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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讎

作者:凌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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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五章 七-二一事件

第廿五章 七-二一事件

革聯知道廈門市外圍地區的農民和漁民都愛戴軍隊,因為軍人替他們下田操作,替他們訓練民兵,並且保護漁民出海,所以,這些革聯份子就以敬軍模範自居來贏得農民和漁民的支持。我們對農民和漁民宣傳和組織工作都做得不夠完善。不少農民宣布退出促聯,加入革聯(我們從開始就沒有獲得漁民的支持)。
我正在為李憶霞和其他女同學著急,火焰已經摸上了我的衣服。我祇得鼓起勇氣,閉上眼睛從二樓窗口跳了下去。
幾個哭哭啼啼的父母被請上了宣傳車,他們透過擴音器哀求子女:「我的兒子呀!別把自己餓死呀!全家將來都要指望你哪!」
接待站的士兵們挨打受欺辱卻不准還手。中央命令軍隊不能參與任何一派的鬥爭(雖然這是辦不到的),如果群眾鬧事,軍隊要想辦法勸說群眾。不得對群眾開槍。在某些地區,凡向反軍派開火的部隊都被扣上了叛軍的名義而受到制裁。反軍派知道後,越發大膽妄為,幾乎敢在軍區司令員頭上撒尿了。
天色不早了,敵人的攻勢也稍見鬆懈,但包圍仍然持續了一整夜,宣傳車也不斷地呼叫我們投降。水電全部被切斷,主樓既黑且靜。我們故意射破了街燈,使附近地區也漆黑一片,大家一夜無眠,誰也不指望援兵來到——農民進不了城,城外的八-二九單位也無法及時趕到。
今天她竟穿得漂漂亮亮的到了福州市。她來做什麼?
「我可不是來找男人的,」她搶著回答了我的問題:「你知道現在廈門市的情形有多糟嗎?我們也有絕食抗議了,都是你們廈八中帶的頭!」
李憶霞呢?在門口簽到的掛著繃帶的戰友們一個也不知道她的去向。兩天後,在一條小巷中發現了她的赤|裸屍體。她的手腳被捆,陰|戶塞滿了泥砂。
戰事激烈時,我們什麼也不覺得。現在,恐懼漸漸爬上了心頭,許多人哭了起來。幾個頭頭開始唱「國際歌」,企圍挽回頹勢。可是,這首歌非但不能振奮人心,反而使得大家更加垂頭喪氣了。我祇是動動嘴角,假裝跟著唱,揮汗如雨地坐在床邊。床上全是石塊泥砂,早已不成樣子了。
更可怕的是丟進屋裡來的小瓶濃縮硫酸。小瓶打到牆上撞碎了,濺得到處都是。想防止女生的面目受傷,我們命令女生退到走廊上。這次,大家乖乖地聽了話,面孔被燒壞比死還可怕,何況大多數女生都很漂亮。
到了接待站,果然進不去。一大群革造會份子把接待站團團圍住,正在院子裡鬧翻了天,這情形就和促聯破壞廈門軍隊接待站如出一轍。接待站的頭子跟我很熟,是個滿臉麻子的傢伙,現在正被迫站在桌子上「表明態度」。他的衣袖濕漉漉的,全是從臉上抹下的汗水,我對他眨眨眼。他看到了我,苦笑一下。
五月底,我們已經蒐集了足夠的證據,可以揭發廈門軍隊鎮壓促聯和攻擊中央首長陳伯達的罪惡企圖了。廈門公社準備請福州軍區司令部轉呈一份聲明給中央,為了鄭重其事,我決定親自往福州跑一趟。
「還真是一群意志堅決的人。」我想。當了快一年的紅衛兵,我還沒試過這一招。
我向兩名副部長黯然道別後,連夜離開廈門。最近常有被革聯在郊區伏擊的危險,我叫部下等我離開廈門後,再把我上福州的事告訴梅梅。
中午時分,軍火又將告罄了。同時,敵人又忙著在一樓天花板上鑿洞,忙了快一小時。突然間,一陣爆炸聲傳了過來,二樓有一部分地板,大約一公尺見方,整個塌了下去,汽油從洞口噴進來。革造會迅速撤出一樓,用破布包住石塊,點上火,扔了進來。不到半小時,濃煙烈火佈滿了大樓。接著而來的,是一片大混亂,我們也無從組織部下,個個抱頭逃命,陸續從窗口跳下去。四樓的人先設法跳到樹上,再往下跳,也有人沿著排水管或電線管爬下去了。
晚上九點鐘左右,由廈大學生苦守的第五棟樓失守了,被俘虜的人佔極少數,大部分人翻過後面的圍牆,逃到附近的一個軍區接待站。
我們不再巴望他死,反而希望多幾個像他這樣的人。
這件事在全國的反軍高潮中發生了,革造會並沒有受到中央的制裁。這筆帳到很久以後才結算清楚。一九六八年二月間,韓先楚才命令軍方調查這件事的前因後果,成份不好的革造會份子若是沾上一點點罪嫌,就被扣以「利用情勢製造混亂的黑五類份子」的罪名抓進去了。
這時,外面的人群開始用石頭砸房子,我們也用屯積好的石塊往下丟。聽說人群裡還有京劇團的團員,善用國術,大鬍子大吼一聲:「抓幾個唱戲的來玩玩!」帶著一群敢死隊就往外衝,誰也沒有攔他。這下子,我們猜他是一定不能活著回來了。
然後,他們又把救火梯伸到二hetubook•com•com樓窗口,由幾個頭上裹著棉被的敢死隊員往上爬;同時,下面的人不斷向我們扔石頭,想把我們逼退。石頭卻常常打中梯子上的敢死隊員。我們蹲在窗下,盤算著爬梯子的人快到窗口時,兩個人同時用鐵條把梯子往前一頂,推開了去,緊接著立刻丟下如雨的石頭。
在這段日子裡。交際處到處是鼠滿為患,大鬍子專愛把老鼠一腳踢死,或是捏在手裡活剝皮,有時更把剝了皮的老鼠丟進女生寢室,嚇得女生像雞貓子喊叫。我來福州後祇見過他一兩次,他都是身穿襯衣,把手上的血漬往牆上抹。
九點以後,軍區司令部派出一營援軍到場,還派來幾輛宣傳車懇求革造會不要把我們看成敵人。有些革造會份子把軍隊圍住,要和他們狡辯,可是軍人掙脫了包圍,顯然是要掩護我們撤退。
大家進到房子裡後,才都舒了一口氣。東風牌香水發現大鬍子盯住她看,連忙跑進了自己的屋子。好在大鬍子今晚「食有肉」。
革造會的主力是學生,包括三千名頭帶鋼盔、籐盔,手持木棍鐵條的敢死隊。他們用附近的樹木做掩護,用石塊攻擊我們守著的六棟大樓,打破了所有的玻璃窗。他們用卡車運來了大批建築用的鵝卵石。
現在,大鬍子的女人都是由革造會俘虜來的女生。他常說:「祇有在沒肉吃的時候,我才吃自己人。」
原來,今天稍早一點的時候,他曾經和宣傳車一同出去貼大字報。現在,八-二九已經是很孱弱不堪,出門去一定要採取特定的步驟:卡車向後倒,到快碰上大字報欄為止,車上的人馬上把已經塗上漿糊的大字報貼在報欄上,貼完,卡車立刻疾駛而去,誰也不敢下車,就連戰報也放在車上賣,萬一來頭不對,卡車可以馬上開走。
「如果要砸什麼東西,我們儘可以砸!」我說:「不應該採取女人逼丈夫的手段。軍管會又不是老虎,如果我在,我一定帶頭衝進去。」我暗暗擔心梅梅會參加大夥兒去做這樣的傻事。男人吃再多的苦,我也不在乎,女人就不同了。
這幕好戲我一直看到收場。士兵們前來打掃街道時,在地上發現了許多碎餅乾——這證明有不少學生根本是假裝絕食,真正挨了餓的人在拚命搶士兵掃帚上沾著的餅乾屑吃,也顧不得髒了。
六月初,我還在福州市時,廈門市傳來了壞消息,說五中的促聯學生在六月二日被革聯派屠宰工人攻擊。這批殺豬的用「捏板油」的手法摧殘女生的腰腹,有三十多個女生受了嚴重的內傷。廈門公社派出代表向福州軍區司令部告狀,這件事使韓先楚大為震怒,立刻下令八-二九派員往廈門調查,我被派為調查團的副領隊。
這件事傳出去後,我所有的同事們一見到她就做勢要嘔,她認為是我搗的鬼,所以我們之間不斷有齟齬。
我正要開口,韓太太扭頭走了出去,韓老頭連忙跟著走了。我擔心起來,這妖精把我們全害慘了。現在,就算韓先楚軟下來,韓太太未必吃這一套。
不久,戰況正是轟轟烈烈,我們的「彈藥」卻用光了。怎麼辦?大鬍子一聲怒吼:「拆床!能用什麼就用什麼!」我們如夢方醒,一切的一切——床架子、櫃子、電話、鬧鐘、鞋子、啞鈴、熱水瓶、書、菸灰缸、水缸、水龍頭、面盆、桌子、椅子,全被扔出窗外。拆得痛快,我們竟又興緻高昂起來。
如果我派手下去取文件,她一定不肯給。領教了幾次後,我告訴辦公室裡的人,我在的時候暫時把窗戶關上,因為風似乎總是把她的香水味吹到我這邊來。她一聽說這件事,就下令把所有的窗戶統統大開。從此以後,我就稱她為「東風牌香水」。
「可是我愛八-二九!我永遠不要回去!」她泣不成聲了。
我認出了她,但多少有一點吃驚。她叫做「東風牌香水」,這個外號還是我替她取的。
我拭去了她的淚痕,捏住她的雙手說:「憶霞,聽我一次話。梅梅要我好好照顧妳的,等打完仗,妳跟我一起到廈門去玩個痛快。」
六小時後,我方受傷的有幾十人,革造會的受傷人數比我們多出十倍以上,院子裡的精美花園和蓮花池都已面目全非。下午四時左右,我們有一棟大樓被敵人攻下。這時,我們屯積的「彈藥」已經報銷了半數,許多人開始慌張起來。緊接著,第二、三、四棟樓連續失守,大部分的人員都退到主樓來。投降的人在百人左右,因為他們都是普通會員,沒有一個是頭頭,最多也不過被狠狠揍一頓了事。八-二九是允許在緊急情況下投降的。
有一個人問他:「你不怕她們捅你刀子啊?」
「八-二九的播音員隨即唱出誘人垂涎三尺的「大米香」、「豬肉肥」之類的歌。
東風牌香水一見情勢不妙,立刻扭忸怩怩走上去,嗲聲嗲氣地說:「韓——司令,我們促聯堅決支持福州軍區司令部的英明領導,可是您不曉得廈門軍分區司令都是怎麼樣虐待我們。絕食是最後一步了。真的,如果您跟我們和_圖_書一起絕食,就會明白。您相不相信促聯是堅決支持您的——韓伯伯?」
我抹一抹臉上的汗水,搖頭說:「妳真是個傻姑娘!妳應該好好的保重自己,畢業後,還可以回南洋去嫁個有錢的商人,實現妳的父母的願望。」
李憶霞、我和其他幾人負責保衛二樓的一間,守街口的人頭上都戴著幾天前由軍區司令部借來的練劈刺時用的頭盔。頭盔雖然礙事,但很有用。
她默然。沒想到這竟是我們之間的最後一句話。
七月中旬革造會再度大舉進攻,我們打電話到鄰近一個城去要求鐵路工人派出三千多名全副武裝的八-二九戰士進入福州市。當運載他們的專車離福州市祇有十幾公里時,革造會又提前撤退了。
晚餐後,東風牌香水和我以及十幾個頭頭一起到軍區司令部見韓先楚,他對結束革造會絕食抗議的事顯然很高興。他看到了我從廈門市帶來的文件卻顯得稍有怒意。「你們在廈門市的促聯份子真是不像話,這邊革造會的絕食剛停止。你們又在廈門市鬧了起來。你們根本不是在幫我的忙,不給我一刻安寧,出了問題就來找我。」
前天晚上,我們聽到從四樓角落裡的他那個小房間傳來了尖叫聲,幾個人衝了上去。他懶洋洋地開了門,一面扣褲子,笑著請我們進去,裡面有三個一|絲|不|掛的女生,抓住毯子在哭嚎,衣服被撕破,散得一地。
一聽到大鬍子,她果然不吵了。在八-二九總部和革造會兩方面,大鬍子的名字無人不曉,大家聞而生畏,尤其是革造會的女孩子一聽到他的名字就嚇得屁滾尿流。這大鬍子是二師院的一個男生的綽號,他是八-二九總部作戰部部長,臉上長著絡腮鬍,且是條大腳大巴掌的莽漢,更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色狼和劊子手。
第二天上午八時左右,敵方恢復了攻勢。外面看熱鬧的人圍了六層之多,看樣子至少有五萬人。有許多工人似乎特地放下了工作來看好戲,有的人還加入戰團,攻打我們。有幾名困在大樓裡的八-二九人員的父母也被拖到戰場來要求兒女投降。
然而,另一場規模大得多的決鬥正在醞釀之中。總部的每一層樓上都屯積著石塊,我的屋子裡只有一張床,也都堆滿了石塊。備戰的工作日夜進行著。我們開始儲存乾糧飲水,某些文件也被燒毀,以免落入敵手。大家撤離了祇有一兩層樓高的房屋,因為預料守不住。住的地方是愈來愈擠,我的屋裡又擠進了四個,連走廊上都睡了人。樓梯用東西堵了起來,祇留一條勉強供一個人擠過的通路。
我不敢在郊外停下吉甫車。我聽說工總司的一個負責人在回廈門市的途中經過這個地區,下來偷甘蔗時,被農民們捉住,農民們發現他是個促聯的頭目,把他慘揍一頓,打斷了脊椎骨。
兩天後,我從醫院出來,發現八-二九總部已經在新的辦公地點上班。新辦公處是一棟名叫「華僑大廈」的八層樓建築物。大部分的老幹部都在,大家綁著繃帶,面帶苦笑地工作著。唐雲禮祇吃到一棍,阿豬灼傷了嘴唇,嘴看起來比以前更大了;大鬍子非但有種,而且連一點傷也沒有,照樣生龍活虎一般;東風牌香水不住可惜那被火燒盡了的衣服和香水。她折斷了一條右臂,從此以後收斂得多了。
我們攻得有效,許多人裝昏,希望被送進醫院去,另有人公然開小差。每逢有示威者開溜,擴音器裡就揚起一陣歡呼和鼓掌聲。下午五點鐘,軍區司令部的卡車再來要求停止絕食,並答應立刻展開調查。這時,示威者聲稱這表示軍方屈服了,他們已經大獲全勝(這件事過後,韓先楚其實竟接見了所謂的「兇手」)。
後來,我必須常到她那一組去要各種文件,她總是自己往櫃台邊一站,一個個審查來訪的人,對人家擠眉弄眼,甚至用長長的指甲抓人家一把。我總是伸手接公文,眼睛著別處。
但是,現在革造會採取了更殘忍的手段,開來了消防車,用消防水管對準窗戶,向我們噴用殺蟲劑和水混合成的液體。我們全身都沾上了惡臭的殺蟲劑,眼睛都睜不開,祇好脫掉頭盔,戴上風鏡繼續作戰。
在這新局勢下,我們幾個頭頭開始率領小部分手下人,到鄰近各縣的農村去做準備工作,準備在總部萬一受攻時,動員農民為八-二九效力。七月初,總部果然受到攻擊,我們一聲令下,立刻調動了成千的農民進城協助,事後發給他們每人香菸兩包、三元到五元的現鈔不等和斗笠一頂。無數的農民在福州市中心的大街上過夜,這使得市民們大起恐慌。農民們的口號是「吃光福州城!」
不久後,我發現其實祇有少數幾個革造會的份子在搞亂,大部分人都靜靜地坐在一旁。這是從其他省份反軍派學來的一套新的鬥爭方法——靜坐示威,如果事關緊要,還要絕食抗議。
他說:「嘿,怕個屁。刀子在我的枕頭下,誰也不敢動。」
她接著告訴我,她就是為了這件事來見韓先楚。這個消息使我很火,我堅決反www.hetubook.com.com對用絕食來做施壓的手段。
我自己也透過麥克風痛痛快快地把他們戲弄了一場,還背了一段毛語錄:「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如鴻毛,替法西斯賣力,比鴻毛還輕——。」
這是福州市史無前例的一件大事,事後估計財產的損失大約在五百萬人民幣左右。交際處全毀,受傷人數在數千人以上,許多都被送進了軍醫院。已知的死亡人數中,包括三個革造會份子、七個八-二九份子和十三個士兵。
誰知祇不過半小時,他竟帶著一大群屬於八-二九的體育學院和福建省體育隊的學生回來了。這些人又高又壯,連大鬍子站在裡面都成了矮子,有個籃球選手有一百九十八公分高(六呎五吋),雙手叉腰往大門口一站,光他一個人就嚇走了好幾個攻擊者。這場大戰很快就結束了。
民心同情我們,另有一項基本原則也對我們很有利:「工人打學生,絕對是錯的。」所以,調查工作幾乎從頭開始就對促聯有利。
人人誇讚大鬍子頭腦敏捷,他卻急急忙忙往「監牢」跑,打開門一看,卻發現兩個女犯已經逃之夭夭。她們顯然是從二樓窗口跳下去的。他再轉身回來時,女同事一個也不見了,祇有十幾個大男人,包括我和唐雲體在等著把他按住。
聽說這次靜坐示威已經進行了十個小時。有些示威者支持不住,被送到太陽傘下面休息。我注意到其中有幾個女生顯得特別可憐,她們的戰友正在把一瓢瓢的冷水往她們的頭上澆。
「怎麼啦!」她會拍我的手:「看都不敢看啊?」
回去時,我和東風牌香水同坐一輛汽車。一路上,我把她罵了個痛快。我叫她不要以為憑那套狐媚之術就能當上韓二太太。她罵我是偽君子、假道學。我們吵得幾乎打了起來。
賣冰棒的小孩也湊進來搖鈴噹,我們買通了他們免費送冰棒給示威者。還賄賂了擺在十字路口的小吃攤,包括賣炒麵、餡餅和爆豆的,用風箱把食物的香氣往示威者那邊吹。
我說:「你要是記日記,就不會這麼粗嘍!」
有一次,我和他談天,想多瞭解瞭解他的個性。談著談著,他突然暴躁起來,把我嚇跑了。過了一會兒,我們又見面,他卻什麼都忘記了似的。他對組織倒是絕對忠心,而且是和革造會交鋒時的長勝將軍,總部的每一個人都把他看成至寶,也都希望他總有一天被人打死。
我胡亂答了幾句腔,匆匆趕到了十字路口。我到那裡一看,真是嚇呆了。在快要被烈日曬溶了的柏油路上,靜坐著數千名示威者,交通改了道,看熱鬧的人或在樹蔭下,或從附近高樓的窗戶伸出腦袋,還有許多人在拍照片。
我幾乎挨到最後才跳下去。我看到比我先跳下去的戰友們一個個被木棍打倒,被人用腳踹,最不忍看的是對付女生的暴行。她們多半在撲向地面時,就已經受了傷。祇要有女生被抓住了,十幾頭野獸立刻圍上去剝她的衣服,輪|奸。我看到在下面的圍牆裡,一堆堆的人衝上赤|裸而尖叫著的女孩身上,弄完這個又去弄那個。儘管有軍隊干涉,那一天,當場被姦的女生仍然有一百多個。
大鬍子已經抽了十幾包香菸,兩眼充滿血絲。他曾經叫手下點一點被打傷打死的人,竟有四十多個。他鎮定得很,老是說:「老子活夠本了!文革以來,老子享受過的福州婆娘有好幾百個!現在真後悔沒記下來。如果這次活了下來,老子要記日記了!」
同志們帶回她的屍體,穿上軍服,蓋上一面紅色綢質的八-二九戰旗。總部籌款替她買了一口棺材,並打電報將她的死訊告訴了她那遠在馬來亞的雙親。許多人為她落淚。天,為什麼像她這樣的好人總要死呢?
示威者祇喝鹽開水,軍區司令部派出卡車送鹽開水來,並把昏倒的人一一抬走。十字路口百貨大樓上的擴音器裡一遍又一遍地播出軍區司令部的請求:「先吃再談。」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月初,是在文化宮前。那時我正從一家工廠回來,她衣著輕佻、濃妝豔抹,活像個被廈門公社取締的暗娼、。那一天,我正覺得有點頭暈反胃,一聞到她的身上的那股濃烈的香水味,當場忍不住嘔吐在她腳邊。把她的衣服也濺髒了。她氣得尖叫起來:「難道不認識老娘了?眼睛長到那裡去了?」
大鬍子自己指揮作戰。單看他那一臉煞神氣概,就驅散了我們不少的恐懼。他守在一扇窗戶下,神態自若,哼著小調,等到敵人近得差不多了,他才一躍而起,抓起一塊七八斤重的大石往下一摜,打中了目標,我們就全體鼓掌叫好。
我立刻發了一封電報給她的乾妹梅梅。梅梅匆匆趕到福州,慟哭得歇斯底里,昏倒了好幾次。我倆和三十個八中及華大的學生護送她的靈柩回到她的原籍泉州安葬,然後默默地回到廈門市。梅梅一路痛哭著,又昏倒了一次。
幾天以後,情況更緊張。福州市內的八-二九的據點一個接一個被革造會攻下,大部分八-二九人員祇好退回總部。結果,在餐廳吃飯和圖書時必須排長龍,還常常有爭吵。整座交際處有如敗兵營一般,誰也不肯動手打掃一下。
宣傳車之戰雖然危險,倒也十分刺|激。每晚總有五十多輛八-二九宣傳車、三十輛革造會卡車和十輛軍區司令部的卡車在街上用擴音器互相謾罵,彼此撞來撞去,直到深夜才散。戰事一停,卡車必須立刻修好,好應付第二晚的戰役。司機們白天用棉花塞住耳朵睡覺,各工廠中的小型發電機全都被徵來讓宣傳車用。所有百貨公司裡的擴音器材也都被搜購一空。八-二九有的是錢,革造會相形見絀,必須靠打劫來維持。
「我支持你們!你們的精神真偉大!」我說,可是不敢多問,怕漏出口音,我卻在心底詛咒他們:「你們最好餓死!」
我落在軟軟的草地上,沒有受傷。有人揮著一根大木棍向我衝來,就在這時,一個士兵也衝了過來,木棍正好敲在士兵頸上,砸開了他的腦袋,他跌在我身上,慢慢滑了下去。後來發生了什麼,我已經不大記得,祇知道自己被揍得很慘,士兵來得更多了,隱隱約約地記得跌進池塘裡,又被拖了上來。
傍晚時分,八-二九總部裡到處是歡天喜地,有人求老天不要下雨,也有人祈禱示威者死得越多越好。大家在會議中決定向示威者發動政治攻勢。第二天中午,示威的人數已經減少了一半,這並不是因為其他的人全是支持不住或被抬走了。我親眼看到有幾個人一寸挨一寸地往隊伍外面挪,等混進外面的人群後就溜之大吉。留下的人有許多撐著陽傘,或脫下衣服當罩子頂在頭上遮太陽。
聽說絕食結束了,八-二九的卡車立刻風馳電摯地趕回到總部,車上的食物全運回給自己人吃。示威者像餓鬼投胎一樣地衝到小吃攤上,風捲殘雲般地把攤子上的食物一掃而光(後來,小販到八-二九總部來要求賠償)。
我們的運氣欠佳,他今天的脾氣不好。
過了一會兒,我想起以前也曾經有過死裡逃生的經驗,現在不應該太悲觀,這正是考驗自己的時候。既然生死由天,不論命運如何,我都不應該悲哀,也不應該歡慶。
據他自己說,他沾過的女人已經多達幾百個。八-二九總部的女生一見他走近,總是拔腿就跑,而且常用他的名字彼此嚇來嚇去,沒有一個願意做他的祕書。女孩子處處躲他,他有時會表現出一種自卑感,而且總是避免拍照片,很是古怪。
事實上,革聯祇派出一輛宣傳車向廈門市民宣布這件事他們是做錯了,但促聯也不對。放鞭炮的事也不了了之,雙方仍然繼續武鬥。
安裝在十字路口四條馬路邊上的八-二九擴音器開始聒噪了:「你——低著頭坐在那一邊,穿白衣藍褲的長頭髮男生,你不用躲了!我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你在你吃東西,你在偷吃餅乾——圓的!你們這些上了當的革造會群眾不要再為那一小撮壞頭頭犧牲了!難道你們要白白挨餓嗎?八-二九總部在這兒為你們準備了可口的食品,免費供應,有肉包子、綠豆湯、冰棒——。」
大鬍子發現有幾個革造會的女戰士在撕他剛用這種方式貼上的大字報,就命令司機再把卡車倒回去,抓住兩名女生,一手一個,押著她們趕回了總部。革造會列隊來到交際處要求釋放俘虜,他當然拒絕,於是,混戰開始。
賣冰棒的小孩穿梭在示威者當中,一面搖著小鈴噹,一面扯開嗓門大聲叫賣。許多父母也來哀求兒女回去,可是示威者不為所動。四面還逗留著八-二九的宣傳車,示威者的戰友們並沒有來趕散這些車輛,他們顯然是怕一露面就要加入示威隊伍。在成千上萬的革造會會員中,唯有這幾千人真正稱得上是「硬骨頭」。
幾個女生奉命把所有的文件統統燒毀,另一些人則在撬地板、打牆壁,做成「彈藥」。我們很後悔沒有準備劍和標槍。心想,如果砍掉幾個腦袋,一定可以堵住攻勢。
農民們一進城來,革造會對交際處的包圍就立刻解除。但中央的陳伯達責怪我們不該引農民進城,說這樣可能大大地破壞都市經濟,對農業生產也會造成反效果。軍區司令部也罵我們,我們則費盡居舌才勸服了農民捨棄都市生活的誘惑,回到鄉下去。
原來,她是廈大的學生,是廈大紅衛兵獨立團的元老之一,現在是工總司材料組的頭子,素有母夜叉之名,連何為明都怕她三分。
敵人改變了戰略,躲在蓋著棉被的大桌面下,衝進昨天我們被迫放棄的一樓,佔了下來。我們連忙嚴嚴地堵住了樓梯。
我們發現廈門的民情憤慨,在屠夫手下受了內傷的學生的父母發誓從此不吃豬肉,而要吃那批屠夫的肉。一個屠夫的老婆因身為促聯派的兒子在一場混戰中被另一個殺豬的捏傷,鬧著要離婚,這人害怕家業後繼無人,跑來求促聯代他向老婆和兒子說好話。
她拚著全力叫道:「我還要打!我要報仇!毀了容也不要緊,那批流氓就再也不會找我的麻煩了!」
「歡hetubook.com.com迎你參加我們的絕食抗議。」示威者繼續說:「革命造反是每個人的責任,十字路口還有些同志在受更大的苦哩!」
我裝做看熱鬧的人,向幾個靜坐示威的人打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其中一人回答說:「八-二九把我們的幾個人活活打死了,我們要軍區司令部嚴辦這些兇手;可是接待站說要先查明真相才能抓人,等他們查明一切,兇手還不都跑了!我們不同意這一點,決心鬥爭到底。」
我們在二樓的「監牢」看到那兩個女囚犯恐懼地擠在一處,下身的衣裙是濕的,室內瀰漫著臭氣,顯然她們被嚇得拉了出來。
我們在福州市呈上報告後,軍區司令部宣布了五點協議,其中包括叫革聯工人向促聯學生公開道歉(還包括放鞭炮致意),並要雙方保證避免再度發生此類事件。
唐雲禮堅持隔離大鬍子和這兩個女生,否則事情會越搞越糟。外面,革造會還在叫:「要是大鬍子敢動我們女同學一根汗毛,我們就消滅八-二九,把大鬍子剁成肉醬!」這根本嚇不倒大鬍子,八、九個戰友上去連拉帶扯,才把他從女俘虜那兒拖走。最後,他軟化了,說打完了後,他會叫那兩個女生洗洗澡,留她們過夜。
我們用彈弓回敬,效力果然不凡,幾個敵人被打瞎了眼睛。我們躲在窗下還算安全。如果有人探首窗外,查看敵方的受傷人數,就很可能被由上面幾樓丟下的石頭打中,十分危險。我曾冒險探出一次身子住下看,祇見傷者的鮮血染紅了青草,有一個傢伙的腦袋開了花,頭上流出白膩膩的東西,我幾乎嚇呆了。
軍區司令部仍然為我們打氣,供給我們金錢和武器(如木棍之類),還有大量的汽油,甚至卡車修護人員,並派人修理院中的樓房,幫助我們做防衛計劃。八-二九簡直就像一個垂危的病人,大夫正在想盡方法使他苟延殘喘。
軍區司令部中則正在肅清反八-二九的思想,有一個思想上稍稍傾向革造會的副司令員被韓先楚下令軟禁在家。軍區司令部和八-二九真個是水乳|交融,無論什麼時候,祇要革造會工人用墨汁潑上八-二九的宣傳車,士兵們立刻趕來用自己的制服把擋風玻璃擦乾淨。為了保護我們的車輛,上百的士兵被揍得遍體鱗傷。軍區司令部的宣傳車每天都會來向我們通風報信,如果有八-二九的卡車被包圍,軍用卡車會用自己強有力的擴音器動員附近的八-二九卡車前來助陣。
今天,我們從軍區司令部回來時吃上了他惹的麻煩。我們的兩輛車子一開進交際處,就被一群來尋仇的革造會份子圍住了,要不是大鬍子很快地帶了一些人來搭救,恐怕我們也要像那兩部車一樣被打個稀爛了。
革造會在等著我們。有人還叫:「抓幾個回去打牙祭!」士兵們也衝上來,想保護從窗口跳下的人。士兵們又要救人,又不能用武力制服革造會,忙得焦頭爛額。
司機聽到這些,說:「叫她去見大鬍子,看她還吵不吵!」
我看到她這一套,混身起雞皮疙瘩。她幾乎把胸脯塞到韓老頭的嘴上去,還拉著他的手。韓太太在一旁顯然非常生氣。
七月二十日上午十時,革造會動員一萬多人大舉來攻,造成了「七-二一事件」。
唯獨李憶霞違抗了命令。從在八月二十九日的群眾大會上被污辱折磨後,她恨透了福州人。她以總部的一個頭頭的身分,堅守在室內繼續抗戰。好幾次逢到有硫酸瓶子飛進來,我都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她。後來我祇好叫人把她拖走,並且大吼道:「你的父母都在盼望你!大家都愛你!梅梅也愛你!」
我倒是平安地到了福州。小睡片刻,吃罷午飯後,我打電話到福州軍區司令部接待站,對方居然說太忙,沒工夫接見我,也沒工夫收我的文件。我當然不相信,於是電話裡的人叫我自己過去看。
當晚,我回到總部後決定到樓頂去透透氣。我一面走著,一面低頭看手裡的文件。到了四樓後,我的眼前倏地出現了一條白|嫩嫩的小腿,腳上的拖鞋尖差一點碰上我的鼻子。我抬頭一看,才發現這條腿屬於一個坐在樓梯頂的女生。祇見她姿態撩人,洋裝短得露出了三角褲。
於是,我起身到其他房間去安慰大家。我在走廊上遇見了李憶霞。我們坐在一堆石頭上,湊著燭光談了一夜。她對我說了許多話——說我已經找到了對象,是多麼幸福,而她的終生伴侶卻還不知遠在何方。她說她大概不會很早就結婚,至少要等到八-二九勝利以後再說。她還談到她的家庭、她的家鄉和東南亞各國的風俗人情等等,嫣紅的臉龐似乎更美了(談到一半,我還會翻起她的眼簾,吹出一粒砂子)。她問我認為她能活多久,前途如何等等,我說她的一生會永遠美滿幸福。
現在,八-二九祇佔著主樓,兵員七百,包括不少頭頭。委員們集合起來,舉行了一次緊急會議,決定放棄一樓以拚最後一戰,把體力強壯的戰士集中在二樓。大樓中的軍力有一大半由女生組成,包括祕書、職員、宣傳隊隊員和廣播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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