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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讎

作者:凌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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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毛主席萬歲!」

第十三章 「毛主席萬歲!」

「快到了吧?」有人問。
「看!」一個黑點越來越近。我趕緊把幾個月前從物理老師的兒子那兒弄來的望遠鏡舉起來,我看到了他!
醫生嘆了口氣,指著一堆空瓶說:「全打完了。」
不久,大家紛紛席地而坐。警衛人員開始搜查危險物品——像小刀、金屬物品和鑰匙等。連地上的小石子也被揀走了。
我穿上那雙又髒又破的棉鞋,然後伸手進口袋掏零錢。我交給炊事員一張兩角錢的鈔票,買了一碗開水喝。這些炊事員可真賺了我們一筆,不過我們一個個餓得沒精打采,實在沒辦法組織起來造他們的反。
我們繼續向前疾走。我開始出汗,幾乎要支持不住了,忍不住問了排長一句:「還有多遠?」
梅梅對我耳語道:「看,江青戴著一頂帽子,聽說她是禿頭。」
我把雙手伸進口袋裡,摸到兩個硬梆梆的、凍得像石頭一樣的饅頭。我一氣之下,把它們都丟進了陰溝。
梅梅哭著緊緊抓住我,偎著我。
另一人頂嘴說:「毛主席又有什麼好看?我們才不會為一個星期的免費招待就感謝他的。」
攝影師把鏡頭對向群眾來時,有幾個紅衛兵伸手去遮擋鏡頭,也許他們從來沒見過攝影機,覺得十分好奇吧。
他在一輛吉甫車上,神色木然,看不出是高興或是悲哀。他微微撅著嘴,顯得對什麼都看不起似的,雙目死死地瞪著前方,把右手伸到肩膀的高度,僵硬地舉了幾次。他那肥胖的身軀把座位佔去了一大半,旁邊的林彪相形之下就顯得又小、又瘦、又駝著背,一面還在毛澤東的肩膀上揮著一本毛語錄。林彪的笑容可怖,長得又十分醜惡,真是一臉奸相。他講話的聲音就像雞叫一樣:「同志們好!紅衛兵小將們好!」
攝影師和記者都來了,引起了每個人的興趣。有一個記者戴著一頂奇形怪狀的鴨舌帽,在他專心為毛澤東拍照片時,有人居然從後面把他的帽子抓走了。
群眾們高興地大叫著,使我記起了電影中的紅衛兵們如何歡呼著、跳躍著、流著眼淚;現在我自己也身歷了這一幕。可是,無論我怎麼努力,卻總激不起那種情緒。我和別人一樣地跳上跳下,想多看他幾眼。我的嘴裡也不知不覺地跟著喊:「毛—主—席—萬—歲!」(不久,我祇半舉著手跟著叫叫「萬歲」了。)我放下手時,竟發現掉了一隻鞋子。我祇好推開別人,彎下身,把鞋子套上,再站起來看毛澤東。四周的人全是如此——推開別人,踩上別人的鞋,彎下身子,詛咒著套https://www.hetubook.com.com上鞋,再帶著一張笑臉舉起手,快樂地叫著,揮著手,沉浸在歡樂的情緒裡。不過,如果我們真的興奮到極點,真正高興到忘我的境界,怎麼會注意到這些小事和腳下的鞋子?
排長顯得神氣活現,好像從來沒有擔任過這麼重要的工作,幹得特別賣力而徹底,連鋼筆套都要打開著看。他搜到我時,我輕蔑地問他:「這是派克金筆,你要不要?」
排長走到梅梅眼前時,看到她的頭上有一支髮簪,立刻伸手去拿:「這支漂亮的蝴蝶結也可以當兇器用。」
「來了!來了!」這一次不可能又是虛驚。
負責管理邊疆學生的女軍官被指揮車叫去罵了一頓。她回來時一臉不高興,顯然不滿排長的干涉。我們全體都笑那個排長,我領頭和幾個同伴一同用家鄉話唱道:「年過三十還當排長,連個查某都追不上。」他曾經告訴我們,那女軍官是個中尉。
「不知道,是媽媽給我的。」
「我們要保護毛主席的安全。」排長說著就拿走了髮簪,堅稱它可以用來當兇器。
五點三十分,大隊開動了。附近的北京大學、北京航空學院和地質學院的紅衛兵與我們會合了。我們在領隊的驅使下越走越快,從黑暗走到了黎明。一路上,很少有人講話,天太冷,說一句話就會令人發抖十分鐘似的,大家都想靠快步疾走來暖和身體。有些人對身穿軍用大衣的人顯得很嫉妒。梅梅、搥胸和我就是穿著軍用大衣,那是福州軍區司令在「八-二九總部」成立後送給我們的。
那一天的收場實在可怕。潰散的人群湧向機場出口,帶著我踏平了麥田,撞彎了樹木,擠倒了泥草房,四周祇見飛揚的塵土,耳邊儘是人聲吶喊,有時,祇覺踏上了軟軟的東西,卻一直不知那就竟是衣服還是人體。有些傻瓜還彎下腰去,想拾起自己掉下來的東西,但是一彎下腰,就永遠被人群吞沒了。我的兩隻鞋全不見了。就學著別人一樣,雙腳騰空,讓人潮把我帶走。我想起了梅梅和其他的同伴,越想越怕。一路上,我反覆地念著:「別讓我就這樣死掉,別讓我就這樣死掉,我還有愛我的媽媽,還有溫暖的家——。」
十一月二十六日深夜,時鐘剛敲過兩響,一陣軍號聲劃破了清華園的寂靜;接著,四周響起了哨音。
人群開始涉過淺淺的河水,輪到我進入那最深祇有一公尺的河床時,發現水已經完全乾了。祇剩下軟軟的爛泥。河水竟被紅衛兵的棉和_圖_書襖棉褲吸乾了!這時我的襪子也早已不知去向,赤|裸的雙足著地,祇覺得陣陣刺痛。
他一面說著,一面踢我們,把暖暖的被窩一一掀開。一時詛咒聲此起很落,誰也不願意起來。
太陽緩緩地爬了上來,人們頭髮裡的虱子紛紛鑽出來取暖。上面規定不准躺下來,幾個東北人依然把長滿虱子的腦袋靠在別人身上打盹。整個地區的空氣裡瀰漫著令人窒息的臭氣,幾百間臨時搭成的廁所根本解決不了百萬人的方便問題,坐在中間和前面的人必須爬過幾千人才能上廁所,而大家又都不情願讓路。大家憋得急了,都是就地而蹲,當場解決。
我立刻想起了吃人肉包子的恐怖。「你們一定也餓了,」我說:「把這兩個窩窩頭分吃了吧。我不該把饅頭丟掉,做出了壞榜樣。」
我看著這個多嘴的紅衛兵——這小子膽子真大,可能是東北人,東北人向來是心直口快。他果然當場被捕了。
大隊倏然停住了。
「不要臉。」梅梅說著躲開他的手。
幾個邊疆學生把硬饅頭敲成碎塊,當作石子丟來丟去,樂不可支。排長衝過去一一搶了過來,然後跑到一輛指揮車前去報告。不久,指揮車用播音器宣布剩下的饅頭統統要沒收。
梅梅端著一杯熱水走過來,微笑著說:「現在該我來照顧你了。」
「起來!起來!大好的機會來了,毛主席今天要接見你們!」
「你敢說中央首長們不用派克鋼筆嗎?」二哥曾經對我說,就連當今中央首長也毫無疑問的崇拜洋貨,祇是我們的破四舊運動碰不到他們而已。當時我還不服氣地頂了二哥一句:「就是比摸老虎屁|眼還難,我也硬要碰碰他們。」
時間似乎是停住了。我的雙腳泡在滿是尿水的地上,布鞋濕透了,而毛澤東仍然是不見蹤影。好幾次,前面的人都叫道:「來了!來了!」人人都墊起腳尖,伸長了脖子,看到的仍是那幾輛指揮車跑來跑去,大聲叫嚷著維持秩序。六小時過去了,七小時——我們蹲累了、坐累了,都不准站起身來。一小時像一天那麼長。
「這是帝國主義者的產品,早就該充公了。」
我很想對她說:「妳的頭髮真美。」可是一直沒有說出口。突然間,人群擠到我倆中間,把我們沖散了。同伴們被擠得七零八落,我發覺自己在被帶著走。
我很討厭領袖在接見群眾時耍派頭。我自己從來沒有在部下面前趾高氣揚過。毛已經接見過許多次民眾,為什麼還要表現得如此令人失望?他偶然裂嘴一笑,攝影師hetubook.com.com們就蜂擁而上搶鏡頭,好像他的笑頭是千載難逢似的。
我們離開帳蓬走向西苑機場時,祇見前面已經聚滿了人。綿延幾公里長的跑道兩旁也擠滿了近百萬個紅衛兵。軍用車輛在跑道上開來開去,強迫大家退到警戒線後面去。
回到路上,我看到一輛輛軍用卡車飛馳而過,有些裝滿了衣服和鞋子,有些裝著殘缺不全的屍體。我不知梅梅和其他人的下落如何?我的心裡是一陣陣地刺痛。我們為什麼要來這個鬼地方?
「起步走!」最前面的人下了命令。
「操你媽,見過了為什麼不早說?為什麼又領餅乾和水果?」
恢復知覺以後,我發現自己是在一個急救帳蓬裡,我的同志們圍在我的四周,不斷地用冰敷在我的額頭上。一個醫生在我身邊,我立即請他替我打葡萄糖針,並且開一張證明,准我在見過毛澤東後坐卡車回去。
後來,我祇要和同志們看到紀錄片,一定特別注意人群的鏡頭,看看自己在不在裡面,毛澤東接見紅衛兵八次,也就拍了八部紀錄片。我看了不止二十遍,從來沒有看到自己。
過了河,我覺得人潮稍稍鬆了一點。這時的氣溫在零度以下,我必須小心保護自己的腳,於是我冒險彎下腰去揀別人遺下的鞋子。我努力好幾次後,終於揀到了一雙可穿的破棉鞋。
從前,我在看毛澤東接見紅衛兵的紀錄片時,一直猜不透那些興奮是否都出於真情?或只是為了吸引攝影師的注意才表現得這麼激動?現在,我覺得大家對毛澤東並不是那樣癡心地盲目崇拜,也不是個個都把眼前這個人看成值得無限崇敬的偉大人物,除了免費串連的特別優待外,還有什麼是我們感情的共同出發點?眼前的一幕但乎不過是一群人在互相模仿著,使我覺得噁心。(然而,後來回到了家鄉,在向其他人報告這件事時,我竟又可以裝得十分高興,高興得連聲音都變了,使大家都深信我當時是叫得最起勁的人之一。)
我的襪子開始往下滑。突然間,前面傳來轟地一響——小河上的木橋垮了。接著是刺耳的尖叫和哭號,這一切離我不過幾十步,我覺得自己像剛剛揀回來一條小命似的。
下午四點五十分,太陽開始下山,毛澤東必須露面了。
「不要看了,大家都受夠了,就是給我一萬塊錢,我也不會再去看毛澤東了。繼續清點財產損失吧,梅梅,別忘了那支被充公的簪子。它值多少錢?」
我就不相信一瓶也不剩,氣得衝了上去,抓起幾個瓶子正想砸個稀爛,心和圖書裡想:要完就全世界一起完!突然,我祇覺得雙腳一軟,醫生連忙扶住我,雙手捧住我的頭,溫和地搖著說:「孩子,不要太激動了。你們都這麼小,為什麼要離家老遠的跑到這兒來?」
我對他說:「我要告發你調戲婦女,你們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都學到那裡去了?」
我沒有戴手錶。我走到大路時好像已經很晚了,天上閃著星星。散亂的人群中的大多數的人看到那裡有房子,不管是機關、工廠或牲畜廄,就往那裡衝。幸好我和許多人一間擠進了一家鋸木廠,在廚房的灶邊過了一夜,一面記掛著同伴們的下落。萬一我們當中有人死掉,串連旅行也就完了。
誰也不知道我們的目的地在那裡。毛澤東曾經在天安門接見過紅衛兵。隊形越來越散漫。有人去找石塊來敲凍硬了的饅頭,我很後悔把自己的丟進了陰溝。更糟的是,同伴們學我的樣,都做了同樣的傻事。
我一面聽他們講,一面記日記,然後我叫每個人核查自己的東西,好讓我記下每一件遺失的東西。這並不是要向政府要求賠償,而是想計算一下看毛澤東的代價。
到了頤和園,我連忙搭上一輛開住清華園的公共汽車。一進校園就直奔上樓,衝進寢室一看,七位同志都坐在那兒,一個個呆若木雞。
毛澤東的座車將在跑道上駛過,我的位子距離跑道中央大約三十公尺。我想:百萬大眾中如果有一個毛澤東的敵人怎麼辦?他難道不怕遇刺嗎?我又想到謠傳他有好幾個替身,在公開場合露面的都不是他本人,所以從來不說話。在「毛澤東接見紅衛兵」的紀錄片中,他也的確沒有開過一次口。有人甚至說真正的毛澤東早就死掉了,現在是由一個酷肖他的傀儡做替身,實權則是握在林彪手裡。
醫生的雙眼也有點濕潤。他走到一個櫃子前,拿出兩個窩窩頭遞給我說:「這是我的中飯,你拿著吧。你的病全是餓出來的。」
大樓裡的每一盞燈都亮了,排長發給我們每人一張票。他說:「毛主席今天表示特別關心你們,每個人都可以憑票價到餅乾和水果。」
「走開!走開!要燒飯了!你們這些人真是自找苦吃。」這時大約是早上五點鐘,幾個炊事員就這麼把我趕了出來。
一個月來的辛酸和苦楚湧上了我的心頭,眼淚是再也忍不住了。我說:「我要走遍全中國!」
我很害怕,但和圖書是想見毛澤東就得繼續往前走。這並不是因為我特別崇敬他,而是受到了「看盡一切,做盡一切」的慾望的驅使。
我建議每個人敘述一下自己的歷險記。說來真是有笑有淚,苦樂參半。我們生活得太動盪了,這對十六、七歲的生命而言實在是太過份了。
毅力化為體力。一步、兩步、一百步——就這樣,我走完了清華園和目的地西苑機場間的二十公里路程。我們一路上幫忙女同志,架著她們的臂膀往前走。然而,我在距離機場不到一公里時竟生平第一次昏倒了。
搥胸和我把大衣脫下來給穿得太單薄的同志。我冷得半死,恨不得打個地洞鑽下去。
排長把我們的寢室的門一腳踢開,開了燈。
吉甫車緩緩地載著毛澤東前進。後面跟著的是載著毛妻江青、陳伯達、周恩來和其他中央首長的吉甫車,他們並沒有引起人們的多大興趣。
隊伍突然停下了。因為我們在經過頤和園時,有人擅自離隊。他們對夏宮的興趣顯然比對毛澤東的興趣大。幾個士兵在後面追,抓了幾個人回來。這幾人的臉頰和耳朵被刮得通紅,仍然在和士兵們爭辯不休:「我上次就見過毛主席了。他是胖胖的——不,我是說,很魁梧。」
「我走不動了,」他虛弱地說:「我是看不到毛主席了,這是我的命該如此。祝你們好運。」他剛說完,就有兩個軍人走過來,把他拉上了一輛卡車。
這時大夥兒正是又累、又餓、又渴,這種回答不啻是火上加油。有人昏倒了。我們把他抬到路邊,用冰雪敷上他的臉,把他弄醒。
我們是福建前線來的紅衛兵,我們受到了坐在前面的特別優待。在我們前面的是來自新疆、西藏、蒙古和其他地區的邊疆學生。最前面站著幾排身強力壯的軍人,不准人群超前一步。
「一半。怎麼樣?想開溜?」
搥胸到樓下去了一次,帶回一份報祇。毛主席八度接見紅衛兵的大標題佔去了首頁的一半,報上還有一張毛澤東向人群揮手的相片。散場後人潮相互踐踏的事件,當然是一字未提。
我開始儘快趕回清華園。一路上看到無數的軍人穿著白上衣,或戴著印有紅十字標幟的白袖章,到處檢查著、搜索著,把遺落在地上的東西撿上卡車。
外面冷得要命,排隊領食物的人奇多,隊伍移動得很慢。我們一個個互相碰撞著來取暖,大夥兒領到自己的一份後,我先吃掉餅乾和一串葡萄,把饅頭和一條鹹蘿蔔乾留下來,等以後再吃。
我高興得叫了出來,跑過去擁住他們:「我們都回來了,我的好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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