲倦已極的韓子奇伏在寫字檯上睡著了,兩手還在捧著那張照片,照片上的冰玉和女兒微笑著,看著他——
淚水滴落在信箋上,新月的心猛地一陣抽搐,啊,媽媽!女兒雖然有幸考進了您曾經讀過書的燕園,但卻沒有能夠實現您的期望,女兒只在大學讀了不到一年,就半途而廢了!她的手在發抖,沒有勇氣再看下去——不,這是媽媽的聲音,是媽媽在對女兒說話,每一個字都是多麼寶貴!她拭去淚水,急切地看著那留著十七年前的淚痕的字跡:
沒有任何回音,她的喊聲連自己也聽不見,好像她大張著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這個鬼地方,連聲音都傳不出去!
新月躺在「旱托」上,接受最後的洗禮。
阿訇兩手下垂,雙目平視,為「者那則」默默舉意,兩手抬到耳旁,念誦「泰克畢爾」:
他們停住了,新月就在他們面前。
「告訴你,新月!幾乎可以這樣說,自從見到你的第一天,我就在悄悄地愛著你!」
「這會兒怎麼會下雨呢?在下雪,」陳淑彥說,「等天亮了,我扶著你看看外面的雪,你不是喜歡雪景嗎?」
新月安睡著,發出均勻的呼吸。通過酒精輸送的氧氣,降低了肺泡泡沫的表面張力,促進了氣流的通暢,改善了缺氧情況;灑利汞利尿劑促使體內過多的體液排出,減輕了肺水腫,並且減輕了心臟前負荷——
第二次抬手念誦「泰克畢爾」:
「別——別看了,」天星向他遞過來最後一塊磚,那手在發抖,「您這樣,讓她怎麼走?讓我們——怎麼活?」
永遠只以幸福和歡樂為念,
她艱難地繼續前進,每挪動一次就要歇息好久,而向前移動不過一兩公分。但她決不能中斷,決不能!她朝著黑沉沉的前方爬去,前方有人在等著她。她向他們呼救:
火焰熄滅了,天星無力地垂下了頭,淚水灑在妹妹的臉上!
以語言、動作和才能表和_圖_書現的一切祈禱和禮拜,都是為了安拉。啊,先知,祝你和平,祝你得到真主的仁愛和福祉!給我們和安拉的一切忠僕以和平吧!——
啊,安拉!在我們當中,你讓誰生存,就讓他活在伊斯蘭之中;你讓誰死去,就讓他死於信仰之中。
楚雁潮向洞口撲去,匍匐在新月的身旁!
佇立在樹下的那個孤寂的身影,一陣戰慄!他默默地向送葬的人群走去,踏著腳下的白雪,沙,沙,沙。
「我剛才問了大夫,不會有危險,」天星說,「您放心走吧,我在這兒守著,明天我再給您打個電話,要是情況正常,就別往這兒跑了——」
它任意飛翔,無法無天,
雪越下越大,覆蓋了路面,覆蓋了房舍的瓦頂,覆蓋了「博雅」宅院中的雨路和泥地。廊子前頭的海棠和石榴,片葉不留的枝條上綴滿了雪團,像是兩樹怒放的白梅。
陳淑彥的手瑟瑟發抖,打開了校徽上的別針,把它端端正正地別在新月的胸前。隨著微弱的呼吸,校徽輕輕地起伏。
盧大夫的眼睛潮|紅了,拒絕這樣的懇求是困難的,她沒有回答楚雁潮,只對新月說:「孩子,還記得我們去年夏天的談話嗎?你不是莪菲莉婭,你是一個堅強、勇敢的姑娘!要穩定情緒,增強毅力,和我密切配合,戰勝疾病!」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已經可以死而無憾!」
「爸爸——」天星把父親攙起來,「讓楚老師——來見見新月吧?」
「好像是好些了,」楚雁潮說,「她醒過來的時候還跟我說了話呢,後來就睡了——」
「新月!新月!——」韓子奇瘋狂地呼喚著女兒,奔出西廂房,朝大門口迎會,他確信,女兒一定是好了!
韓子奇連理都不理,只顧走。
陳淑彥流著眼淚在廚房做好了晚飯,老姑媽生前未竟的這項使命現在傳給她了。在最後的日子裡,老姑媽自己把著齋,仍然盡心盡力地伺候著全家的吃喝,現在她走了,知感主,讓她死在神聖的齋月裡,功德圓滿地見真主去了。
墓碑並不算高大,就像新月的身材那樣嬌小,那樣亭亭玉立。
「我怎麼能讓您去呢?媽,您年紀大了,天又下著雪,我不放心,還是我去吧!」陳淑彥堅持說。
淡淡的曙光悄悄映上東窗——
醫務人員圍著新月,爭分奪秒地和死神較量!盧大夫親自守在現場,密切監視著病情——
天星的臉色變了:「照片?新月,你——」
「新月,新月——」陳淑彥輕聲呼喚著,抽泣著,癱倒在墓穴旁邊的地上,「你活得值啊!——」
「新月,你睡一會兒吧?」
楚雁潮只是默默地搖了搖手,三個人都對吃飯沒有絲毫興趣。
碑上沒有任何頭銜,也沒有記載任何事跡。新月沒有給人間留下任何功業,一切都沒有來得及,她只是一個普通的人,記著她的只有她的親人。
新月沒有等到她盼望的那個人,終於丟下一切,走了!對這個世界,她留戀也罷,憎恨也罷,永遠地離開了!
她看到的不再是那個陰森森的魔窟,而是一個美麗的地方,蒼翠的樹木濃陰連綿,枝葉間露出玫瑰色的天空,浮動著金色的雲朵;腳下是碧綠的草坪,踏上去鬆鬆的、軟軟的,像一塊無邊無際的大地毯,綠草的葉子上掛著晶瑩的露珠,一叢一叢的鮮花吐著芳香;遠處是逶迤起伏的山巒,黛青色的,墨綠色的,峰尖上抹著一道金紅的霞光;瀑布從山間掛下來,像一匹長長的白綾;泉水丁冬,濺在岩石上,迸射出無數的珍珠;泉水穿過山澗,穿過叢林,穿過草地,一直彈著清脆的琴弦向前流去,匯入一片廣闊的湖水;湖水也是玫瑰色的,彷彿和天空連起來了,金色的雲朵在天上飛,也在水裡飛;一群天鵝游過來了,潔白的羽毛,彎彎的脖子,紅紅的嘴,像石榴樹的花|蕾。每一隻天鵝都在湖面上投下一個影子,一模一樣,像孿生的兄弟姐妹,像並蒂荷花,一個游到哪兒,另一個也跟到哪兒,真正是形影不離;天鵝唱著歌,「哦,哦——」水上面的天鵝在唱,水下面的天鵝也在唱,那歌聲貼著湖面傳得很遠很遠,在山谷和叢林之間飄蕩著悠長的回聲,和淙淙的山泉和在一起,和颯颯的清風和在一起,和新月的腳步聲和在一起——
他們下了車,向隱隱在望的墓地走去,默默地,淒淒地。
「爸爸!——」
他們跪在坑底,托著新月,送往「拉赫」。
「楚老師,您看著她,看著她——」天星抹著淚,望著楚雁潮,心裡有許許多多的話要說,卻又說不出來。他知道這個和自己同齡的男子漢是多麼痛苦,他知道妹妹逃脫了死神的手之後還要繼續受人間的折磨,他知道在楚雁潮和妹妹之間的情感只要活一天就一天不能切斷,而面對這個必然的悲劇,他這個做哥哥的卻完全無能為力,他自己就是個可憐的人,又怎麼能幫助別人呢?如果不是為了不傷害他那無辜的妻子,如果不是留戀他那苦命的妹妹,如果不是想保住這個已經傷了元氣的家,他早就不想再活著了——他不活著怎麼行?他的肩上挑著這個家的未來呢!
檯燈下的雕花鏡框裡,媽媽正朝著新月微笑,拉著她的手,親著她的臉,那麼溫柔,那麼慈祥!
她又艱難地睜開眼:「天——怎麼還不亮呢?——」
新月再也沒有任何回應。她靜靜地躺在這最後的歸宿,低垂的眼瞼彷彿還在苦思,緊閉的嘴唇似乎蘊含著萬語千言。誰也不知道她的靈魂在想什麼,要說什麼。她的臉朝向西方,她的主宰、她的祖先召喚著她,告別塵世的一切,到該去的地方去——
他奔進醫院大門,奔進標著刺目的紅字的急診室,奔進新月躺著的那間觀察室——
我希望是這樣!親愛的女兒,把我忘了,把愛都給他們,你的身上流著韓家和梁家溶在一起的血,他們會用骨肉至親的愛的雨露澆灌你長大成人。我要求他們,在你長大之前,不要讓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另一個媽媽,免得你想我,只讓我想著你,把思念的痛苦都給我一個人!雖然命運把我們母女分開了,可是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心中的月亮,只要天上的明月不落,只要血液還在我的血管裡湧流,女兒就永遠在媽媽的心裡。
夜深人靜,韓太太聽不見風雪的呼嘯,聽不見家人的哭泣,她的心中是一片純淨的真空,離開了紛擾的凡世,和真主交流。她彷彿聽見了真主的許諾,女兒是無罪的,是聖潔的!她感念真主的寬恕,熱淚湧流——
全體穆斯林把雙手舉到面前,接「堵阿以」。在這一剎那,亡人的靈魂才確切地感知自己已經亡故了,該走向歸宿了!
「楚老師——」韓子奇拉著楚雁潮的手,走到門外,泣不成聲!對這個一片癡情的年輕人,他能說什麼呢?拜託人家好好兒地安慰新月嗎?妻子的「逐客令」言猶在耳,他愧對楚雁潮,說不出口;勸說人家不要以新月為念而珍重自己嗎?那違背他的意願。他把楚雁潮請來決不是這個目的!這位在人間跋涉了將近六十年的老人,一輩子讀了那麼多的書,熟練地掌握著漢語和英語,此刻卻找不到任何一種語言能向楚雁潮表達他的感情,只能灑下一掬辛酸的老淚!
新月閉著眼睛,艱難地喘息。
女人們自覺地朝後面退去,垂華門外擠得水洩不通。她們感嘆著,傾聽著,默默地悼念著她們的同類。
韓新月之墓
淚水滴在這最後一塊磚上,天星一狠心,把它往那殘留著一絲光線的洞口堵去——
永遠為思想鑄下鐵監。
「安拉胡艾克拜爾!」
沒有任何人阻攔他。除了天星和陳淑彥,誰也不認識他,誰也不知道他不是穆斯林,這個墓地上也決不會有漢人來。他們認為,這個人毫無疑問是新月的親人了!
我們都屬於真主,還要歸於真主。
「噢,五點半了。」陳淑彥湊在她耳邊說。
一片肅穆,一片寂靜,除了「真主至大」的讚頌,沒有任何聲音。禱辭發自穆斯林們的心中。他們相信,無所不知、無所不在的主都聽到了,他們的心和主是相通的。
清真寺上空的紅燈亮了!
醫護人員緊張地搶救——
終於,一線灰白的光亮出現在面前。她緩緩地挪動著,奔向地獄的出口,那光亮越來越大,變成了一片燦爛的光斑——
「哦,不是——」鄭曉京一愣,「我們是她班上的——」
啊,安拉!寬恕我們這些人:活著的和死了的,出席的和缺席的,少年和成人,男人和女人。
你永遠也不要原諒媽媽,她在你還不到三歲的時候就扔下了你,媽媽的心太狠了!可是,這個家已經容不下她,她也決不願意在這裡多停留一天,她非走不可了!
他默默地拿起封閉洞口的土磚,和天星一起,一塊一塊地壘起來,那是用血肉壘成的,是用淚水粘合的,一塊,一塊——
「這邊,窗戶這邊就是。」陳淑彥放下手裡的杯子,扶著她的頭,把她的臉朝向東方,卻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我相信你,孩子!」盧大夫輕輕地替她擦去淚水,「你也要相信我,相信你的——老師,我們一起來幫助你,你會很快好起來的!」
喪魂失魄的楚雁潮突然出現在他們的面前,他的眼睛定定的,聲音嘶啞地呼喚:「新月!新月——」
楚雁潮僵立在墓穴當中,默默的,癡癡的,臉上毫無表情,彷彿他的生命已經結束,他的靈魂和肉體都留在新月的身邊了!人們啊,把黃土傾瀉下來吧,把我們一起掩埋吧!——
天終於亮了,鉛灰色的天空壓得很低很低,抖落著凌亂的雪花——
護士拉起她,推動這張四輪病床,要把新月送走了,送進一個叫「太平間」的地方。
街上,大雪紛飛。昏黃的路燈下,兩個人踏著積雪向公共汽車站走去。他們互相攙扶著,身體挨得那麼近,心貼得那麼近,卻默默地,不說話。此刻,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
他的手停住了,癡癡地看著那一點白光。
穆斯林們共同默念對穆聖的讚辭:
「我們是——韓新月的同學,來參加——」羅秀竹淚流滿面,氣喘吁吁。
胡同裡擠滿了穆斯林,等著為新月送行。
韓子奇默不做聲,只顧往外走。
「請家屬離開現場!」盧大夫威嚴地命令他們。
她喘息著,焦急地等著他。
風在呼號,雪在狂舞——
一位女鄉老攔住了她們:「幹嗎?幹嗎?你們是哪兒的?」
「嚷什麼?裡面正站『者那則』呢!主啊!」
汽車沿著新月上學的路向西北方向駛去,這條路,她有去無回了;
「楚老師呢?我怎麼沒看見楚老師?他剛才還在——」
楚雁潮踏著湖邊的雪路走回備齋,路燈下,和他相伴的只有自己的影子。
天星和陳淑彥牢牢地記著妹妹安息的地方,一輩子也不會忘。他們引著爸爸、媽媽向新月走去。墓地上,默默地移動著四個身影:兩位憔悴的老人,一個疲憊的漢子,還有一個步履艱難的孕婦。
「放開她吧,楚老師!」悲痛欲絕的天星純粹憑著意志這樣忍心勸著他、求著他,兩雙手輕輕地把新月送進洞口。
天星跪在妹妹的身旁,為她解開「臥單」,露出她的臉。
現在,新月已經被「打整」完畢。六尺的大「臥單」和四尺的小「臥單」包裹著她的身體,「批拉罕」從兩肩一直漫過膝蓋,「圍腰」護著她的胸腹,護心「堵瓦」貼著她的胸口,「蓋頭」蒙著她秀髮,全身散發著清香——這就是一個穆斯林告別人世之前的全部行裝,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了,西廂房裡的書籍,媽媽留下的照片、如意和那封字字含淚的信,她臨終之前不肯割捨的校徽,楚老師送給她的巴西木和留聲機,都必須丟下了,她就要這樣兩手空空地啟程了!
「任何時候我都不會丟下你,兩個生命合在一起該有多大的力量?我扶著你、背著你、拖著你,也要向前走,走出『阿拉斯加』,我們就有美好的明天!」
「什麼?亡人的『埋體』帶著『伊瑪尼』呢,誰也不能見了,別說你們漢人了!」
「楚老師!——」
「新月!新月——」天星和陳淑彥像突然跌入了萬丈深淵!
這一句話含著多重的份量,楚雁潮完全聽得出來!
楚雁潮一言不發,臉上毫無表情,像一塊冰。他一動不動,凝視著那墓穴。一個生命就要消失在這裡嗎?連接著兩顆心的愛、地久天長的愛,能夠被這黃土隔斷嗎?
「新月!新月——」他輕輕地叫著妹妹,小心地把她抱起來,托在那兩隻強壯的胳膊上,向前走去,「新月,回家了,跟哥哥回家去!」
「五點了,天快亮了。」
她的呼吸越來越微弱,心跳越來越緩慢,像是一條絲線般的細流,在沙漠中艱難地流淌,馬上就要乾涸了!
強烈的渴望和絕望同時向新月襲來,她那顆柔弱的心臟慌亂地抖動,像奔馳的馬隊從胸膛上踏過,她那湧流的熱血像突然淤塞在一個無路可走的峽谷,她那蒼白的肌膚驟然滲出淋漓的冷汗,面頰和嘴唇憋得青紫,她艱難地大張著嘴呼吸,仍然覺得胸部像壓著千鈞磐石——
第三次抬手念誦「泰克畢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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