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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讎

作者:凌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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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王光美落網記

第十六章 王光美落網記

外面的擴音器又在咆哮了。蒯大富咒道:「狗叫!諒他們也活不久了!」
第二天早晨,我們到清華井崗山總部去,見到了幾個聞名全國的紅衛兵頭頭:清華的蒯大富、師大的譚厚蘭和地質學院的王大賓。他們正在圍爐敘話,看到我們來表示歡迎,卻顯然不希望我們聽他們談話的內容。我們很清楚地表示,我們祇是來要資料,不是來過問他們的內務的。我知道蒯大富喜歡出風頭,不會因為我們是年輕的中學生而不理睬。
台下立刻展開了熱烈的討論。我們八個人專心地聽附近的井崗山紅衛兵的談話,他們覺得王光美跟「馬革似的既堅又韌」,一定有後台,——除了劉少奇以外,也許還有別人。有一個紅衛兵辯道,不管她有多強硬,我們有中央做後台,一定可以鬥得倒她。其實,今天的大會本來就是受中央文革領導小組支持的,江青跟王光美正是水火不能相容——。「噓——」說話的人自動噤了聲,很不樂意看到我們坐在他的同學之間。大會又繼續進行了。第三個上台控訴的是紅衛兵調查團的一個負責人。這個調查團曾經到每一個王光美工作過的地方去蒐集有關她的材料。他問她怕不怕他準備的重型炮彈?
我們墊起腳,在三個女生的小天地裡看東看西。我們對這三個女生可以算是瞭若指掌而又是一無所知。女人,我想,天生就有理家的本領。男人的需要不多,以我為例,在過去幾星期裡,要不是有二姐替我洗衣服,我大概也會跟那些東北紅衛兵一樣:衣服髒得發亮,虱子滿身爬了。
當晚,我們曾討論這個歷史事件,有人認為鬥王光美鬥得太過份,但多數人都不以為然。美國總統和國務卿出國訪問時,也常會被人丟香蕉皮或潑油漆,我們是紅衛兵,是造反專家,難道連小日本都不如嗎?
我們談論著聽來的傳說,全部的詳情是到離開北京以前不久才在由清華井崗山紅衛兵發行的油印快報上看到的。我們同到家鄉後,也看到了許多紅衛兵報也轉載了這篇文章。後來,在一九六七年五月左右,各八-二九支部的宣傳隊推出一齣根據這些材料改編成的舞台劇「計擒王光美」,我擔任過編劇顧問,自己卻不曾坐下看完一整齣戲。
「你們好壞!」梅梅把辮子咬在嘴裡,揮拳打我。我是一點也不痛,她是一點也不生氣。我們全是最親密的戰友——一個溫暖的大家庭,這一切為什麼不能永遠保持下去呢?
回到住處,我們把吃的平均分配好,把剩下的饅頭放在水汀上,留作早飯。
很久以後,八-二九宣傳隊上演「計擒王光美」時,把她描寫成一個十足的膽小鬼,在鬥爭時從頭到尾都怕得半死。我明知這一點不正確,卻也不能為了替她說話而修改劇本。從此以後,我更相信歷史劇總是歪曲事實的。
王光美用毛語錄裡的一句話回答了他:「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
我看得沒那麼遠,不懂他的後台老板中央文革領導小組為什麼不叫他把鬥王光美的箭頭指向那批學生。外面甚至話傳說他和對方的一個紅衛兵頭頭十分親密,而那人正是王光美的繼女劉濤。蒯大富曾經叫劉濤把自己和家庭之間劃清界線,可是她雖然並不太熱衷支持繼母王光美,她對劉少奇卻是誓死效忠的。
天色已經很晚了,該討論明天的群眾大會了。我們看到隔壁的紅衛兵捲起了鋪蓋,經過我們房門口走了出去,搬到主樓去過夜。明天的大會就在這主樓的正對面舉行。
我們得到了兩點理由:首先,這種鬥爭有礙國家聲譽,所以問題不在於什麼時間向群眾來宣布,而在於有沒有把握一定能把劉少奇鬥倒;其次,更主要的一點是攻擊劉少奇的證據還不夠充分,而且黨幹部中的劉派的人數極多,光是喊喊「打倒」是不夠的。劉少奇最大的錯誤是和蘇修一搭一唱,現在大家的注意力已集中在他和蘇聯勾結的一些最小的罪名上了。大部分的幹部和人民都怕修正主義一旦在中國抬頭,一定會有不少的人頭落地,不得好死。大家將這份恐怖轉化為對蘇修代理人劉少奇的憎恨,他也因而變成了眾矢之的。
第二天醒來,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又軟又舒服的草席上。翻了一個身,才看到自己的棉被上還有一床淺紅的繡花被,日記還端端正正地放在枕畔。
我們決定如法炮製,也搬到主樓去住。進入大樓後,卻發現裡面空蕩蕩的沒有人影,有十幾間教室都沒有上鎖,地上還鋪著草席,簡直像座不要錢的旅館。
我們默默地往回走。在寒風裡,我喜歡大踏步地走,梅梅漸漸跟不上了。我停下來,拉住她的手臂。
控訴者揭發這些內幕故事顯然是要加深王光美的罪嫌,卻也揭開了王光美和江青之間勾心鬥角的內情。她們兩人都用丈夫的權勢來打擊對方。其實,這些事我早就知道了,不必他來報導。我從各紅衛兵單位印發的文章裡也看到過有關江青的事,其中包括一個外國人根據和毛澤東的對話寫成的毛澤東傳。江青從前是上海的一個女明星,跟不同的男人生過好幾個小孩,如何鉤上了毛澤東的事,我也知道。不論這些消息是不是可靠,祇要把這兩個婆娘比一比,就可以發現江青是爛透了,王光美至少是清白一點。和-圖-書
「在北京也沒幾天了,」我說:「慶祝一下吧,反正已經攻破三十八度線了!」誰又想得到僅僅五層報紙就能關住女生的滿室芬芳?
宣讀的人繼續追述了王光美從社教運動到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之間的舊賬,結論說她是「完全沒有改造過來的資產階級份子」,並代表群眾大會要求中央立刻撤除她所有的職權,她還應該認真參加勞改,並揭發丈夫的罪行以求將功贖罪。
「那我就免去囉!」搥胸知趣而退。
這個發言人憤怒地繼續揭發劉、王兩人在一九六三年間,以親善訪問團團長的身分在東南亞各國訪問的詳情。他指出王光美在出國之前曾經和江青商量,因為這次要會見到許多外國人,應不應該為這次旅行買些衣服、珠寶和高跟鞋。江青回答說,對真正的無產階級幹部而言,有沒有這些東西都無所謂。王光美當下表示同意,答應不浪費國家的金錢買這些奢侈品,可是在紀錄片裡,她非但打扮得花枝招展,戴著耳環和各式珠寶,還無恥地和印尼總統蘇卡諾調笑。她不論走到那裡都愛引人注目,歡迎他們的人群祇揮動著劉、王兩人的肖像,毛澤東的肖像是一張也沒有見到。
「王光美的家庭複雜,使人懷疑她可能是蔣介石和美國派來的間諜。她的叔父王叔銘在台灣是空軍總司令。她還有許多與敵方特務勾結之嫌有待調查。」
情況發展得很快,井崗山紅衛兵總部利用唯一的一架擴音器宣布第二天早上開群眾大會,鬥爭「資產階級份子王光美」。
我來不及洗澡,連忙套上一件棉襖,又回到大字報欄附近,心想同志們也許也在那裡打聽最新的消息吧。天氣是越來越冷,大字報欄上的燈泡在寒風裡搖擺著,看報的人個個身穿大衣,擠作一團,圍巾緊緊地裹著脖子,把帽沿拉了下來。
「她是老謀深算,獻身給劉少奇。她放棄了出國深造的機會,回絕了許多親事,嫁給劉少奇,條件是幫她弄一個黨員的資格。在日記中,她曾經這樣寫道:『鴻雁不喻少女志。』這充分表示出瘋狂的野心。她捨棄了花樣年華,嫁給討過五個老婆的老色狼劉少奇,不就是她企圖篡奪黨和政府領導權的第一步嗎?
蒯大富和王光美間的私怨極深。不久以前,當王光美帶領工作隊在清華搞社教運動時,曾經組織學生連續把蒯大富鬥爭了好幾天,因為他激烈反對她的工作隊,還在校刊上罵過它。現在,他既然出了頭,就發誓要以百倍高的利息來回敬王光美。
梅梅正好走進房來,看我醒來,她道了聲早安,幫我摺被。
「趁熱吃個饅頭吧,餓不餓?」我說著拉下口罩,從紙袋裡拿出一個熱呼呼的饅頭。梅梅也拉下口罩,伸手也想拿一個,但是我把紙袋舉到她拿不著的地方。
王光美連這一段都背不好,足見她學習毛語錄的工夫有多到家了。可是,她仍然狡辯,說按林彪的理論,讀毛語錄要能做到活學活用,應該真正的實踐它,不是單靠死背死記。
群眾大會在喧天價響的口號聲中收場。我們擔心樓上的棉被和私人用品會被摸走,匆匆跑上樓去看看還在不在。途中,我問梅梅覺得大會如何?她回答說祇覺得暈頭轉向,摸不著頭腦,像是連看了兩場電影。
蒯大富笑笑,顯然很滿意。其實,這些成就是代表了幾千名井崗山紅衛兵的艱苦奮鬥。
搥胸倒出一點香水來往大家臉上抹。香氣和我們的笑聲驚動了女生。梅梅第一個轉過頭來,看到我們的勾當後,尖叫起來。我們轉身而逃,匆忙間,衝破了那用報紙糊成的「牆」。搥胸抓住香水瓶,叫著嚷著不肯還給女生,然後我們幾個人又把香水瓶拋來拋去,繞室追逐,末了,所有的「牆」都倒了,教室裡是滿目瘡痍。我們一個個都樂不可支。王光美落網了!
王顯然很緊張,開始背道:「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主義。」
王光美的末日快到了。在校園中和街道上,攻擊她的大字報到達了顛峰狀態,揀破紙的老頭說:「這些大字報可真能塞滿劉少奇的家,把王光美活埋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王光美。騷動稍微平靜一點後,風沙也小了,我才從望遠鏡裡把她看了個真切。她身穿藍色的幹部制服,樸素無華www.hetubook.com.com,與她在外交場合上的盛裝簡直有天壤之別。現在完全令人難以想像她就是那個在印尼時又風騷、又奢侈的共產黨幹部。她蒼白的臉上掛著一絲笑容,被四個女紅衛兵押著,在台上來回走了好幾次,好讓人人看到她的真面目。那幾個女紅衛兵不時地拉她的頭髮,逼她垂下頭,不准她面對群眾。
回國後,她帶回了幾十箱外國人送的禮物,卻沒有向江青作過禮貌上的拜訪。江青醋勁大發,把剛收到的劉、王、蘇卡諾和一群半裸的女郎在宮殿裡拍的照片撕碎,罵道:「這種人怎麼可以代表國家出國訪問?簡直丟盡中國人的臉!」
然後,控訴者又質問王光美。王光美當然承認了許多過錯,可是,她也很會避重就輕,祇承認自己是見識貧乏。接著,從桃園來的那個女人又侮罵她,叫她應該學習毛著和毛語錄來增加認識。王光美回答說,她每天都學習毛語錄,而且也常勸丈夫也多多學習毛語錄,尊敬毛主席。她想強調一向熱衷學習的精神,她說住在中南海的幹部沒有一個比得上她用功,還說有些中央首長將毛著放在一旁從不過問,上面積滿了灰塵,甚至被拿去變賣也不管。從王光美的這些話裡,我們知道了毛澤東在中南海的鄰居——中央各首長和他們的家人根本沒有把他當作全民和全國的領袖,祇認為他是個比自己闊、比自己地位高的人而已。毛澤東的那個野心勃勃的老婆江青可能還會跟左鄰右舍為了家務事吵架。在那裡,毛澤東又有什麼了不得?
接待員面有難色。因為攻擊劉少奇的材料實在太少了,中央特准紅衛兵檢查近年來劉少奇出國訪問的一切紀錄。他就是在這方面被抓住了小辮子:他的老婆王光美被發現是個資產階級份子,以她在革命前後的所作所為,她毫無疑問早就可以被鬥倒了。
大會的根本目的已經達到了,王光美又在頑強抵抗,主席團下令把她放下去,換回制服繼續聽候批判。
一個駝背的老人走上了小路,梅梅趕緊拉上口罩,我把地上的饅頭一腳賜開,倒霉!
可是我又想,如果我們不是不可一世的紅衛兵,在她眼裡不過是草芥而已。我們現在既然出了頭,不妨叫她好好地記住我們。第三個控訴的人說她在國外訪問的時候,如何愛換行頭,如何一天做兩次頭髮等等,台下有人開始大喊:「叫她賣醜態嘛!叫她穿在印尼穿的旗袍!我們要看臭婆娘裝腔作勢!」
「把王光美扮上!」他下了命令。
我用望遠鏡搜看會場,在一九六〇年到六二年的三年災荒時期,學生們會把這一大片地改來種蕃薯,直到現在,這片泥巴地還是崎嶇不平的。左邊是一排用帳蓬搭成的臨時廁所,鬥爭台設在大樓進口處的平台上,大樓的門楣上面懸著一塊橫幅,上面寫著「資產階級份子王光美鬥爭大會」,橫幅兩旁是毛澤東的一副對聯:「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毛澤東用這兩句話來鼓勵和孫悟空一般強有力的紅衛兵起來造反,打倒全世界的反動力量)
梅梅和我來到學校的食堂,食堂早已打烊了,幸而附近還有個小販在賣饅頭包子。我們把他所剩下的全都買了下來。
(後來,我們才從清華井崗山紅衛兵那裡知道,這一切都是早就安排好的。)
「我不吃包子。」梅梅說。她還是一想到包子就反胃。
大約十點鐘左右,我們入了座。不久,大會就在漫天黃沙中開了場。這時,太陽看似月亮,天昏地暗,分不清是上午或是黃昏。
我在窗口一看,下面聚滿了一大群人。我的手錶已經過了九點——開會的時間早就過了。我從桌上拿下乾饅頭,抓起水壺,臉也沒洗就要往外衝。梅梅叫我們不要急,女生一早就在講台邊佔好了位子。
有照相機的人全在拍得起勁——多難得的歷史鏡頭!
「一九五七年間,王光美的父親王槐青去世,她大事鋪張地辦喪事,在墳前豎碑立傳,歌功頌德,『中國黑魯曉夫』陪她回到家鄉的墓地,題輓軫念岳父大人的鴻德,簡直是反動透頂!他揮霍國家公帑修建起來的王氏墓園在破四舊運動時已被我們紅衛兵砸毀了——」
我們隨後又問,「要鬥倒劉,必先鬥倒王」的謠言有沒有根據?
幾個陪鬥的人也站在台上。這些人就是曾經在清華和王光美一同工作過的工作隊隊員。他們祇要垂頭在一旁站個幾小時而已,誰也不會特別注意他們。主席問王光美有沒有什麼反應。她首先向群眾大會表示感謝,並說歡迎每個人鬥爭她的錯誤思想。她同時又向大家指出「內外有別」——換言之,在大會進行的過程當中,不能把實況傳出去,也不能讓「壞份子」輕易混進來。她的理由是這次鬥爭大會可能關係到祖國的聲譽,萬一傳揚出去,她就再也沒臉見外國人了。她那句不要讓「壞份子」混入的話,立刻引起了大家不滿。每個人都覺得是受到了侮辱。
台上也是亂成一片。幾個女紅衛兵硬把王光美推到後面去,換上緊身的旗袍和銀白色的高跟鞋。王光美沒命地反抗爭辯,想從控訴者的手裡奪過麥克風,可是她失敗了,她被征服了。
「笨蛋!漏掉和-圖-書『列寧』了!你要把馬列主義改成馬克思主義啊?」
終於,在「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聲中,王光美低頭認罪了,並且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向蒯大富道了歉。然後,她向他伸出了手,似乎希望大家不記前嫌。蒯大富輕蔑地推開了她的手,表示「敵我分明」,劃清界限。王光美祇好尷尬地縮回手,怯怯地一笑置之。
一句話,她的行為完全不像無產階級的革命幹部,反而像個資產階級的臭婆娘。
我知道第二天不容易弄到吃的,於是提議搥胸陪我下去買一點來。
大會議程的最後一項是按她過去的歷史宣判她的罪狀。判決書是由清華井崗山紅衛兵宣傳站的一個播音員以純正國語讀出來,要點如下:「王光美於一九二三年出生於洋行買辦的家裡,從小嬌生慣養,靠喝資產階級的奶水長大。一九四三年,她從輔仁大學畢業。在輔仁大學的時候,曾經是出名的校花,喜歡出入官場。一九四六年,國共合作期間,她以共方譯員的身分,參加北京停戰調查處,混入革命群眾。同年九月,她到了延安,名為參加革命,實際上仍然和她的反動家庭保持連繫。從蒐集來的調查資料看來,她祇是想腳踏兩頭船,好在國民黨失勢後,在共產黨裡爭取地位,以保護家人。革命成功後,透過丈夫的關係,她把兄弟姐妹一一安插在政府機關裡擔任要職。
會場裡混亂的情形比毛澤東在西苑機場接見我們的那次還糟糕。許多人硬爬上別人的肩膀,希望著個清楚。女孩子甩著如鞭的髮辮,常常擋住我的視線。
這次鬥爭大會中,我一直心平氣和地冷眼旁觀著王光美和主席團、控訴者鬥來鬥去,像是在看戲一樣,甚至有一點同情王光美。我一向重視正統的教育,王光美的出身很好,她家每一個人都是飽學之士,她自己又是輔仁大學物理系畢業的高材生。她的風度出眾、口齒伶俐,如果少開口,不露出微暴的門牙,她會是個十全十美的女人。
「我們會作最妥善的安排的。妳少說閒話。」主席很不高興地說。
主席立刻說願意遵守多數人的意見。
「對!對!」許多人大叫。
突然,王光美搶過麥克風,嗚咽著說:「毛主席叫你們這樣做嗎?祇可以文鬥,不要武鬥!紅衛兵小將們,你們必須根據事實講道理,你們現在的行為違反了政策,違反了十六條指示的精神!」
這第二個控訴的人還列出了王光美在桃園犯下的幾條大罪狀,說她曾經袒護地主和富農,故意打擊幹部;她曾經逃避勞動,拒絕和農民「三共」——共吃、共住、共幹。
「誰要你道歉!妳得認罪!」
「我們必須在元旦以前抓到王光美,就是不讓她過好年!」蒯大富斬釘截鐵地說。
主席蒯大富宣布開會了。他的第二句話就是:「揪出資產階級份子王光美面對人民!」剎那間,口號聲如雷貫耳,大家都站了起來。「看!出來了!王光美出來了!」對絕大多數人而言,這還是生平第一次見到「中國黑魯曉夫的臭婆娘」。她又是個女人,大家自然格外覺得有興趣。前面的人一站起來,後面的人馬上急著往前擠,會場亂成了一團。偷偷帶著照相機的人也不顧黃沙飛揚或取景不易,自管自地猛按起快門。我的望遠鏡在胸前,弄得我的胸口隱隱作痛,我祇好把它舉在頭上,周圍的人則想撈它,把它打下來。
她在那一間裡呢?我拿出望遠鏡,搜看了每個房間,從一樓一直搜到頂樓。明知是不可能,我還是希望能從一扇小小的窗子裡看到她身穿旗袍,挺出胸脯,身段畢露,一如她在印尼時一樣。
她究竟是怎麼被捕的?我迫不及待想知道詳情。難道是紅衛兵打進了最高首長居住的中南海了嗎?我衝回住處,發現房間裡是黑漆漆的,沒有一個人影。
「節省一點,兩個人吃一個,好不好?」可是,我並沒有把饅頭一分為二,祇把它啣在牙齒間,彎下腰,讓她咬另一半。她笑了,張開了嘴,四周沒有一個人,我們在寒風裡彼此凝視著,咬著同一個饅頭。
到場的人越來越多。紅衛兵糾察員在忙著趕小孩和指揮車輛轉道,顯得神氣十足。會場極大,一直伸到公路邊,糾察隊趕走的閒人多達好幾千個。到會的人雖有十萬之眾,這畢竟還是個對內的事件。
這時期,保劉派的高級幹部子弟辯論團在清華園仍然有相當的勢力,幾乎霸佔了全校所有的擴音設備,不斷罵井崗山紅衛兵為「江青的走狗」。我聽說前幾天的一個晚上,他們甚至大叫「劉少奇萬歲!」和「打倒林彪!」我問蒯大富為什麼不把擴音器搗毀,他答說他有長遠的打算。「王光美一垮台,那批人自然會瓦解。」他說。
第二個提出控訴的是河北省撫寧縣桃園生產大隊的前黨書記。她代表這個生產大隊的數千名隊員控訴王光美在一九六四年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時在桃園犯下的許多罪狀,王光美忠誠地實行劉少奇的「三和一少」政策,和帝國主義、反動派及修正主義議和,減少了對落後地區、國家和人民的支援;和_圖_書另外還忠誠地實行劉少奇的「三自一包」——也就是自由生產和推銷,自由負責利潤和損失,自己保留土地,把應該分給單位的生產額包給家庭,而使桃園變成了資本主義復辟的代表。
「我也要去。」嚴寒擋不住梅梅的熱忱。
有些人群中的紅衛兵寫了小字條傳給主席,主席大聲宣讀了其中一張:既然王光美自稱毛語錄讀得那麼好,叫她背幾段看看。
我們把人群和隨風飛舞的旗幟拍下了照片,可是才拍了幾張,糾察員看到了,立刻跑上樓來把底片充了公。「你們要不是客人,」他說:「我們一定把照相機一起沒收。」他又說大會方面特別要防備外國人渾水摸魚混進來,尤其是日本人。日本記者最活躍,長相又像中國人。我們這才發現還沒有看到一個身帶照相機和閃光燈的記者出現在講台邊或其他任何地方。
她每說一句話,就引起不滿的人群發出怒吼。
「快看啊!大家快看!機會難再啊!」
人群稍稍安靜了一點。我看看手錶,整齣鬧劇為時祇不過六分鐘而已。我相信這六分鐘是她一輩子也忘不了的。
到了這個時候,誰也不注意她的回答了。判決書中有許多是舊調重彈,拖得太長,許多人早就開小差了。我們正好坐在清華井崗山紅衛兵群中,不便開溜。這些紅衛兵很早就到場,情緒一直很高昂。
我第一句話就問她有沒有看我的日記。
接待員非常神祕地打開了櫃子,指給我們看一疊高達好幾尺的文件。我們當然馬上請他分一點給我們,他祇給了一點點,還說其餘的都是最機密的文件。
我們翻看了所有的材料,暗自嘆服不已。我還說:「八-二九真應該向你們學習。」
蒯大富說完了話,輪到王光美「表示態度」了。她說要向蒯大富道歉。
主席拿出一本毛語錄,命令王光美背第一頁第一段——祇要是念過一年書,人人都會背的一段。
大家輪流用望遠鏡看對面的大樓。輪到女生時,我們男生仔細地打量她們的那整潔有序的臥室。小房間裡鋪著三張小小的床,床上是乾乾淨淨的花棉被和用衣服摺疊而成的枕頭,床邊整齊地排著幾雙布鞋。一個角落裡掛著要晾乾的內衣和短襪。同伴們回頭看看女生還在看對面,就想湊進角落去看個分明。「不要這麼低級,」我嘴上這麼說,卻也被滿室的芳香吸引住。女生們把一張書桌改成了梳妝台,上面擺著香粉、香水、梳子和一面背後有著明星照片的鏡子,那個有名的女明星在文革期間被攻為「黃色演員」而被鬥爭,後來自殺死了。
「站上桌子!聽不見!」大家起哄。
她斜著臉龐問我:「如果看了,你肯不肯原諒我?」
王光美竭力反坑。她一被推上桌子,馬上又跳下來,於是,上上下下,沒完沒了,她簡直是被折磨得連狗都不如!
控訴者祇不過是江青的傀儡。江青看到王光美被鬥是再愜意也沒有了,我完全看不起她。江青是紅衛兵的名譽顧問,我們一點也不看重她。我們幾個人私下聊天時常談到她的「破鞋」舊事(一年以後,我親身和她見面、握手。她除了手軟一點外,其他簡直就像是男人,頭上戴帽子,據說是為了掩飾重病之後的禿頭,戴眼鏡、胸部板平。我祇有在聽到她顫抖而又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時才確信她是個女人)。
清華園漸漸顯得冷清得多,北京街上也不再擠滿了紅衛兵。國務院結束串連的公告已經發布出來了。校園裡的氣氛卻突然緊張起來,攻擊劉少奇的太太王光美的漫畫、大字報和標語越來越多了。
主席打斷了她的話,罵她態度惡劣,然後宣布休息十分鐘。這時,大會已經進行了兩個小時左右,王光美被押回了大樓。
這是我們該回家的時候了。阿豬來信罵我們忘了組織,貪圖遊樂,而我們自己帶的錢也已經吃光用盡,開始挪用公款了。可是,我仍然覺得唯有多瞭解新的發展,才能為八-二九總部服務得更好。在首都紅衛兵第三司令部的接待站裡,我們問為什麼在所有攻擊劉少奇的大字報和漫畫上,都說他是「中國的黑魯曉夫」?又問為什麼對他的鬥爭不公開舉行?
於是我們又到了新華社、民族委員會、僑務委員會和教育部等分發紅衛兵調查小組報告的機關去要材料。凡是他們給的我們全拿,也不管內容有沒有重複。所得的材料是包羅萬象,收獲甚豐。現在我們才明白北京紅衛兵為蒐集王光美的材料已花了多少力氣,吃了多少苦。他們訪遍了劉、王曾經工作過的每一個機關,特別在桃園,幾乎每一個公社幹部都被訪問了十幾次,那些幹部對每個調查員說的話老是那幾句,每次得到的報酬卻都十分可觀。
就這樣,在十二月的隆冬裡,王光美身穿綢緞旗袍,瑟縮地站在台上,頭縮到肩膀內,像隻鬥敗了的公雞。她混身掛滿了珠寶,可是掛得全不是地方,旗袍領口被扯開,頸後好像還插著掃把和舊鞋之類的東西,蓬頭散髮,從望遠鏡裡看不出她有沒有哭,卻看得出她是痛苦萬分。
我想說:「吃完了饅頭,我就要咬到你的嘴了。」一開口,剛好梅梅也鬆了口,饅頭掉在地上了。
「對!我們堅決贊成!」我們八個人齊聲和圖書大吼。
我碰到了周吉美,兩人立刻異口同聲地問:「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到水利館的清華井崗山紅衛兵總部去打聽,卻發現有人守在門口。那一晚,閒人誰也不准進去。我看到了滿樓的燈火通明,可以想像他們是多麼興奮地在為明天的鬥爭大會做準備工作。在鬥葉飛的前一晚,我也曾度過同樣的一夜。
這以後,王光美還會在外交場合露面嗎?我認為是不可能的。她的錯誤算是「敵我矛盾」(附註六),這是最最嚴重的錯誤,足以叫她完全垮台。她的情況和外交部長陳毅的不同。陳毅曾被紅衛兵抓上台鬥爭,因為他馬上又必須接見外賓,所以被迫認了罪後,他就又穿著整齊去赴會了。
「王光美落網!」這個消息很快地一傳十,十傳百。起先,我在校園的大字報欄上看到這樣的一句標語:「清華井崗山紅衛兵是頂天立地的英雄!」
「王光美,不投降就得死!」
那天晚上我們坐在女生住處由窗口看對面的大樓時,並不知道是這麼回事,祇是相信王光美一定是被關在那座大樓裡。
我問蒯大富這些材料是從那裡弄來的?他直截了當地拒絕回答。我覺得我們是因為年輕才受到他這樣的輕視(每逢有人問,八-二九為什麼派這麼小的代表出來,我就火大:「文化大革命不是二十歲以上的老油條應付得了的!」)。
我順著兩邊都是大字報欄的大道走到了校園的中心,這裡林立著小商店、食堂、理髮室、小吃攤和郵局。每天晚上,大家祇要是無事可做的就都穿上了厚厚的衣服,到這附近來坐著擺烏龍。今天晚上,人更多了,我拉下口罩,抓住了一個陌生人就問。他的回答並不令人滿意:「她是被抓了,有什麼稀奇?」我在人群裡繞著,聽到了各種傳說,要點都是:她是被騙出中南海,在一家醫院裡被抓的。
現在,蒯大富控訴王光美的第一條罪狀是細述她在文革期間如何做劉少奇的幫兇,如何在清華領導工作隊和如何鎮壓學生運動。蒯大富以一個親身受過迫害的學生身分要求:「這筆賬非算清不可!」他說話時還聲淚俱下,怒吼之聲打動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大家瘋狂地吶喊著,彷彿要把王光美活活吞下:「血債,要用血來還!」
他拿出許多珍貴的材料給我們看,其中包括劉家的和王家的照片、王光美和蘇卡諾與一群半裸的宮女同笑著的醜相和王光美從孩提時代到變成迷男人的狐狸精時代的一整套相片。還有她的日記,她在輔仁大學畢業時的畢業照,她在國共合作期間出任軍事調停處時的紀念品,和她在延安時如何設計嫁給劉少奇的文件。除了王于畊外,我對別人的事沒有知道得比王光美的更詳細了。
我穿上軍用大衣,跨上一把椅子,開始記串連日誌和自己的日記。在日誌中,我寫的是:「王光美被擒。將參加次日的鬥爭大會。」到了寫日記時,我不禁自問:我對王光美的被捕究竟有什麼感想?我看著窗外的天空,想起了母親。劉少奇的兒女究竟怎麼樣了?今晚,他們的母親並不是出國訪問去了,而是被抓起來了!劉萍萍、劉婷婷、劉濤和劉允若都像我懷念母親一樣地想念著他們的母親嗎?可憐!王光美也真可憐!今晚,劉少奇的臥床將空出半壁了。
「王光美,怎麼樣?」他問。
王光美被抓的過程是這樣的: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底的一個寒冷的早晨,一隊由清華、師大、航空學院和地質學院等校的紅衛兵組成的「揪王行動隊」分乘三輛卡車和一輛吉甫車,前往師大附屬中學去找王光美的女兒劉萍萍。劉萍萍在毫無戒備的情況下在一間教室裡被抓出來,紅衛兵強迫她跟著一起到北京醫學院第三附屬醫院去,打電話回父親的家。劉宅的一個衛士李覺接了電話,知道是劉萍萍要找母親說話,立刻將王光美請來聽電話。劉萍萍被迫說她受了重傷,希望母親趕快到醫院去。王光美半信半疑,派李覺先去看個究竟。他一到醫院就被紅衛兵抓住了,並被說服打電話給王光美,證明萍萍所言不假。王光美愛女兒,就和丈夫一起趕到了醫院。劉少奇被放回家,王光美被擒——不費吹灰之力。
我們回到了住處,其他的同伴也一個個回來了。我們八人一同聚在女生的閨房裡,坐在床上聊天。大家都又開心、又興奮。這是很微妙的。其實,我們都不恨王光美,也沒有親手抓到她,反而多半認為她很美,很向著她。
「你應該知道,不得允許是絕對不能看別人的日記的,就連愛人——」大清早,我的頭腦應該清醒一點,說話怎麼這麼不留神。她漲紅了驗,我覺得自己的臉也是熱烘烘的。
大會再度陷入混亂,大家站起來向前推,也許半數以上的紅衛兵都還沒有見過閃閃發光的旗袍和珍貴的珠寶,更別提王光美的玲瓏美好的身段了。
大概在我們和蒯大富與其他紅衛兵見面後的三、四天以後,逮捕王光美的計策終於成功了(附註五)。
我們落在人群後面,祇好輪流爬上自己人的肩頭,用望遠鏡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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