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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讎

作者:凌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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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在北京的收穫

第十二章 在北京的收穫

「哦,我是管不了他的嘍。」這句話使我很尷尬。文革以來,事實上是我在管他。
我把同伴們帶到了北京首屈一指的風景區——頤和園。這裡是從前清朝皇帝的夏宮,精細的宮殿建築仍然是完好無損,祇是許多走廊上的雕刻和壁畫都在破四舊運動時被水泥糊住了。
我終於來到了二姐的研究院。她的單位已經被改為紅衛兵接待站,她也當了接待員。我老遠地就聽到她的聲音,她是完全沒有改變。我決定捉弄她一次,於是戴上口罩,走進了接待室。
就這樣,我們毫無困難地留下來了。此後,排長處處避免和我們見面,我們也沒有去找過他,不過他仍然密切地監視著我們。據一個東北的紅衛兵說,他甚至還到寢室來偷看我們的日記。
男宿舍裡的人都很和氣,也很敬重二姐。整整一夜,他們不斷地跑來和我聊天;不過,我並不是他們真正感興趣的對象。他們問了許多關於說那漂亮的二姐的私人問題,例如,她有沒有固定的男朋友啦等等——可憐的王老五!
她摀住臉,哭了。
我還是不放過他:「我以八-二九赴京串連代表領隊的身分命令全體代表面對我成一路橫隊集合!」
工作隊隊員被我們學校的七、八個老師團團圍住了。這幾個老師挨過鬥爭,正是他們的死對頭。老師們究竟是如何來到北京的?怎麼偏偏會狹路相逢呢?
「我們是來北京串連的代表,請問這是什麼地方?接待站在那裡?」這幾句話,我們每個人都能倒背如流了。
「希望你以後多多管教他。」
風沙使得我們的心情沉重。天快黑了,擠上去共汽車的希望又很渺茫,我們祇好決定徒步走回接待站。
「哈!又是一個。我們才不管你呢!你去餓死、凍死好了!」
「老子是八-二九的頭頭,一輩子沒學過向別人敬禮!你不過是個芝麻大的官,像你這樣的人,老子手下有好幾百!」
我們連忙轉身一看,發現對面就是個守衛人員的亭子。
所有的公共汽車站和電車站都排著長龍。排隊的人個個縮成一團,不住地跺著腳。紅衛兵總接待站設在工人體育館,距離這裡至少有六、七公里之遙。
如果排長批評得溫和一點,我也許會服從他。現在,隊伍中連上海和東北來的紅衛兵也學我們的樣,自顧自走掉了。
現在,老師們變成了大英雄,蠻不在乎地坐下來大吃大喝起來。一位化學老師也在中間,還愉快地向我的姐姐們點點頭,可是一看到我,馬上板起了面孔。那時,在所有負責的學生中,我雖然已經是最寬大的了,仍然是他們的敵人。三姐不知就裡,竟把我拖過去跟他攀談。
「今後,」他們說:「我們要反過來叫你們鬥工作隊,要讓他們也嚐嚐我們吃過的苦!」
我們走到接待站時,那兒已經關了門,大約有十個軍人在那兒招呼迷路的紅衛兵。
「那邊有什麼好看?快!把走廊跟廁所打掃乾掙!你們到處撒尿,就得負責打掃乾掙!」排長在叫。
途中,我們走過了天安門。每逢國家慶典,人民都在這裡集會。毛澤東也會幾次在這裡接見紅衛兵。大部分的紅衛兵對北京的認識都很有限,除了知道有個毛澤東,就祇知道有座天安門。上百首的歌曲把天安門捧成了整個國家的象徵。電影中的天安門是巍然而立,十分壯觀。但是,我們走近一看,才發現它是又舊文破,紅色的牆壁上貼著「打倒中國黑魯曉夫」的標語。我們在一路上已經聽了不少,已經知道這些一標語所指為何人了。
我繼續向在場的其他人介紹她和搥胸都是八-二九的委員:「我們開始造反時,你們都還沒出世呢!要不要看我們的證件。」
我祇好向清華井崗山紅衛兵求助。他們聽說我們是「八-二九總部」的紅衛兵後,便親自帶我們去見排長:「學校是誰的?你的還是我們的?居然敢把毛主席的小客人趕走!」
「你們的運氣真好,可以住到清華大學去。來得晚一點或者早一點的人,都得住民房。」一個軍官一面把我們推上一輛小型交通車,一面說。
等我合上眼睛時,天色已經很晚了。旁邊的人吵得我很本睡不著,有人打鼾、有人在夢中大叫,分給我的那床棉被又是奇臭難聞。北方人幾個月也不洗一次澡,睡覺時又總是赤|裸著臭身體鑽進被窩。我祇好用自己的衣服包住被頭,臭氣仍然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斷透過來。走廊頂端的廁所門又吱吱響個不停——「夜冷尿多」。窗戶也在冷風中砰砰作響。異鄉的夜半使我想起了母親和近在咫尺的二姐。
我跑到自己同伴的那一隊時,排長朝我走來:「操你媽!你上那兒去了?逛窯子去啦?連敬禮都不會?」
我和同伴們到了天安門。幾乎每個紅衛兵都會到這裡來拍張相片,證明他到過了北京。那兒有十幾個攝影師把照相機幾乎團成一個圈子,大做生意。每一個想留影的人先交三角錢,自備一個寫好的信封,拉拉自己的制服,然後排隊等待。每拍一張照片不過費時十秒鐘而已。
另一個不尋常的景象是清華各階層的當權派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教授、副教授和一些一思想有問題的講師、助教、職員所組成的「勞改隊」正在打掃校園。天氣冷得要命,他們還是被迫脫下了手套來幫助紅衛兵貼大字報。有時,監工的紅衛兵叫大家圍起來看「雜耍」——他們叫勞改隊的隊員們又跳又唱,五六十歲的老頭子也被迫扮小丑,逗觀眾一笑。
「等一下到我的辦公室來。我以軍事輔導員的身分命令你。其他的人——繼續操練!」他開始軟化了。
我在給二哥的信中總是說:「過去幾天,我沒有白活,飯也沒有白吃,會到下列各地遊覽——。」我幾乎將遍遊北京各地視為己任,結果,我在北京待了四十天。在這四十天中,我訪問了六百三十七個「點」,包括政府機關、歷史遺跡、著名的建築物、圖書館、公園和學校。我穿破了一雙膠鞋和兩雙布鞋,相信我這份求知和對新事物的好奇心與慾望是很少有人比得上的;這一點,我和二哥很像。
二姐問我:「你們是同校?」
說到這裡,排長換了一口氣:「你們雖然是客人,如果搗蛋惹麻煩,還是一樣要挨揍的。」他繼續說,北京市民對串連紅衛兵擾亂秩序和破壞市容等事,已經十分不滿了。現在,紅衛兵們無論買什麼東西都要排隊;有時,就是有錢還買不到東西。
儘管如此,我們仍然滿懷敬仰的心情走過天安門前,還不時停下來看白石橋下的護城河。我們中甚至有人提議就在這裡過夜。前幾個月天氣比較暖和的時候,會有許多人在這裡度過所謂「偉大而難忘的一夜」。
「誰給你們東西吃?」
這場全武行進行時,我想起了不久以前,這些教員還保證過被放出黑窩後一定不會尋仇;可是連最後幾人都還沒有釋放完畢,我們就已經收到了恐嚇信。
「祇是同班嗎?」
有個北方人想多拿一個蛋,拿早餐券當午餐券用(兩者僅是顏色不同而已),想矇騙過去,被在一旁監視的軍人抓住,抄起一把鐵杓往他的腦袋上一敲,頓時血流如注,還濺到附近的一堆饅頭上。那個軍人毫不容情,竟叫那個人付錢賠償那些饅頭。沾了血的饅頭被挪到一邊,卻有一群紅衛兵立刻跑上去一搶而空。
「八-二九。」
我也時常會碰見老師們,每次他們都問:「有沒有看到工作隊?他們住在那裡?」我覺得我們現在對世事又多看透了一層。我向他們認了錯,請他們寬恕我過去的不是,可是他們不為所動。
「還生我的氣?」我問她,她搖搖頭笑了。我摸摸她那凍成玫瑰色的臉龐,癡癡地看著她,她的身上散出一陣陣的幽香。
早飯是稀飯、鹹菜和饅頭,憑飯票領了吃的。午餐永遠是兩個饅頭,一碟豬肉熬白菜。不回來吃中飯的人可以提前去領兩個饅頭、一個蛋和一條醬瓜。
我憋不住了,除下口罩說:「原來你想讓弟弟也餓死呀!」
離開這群人後,我們走向附近的勞動人民文化宮,這裡設了北京學校紅衛兵接待站。北京各校的紅衛兵是被分成三個司令部。第一和第二司令部是擁劉少奇的,他最近在走下坡,這兩個司令部也就顯得冷冷清清。一般人總是不大願意和失勢的組織來住過密的。第三個司令部是反劉擁毛的,並且得到了中央文革領導小組的直接支持。接待站的裡裡外外都是紅衛兵,門庭若市,大家都想和中央的寵兒親近一點。
不久以後,我在街上又遇見了一些工作隊隊員,祇見他們是一副可憐相,生怕被教師們碰上,再吃一頓苦頭。但是,他們和*圖*書又不敢回福州;北京昂貴的生活水準已漸漸使得他們囊空如洗,他們在借住的親友家中也是越來越不受歡迎了。其中有一人說:「今天的人情真是比北京的冬天還冷。」
我叫我們這隊的人都要保持冷靜,除非實在不可避免,儘量不要跟人打架。
我小的時候,除了母親,就算二姐最疼我了。我每次為了搶積木和三姐吵架,二姐總是向著我。
我們五個人下了樓,正要溜出去,才記起忘了叫梅梅、周吉美和牆頭草跟我們一同走。我們乘電梯往上走時,發現管電梯的軍人仔細檢查每個女生,因為曾經有人男扮女裝,企圖混上九樓和十樓,其中有些人祇是想到屋頂去眺望全市而已。按規定,住在五樓以下的人根本不准乘電梯。
園中的小湖上可以溜冰,有個老人在出租自製的溜冰鞋,每雙租金五分。他把木塊鋸成四方形,頂上繫上繩子就行了。我們在冰上互相撞來撞去,開心得把剛才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我的經歷幾乎是令人難以相信的豐富;尤其是對那些北方的紅衛兵而言。他們都是不到中午不肯離開那有腥氣的寢室;吃過飯後,就坐在太陽下捉虱子、找麻煩或打架;累了就再回去睡,既沒有衣服換洗,也沒有錢用。他們的父母都很窮,也不大關心他們。他們的頭腦簡單,卻從家鄉的困苦生活中磨出了頑固的性情,看到我們每天出去到很晚才回來,就猜我們一定有許多沒有用過的飯票。他們向我們討飯票,說是兩個饅頭根本吃不飽,還明目張膽地偷我們買回來的東西。軍隊問他們到北京來做什麼?他們回答說:「來吃。」
「也是同事。」
一星期的停留很快到了。我以為快要離開北京了,就和姐姐們到北京最熱鬧的地方——西單商場和王府井大街去替母親、二哥和親友們買禮物。
他們認出了我,我們彼此打了招呼。我實在不想和他們攀談,於是,選了一個靠窗的座位,離他們遠遠的。他們不斷地住我這邊看,顯然很想和我說話。我只是繼續靜靜地吃著,甚至沒有向姐姐們說他們是誰。突然,那邊傳來了大聲吵架的聲音,我回頭一看,僵住了。
「不想又怎麼樣?你給我立正!這是命令!」現在是紅衛兵的天下。他穿著制服,我也穿著制服;他的衣領上有兩塊紅領章,我有一個紅袖章。
我對這種事並不真正感到興趣。我祇要暢遊北京各地和近郊的名勝就夠了。
最後,我們揮手道別。我仍然不敢把真相告訴二姐,祇說化學老師曾經被鬥過。
校園中時常發生打鬥的事件。來自全國各地的紅衛兵那麼多,常為吃的東西、住的地方或丟了東西而發生磨擦。
我們跑到了天安門的城樓下,用自己的照相機瞄準「打倒中國黑魯曉夫」的標語。這個標語上的每一個字都比人還高,我們正要拍,一個警察趕過來搶走了照相機,罵我們是「反革命」。我們跑上前去,拿證件給他看,他才解釋說,許多外國人暗中拍下這些標語,想破壞國家的聲望。不久之後,我們又去了一次天安門,發現標語已經不見了。
在悠閒的遊覽過程中,這是我遇到的第一樁不愉快的事件。我覺得這些大人的成見都太深了,他們為什麼不和我們一樣,既然到了北京,就把從前的一切怨恨、悲哀和不滿都一筆勾銷呢?
西單商場是中國最大的商場,我每次去,都會迷路,祇得向警察求救。安徽的乞丐也常到這裡來搶劫或行竊(他們甚至組成了一個叫「五湖四海」的戰鬥隊,有系統地行竊),安全當局特地在這兒加派了許多警察,並命令他們同時制止顧客搶購。
「全是你們這些紅衛兵把北京弄成這副亂相的,成天都來找麻煩!毛主席是要你們來搗亂的嗎?」她的口氣是完全和北京一般市民一樣。紅衛兵把所有的公共汽車擠滿了,把所有的貨品買光了,使得北京市民個個恨之入骨,有些一人甚至公開罵我們:「什麼小客人!全是土匪!」
郵電大樓的自鳴鐘敲了八下,北京已經沉寂了,我們依然流離失所,找不到住處,不由得心焦起來。走著走著,來到了一條僻靜的街道,兩旁都是一道道紅色的高牆和一戶戶住宅的大門。我們走到一屆高高的紅漆大門前,看到上面鑲著銅門環,好奇地湊上前去摸了一摸。
梅梅拉住我,哀求我不要跟軍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爭。我掙脫了她,叫她:「歸隊!妳也是八-二九的頭頭,竟然乖乖地服從一個芝麻大的官,真丟臉!」
有人喊:「快來看教育部長掃馬路啊!」話一傳開,馬上就有一大群人圍過來。這些大官們的臉上都戴著口罩,看過他們無數次照片和紀錄片的人還是認得出誰是誰。在一旁負責看管這些牛鬼蛇神的紅衛兵們祇顧有沒有外國人來偷|拍照片,對小孩子們逗弄這些「清道夫」卻視若無睹。我們在一邊越著越有趣,有些部長和校長被剃成了光頭。他們一直沒有抬頭來看嘲弄他們的學生。
商場中林立著二十多家飯館,供應全國各地的口味。要不是二姐堅持要到一家福州館子吃午飯,我們就可能錯過了一場好戲。我一踏進飯館,就看到了我們學校的四個工作隊隊員圍著一桌吃水餃。我們從九月離開福州赴北京後不久,就沒有他們的消息。現在葉飛和王于畊已經被鬥倒了,他們還留在北京做什麼呢?
這種冤家路窄的例子是層出不窮的。我們在公共汽車川流不息的大街上,時常可以見到追人或打架的鏡頭。我們常見有人在紅燈時跳上停住的公車或鑽到車子下面去抓人。有些人拚命逃生,竟被車撞死了,這時,他們的死對頭就會說:「惡有惡報,省了我們的麻煩。」警察對於外地人在北京尋仇事件從不過問。
「也是戰友。」
「毛主席給我們東西吃。」
我們回到清華園後,排長手捏幾張火車票走過來說:「既然不想見毛主席,你們可以回家。」
誰都知道冬宮中南海是中央首長的住處,毛澤東、周恩來和其他幾個大人物都住在這裡。我們轉身走開時,還不斷回頭看著那高牆大戶。我真希望自己長得兩倍高,可以看看裡面有些什麼。
回到八樓,一個女軍官替我們傳話上去。這些女軍官在男生宿舍中來去自如,北方男生們赤身露體,她們根本視若無睹。有一個女軍官甚至指著一名男生的下體說:「留神別把那玩藝兒凍僵了!」她們的年紀都不到三十歲,卻絲毫不知害臊。
我雖然罵了二姐,她見到我還是很高興。她抱住我的頭說:「你長高了,我兩年沒有回家,你長得更高了。」
我們上面的兩層樓是女紅衛兵住的。我們的女同伴被安頓在頂樓十樓。等一切就緒後,已經過了半夜;排長似乎毫無倦意,竟和我聊起天來。我非常高興能有這麼一位免費的介紹員。
「祇是同事嗎?」
我儘量沒話找話說。老師們在獲釋以後,決心報仇,他們組織起來向中央告發工作隊,他們還曾經向國務院辦交涉,要求賠償他們被困黑窩時的經濟損失。他們的薪水有一部分被某些八中的學生揩油了,然後打了一張借條給他們;現在,這些借條就被當作證據,呈給了國務院(老師們告這一狀雖是理由並不充份,後來卻得到了全數的賠償)。
「你叫叫什麼名字?」
「想造反啊?你不想見毛主席啦?」排長捲起了袖子。
「要幹什麼?」聲音從我背後傳來。
擺脫了隊形練習後,我們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遊覽上,一有可能,我就跟二姐、三姐和兩個在北京做事的表親去遊山玩水。我們到過長城、十三陵水庫和蓄水池、西郊八大處、北海公園和其他地方。
我走到走廊的另一頭,打開了窗戶。外面很冷,在一個平台上,有幾個工人正在替火爐添煤,保持室內的溫暖,外面還有許多帳蓬。我真可憐那些沒有暖氣,暴露在風沙裡的紅衛兵。
「敗類!」我咬著牙咒了一聲。這些人暴露私處竟絲毫不覺得羞恥,九樓以下畢竟還是會有女同學走過的。排長說,這座大樓還沒有正式啟用已經髒得難以形容,到處是痰和黃兮兮的尿漬了。
他顯然不知道我的地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不由得怒火萬丈。
「如此而已。」我不敢多說了。二姐很喜歡梅梅,梅梅不僅像小時候的她,她們還是先後校友。
「你們沒事做不要隨便亂跑。這是中南海。」
身懷南下福州串連的北京紅衛兵寫的介紹信,我們這群八-二九總部的代表受到了熱烈的歡迎。我們和「三司」接待站的工作人員相談之下,他們肯www.hetubook.com.com定地告訴我們:「福建省鬥爭葉飛是絕對正確的,我們堅決支持你們;而且我們相信中央也堅決支持你們。」他們等於是中央的傳聲筒,我們聽了這句話就和直接聽到了中央的意見一樣可靠。他們一再重複的支持和保證使我覺得如獲至寶,立刻打了一封電報到八-二九總部:「首都紅三司戰友表示支持我們。」
我們到了北京。下火車後,發現到處是一片混亂,大批身背行囊的紅衛兵在四下兜圈子。一陣陣刺骨的寒風把風沙和雪花吹進了我們的眼睛,好久都張不開。
工作隊隊員們一個個臉色灰白。一個老師跳上椅子,指著他們罵道:「這些都是我們學校裡的劉少奇走狗——工作隊隊員,是我們學校中迫害革命教師的兇手!我們跋涉千里來找他們,現在終於找到了,一定要好好地教訓他們一頓!」
她嚇了一跳。也許,經過這件事後,她會把態度改好一點。儘管其他的串連紅衛兵實在討厭,我還是必須和他們站在同一立場的。
我的七名同志轉過身來,不理睬排長的命令。他氣得發抖。
我走近二姐,模仿著北方口音,訴苦說錢被偷光了,沒辦法回家。
三萬多串連紅衛兵住在清華園中,真有看不完的趣事。長達幾百公尺的大字報欄上布滿了全國最新、最豐富的材料和各式各樣難以形容的東西。劉少奇、王光美和鄧小平全受到了批判。
負責輔導我們這間教室的軍官年過三十,自稱是排長。他說,他希望我們能和同室的東北和上海紅衛兵彼此增進瞭解和團結。他還說,我們祇能在北京停留一個星期,明天是自由活動,後天就要開始操練隊形,準備讓毛澤東接見。
第一天早上,我們看到一個朝鮮族的東北紅衛兵被人從四樓扔下來,身上被打得遍體鱗傷、頭破血流,也沒有人表示同情。
我覺得我們這一天的收獲很多,這是一連串新經驗豐收的第一天。每個星期,我分別打一封電報回總部和家裡,每三天再各寫一封信。
交通車把我們載往清華園。我很高興,因為我知道清華大學離二姐做事的研究機構不遠。
我們都害怕起來。我們不遠千里來到此地,難道真的祇住三天就被趕走嗎?禍是我闖的,挽救其他同伴的命運也就是我的責任了。
早上,我好夢方酣,卻被一陣大呼小叫聲吵醒了:「大家快來看啊!抓到壞份子啦!」走廊上,許多人都在叫「揍!揍!」我也走過去看個究竟。原來是幾個上海市的紅衛兵趁人不備溜進了電梯,跑到十樓女生宿舍去「探險」、偷東西。他們被守樓梯的軍人捉到了,吃了一頓拳頭,馬上就要被趕出北京了。
「祇是戰友嗎?」
外地來的紅衛兵目睹這幕狗咬狗的諷刺劇,樂得袖手旁觀。
飯館裡也擠滿了人,許多門窗顯然是被蠻橫的客人擠破的。我們在一家飯館面前停下來,看到有幾個人蹲在窗台上,手捧一碗碗的湯麵連著自己的鼻涕一起唏哩呼嚕地吸著、吃著。狂風一起,麵上就多了一層「胡椒」。
三姐常笑著我怎麼不帶梅梅一起來?有一次——偏是那麼巧,我們和梅梅在長城不期而遇,三姐堅持要梅梅和我們一齊拍照,她一面又說:「我們都是一家人,都是一家人!」
「反革命!」他叫道:「全是反革命!說要叫衛戍部隊來把你們統統抓走!」
梅梅又展開了笑顏。我扶著她,心想如果能溜得像電影裡的人一樣該多棒!多跌幾跤也沒關係,跌跤祇會使我有更多的機會抱住她。
校園中的擴音器播放著清華保劉派和反劉派在禮堂中的辯論。以劉少奇的女兒劉濤、賀龍元帥的兒子賀鵬飛、外交部長陳毅的次子陳小虎為首的高級幹部子弟辯論團顯然每天都在和清華井崗山紅衛兵激辯,大家幾乎鬧到動武的地步。井崗山紅衛兵是全國紅衛兵的先鋒,很受中央的大力支持。我認為身為「八-二九總部」的代表,我必須與他們取得聯繫。
接著,我命令自己這隊代表:「立正!向右轉!齊步走!目的地:頤和園!」
「也是同班。」
別的老師們立刻用方言大叫:「殺死他們!」飯館中也有許多客人跟著吶喊:「揍啊!」世界上到處都有幸災樂禍的人。老師們把工作隊隊和*圖*書隊員包圍住,有的抓頭髮、有的擰耳朵,拳打腳踢起來。一個女老師還用筷子戳他們的頭。飯館中亂成了一片。四個工作隊隊員好不容易擺脫了重圍,抱頭鼠竄而去;女老師脫下了高跟鞋,正好打中跑在最後面一個隊員的腦袋,博得滿堂喝采。
她立刻帶我去吃了一頓飯,洗了一個澡,然後又把我帶到宿舍裡,堅持留我在男宿舍過夜。她毫不忸怩地把我介紹給她的同事:「這是我的弟弟,紅衛兵頭頭。就是我常跟你們提起的那個弟弟,小時候最愛哭;文革以後,居然變成了紅衛兵頭頭了!」
我打電話給二姐,卻一直沒有開口的機會。她一個人講個沒完,興高采烈地告訴我說三姐也要以八-二九宣傳隊員的身分串連到北京來;她又說我們三個人可以一同出去玩個痛快。
「我也會把我的部隊開到北京來,看誰的本事大!我要把你全家老小吊在電線桿上喝西北風!」
廣場上散布著果皮和紙屑。我們想,如果有個巨型的吸塵器就好了。正在這時,幾輛寫著「牛鬼蛇神」,載著一百多人的卡車開了過來,其中有教育部長何偉、高等教育部長蔣南翔和其他一些被打倒的各部部長、大學校長。他們每人拿著一把掃帚,下了車來,開始清掃廣場。
我們五個男生被安頓在一間大教室中,教室是在主樓的第八層上。室內有水汀暖氣,地上鋪著草席。每間教室住三十個紅衛兵,由一個北京軍區派來的初級軍官「輔導」。這些軍官都沒有佩戴階級標誌,我們卻知道他們多半是排長或連長。階級標誌在一九六五年間就被廢除了。
二姐好像渾然忘記了學校已經全部停了課,老師們曾被抓來鬥爭的事,居然問:「我的弟弟今年在學校的表現好不好?」
「啊,很活躍、很勇敢。」化學老師似乎找不到其他的答覆。
梅梅下來後,直說一切都「野」得難以想像。
可是,回到市區後,二姐嚴厲地訓了我一頓,說我們都還小。她又說自己都二十四歲了,還沒有結婚,就是要想多孝順母親幾年。後來,她還寫信給母親,把我和梅梅的事誇大其詞。母親回信說:「我自己十七歲就出嫁了!」
他說,每天有數百萬紅衛兵進出北京,中央特別派出了大批軍人幹部來加強管理,並將全市五十九所大專院校、三百多所中學、許多工廠和民房佔用,作為串連紅衛兵的臨時住所。每名串連紅衛兵的伙食預算是每個月十五元,但是大家在北京祇准享受一星期的免費伙食。每天都必須將大批食米蔬菜和豬肉運進城來。他說,每個人都被這項昂貴的支出嚇倒了。幸虧軍人是免費的接待員,這是毛澤東的命令,所有的紅衛兵又都是毛澤東的「小客人」,所以誰也不敢表示反對。
食堂門口貼著一張漫畫,諷刺劉少奇的太太王光美。從前,王光美曾在清華大學的工作隊工作過,自己曾在廚房中服務。那幅漫畫上畫著她對學生說:「來,多給你一杓!」這句話已經變成了她討好學生的證據了。
我們站在禮堂門口,看到他們互相搶麥克風,彼此侮辱謾罵。保劉派顯然是人多勢眾,大聲叫著:「中國共產黨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決定劉少奇是毛澤東的繼承人了。林彪是什麼東西?林彪應該靠邊站。江青不過是個臭老婆子,王光美無罪,毛澤東被蒙在鼓裡,是個老糊塗!」
「你叫什麼名字?你叫什麼名字?」
我久久不能入睡,祇好起來到處走走。走廊上十分寒冷,北方的紅衛兵卻祇披一件棉襖,挺出赤|裸的肚皮,伋拉著鞋子邊走邊小便,看樣子還沒有睡醒。
北京各商店的缺貨情形比上海更嚴重,幾乎每一樣東西都有限制。例如,每人每次限購三塊香皂。二姐要紅糖,她一個人祇能買一角錢的分量,幸虧有我和三姐在,三個人合起來一共還買不到半斤。
到處都有小販在叫賣,小販和扒手似乎比別處更多。有些紅衛兵也幹這行,他們以陣陣風沙為掩護,打劫賣糖葫蘆的小販子。風沙一起,孩子們閉上了眼睛,這些紅衛兵就趁機拔下幾支插在稻草柱上的糖葫蘆:風一停,孩子睜開了眼,除了哭,別無他法,四周的人都一口咬定自己的糖葫蘆是花了錢買的。
第二天早晨,我參觀了二姐的研究院。我忽然記起排長說今天要練習編隊,我就匆匆趕回清華。許多紅衛兵已經每三十人排一隊,練了起來,每一隊由一個軍人帶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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