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天讎

作者:凌耿
天讎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十章 葉飛、王于畊倒台記

第十章 葉飛、王于畊倒台記

「不要,」我堅決地說:「我不要學跳舞,跳舞太輕浮了。」
我們把葉、王二人掀在一邊,動手搜查起來;既沒有用手銬的,也沒有動手打他們。我們祇要奪他們的權,不要奪他們的命。我們在搜查時,儘量把一切保持原狀,還拍了許多照片做證據。
最後,我們全體去參觀儲藏室。那幾間儲藏室幾乎和藝術館一般,葉、王兩人從全國各地搜羅而來的許多藝術品和字畫立軸是應有盡有,擺設得很藝術化。我們事先離開省委會幹部時,就知道葉飛喜歡帶客人到這裡來參觀他的收藏,他的部下看過他的收藏品之後,當然會投其所好,獻上適當的禮物,博他的歡心。
阿豬朝我們飛奔而來,雙手沾滿著鮮血。她剛剛正在廚房裡幫著殺雞鴨、宰豬羊。她顧不得滿手的鮮血,一把握住我的手,第一句話就是:「我現在宣布你們是八-二九總部成立籌備小組的成員。你們想管什麼?宣傳?連絡?組織?環境衛生?財務?安全防衛?會議籌備?還是跟我一樣,當個伙伕兵,整天有雞鴨魚肉吃?」她又轉向梅梅,故意把血抹上她的臉說:「在上海玩得開心吧?」
交際處中是熙熙攘攘,生氣蓬勃的,汽車、腳踏車穿梭不停地進進出出,大門口還新派了四個衛兵,全是廈八中的學生。我一走近,他們就向我敬禮,然後立刻去打電話向阿豬通報。我們站在院中等她,四下環顧著,現在這兒的一切都是我們的了。整座庭院都張燈結綵,掛著鮮豔的旗幟。大家忙著做標語板、畫大幅的圖畫、修汽車和裝擴音器。大門口高高地掛著一塊橫匾,上面寫著「慶祝八-二九革命造反總司令部隆重成立」幾個大字,其實,離正式成立還有三天呢。
有人建議叫葉飛和王于畊同洗澡,試試浴缸的大小。後來我們祇量了一量,看它究竟比一般浴缸大多少。我們雖然不能有確實的證據證明葉、王二人確曾共浴過,我們仍把浴缸拍了照片,作為他們生活腐化的另一個證明。這些資料當天就被登上了大字報,後來,在公開展覽這座住宅時,浴缸則變成了一個引人注目的主要目標。
騷動和混亂延續了一個多小時。好幾個人受了傷,兩個小孩被擠死了。我這才發現自告奮勇擔當這個差事真是其笨無比。遊行還沒有開始,水壺裡的冰糖蛋白已經涓滴不存了。
事後,所有的負責人在葉家的客廳裡交換心得,大家一致的感覺是:「不見不知道,一見就嚇倒。」我們從來不曉得看來清正廉明、口口聲聲大公無私為人民服務的共產黨幹部竟會是這樣的腐敗而罪孽深重。我更是不懂人民怎麼肯跟隨由這樣的官員領導的政府。廣大的人民是被蒙在鼓裡,我們必須讓每個人都知道:目前的官員中沒有一個是好人。
在另一段記事中,葉飛顯然在嘔氣,罵周恩來:「他算老幾?!」
「我要永遠當紅衛兵,我要一輩子聽媽媽的話,不學壞事。」我們都才十六歲,她居然想到了結婚!
遊行從正午時分開始了。葉、王兩人被放在大隊車輛前端的第一輛卡車上。葉飛的胸前掛著一塊蒙住白紙的牌子,上面寫著:「福建省黨內最大走資派份子葉飛」。特別把「葉飛」二字寫得歪歪倒倒的,還用紅墨水劃了兩個叉叉。王于畊的頸上的牌子上寫著:「福建省教育界走資派份子王于畊。」他們兩人的頭上還戴著高達一公尺的紙帽,上面也寫著類似的字。兩個人都被後面的四個衛兵提衣領、抓頭髮地撐著,伸長舌頭,瞪大眼睛,活像兩隻狗。
梅梅把一件在上海一家免用布票的百貨店買到的淺黃色連衣裙送給阿豬,阿豬面露不悅之色,老實不客氣地說:「你們資產階級就是會享受生活,我們無產階級從來不|穿這種花花綠綠的衣服!」
客廳中,第一件引我們注目的東西是地板上舖滿了各種高貴木料拼成的精心設計的圖案,一定是費了不少人工才鋪好的。於是,我們對梅梅說:「虐待人民,浪費國家財富!記下來!」
「什麼?你說什麼?難怪大家都叫你『和尚』,如果再這樣下去,你一輩子都結不了婚。」
上午八時,大會在樂聲和炮竹聲中揭幕。我點燃了掛在竹桿上、有十幾公尺長的鞭炮。主席團的成員個個被個嗆得咳嗽不巴,我則得意非凡,我已經親手報銷了價值數百元的炮竹了!
梅梅以為我生氣了。我告訴她,我祇是心情突然轉壞了,很想家。我們慢慢地一同步向外面的草坪。
梅梅、阿豬、搥胸和我搜查客廳。我提醒搥胸和其他人不要把我們自己的人拍進相片裡,萬一日後自己倒霉了,那麼以前參加抄過即使是壞人的家的人也會被打成陰謀破壞份子了。
「你們這批吸人民血汗的吸血鬼!你知道這瓶酒拉得上勞動人民多少天的工錢嗎?」阿豬憤怒地對他叫。
在福州當地,葉飛和福州軍區司令員韓先楚一直不合。所以,我們把葉飛所寫的東西收齊後,送到了韓先楚那裡。韓先楚大喜過望,對八-二九的鬥士們感激不盡地說:「我一定會成全你們鬥倒葉飛!」
「撤職的事應該由中央來決定。」
www.hetubook.com.com(各方來的壓力大,葉宅祇開放了三天。許多人祇是由於好奇心而來,因為他們很少有機會見到高級的舶來品;福州的紅衛兵又每天派人來阻擾我們工作,甚至結夥行竊,敗壞我們組織的名譽;福州軍區司令部也譴責我們,說我們是讓人民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這會使我們的宣傳收到反效果。)
「放屁!這是人民的無比威力!我們八-二九總部有權代表福建省的一千四百萬人民宣判解除葉飛和王于畊的一切職務,剝奪他們的一切權利!」
阿豬問葉飛和王于畊:「你們知不知道,今天的遊行就表示你們被撤職了?」
我們在整理證據後,歸納出葉飛的罪狀共有下列幾項:一、反對毛澤東思想。證據是毛著作上的積灰、日記中的反毛思想和其他言行。二、是貪官污吏。證據是他的財產總值的估價。葉、王兩人收藏的大批藝術品更顯示出他們不斷地接受賄賂。三、私生活腐化。能容兩個人的大浴缸就是個證明,另一個證據是王于畊有一次想吃蕃薯,竟派人駕車從六十公里外替她專程送來(這一點表明了她的任性)。四、是百分之百的洋奴,他們的傢俱多半是洋貨,有人懷疑他們與外國人有勾結。五、瘋狂鎮壓八-二九。證據多半來自省委會幹部的供詞和見機投靠到八-二九來的前福州市紅衛兵。
我們立刻把這番話報告給福州軍區司令部轉告陳伯達。陳伯達現在是文革的領導人物,也是毛澤東的心腹之一。
「我也不懂英文,祇不過熟悉這些牌子而已。」
我專心看了一陣以後,發現這個表面和善的黨魁原來是個自私自利、玩弄政治的能手。他的日記上幾乎每一頁都充滿了權力鬥爭和個人的利害關係,我叫人抄下了幾段特別有價值的文字。在一九六三年間寫的一段記事中,他責怪陳伯達(他多年的政敵)使他在一次工作會議上受到了毛澤東的斥責。他在日記中寫道:從陳伯達做了毛澤東的祕書後,就不斷利用機會說他的壞話。
直到我們宣布葉飛和王于畊受撤職處分時,大家才靜下來仔細聽台上說些什麼。
一但同志建議和我換班。我說:「我這面破鑼還敲得響。」梅梅適時地跑過來把一個裝著冰糖蛋的水壺交給我,把自己的手絹也給了我,要我擦汗拭土。她要接我的班,我回答地說:「留著你的嗓子唱歌吧。我是個沒有大出息的人,嗓子更是沒有用處。」
檢查飯廳和廚房的小組問管家每天的菜錢多少和一些購買奢侈食品和衣服的情形。管家顯然知道我們不會打人,他對每一個問題都是一問三不知。於是大家警告他,抄家後,要帶他到交際處受刑。
我們走過一街又一街,許多卡車因為不斷地走走停停而拋錨了。人群中,有人自動跑來幫忙推那些動不了的車輛。沒有一個人對今天所發生的事表示不滿,看熱鬧的人個個是歡天喜地,都對別人的不幸抱著幸災樂禍的心理,有人還燃放鞭炮。牆快倒了,誰都會來推上一把。
我們還發現了一百多瓶名貴的洋酒、香菸和茶葉等,幾乎全是舶來品。王于畊有高血壓不能喝酒,那麼這些洋酒究竟是那裡來的呢?我們問她,她說是禮物。
我問王于畊:「你有沒有讓你的女兒參加串連?」她立刻回答說,她永遠不會准許女兒這麼做。她說,男女紅衛兵毫無拘束地到處亂跑,最後生下了小紅衛兵,實在是丟臉極了。
我坐在一輛吉甫車上指揮開路,左手握一個話筒,右手是一根教鞭,用來指揮糾察隊。
最後,她柔柔地向我說:「我會教你跳舞的。」
我們要一一記下菸酒、茶葉的牌名,卻又都看不懂英文。我們叫葉飛來辨別紙標上的出產國,他笑著答應了。那一瓶出產何地?他全一清二楚。我瞪他一眼,對他說:「笑什麼!我們一心搞革命,那有時間讀英文?」
「葉飛不讀毛著作,祇看封建小說,罪該萬死!」不久,這句話就也現在大字報上了。
聽到了這話,搥胸氣得跳起來:「我偏要跟妳的女兒生一個!生下來的小紅衛兵連外婆都不叫你一聲!」
搥胸問道:「憑什麼人家送給你,就不送給我?」王于畊不肯回答這個問題。
真正令我們咋舌的是浴室中的大浴缸。它比我們所見的任何浴缸都大,有人說:「這一定是葉飛和王于畊一起洗澡的地方。」
這幢房子共有八個房間,樓上的四間是葉和王附了浴室的臥房、葉的書房、王的書房和義子的臥房;樓下是客廳、飯廳、健身房和兩個女佣的住處,另外還添建了廚房浴室和三間儲藏室。車房中有兩輛黑色的大轎車,花園中有果樹和一個羽毛球場。
葉、王兩人的住宅是人去樓空了,乾兒子也逃得不知去向,草房裡的兩輛大轎車則被八-二九徵用了。那兩個女傭仍在看管房子,宵小之徒卻不時在那幾間儲藏室中出沒。
梅梅在委員會議上宣讀調查報告後,大家決定在次日召開群眾大會,鬥爭葉飛和王于畊。我們立刻通過擴音器、大字報和傳單發布了這項消息。
大約在下午一點鐘,我們把hetubook.com.com葉、王兩人帶回了總部。當晚,我們就貼出了「關於抄葉、王家的調查報告」,這份報告是梅梅和其他幾人放棄了下午的休息時間特別趕出來的。
我們幫助負責這幾間房間的小組人員做紀錄,並且估價所有的物品。我們都是外行,都還懂得藝術品的價值是不能以它的重量來估計的。我們來不及請專家來鑑定,祇好憑猜測寫下了價格——三百、五百不等,每樣東西都比我們所認為的真正價值貴一點。
早餐後,我們不再客氣了。我們在大眾面前儘量表現得與葉飛積怨很深,大有不共戴天之勢。我們把葉、王兩人押進一輛從對外貿易局弄來的密封食品車時,我說:「希望你們不會被鬥掉老命!」
最後,奉了中央的命令,各部門的領導幹部全部交由軍方洗腦,他們的命運也就因而好轉了。從前,在學生的監視下,他們經常受到嚴酷的壓迫,甚至被迫做掃馬路之類的苦工。
然而,唯有使每個人親眼看到他們兩人在街上低頭認罪、遊行示眾的情形,我們才能使人民相信八-二九的青年確實推翻了葉飛,準備接收福建省的大權。
葉飛,他的老婆王于畊、他的義子和一個不知名的小女孩都坐在早餐桌邊,旁邊有兩個個人侍立著。他們一定是聽到了我們的腳步聲後,停止了用餐,一動也不動地坐著。我們一踏進餐廳,葉飛的臉色立刻變白,似乎馬上明白了一切。但是,他還是強作鎮靜,取下眼鏡來,一言不發地擦著。
我們直接衝進了葉飛的住處。那是一棟座落在花園中央的兩層樓洋房,外觀和廈門市華僑新村的房子很相像。我們一踏進去,立刻發現兩者簡直不能相提並論。
晚上,軍區司令部要表示慰問,派出一隊人來放映一部叫做「小兵張嘎」的電影。文革以來,在中國拍的四百部電影中,沒有被攻擊為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黑色|電|影」的不到十部,「小兵張嘎」便是其中之一。這部片子曾在各地一演再演,我實在不想再看了。於是,我靜靜地坐下來寫我的日記。
我聽說蛋白拌冰糖可以潤喉保嗓子,便特別替自己準備了十幾個雞蛋和半斤冰糖。那一天,我要負責指揮由五百個八中和廈大學生組成的糾察隊,維持鬥爭大會和遊行時的秩序。這是一件吃力,但很出風頭的工作。
群眾大會的最後一項行動是一致決議「徹底揪出福建省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每名戰士還要宣誓向組織表示絕對熱愛、忠誠、服從和維護組織的榮譽,並且要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地愛護那新領到的袖章。
為了表示興緻盎然,我特別破例邀請了一位女生——梅梅——共舞。我是又瘦又高,每舞必惹人哄笑,而梅梅的舞又跳得那麼好。她一個接一個地轉圈子,每次轉向我就向我一笑。我終於甩掉了她的雙手,發誓這輩子再也不跳舞了。
從三百零四個人發展到三萬多成員,這是我們兩個多月來不斷奮鬥的成果!
十月二十四日上午九點正,一千多個戰士隨著哨音在院中集合,立刻分乘三十輛卡車,浩浩蕩蕩地出發了。不到十分鐘,我們就到了葉飛家。廈八中的份子把守前門,其他各校的人被派在附近監視保護葉飛的警衛。
我們完全沒有料到這件事竟來得全不費工夫。當初省委會幹部告訴我們說,早上十點以前葉飛絕不會在辦公室露面時,我們還半信半疑。至於王于畊,在上次被鬥爭後已經獲准回家了。
梅梅表示反對(她仍在擦拭臉上的血跡),於是我說:「好吧,那麼,我就跟人打交道,阿豬殺豬,我們『殺』人吧。」
我同樣不滿意她的看法,指出她沒有認清事實。不久以前,我才告訴她我要到北京去;現在,她居然像是從不認識我了。
一個同志看到早餐桌上放著一罐開了蓋的牛肉汁,譏評道:「你們真會享受!」他說著就要拿起來喝。
搜牽健身房的人發掘出了外國製的運動器材,這又表示了葉飛是個百分之百的洋奴。他的紀錄上又多了一條罪名了。
我是第二個人發言,報告了滬、杭一帶的串連旅程,並要求在總部成立後,准許我們三個人以八-二九總部代表的名義繼續北上串連。
這時,王于畊被叫進來問答是否如此。她否認說:「我們是兩年前才搬進來住的。我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人了,還會有這個興緻嗎?」
既然已經上了樓,我們就順便看了看葉、王兩人的書房。我對葉飛的日記最感興趣。我非常想看看福建頭號人物的心事,尤其是他在文革以後的想法。正要翻開葉飛的日記時,我自語道:「媽,現在您的兒子是真正不肖,他要違反你的告誡偷看別人的日記了;可是今天的情形的確很特殊。」
「葉飛、王于畊,站起來!你們被捕了!我們是『八-二九革命造反總司令部』的突擊隊!」阿豬叫道。
我和梅梅立刻走向籌備小組。在登記處桌前,本地和外地各組織的代表和個別申請人已經長長地排了一隊。我故意負責挑選福州當地的申請人,想要和*圖*書給投機份子一個教訓。
這段日記當然也呈報給中央了。毫無疑問地,葉飛罵這些眼前得勢人物的話會使他自取滅亡!
從最後的幾段日記裡,可以看出這個有二十多年革命經驗的共黨老幹部對於文革是恐懼與不滿的。他寫道:為了一個人的絕對權威,竟犧牲了無數的黨幹部;黨經過千辛萬苦而打下的江山,現在被搞得面目全非;有幾十年革命經驗的老幹部竟不如造反才三個月的小紅衛兵。
四萬人立刻全體肅立。我在講台上看到這種氣象,覺得一股無法形容的喜悅簡直要沖昏了我的頭。但是,看到大家立正唱「東方紅」向毛澤東肖像鞠躬時,我突然有了一個奇怪的想法:我們——每一個紅衛兵都是毛澤東的忠實工具嗎?不是!我們祇對自己的組織效忠,我們想擴張組織,才不得不留心局勢,察看中央的臉色行事。我們對於化中共中央政策為個人的工具已經是耳熟能詳,十分在行了。在中央與我們之間,互相利用已經變成了雙方關係的真正基礎。在喊「毛主席萬歲」時,我們也不再感覺到這句口號的含意,為什麼我們不可以喊「紅衛兵萬歲」?我們的基本前提一向是「我們是國家未來的主人翁」呀!直到毛澤東把這個基本前提粉碎後,我們才明白他利用我們的地方比我們利用他的要多得多了。
我們離開福州不過十天而已。這十天中,福州的變化是驚人的。現在,火車站上貼滿了八-二九的標語,有些寫的是「幹出新成績,迎接十.二三。」
大隊車輛魚貫進入了體育場,然後順著跑道在講台前戛然停住。葉飛被四個八-二九戰士押上台時,群眾騷動不已。大家都想往前擠,許多人是有生以來還沒有見過他。
十月二十三日,交際處的燈火輝煌,幾千名八-二九戰士飲宴慶祝,一夜之間就花掉了半個月的經費。
(稍後,八-二九總司在北京的連絡人看到了一篇中央會議的紀錄,周恩來在紀錄中罵葉飛是「朽木不可雕」)。
市民們一直不敢相信葉飛會倒台。十年來,他一直是福州的土皇帝,多少與他不合的省委會幹部都已經鋃鐺入獄或以反革命的罪名被槍斃了。我們這群平均年齡不到二十歲的毛頭小子怎能推翻他?
結果,我們吸收的總人數不到兩萬人,申請人中被我刷掉的有三分之二。
我們把這幢住宅分成十區——八個房間,加上儲藏室和院子,也全體人員分成十個小組來徹底搜查。查到的每一樣東西都被拍了照、登記和估價,我們甚至記了電表上的度數。最小的地方往往是最容易暴露真相而舉足輕重的。過去幾個月來,我們已經蒐集了許多對付葉和王的文件和檔案,也審問過葉飛的親信,但一切都不能比我們現在所做的更具體了。
負責外面的同志丈量了整個庭院的面積和牆的高度,量了魚池的大小,紀錄了池中的魚數和可能的來源,並記下了花園中各色鮮花的名稱。他們猜測葉飛和王于畊是利用權勢才弄到這些奇花異卉和稀有的魚類的。同志們還注意到了葉宅所佔的面積,它比一個普通工人的住屋大二十倍。
在後來的兩年裡,我從來沒有聽到同志們討論如何捍衛毛澤東思想,如何捍衛無產階級的領導權;我所聽到的全是如何壯大自己,如何削弱敵對派的勢力等等。有時,同學們會叫我:「老凌,趕快翻翻毛語錄,找點可以壓倒對方的條條,今天宣傳的時候要用它個百次千次。我們知道你的毛語錄背得最多,也最懂得如何靈活運用。」
十月二十二日晚上,「八-二九行動指揮部」的領導小組開了最後一次會議。明天早晨,我們就要變成新成立的八-二九革命造反總司令部的領導人,舊的袖章也將換成祇有「八-二九總部勤務組」(領導小組的謙稱)的新袖章了。會議主席唐雲體指出北京早就有了紅衛兵革命造反總司令部,所以,成立「八-二九總部」完全是遵照中央的願望和順應整個國內運動趨勢的行動。
這一天,福建省第一支由學生發起、由學生組成的臨大隊伍成立了。成員中最小的一員是廈八中的一名學生,只有十四歲,最大的是一名二師院的學生,是四十二歲。我們馬上強迫省委會的文革領導小組每月撥款一萬八千元人民幣做活動經費,然而我們祇領了十月份和十一月份兩個月的路費;到了十二月,省委會已經是名存實亡了。一九六七年一月,我們更進一步打垮了省委會,奪到了大權。
會議結束時,唐雲禮宣布在即將成為新組織的領導人的八-二九行動指揮部舊頭頭名單中,加上原未上榜的梅梅和其他四個新手的姓名。
在大會中,我們知道了七大發起單位將直屬總部指揮;接著,又把一百四十二個參加學校的校名一一宣讀出來,費時將近兩小時。隨後,大會又大致說明了組織的結構:總部下分五個地區司令部,其中包括了廈門和福州m.hetubook.com.com
今天,講台下的群眾在喊「毛主席萬歲!」「八-二九總司令部的成立是毛澤東思想的又一偉大勝利!」我祇舉起了手沒有開口。
葉飛的書房一角有一套毛澤東選集,上面積著厚厚的一層灰,可見一定很久沒有人碰過了。單憑這一點,我們就可以把他從現在的位子上整掉;何況攤在他的書桌上的竟是一本中國古典小說呢!
我們全體衝上了葉、王的臥室。一進去就發現滿室飄香,衣櫃中滿是昂貴的衣服、高跟鞋和一大堆法國香水。誰想得到這個年近半百的老太婆還這麼風騷?
直到日落時分,我們才把葉飛和王于畊押回交際處。回去的路上,我已是筋疲力竭,在吉甫車上睡著了。我醒來後,聽說葉、王兩人曾獲准喝了一點水,到家裡彎了一下,現在已經被帶到省委會監禁起來了。
我們都知道福建省的第一號人物全家祇有五個人,兩個女兒遠在北方讀大學;目前,祇有一個義子(是一個革命烈士的遺孤〉和葉飛、王于畊同住。這幢宅第佔地廣大,院中有魚池、小橋、花園和竹林,圍牆頂端還有鐵絲網圍住。
十月二十五日,福州人民體育場又是人山人海。這次,大家是為一次史無前例的鬥爭大會而來的。天還沒有亮,許多人就來佔位子了。人人都想一睹鬥爭大會以後的遊行,百分之八十的工廠、商店和機關都休假一天,公共汽車停開,許多車輛都被八-二九借來在遊行時用,連火車站的售票員也放下了工作。有些一旅客想目睹這一天的奇觀,特地延遲了行期,軍隊也要求外出,前來參觀。
馬路上擠得水洩不通,我不得不靠吉甫車的車輪把人們趕散。司機的技術相當純熟。到了十字路口,我四下一看,四面都是重重疊疊的人頭,有人站在桌上或腳踏車上,有人爬上了電線桿或商店的屋頂。有些站在上面的人跌了下來,用排山倒海之勢把下面的人撞得東倒西歪;更有人滾進了卡車的車輪之間。我不斷地叫喊,喉嚨早已嘶啞了,還不停地從這車跳到那車,指揮隊員填補人牆的空隙,免得人們趁虛而入。但是,仍然有人突破了糾察員手拉手環起的防線,企圖爬上戴著葉飛的卡車,把他看個仔細。
早上七點,我們叫醒了被扣在總部過夜的葉飛和王于畊。我們為了不讓總部的一般人員接近他倆,儘量給他們兩人方便,甚至把早飯端到他們的住處去。他們吃的和我們的一模一樣:饅頭、稀飯、肉鬆和鹹鴨蛋。
「狗屁!」
我們不理他的解釋,命令他捧著一大批洋菸、洋酒拍下一張照片。我們準備把這張照片題名為「人民的吸血鬼葉飛」。
突然間,樓上有人叫道:「快上來看葉飛和王于畊有多腐敗啊!」
我們還在房子裡忙著的時候,福州的紅衛兵列隊來到大門口示威、叫囂。他們說:葉飛是好同志,我們不應該抄他的家。他們已經不敢再叫「誓死保衛葉飛同志」了,也不敢堅持他是清白的了。我們的那幾個早已等得不耐煩的哨兵正好抓起了木棍,把他們趕得一哄而散。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到葉飛和王于畊。後來,從紅衛兵的消息中知道鬥爭大會後不久,葉飛就被召到北京的中國共產黨中央幹部政治學校學習和受訓去了,這是個專替高級幹部洗腦的地方。
「噢,不會不會。他的生活很嚴肅,我信任他。」
然而,在這段時間內,幹部們的薪俸並沒有減少,也許這是中央安撫被鬥幹部的一套方法。除了早期被抄家的幾個富人外,這段時間內誰也沒有立刻受到經濟的損失,吃虧的祇是國家的財政而已。
跟在後面的是一長列卡車,上面戴著葉飛的親信和忠實走狗們,按職位和階級的秩序排列,每個人的頸上也掛著牌子,戴著紙帽,帽子上寫著:「葉飛的狗腿子某某某」、「葉飛的黑色打手某某某」等字樣。這些人受到的監視不像葉、王兩人嚴密,因為看熱鬧的人們對他們並不特別感興趣。他們都是幾天前才被八-二九從家裡或辦公室裡抓來的,少數幾個人甚至在當天早上才被抓到的。逃走的人雖是不少,我們抓到的幹部仍有三十多人。
阿豬是一個純樸的工人女兒,和我們的人生觀的確不大一樣;但我們都是反對葉飛和王于畊的。資產階級出身的同學祇要與她的見解相同,她就會毫不保留地熱愛他們;反之,那怕是自己的親兄弟姐妹如和她的觀點不一,她也會嫉之如仇。
私底下,我們對他們兩人還是相當客氣。他們吃早飯時,我們還陪著一同閒聊。他們的權勢雖已如昨日www•hetubook•com•com黃花,從他們口中說出的一兩句讚美的話似乎仍比一般市民的好話珍貴得多。
不久之後,黨幹部子女、黨敵人子女、共青團、好學生、壞學生和不折不扣的流氓惡棍統統被八-二九收入麾下,這時是派性高於一切,所以,也就沒有什麼階級成份的差別了。
完工時,已經過了中午,葉飛和王于畊也已經站立了三個多小時了。結束前,我們估計了葉家的財產總額,並且拿它和他過去十年來的薪俸總額(比工人多十倍)做了一個比較。十幾年前,葉飛剛由軍隊調任省級職務時,赤手空拳來到福建。現在,他的身價已經值數十萬人民幣,十分之九的財產是來自貪污和剝削。
下一個項目是宣讀領導機構——勤務組的名單,共有三十七人,由廈大的唐雲禮為總負責人,其他七大學校各選一名副長,阿豬代表我們學校。
阿豬立刻搶著說:「別動!今天我們的行動不一樣。我們要把這張桌子拍下來,這是葉飛生活腐化的有力證據!鄉下的農民連拖車的牲口都不夠,葉飛竟然有錢買牛肉汁!」
王于畊的地位低得多,運氣也就沒有這麼好。她在八-二九學生代表的監規下,和其他各部門的頭子一同在省委會宣傳部學習和受訓,她在其後一年左右的時間內,還被帶來帶去,到各地忍受鬥爭大會,間或也被送進醫院療養她那孱弱的身體。
我們攔不住人潮。我拚命地吹哨子,指揮糾察員用木棍逼回人群;可是沒有多久,我就被擠到了講台邊。我抬頭一看,祇見葉飛站在那兒,雙手被衛兵抓住,鼻梁上的眼鏡幾乎滑了下來,神情卻顯得十分倔強。
負責搜查女佣住處的人不斷地尋找證據,想證明葉飛虐待佣人。他們希望女佣的房間是四壁蕭條,事實上,這個房間也僅是陳設簡單而已。在應訊時,女佣很不合作,不肯說明每天工作幾小時,也不肯說出每月領多少錢。
十一點鐘,晚會結束了。我們三十七個負責人開了一次會,希望能立刻發揮總部的力量。我們要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鬥倒葉飛。這件工作完成後,八-二九才能掌握福建省的大權。我們決定次晨去抄他的家。
我對阿豬說:「我想我還是找個比較輕鬆的差事吧。我跟你一起去當伙伕好了;不過,我可是光吃不做事的。」
大會主席阿豬的大嗓門也不夠控制場面。誰也沒有興趣管葉飛會不會被鬥倒了,那是八-二九的事;更沒有興趣聽那一再重複、早就在大字報上看了十幾遍的揭發材料了,大家祇想仔細看清葉飛究竟是個什麼樣子。
「我同意。」阿豬正色地說著,立刻派我負責新組織的登記工作,好把那些從前反八-二九反得最兇的,而現在卻想偷偷混進這個組織來的傢伙一一「宰掉」。她說,有些別的頭頭祇顧拚命吸收新會員,其他一概不究。
這是關鍵的一舉,我們三十五個頭頭決定自己出馬,祇留兩個人看守總部,照料一切。祇有頭頭才准進入葉飛的住宅,別的小兵小將們不夠可靠,很可能渾水摸魚,飽灌私囊。
「恐怕是葉飛帶女祕書回來享用的吧!」
十月二十三日早晨,在福州市人民體育場開成立大會,參加者多達四萬人。來賓席中,有從北京南下串連紅衛兵(福建連絡站的代表及江西和廣東的紅衛兵組織代表。支持八-二九的工人、農民和機關幹部都成群結隊地趕來道賀,許多機關和工廠宣布休假一天來慶祝總部成立。
「這是人家送給我的。我看到勞動大眾工作這麼辛苦,連一口也喝不下去,但扔掉了又糟蹋了,所以就一直留著。」
就在客廳中,我們決定了兩天後要開放葉飛的住宅給所有的群眾參觀,使福州市民能見識見識這個「一針不入,滴水難容」的地方。
儘管如此,在我們看來,如今,要鬥爭他是輕而易舉的。我們已經把他從家裡揪了出來,即使要他吃屎,他也祇好照吃。現在,他還有什麼權力?他的手下人,不論大小,早已嚇得魂不附體,自顧不暇了。葉飛是像一爿斑剝欲倒的牆壁,我們卻是萬眾一心、組織良好的大軍。中央沒有公開讚揚我們的行動,他們的緘默不也就是贊成嗎?我們已經學會了幹一陣子,適時停下來觀察中央的反應,祇要沒有反對的跡象,就再繼續幹下去。
葉飛的乾兒子剛剛高中畢業。負責搜查他的房間的小組問他:葉飛多久叫他讀一次毛語錄?葉和王是否要他一心爭取上大學,不要下鄉勞動?王于畊身為教育廳長,會口口聲聲高喊實踐黨的政策,號召學生下鄉勞動;而我們所得到的結論是,她偏袒兒子,絕不會讓他去做苦工的。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