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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園

作者:古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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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首長,你是誰

第十一章 首長,你是誰

他又檯起眼睛來,盯住水抗抗,彷彿在問:
「比你們更有意思……你是前些日子的一個傍晚在這老柏樹下遇了鬼,我今天是大白日裏遇了神……」
兒子的回答竟是這樣地冷酷,不給情面。
「在我看來,那並不是什麼光采的結合。」
太湖才女朝保定府學者嘟了嘟腮幫,問。
「你們一天吃多少糧?能吃飽嗎?油水怎樣?」首長又問。
水抗抗點了點頭,雙手放在雙膝上。
第一排的三個班組之間又有所分工,水抗抗的班組負責填平土坪上的幾處坑坑窪窪。同教們挑著土箕倒也你追我趕的,有說有笑。這土坪雖說每到晚上有些陰森嚇人,還不時地有燐火飄忽,在大白天卻是他們勞動之餘可以自由走動的「廣闊天地」。土坪南側老柏樹上的烏鴉大約最近生出了小崽仔,站在窩巢旁「呱呱」地朝同教們叫個不休,真是不吉利。南詔國王子幾次想爬上樹去搗毀烏鴉窩,都被水抗抗勸住了。工人師傅們就在旁邊守望著大家勞動,弄不好關你三、五天禁閉,把你餓得半死不落氣,何苦來?另又根據水抗抗小時候在武夷山裏得到的經驗,老鴉窩裏都盤有一條花蛇,誰去掏窩就咬誰,不死都要脫層皮!南詔國王子被嚇住了,卻又心有不甘地衝著烏鴉不祥的叫聲,唱了一支昆明兒歌:老鴰叫,叫四方,四兩茶油二兩薑,炒起老鴰噴噴香!唱得關東大漢他們都笑了。
銀灰色的上海牌小轎車,一輛咬住一輛,從水抗抗的面前駛過,再經那座大開著的總門駛出。佇立在總門兩邊的警衛戰士,像儀仗隊似地向首長們的車隊行舉手禮……。
楊麗萍停下不走了,一時又魂不守舍似的,仰起臉龐來望著藍天嘆息:
水抗抗眼睛裏熱辣辣的。
「坐吧,坐下談,替你泡了茶,水果你隨便吃。」
水抗抗搖了搖頭。他報告首長,監獄本身就是一座勞改農場,種糧食,種果樹,餵豬餵雞、養鴨養兔。可聽說產品上交,不能自行處理。
「你本人哪?」
「當然,我也很困難,說實話,很困難……看起來高高在上,在省裏主持政法、文教工作,被吹著捧著,其實,人事關係複雜,上頭又千變萬化……這次來中央參加政法會議,恰好組織了這次集體視察活動……」
哈哈!他還會說真話。水抗抗氣得渾身都在顫抖。但他還是強迫著自己坐下了。他不能喪失理智,暴跳如雷。要是能大喊大叫,又哭又鬧痛痛快快發洩一通就好了。他忽又急中生智,冷笑著說:
「坐下,坐下。你要冷靜……我也是沒有辦法。吃了這碗飯,鬥爭無情,六親不認,只能講黨性、階級性……這是真話。」
痛苦扭歪了他的臉。一股熱辣辣的東西湧上他喉嚨,襲上了他眼睛。他死命地咬住嘴唇。不能哭,說什麼也不能哭。絕不能在這個人面前掉淚。自己用不著他可憐。就是犯了死罪,也用不著他來嘆一口氣。
「免了,免了,今天折騰得我夠可以了……內容還要保他娘的密!可我,不管怎麼說,也要活得像個人!」
水抗抗瞇縫起眼睛,彷彿在重複著三個字:可憐蟲、可憐蟲、可憐蟲。
盛怒中,他發現對面的人也掏出塊小毛巾來擦了擦眼睛,接著又往上擦額頭上的汗粒。他這種政治金剛還會有淚水?而且掏小毛巾擦擦眼睛也要掩飾,是在擦額上的汗粒——真正的可憐人,失去了人常本性的大官老爺。
「老陳,你呢,也跟小楊一樣?」
「孩子,知道,這些我都知道……但你不想想,現在是什麼年月?能做的事,我早就可能去做了……在社教運動中,我一個省委政法書記,能出面去幫助農村的地主分子?不是存心要使自己成為運動的活靶子?黨中央年初制訂了城鄉社教運動二十三條,就提出了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省委內部,有人正愁著找不到我的材料,好把我搞下臺……」
漁夫終於伸出了釣和-圖-書竿,投下了誘餌。
「你叫水抗抗?福建武夷人?」首長問。
同教們不知道出了什麼緊急情況,「工人領導小組」竟突然宣布廁所管制。是出了反動標語案,要保護現場?中國城鄉的公共廁所內經常有反動標語興風作浪,使得偵破人員也臭氣薰天地罵老娘;還是有人在茅坑裏投放了定時炸彈,妄圖在無產階級專政的鐵監裏製造事端?一時間,人人面面相覷,個個疑神疑鬼。其實被改造分子們最怕自己周圍出現不測案件,因為他們總是要被偵破人員當作重點懷疑、反覆訊問的對象。
「不低了,不低了。全國學習解放軍,已經達到了解放軍戰士的夥食標準。當然,連隊食堂可以自己種菜餵豬,毛主席號召農業學大寨嘛,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你們食堂種了菜?餵了豬?」
「你先去幫助福建老家我母親,給她摘掉地主分子的帽子,讓她做個堂堂正正的公民……我要告訴你,她二十歲為你守寡,哺養兒子,三十歲因你當了地主分子,現在也只有四十幾歲!你的統治、你的權力,你的所謂幸福,養尊處優的一切享受,都是建立在你髮妻、我母親的痛苦和災難上邊!我求求你,求求你……」
中午一時三十分,監獄裏的上工軍號提前吹響,同教們整隊外出勞動。平日總是緊閉著的大鐵門打開來,門兩旁貼出了鮮紅的大標語:
「好了,以後的事,我們以後再說。今天的這次見面,談話內容,你可要……」
忽然,他想起首長的筆記本仍然放在茶几上,趕快取過來一看,筆記本是新的,只是第一頁上寫有兩個字「收下」,原來裏邊夾著好幾張「工農兵」……看來是首長早有準備,留給他的……他下意識地把筆記本裝進口袋裏。送回去!送回去?送回去……
「算了,小楊,不問了,人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首長抬起了眼睛,目光裏竟透出了慈愛。一種長輩對晚輩的慈愛。
水抗抗和保定府學者都笑了。
父親是這樣地尷尬,自討沒趣,完全喪失了大首長的威嚴身分。
保定府學者怕太湖才女生氣,連忙代為解釋。
首長招呼著,態度出人意料地和氣,甚至有些親切。首長面前的茶几上放了一支鉛筆,一個記事本,沒有祕書陪著做筆錄,倒是真正的「個別問話」了。
「唉!相見不相識,相見不相識……你想不起來,可見平日在心目中……」
「自由?那要看是什麼性質的自由。憲法首先確立了共產黨是全國人民唯一的領導核心。如果你的言論違反了黨的領導,首先就違反了憲法。」
首長竟自己報起家門、身世來,且視線從水抗抗身上移開了,盯著了面前的筆記本。什麼意思?水抗抗一時更摸不清頭腦了。難道他一個做大官的,大約貴為一省的政法書記,還要來認自己這反動學生做小同鄉不成?
經研究決定,本日中午,男女廁所暫停使用!
「學習紅軍長征精神,艱苦樸素,不用牙膏刷牙,不用肥皂洗衣。」
在首長們到來之前,由「工人領導小組」三位成員分頭找水抗抗、楊麗萍、陳國棟三人交任務、交政策;為了讓來自全國各省市的首長們充分了解到本勞教營的優越性,一定要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突出無產階級政治,那些不應該說的話一句也不要說,否則一切後果自負。出色地完成這次接待任務,是組織上對你們的信任和考驗等等。他們三人還有所分工:楊麗萍、陳國棟參加集體匯報,水抗抗則接受一位首長同志的「個別問話」。
「匯報怎樣虛心接受工人師傅們的思想教育,以及我們在這裏生活得如何充實,有意義……反正內容都是事先就布置好了的,只不過要我當著大官們的面撒一次謊……和圖書反正大家都撒謊,一九五七年以來就人人學會了說謊……」
終於,水抗抗腦子裏忽然「轟」地一響,眼睛突地一亮:
「幫助反動學生、勞教人員,不怕惹火上身,給你今後的政治前程罩上陰影?」
可悲,可嘆,可憐。革命鬥爭已經進入了最高人生境界:人人防我,我防人人!
說罷,看了茶几上的筆記本一眼,並不收起,便朝祕書揮了揮手,也沒等水抗抗站起來送送,便大步走出了房門。
水抗抗艱難地站起身子,望著那離去的魁梧背影,心裏滋生出一種說不出的酸楚。
首長大約是個工作細緻的人,注意到了這些瑣碎事情。
「我已經書面檢討過十多次。就那麼幾句話,我很後悔。檢討書比我的經濟學論文還厚了。我們勞教營裏,全是思想言論問題……」
「神?什麼神?」
「誰給?沒人給……」
「還差幾個月……首長,你為什麼要問這些?」
首長站起了身子,萬般無奈地最後看了水抗抗一眼,顯然是為了不讓自己的祕書生疑,又提高了聲調,公事公辦地說:
「首長,我不懂……」
「牙膏、肥皂、墨水、郵票、紙張等等,這些問題怎麼解決?」
水抗抗忽然黑虎下臉來,沒頭沒腦卻又凶狠狠地說。
「一九六〇年考入人民大學政治經濟系,已經本科畢業,留下當研究生的?」
「沒事啦,他們都走啦,沒我們事啦……」
水抗抗朝他們點了點頭,這才緩過神來似的。又見營長和教導員他們送走了首長的車隊,朝這邊走來了,水抗抗便向兩位同教提議:
首長又目光炯炯地盯住了他。
「材料上早寫清楚了……」
「你們來儒林園參觀、取經,不是要回自己的省裏去辦勞教營,關押管制更多的高等院校的大學生?抓更多的思想言論犯人?」
「你、你、你……我今天布置他在那邊聽匯報、作記錄了。」
他為什麼要來找自己?為什麼要來可憐自己?誰請他了?約他了?求他了?正是他黑了良心,背信棄義,害苦了母親!害得母親二十歲上守寡、三十歲上當了地主分子,背著黑鍋,一輩子抬不起頭、直不起腰來做人!
「我寫了,以他這種理論修養,馬列水平,怎能主持好北京市的工作和參與全國的領導決策……被鄰座的政治學徒看了去,打了小報告……據說那位中央領導看了〈動態簡報〉,親筆批示,我就到儒林園來了。」
水抗抗又問保定府學者。保定府學者撇著嘴角沒好氣地說:
水抗抗苦苦一笑:
「孩子,不說你也曉得,我早已有了新的家庭……」
首長戴上眼鏡,又摘下來拿在手裏,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看。
「請免了這稱呼。我從來沒有認過你,更沒有要巴結你,大人。」
首長的臉都煞白了。想不到跟兒子的第一次見面,就這樣格格不入。談崩了。
首長雙目炯炯地盯住他,好一刻沒有說話。
首長們立即進到會議室去邊抽煙喝茶吃瓜果,邊聽取勞教營教導員、營長及營員代表的匯報,自有秘書們攤開筆記本龍飛鳳舞地做記錄。
保定府學者陳國棟和太湖才女楊麗萍來到水抗抗面前。
「從來大道理管小道理。黨的領導是最根本的大道理,而言論自由不過是小道理……你抽煙嗎?不抽?好習慣,那你喝茶,吃水果。」
「你現在大約能猜出我是誰來了?今天為什能要來找你個別談話……」
水抗抗被安排到教導員辦公室去接受一位首長的「個別問話」,房間裏也擺有煙、茶、甜瓜、香蕉、西瓜等。他心懷疑懼地進了門,見一位面目祥和、手裏拿著眼鏡、身子微微發福的首長,已經坐在一把木沙發裏等著他了。還禮賢下士地站起身子來迎著他,仔細端詳他,卻沒有向他伸出手。這是水抗抗業已習慣了的。有身分、地位的人,誰會屑於跟他這等勞教人員握手呢?他也趕緊瞟了首長一眼,只覺得首長身材魁梧,濃眉大眼,腮巴https://www.hetubook•com•com上的鬍鬚剃得光光溜溜,寬闊的額頭上沒見多少皺摺,一副養尊處優、保養得法的體態,年紀大約在五十歲左右。
「我也要告訴你,兒子的心,永遠連著母親。」
「過去的,就過去了……歷史造成的,難以挽回……我只想幫助你,你目前這處境……」
卻說這人畢竟是高等動物,消化、排泄系統運作不停,屎脹尿急乃人之常情,非思想覺悟所能控制,而「工人領導小組」又有明令規定除男女廁所之外營內任何地方皆不得大小便……於是不到一個小時,許多有了生理壓迫感的同教就不避風險,一個個繞著廁所打轉轉,急盼著解除管制,實行開放。不久便是極具政治政策水平的領導階級們自身也有了腹下之患。還是虧了那位名叫柳逢春的師傅想出了辦法,不知從哪裏找來了一根膠皮管,接上水龍頭,自告奮勇地在廁所門口值班,命同教們隨拉隨沖洗,問題才算緩解。至於女廁,因全營只楊麗萍一位女同教,便較易於保持清潔。經過了這件事,同教們對於柳逢春師傅都有了好感。
「你們每個月可有零花錢?」
「你分析那首長是做什麼工作的?為什麼單單找你個別問話?」
「吃,吃香蕉吧!香蕉,南方運來的……」
「我也是福建武夷山裏人。二十五歲時出任地下縣委書記。一九四〇年去了延安,便與老家斷了聯繫……」
一位佩著深度近視眼鏡的祕書模樣的人將房門輕輕推開了一半,滿臉謙恭地微笑著:
首長搖著頭,深深地嘆息著。有一刻,連頭都低垂了下來。於是,他的由日常的澟然盛氣、大權在握、自命不凡、頤指氣使、君臨一切等等交織而成的大首長架子,統統瓦解了,回歸成一個普通人,一個將要進入垂暮之年的中年人。甚至是一個感情上乞憐著什麼的可憐蟲。
「陳大夫,你嘴巴就不能衛生點?你算是省罵還是國罵?」
「走走!我們到老柏樹底下去坐坐。小楊,他們都讓你匯報了些什麼?」
首長這時竟遞給水抗抗一隻金黃色的香蕉,還特意說「南方運來的……」隨後就又逕自點燃一支香煙,吸著,在權衡著什麼話該說不該說,或是該怎樣來說似的。
「你怎麼成了反動學生,送來這裏勞教的?」
水抗抗搖搖頭,搖搖頭。他一直處於精神的極度緊張之中,思緒早已被堵塞住。再說他來到儒林園半年了,最大的變化是思想已經遲鈍,原先那些極為靈敏、活躍的思維觸角,都已經枯竭、萎縮。難怪有的同教把「儒林園」改稱為「愚人園」,這原是一座從古至今都要把讀書人變為愚人、傻瓜的場所。
「他們參觀回去,又該抓多少反動學生……」
「孩子,你就不需要我做點什麼來幫助你?」
「言為心聲,禍從口出。言論也是行動的一種。」
「一尊政治金剛,革命菩薩……」
水抗抗「呼」地一下站了起來,提著兩隻拳頭,像一頭煞紅了眼睛的公牛。
「有的同教原先有點積蓄。有的同教靠親友接濟……」
水抗抗忍不住也以武夷官話答了一句。他已經學了一口北京話,平日很少用到鄉音。
「年輕人!你今天談得不錯,不錯。好好向工人階級學習,好好勞動,改造思想,前途是光明的!黨和人民是會向你伸出溫暖的大手的!」
「日他姥姥……讓我介紹怎樣以科學戰勝迷信,以唯物史觀戰勝唯心史觀,分析了老監獄鬧鬼的辯證法……日他姥姥,要老子講假話……」
「我並沒有看過你的材料。想聽你自己說說……」
肆無忌憚,不知天高地厚,攻擊黨的知識分子政策。
還有什麼可談的?冒著風險,費盡心機,好不容易安排了這麼一次見面。兒子都長到二十四歲了,才第一次見面,結果卻弄成這樣。兒子不是兒子,父親不是父親。
首長說著,便逕自點起一支「鳳凰」牌,抽起來了。
「可憲法還規定了公民有言論的自由……」和圖書
水抗抗又固執地搖搖頭。他毫無思想準備。他怎麼也沒有想過要把自己和什麼大官人去高攀在一起。只覺得這首長好面熟,好面熟……是誰?
同教們這才恍然大悟。勞教營突擊大掃除,原來是全國各省市首長們要來視察監獄。公共廁所戒嚴,也是為著首長們在茶水招待之後,難免有腹下之患而準備著的。更可怕的是全國各省市都要推廣儒林園勞教營經驗,不知又該有多少地方高等院校的高材生們,將面臨這種不經法律審判的牢獄之災了。
下午三時,由一輛閃著紅燈的警車開道,二十幾輛銀灰色的上海牌轎車一輛接一輛地駛入了舊監總門,一字兒停泊在土坪裏。總門則立即由兩位荷槍實彈的警衛戰士把守住。為了首長們的安全,新舊兩監的大牆上、山崖上,都有戰士站崗。「工人領導小組」的成員們大約從未見過這麼多大首長,誠惶誠恐地站成一橫排恭候著。從一輛輛轎車裏鑽出來二十幾位頭髮花白、紅光滿面、氣度不凡的首長,以及一位位挾著黑色公文包、態度謙恭的祕書們。
「幾句什麼話?」
「我是誰?」
「請進來!」
「啊?你!你!你……」
「沒想到,我們會在這地方,第一次見面。」
「方法你不用管。無非是求老戰友、老上級出面……條件當然有,也很簡單,你從此要跟你的地主分子母親脫離母子關係……」
向來自全國各省市政法戰線的首長們學習致敬!
二排太湖才女楊麗萍所屬的班組,在那位名叫柳逢春的青年師傅的率領下,負責清洗男女廁所。公共廁所向來是最為汙穢的場所,儘管平日由同教們輪流打掃,仍不免蒼蠅群舞,惡氣薰人。沖洗過後,噴灑滅蠅劑,再撒上一層石灰,頓時風清氣爽。「工人領導小組」這時卻派人將男女廁所都釘上門扣、上了鎖,並貼出兩塊「安民告示」:
水抗抗又點了點頭。他不知首長為什麼要問這些檔案材料上早寫得一清二楚的事。
這時首長卻有些心不在焉似地,不停地把副眼鏡摘下,戴上,摘下,戴上。使水抗抗覺得十分奇怪,這首長真有意思。
「那是中央的統一部署,具體的由各省市自己定……以你目前的狀況,不要談這些了。我只想問你,做為你的生父,能不能幫幫你……」
「可能是十四元五角。」
楊麗萍卻仍不滿足:
「你們一個月的夥食費是多少?」
「對不起,是咱保定府的府罵……對了,老水,今天你是受重視的人物,一位首長找你個別問話,都問了些什麼內容?」
「老水!老水!你怎麼啦?受罰斥啦?」
這回卻是輪著首長張目結舌,如五雷轟頂。
使水抗抗十分吃驚的是,首長竟然講的一口他家鄉武夷山區的官話!而且面貌也有些熟悉,像在那裏見過似的。
首長的這出人意表的神情,倒使得水抗抗如墮五裏霧中了。這算哪門子「個別問話」啊?首長們向來胸有成竹、高瞻遠矚、一言九鼎,很少這樣婆婆媽媽的。
他心裏起了一片惶恐、驚悸……緊接著這惶恐、驚悸就鬱結成一團,堵在了他胸口上,越來越脹,越來越滿,直至快要爆炸……又覺得渾身的血液直朝頭上湧,滿臉通紅,身上的肌肉繃得鐵緊。
由於舊監內連續發生鬧鬼事件,「工人領導小組」為破除迷信,採取了兩項得力措施:首先是在大牆上、岩壁上、每棟寢宮,以及食堂、公廁的門旁窗下,貼上了一張張鎮妖驅邪的大紅標語,標語內容大都抄錄著毛主席教導,如「東風壓倒西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絕不允許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死人洋人統統出籠」等,加上「五大萬歲」;接著又全營停止野外勞動半天,進行一次突擊性大清掃,先室外後室內,分片包幹,任務到班組。一排清掃土坪,二排清掃膳食堂、男女浴室、廁所、禁閉室,三排清掃土坪之外的所有空坪隙地。https://m•hetubook.com•com
就在這時,門外「嗒嗒」地敲了兩聲。
他走出房門,倚靠在門邊磚牆上,失神地望著土坪裏,首長們已經鑽進了各自的轎車。「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們又站成一橫排,拍的拍著巴掌表示歡送,道的道著:「首長們再見!」「首長們身體健康!」
「放心,我守口如瓶。我還從沒有出賣過人。當然,我也學會了撒謊,會另編一套去騙他們……」
「我是誰?」
到底,黨腔加官僚腔,出來了。且善辯,善闡述,不愧是首長水平。
水抗抗如實報告:每人每天一斤四兩糧,勉強可以吃飽,油水不足,一個月打一次牙祭。他真盼首長開恩,儘快結束這次問話。格格不入,味同嚼蠟。
「都交代過上百回了……去年春天,一位中央負責人來人民大學作政治報告,講到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手稿》時,南轅北轍,紕漏頗多,我就在自己的記錄本上寫了幾句話……」
「也不寫家信?」
首長寬闊的腦門上出現了幾道深深的皺摺,一雙臥蠶似的濃眉也擰了攏來,彷彿也有一腔不便說的心事。兩人都沉默了一會。
「有話只管講,只管講。講錯了也不要緊,可以商量。」
水抗抗心裏「咚」地一跳。他想起福建武夷山裏的母親。自來到儒林園後,他就沒有給母親寫過信。他怎麼能把自己當了反動學生,進了勞教營的事,告訴那在老家孤苦伶仃,受苦受難的地主分子母親!
熱烈歡迎出席全國政法會議的首長們蒞臨視察!
水抗抗也盯住了對方,也彷彿在以眼神相問。四目相對……能碰撞出火光?就在此一刻,兩個社會地位、政治等級都有著天壤之別的人,呈現出了一種奇妙的精神上的平等。因為他們都失去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他們早已經沒有了真正的自我,只有一具為偉大領袖的思想,以及由這思想派生出來的各種各樣的概念、觀點、意識名詞等等填充起來的皮囊、軀殼。
「你太……唉,我可以告訴你,父親的家門,永遠朝自己的兒子開著。」
水抗抗從小就在心裏發誓,要替母親報仇!要殺死這個坑害了母親的男人。他的拳頭捏緊了,頂住了座下的木板凳,面對著第一次見面的父親,睜大了血紅的眼睛……可是,能報仇嗎?能猛然站起身子,撲向這個人嗎?他的身子卻被座下的凳子吸住,像磁石吸鐵似的吸住了,不能,不能……
「你幫我,用什麼方法?有什麼條件?」
「若要我接受幫助,也有個條件……」
「那還要叫什麼『言論自由』?」水抗抗忘了營教導員的事前囑咐,頂起牛來了。
「聞書記,談好了?其他首長參觀完了,都上車了……」
直到當天中午午餐前,清掃工作結束,營長、營教導員召集同教們臨時集合訓話才宣布:下午,有市委首長陪同外省市首長,前來勞教營視察工作。今後各省市都要學習推廣本勞教營經驗,把各地高等院校裏的反動學生,集中起來勞動教養,強制其改造思想。為完成本次光榮的接待任務,下午要提前一個小時出工,只留下一排水抗抗、二排楊麗萍、三排陳國棟三位營員作為大家的代表,跟「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們一起,向省市首長同志們匯報。
「你今年該二十四歲了?」
「你還想不起來我是誰?」
「那我們都免了!我不是你兒子,你也不是我父親。我倒是奉勸你一句……今天的事,不要讓你的祕書知道了,免得你哪天倒楣時被檢舉揭發!」
他就是那個叫「父親」的人?那個拋棄了母親做了大官的「父親」?
首長立即坐正了身子,不失威嚴地朝門口望了一眼,道了一聲:
首長強調著。並不是咄咄逼人的命令。他只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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