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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禮物

作者:西莉雅.艾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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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故事 二十 風雲人物

剩下的故事

二十 風雲人物

「我兒子上星期也是。」派特森先生沒理會艾佛烈爆出的笑聲。「那正在流行。」
盧揪住他的手臂,拉著他到公務電梯。「帶我去看。」
滿面春風的派特森先生率先鼓掌,大家跟著拍手,但艾佛烈起身的速度格外緩慢,待其他人站起後,他才不疾不徐地推開椅子;別人拍手時,他調整了領帶,再扣上金鈕釦;他在掌聲結束前,只來得及拍一下手,僅僅一下,聽來比較像氣球爆掉的聲音。
小加任憑他坐立難安一會兒,只吹著咖啡,像老鼠嚙咬一塊熱乳酪似地小口啜飲。
「不怕,我的衣帽間裡應該有派得上用場的東西。」小加隱沒到第一條走道,拿了罩在塑膠套中的新西裝回來。「我說過了,永遠不曉得幾時會需要一套新西裝。這是你的尺寸,真不可思議啊,簡直像替你量身訂做的。」他向盧眨眼,「希望你尊貴的外表反映出靈魂內在的尊貴。」小加說著便將西裝交給他。
「該死,也許洗一洗還能吃。」他走近垃圾桶,俯身,聞到令他反胃的臭氣。「那是什麼鬼?」他再次捂嘴,從垃圾桶退開。「要命。」盧踢了垃圾桶一腳,隨即疼得懊悔。
有幾聲緊張的乾笑,一聲咳嗽,隨後是沉默。派特森先生打破僵局,開始進行晨間會報,但傷害已然造成,艾佛烈已留下揮之不去的印象。一個問題取代了原本的讚賞,一顆種子植入了每個人的心田,不論大家是否相信艾佛烈的質疑,但日後盧每次辦成任何事,或是有人提起他的名字,大家都會暫時記起艾佛烈,或許會在潛意識裡思索他的話,而那顆種子會發芽,從污土中抽莖,探出醜陋的芽頭。
「垃圾桶。」
「很好。」他雙手一拍,跳下桌面。「我最好去開會了。」
「是嗎?」
「這給你。」她將檔案交給他。「恭喜你昨天談成兩筆生意,大家都在說呢!」
盧不理,繼續踱步。「店要九點才開,我該上哪裡找西裝?」
「對,他生日是明天。」她的口吻有點驚惶。「如果現在補寄,他們會收不到邀請函。我只是想確認一下,大家不必出示邀請函也能進場,畢竟這只是家庭聚會。」
他在地上。證據在於他距離水泥地很近,與管路垂下的開放式天花板距離很遠。雖然身體下墊著睡袋,地板依然堅硬;由於頭靠著水泥牆壁的姿勢不良,他脖子痠痛。在他上方,鐵架聳立著,直達天花板:硬邦邦,灰冷,抑鬱,像亂七八糟矗立在都柏林天際線的起重架,金屬入侵者宰制著一座開發中的城市。左邊,一盞沒有燈罩的枱燈是射出亮死人不償命光線的禍首。那光不是照在四周,而是對準盧的頭部,像一隻手穩穩地舉著手槍瞄準他。整個局勢明白到刺眼:他在小加的儲藏室,在地下室。小加站在他前面,伸出手,端著一杯熱騰騰的咖啡要給他。這景象很眼熟,活脫是一週前盧在街上請小加喝咖啡的翻版。只是此情此景如同哈哈鏡一樣扭曲駭人,因為當盧評估實際情況,發現居於下位的人是他,而小加居於上位。
「那我說過什麼?別講得太白,只要告訴我,我是不是提過……就是那種事,該死!假如我有怎樣的話,茹絲會宰掉我。」淚水湧上他的眼。「我是超級該死的混蛋。」他踢開睡袋尾端的箱子,感到挫敗。
「不是。」小加快活地答覆,將熱水倒進即溶咖啡中。「那些事你也做了。你昨晚非常忙碌,你不記得了嗎?」
盧一聽,便隨便將咖啡放在架上,擺在一條延長線和一堆捕鼠籠之間,整個人一躍而起,瞬間忘了對古怪藥丸的鄭重關切,也忘了懷疑小加從何得知八點半要開會。
「你把藥丸怎麼了?」盧心亂如麻,漠視小加的話。「你把藥丸放哪兒去了?」
小加不言不語,繼續遞送郵件和包裹到周圍的桌子上,而盧望著他,臉上充滿希望,像一條等著去散步的小和_圖_書狗。
「那就幫我撿回來,爬進去找回來。」盧氣憤地說。「如果你早上才丟,到明天都還會在。快,動作快,小加。」他戳小加的背。
「你不能穿這樣去上班。」小加笑著說,上下打量著盧又髒又縐的西裝。「而且你有股嘔吐味,外加貓尿的騷味。相信我,我聞得出來,現在我是偵測貓尿味的高手。」
「你醒醒啊,快醒醒。」歌唱似的聲音滲入盧的醉夢,夢中每件事都重播一百遍:擦拭露西的額頭,將小布丁的奶嘴塞回他嘴裡,替抱著馬桶的露西撥開頭髮,擁抱太太,茹絲在他懷裡放鬆身體,然後再回到露西發燙的額頭,小布丁吐出奶嘴,茹絲聽到他說愛她時的笑容。
「噢,對了,關於那玩意兒,我不能還你。」
「什麼?」盧轉過身子。「是誰生產的?我付錢請他們做。」
「兩顆暫時夠用了。」他用手揩額頭。「垃圾桶底下還看得到兩顆,但姑且先不管了。」
「你是指克里夫不回來的事?」
「啊,你看。」小加用一種乏味的口氣說。「看樣子我掉了一顆在地上。」
「瑪西雅,早安。」他愉悅地說。
「你說的對,我該閃了,我們晚點再談。」
「噢,一定是寄丟了,我們再重寄一份給他們。」
「派對啊,我爸的慶生會。」他定定地說。
「我就是知道。」
「噢,對不起,我會吩咐愛莉森準備。」盧含糊地說,啜著黑咖啡。他初醒時都在揣測自己人在何處,一旦釐清對地點的困惑,確定自己的處境,便放鬆精神,開始啜飲。但啜了一口咖啡因,隨即想到一個令他心驚的問題。
盧六神無主,苦苦逼問小加怎樣可以弄到更多藥丸,隨後赫然想到,他能找到更多藥丸的唯一方法,就是面對他正前方的垃圾桶。再度心慌意亂的盧,判定應該解決的問題是垃圾桶,而非他的人生。
「我擔心你複述我的每一個問題,只是要爭取思考的時間。」她肯定地說。
「我……唔……我遇到……算了。你昨晚找到我時,我是一個人嗎?」同一個問題,換個措辭。一箭雙鵰。
「小加,我們真的應該談談藥丸的事。我再也不要藥丸了。」他從口袋掏出藥丸。「我是指,昨晚我有了一番體悟,真的,體會良多。」他疲倦地揉眼睛,記起自己在電話另一端的醉話。「我是說,現在有兩個我嗎?」
「盧,你真的應該回公司去。你今天很得意,何不見好就收?記取教訓,然後繼續往前進?」
「可是慶生會是明天,盧。」
「我可能會帶幾件東西——」
盧轉頭看小加,記起雇用他的第一天便將備用衣物送給小加。他敢說愛莉森尚未購買新的一套西裝備用,她資歷淺到不曉得該做這種事。
小加繼續推著推車穿過走廊。盧連忙尾隨,像一隻追著郵差吠叫的傑克羅素㹴犬。
會議桌前的每個人都笑了,但這話戳中盧的另一個心病,刺中一個疼得厲害的地方。在那一刻,他又變成阿盧修斯,恢復八歲足球隊員的身分,他在足球決賽的最後哨音響起前幾分鐘被帶出球場,只因為一個隊友嫉妒盧拿到的分數比他高,便朝盧的雙腿間踹了一腳,令他漲紅了臉噗通跪下,大口喘息著,暈眩想吐。就如同艾佛烈的話,最令他受傷的倒不是鼠蹊部被踹,也不是為動粗的人或背後動機而黯然傷神,刺傷他的是他躺在球場上,雙手護著鼠蹊部,熱燙的臉龐汗涔涔,挫敗從毛孔沁出,其他隊員圍在他周圍看著他,懷疑他在裝病。
「對,還有……你知道的嘛,」他四下看看,「還有別的事。也許我會有新差事,比較類似升職吧,漂亮的大幅加薪。」他笑咪|咪地說,「他很快就會和我討論。」盧清清嗓子。「不管老闆打算怎麼做,我都會需要那些草本靈藥,因為如果我繼續維持之前的工作量,絕對會離婚或長眠地下。」hetubook.com.com
「你看起來很累,盧,昨天晚上出去慶祝了嗎?」一位同事問。
「時候未到?你還等什麼?」
盧繞著會議桌一一和大家握手、拍背、親吻臉頰,輪到艾佛烈時,這個朋友已經自行坐下,但伸出一隻無力濕黏的手讓盧握。
「各位不能只恭喜我,」盧向全桌的人說,「艾佛烈也參與了這筆紐約的生意,表現非常優秀。」
「你掉了東西呀,盧?唷,瞧瞧你,果然很風光。」
盧費了一會兒時間適應周遭的環境。他初睜眼見到的早晨畫面,有的還算安慰人心,有的則否。這一刻有杯咖啡在他鼻子前僅僅幾吋的地方,但他比較習慣讓馬桶沖水聲充當起床鬧鈴,等待替馬桶沖水的神祕女郎走出洗手間、在房間露臉,感覺往往是漫長又令人緊張的,有時候,盧會主動起床,搶在神祕女郎露臉前一刻閃人,離開置身的樓房,但這種情況極為罕見。
「一切都在控制之下。」他的語氣更加斬釘截鐵。他看著同事穿過走廊到會議室,艾佛烈落在後面,穿著寬鬆的長褲,外套有大大的金釦,彷彿他即將到郵輪上擔任船長。
「那還用說。」愛莉森緊張兮兮地笑。「你挑的地點很……呃……或許可以說很酷吧,他們有自己的制式活動策畫團隊。這我向你報告過了。」她急促地說。「這星期我已經跟你講過幾次了,還寫下食物和音樂的一些選項,放在你桌上給你決定,可是你都沒有處理,我只好自己——」
「你知道流程嗎?」
他將話聽進去,心安了些。「但這樣不對,這不合乎邏輯。我們真的需要討論你從哪裡弄到藥丸的。」
「嘿,你今天心情不錯嘛。我曉得你很忙,盧,我不會耽擱你太久。我只是要告訴你,我們都收到老爸慶生會的邀請函了,卡片……很棒……很精緻……不是我會挑的款式,但……總之,我接到幾個人的電話,他們說還沒收到邀請函。」
「包他開心,瑪西雅,一定會的。」盧不安地反胃。「我們都會玩得盡興,我保證。不過妳知道慶生會一開始的時候我不會在,因為我要去公司的派對。我得先到公司的派對露露臉,但之後就立刻去老爸的慶生會。」
一會兒後盧才記起昨夜,但前一夜的回憶——藥丸、分身猛烈襲上心頭,冷不防,恍然大悟的靈光大量灑落,有如故障的自動兌幣機掉出滿地的硬幣。
「好,有家族成員參與策畫很重要,盧,這個愛莉森大概是個好女孩,但她畢竟不認識老爸,我打了幾次電話要幫忙,但她一直支支吾吾。我希望老爸玩個過癮。」
這聽在盧耳裡宛如天籟,但他保持輕描淡寫。「好了,愛莉森,話別說得太早。我們都希望克里夫很快康復。」
「沒問題。」盧看看手錶,同時脫掉西裝外套。「我會在辦公室洗戰鬥澡,換上備用的西裝。」
「當然。」他回以微笑,移步走向會議室,然後才悟出她的弦外之音。
「是啊,非常厲害。」艾佛烈附和,嬉笑中卻潛藏怨毒。「簡直不可思議,或許超乎自然。你的祕訣是什麼,盧?速戰速決嗎?」
在空無一人的公務電梯,盧看著鏡中的自己,已經看不出他是半小時前從地上醒來的人。小加給他的西裝雖然是沒聽過的品牌——盧不習慣使用不是名牌的東西——但穿在他身上竟然空前合身。藍色的襯衫和領帶,搭配深藍色外套和長褲,與盧的眼睛相得益彰,看來純真無邪,宛如小天使。
「妳敲定全部細節了沒?如果妳沒搞定,妳會告訴我的,對吧?」
「別擔心,我的乾洗店會幫你處理衣服。」小加好笑地說,看著他咬下的指甲屑掉到水泥地上。
「你遇到一個小姐?」他問,睜大的眼看來好純真。
「別擔心,只要用電子郵件重寄一份名單給會場,我們和_圖_書會在會場門口公佈賓客名單。一切全在控制之下。」
「對。」盧差點興奮地尖叫。「你可別跟人說是我講的。」
「是,我們已經表揚過艾佛烈。」派特森先生並沒有看艾佛烈。「可是一次搞定兩筆生意,盧,你到底怎麼辦到的?我們都知道你在巔峰狀態下可以一心多用,但你的時間管理真是出神入化,當然,你的協商技巧也很高明。」
「什麼?」
小加看來一頭霧水。
「我了解,那絕對合情合理。老天,盧,我只是希望爸爸高興。他總是忙著確保我家子幸福快樂,我希望他可以放輕鬆、好好享受。」
「她會起床,而你會在公司上班,就和平常一樣。」
「噢,就是那個精神崩潰的可憐人。」小加繼續分送郵件到各桌子。
「我想是你的味道。」小加微笑。「昨晚我發現你在大樓後面朝著垃圾桶嘔吐。」
「確實是在流行,沒錯。」艾佛烈看著盧附和道。
盧四肢著地,開始尋找。
艾佛烈露出笑容,呼哧呼哧的笑聲在會議室裡很響亮。
「沒得買。」小加回應,環抱手臂站在後門邊看他,語氣聽來百無聊賴。「停產了。」
小加斂起笑容,尊重盧的這一面。「你沒跟她怎樣。」
「你是對的,我們需要談談。」小加嚴肅地說,收下盧的藥盒,塞到自己口袋。「但那得緩一緩,時候未到。」
「啊哈!找到一顆!」
在盧.薩芬第一次變出分身後的那個早晨,他碰上了新場景:一個年齡相仿的男子來到他面前,臉上掛著滿足的表情,遞給他一杯咖啡。這絕對是值得寫到書裡的新情節呀。謝天謝地,這年輕人是小加。盧如釋重負地發現,兩人的衣物都穿在身上,而且不涉及沖馬桶的事。盧的腦袋抽痛,嘴裡有死老鼠腐敗般的惡臭,他像個總統候選人掃街拜票似地審度周遭的環境。
「沒有,你恢復成一個人了。」小加解釋道。「要無花果餅嗎?」
「你怎麼知道?」
「一點也沒錯。」艾佛烈臉色一亮,思緒回到會議室中,他把玩著領帶,令盧感到緊張。「盧很好心,在最後關頭才來加入討論,正好趕上看我談完生意。」
「你看來很樂。」小加評論道,在附近一張桌子放下一個郵包。
「是。」盧嚴肅地點頭,雖然這事人盡皆知,他仍然竊喜老闆私下讓他參與祕密。
「嘿,風雲人物。」派特森先生快活地說,親熱地拉起盧的手,左手堅定地搭上盧的上臂。他往後一步,自豪地看著盧,像個爺爺在看孫子領受聖餐一樣,臉上堆滿得意與欣賞的笑。
「好,到時再談。」派特森先生堅定地說,其他的交談聲漸漸消減,他在自己座位坐下,兩人的對談便劃上句點。
「那當然,可是……總之,」她微微一笑,「明天派對上見囉?」
盧爬起來,膝蓋已經又黑又髒,頭髮凌亂。他轉身,看到旁邊多了個人。艾佛烈站在小加身旁,抱著手臂,一臉倨傲。
「慶生會上有什麼節目,盧?」瑪西雅緊張地問。
「是。」盧在出現顫慄跡象時嚥了口口水。「我也希望如此。好,我最好掛電話了,我得去開會。我們大家明天派對見了,好嗎?」
「是啊,有人答應要給我電暖器,但我還在等。」小加咧嘴笑,「別擔心,我聽說青色嘴唇正流行。」
「藥丸報銷了,盧。我打開盒蓋,倒進垃圾桶,不過考慮到你昨晚吐的東西,我不會碰藥丸。」
「等忙完後,我們兩個得談一談。」他悄聲說,其餘的人仍在交談。「你曉得聖誕節後公司會有大變動,這在公司也不是祕密了。」他肅穆地說,維持對克里夫的尊重。
「哎唷,我的天。」盧喃喃說,雙手掩面,然後他抬起頭,困惑起來。「可是昨晚我在家裡。茹絲和露西她們都生病了,她們兩個一睡著,小布丁就醒了。」他疲和*圖*書憊地搓搓臉。「那只是做夢嗎?」
「可是,」盧沒回答他,「茹絲起床時我不在家裡,她會擔心的。我就直接消失了嗎?」
「我知不知道流程?妳擔心我辦活動的能力嗎?」
「我當然知道流程,妳以為我會讓愛莉森全權處理?」他笑著道。「她連爸爸都沒見過。」他說出幾位家族成員向他咕噥過的話。
「好吧,你八成想留著自己用,我懂。那好歹跟我說去哪兒買?」
「我怎麼會在這裡?」他完全坐直,專心檢視自己的身體尋找線索。他穿著昨天的西裝,衣服縐得可以,襯衫、領帶和外套上有些可疑卻大致上看得出是什麼東西的污漬。事實上,幾乎不管往哪裡看,都看得到灰塵。「那是什麼怪味?」
「我是說快八點半了,你得參加晨間會報,不然艾佛烈會搶你的風采,偷走你的功勞。」
飄飄然的盧落了座,心思難以跟上今天晨間會報的討論。從眼角餘光,盧看得出艾佛烈聽到了派特森先生的後半句話。
「我是學到教訓啦。」他的鼻子靠近鵝卵石。「我學到我是因為這玩意兒變成公司的英雄。啊哈,又一顆。」他很滿意能從垃圾桶救回兩顆藥丸,他將它們放在手帕上,收到口袋,起身揩揩膝蓋。
「不可能的。你那套西裝正在我身上,記得嗎?」
「克里夫不回來了。」盧輕聲道,試圖隱藏興奮。「他被永久開除了。」
艾佛烈發散出一波波的挑釁氛圍,有如高速公路旁的荒野裡肉眼可見的蒸騰熱氣。那氛圍從他靈魂發散出來,扭曲了他周遭的空氣,盧忖度著是否每個人都看得到。盧同情他,盧看得出他多麼失落與恐懼。
一到外面,小加為盧指出是哪個垃圾桶:一個髒兮兮的黃色大垃圾桶。盧衝過去。裡頭看得到藥盒在垃圾上,距離很近,伸手可及,藥盒旁的那堆藥丸泡在濕糊糊的青褐色玩意兒裡,氣味臭不可當,他捏著鼻子,努力不作嘔。見到藥丸泡在不明物質裡,他的心涼了半截。他脫下西裝外套,拋給小加接住,而後捲起衣袖,準備將雙手鏟進臭烘烘的糊爛東西中。他在動手之前停下動作。
「謝了。」他接下小加的馬克杯,冰手捧著瓷杯。他在發抖。「這裡冷死了。」他聲音低啞地說出第一句話,坐起身時,覺得全世界的重量沉沉壓到他頭上。連著兩天的早晨宿醉提醒他,儘管年紀為他帶來許多可喜可賀的事——諸如小時候鼻子在臉上總顯得太大,終於在年過三十以後,符合臉部比例——但宿醉並非其中之一。
「什麼?在哪?」他立刻忘了大拇趾的疼痛,衝向垃圾桶,活像小朋友衝去搶音樂劇的最後一個空位。他檢視垃圾桶周圍的地面,在鵝卵石之間的裂隙,他看到某個白色物體露出來,他湊近一看,發現是一顆藥丸。
「什麼?」他皺起眉頭,瞇著眼,定睛看著牆上的月曆。
「是啊。」她睜大眼睛。「有人說你會得到克里夫的工作。」
「呃,是,當然。謝了。」盧遲疑地說,旋即拿了小加捧在手上的西裝。
盧進入會議室,桌前的十二人都起立鼓掌,他們露出滿口皓齒,綻出燦爛的笑容,與他們早晨的倦眼不太搭調,從他們承載壓力、迫切需要按摩的肩膀,看得出他們心情有些惡劣。他認識的每個人都面臨同樣的處境,睡眠不足,無力撇開工作,也甩不掉與工作有關的電器用品,諸如筆記型電腦、PDA和手機等。他們每一位的家人都想將他們心不在焉的態度沖下馬桶。當然大家都替他高興,只是以接觸太多電磁波的委靡方式表現欣喜。他們的一舉一動是在求生存、付貸款、做報告、達成配額、取悅老闆,早早出門以避開晨間車潮,晚上加班加到塞車時段結束。會議室中的每個人將太陽底下的每個小時貢獻給公司,試圖在聖誕節前卸下公事。在他們賣命工作之餘,待辦事項裡的私事愈積愈高,但和_圖_書一律留待聖誕假期解決。最後,被漠視一整年的家務事會在節慶時浮上枱面。聖誕是家家戶戶說傻話、做蠢事的季節。
「我整晚沒睡在陪女兒。她吐個不停,我太太也是,所以昨晚很忙。」他微笑著說,想著露西在床上蓋好被子、厚厚的瀏海遮住她半張臉的模樣。
「一毛都不要。」
「我遇到的小姐……」他中途捨棄這句話,既想得到答案,同時也不想知道。一部分的他確定自己清白,另一部分的他想帶自己出去狠狠揍一頓,因為他可能再度危及婚姻。他飆出一身冷汗,令五味雜陳的空氣再添一味。
他這樣辛苦耕耘,屢屢在家庭聚會缺席,從家裡飛馳到公司,匆匆在茹絲臉上親一下,只為了省下時間在辦公室裡和陌生人好好握手,這下子熬出頭了,換來兩分鐘的握手和鼓掌,隨後是一顆懷疑的種子。
盧.薩芬那天春風得意。他衣冠再度楚楚,帥氣逼人,小加將他皮鞋擦得晶亮,重拾往日在人行道上歡快行進的狀態。盧的步履恢復輕盈,左手閒適地插在口袋,右臂隨著步伐的律動在身側輕鬆地擺動,可以接聽電話或視情況和人握手,他是風雲人物。他和太太、露西通了電話,於是變成露西口中的年度風雲父親,而他在未來一、二十年成為年度風雲丈夫的機率同步上升。他心情快活,喜不自勝,還吹起口哨,連愛莉森通報他妹來電時,盧都沒停下口哨。他開心地接了電話,屁股坐在愛莉森的辦公桌角。
盧打量著他,謹慎、好奇、不信賴,又同時完全信任他。此刻的小加似乎是他的一切:是他僅有的家長、他漸漸生出好感的綁架者、唯一明白他情況的人,卻也是令他面對今天情況的人。危險的關係。
他聞到鼻子底下有新煮的咖啡香。他終於睜眼,卻被眼前的景象嚇得跳起來,已然抽痛的腦袋撞上水泥牆。
「有什麼節目?」盧笑道。「噯,別鬧了,瑪西雅,我們可不能破壞所有人的驚喜。」
「小加,我的朋友,我欠你一份大恩情。」盧眉開眼笑地從會議室出來,只差沒上前擁抱他。他壓低音量,問:「我能不能……要回那盒東西?拜託。今天早上我太累又激動,我不曉得自己哪根筋不對,我當然信任草本配方。」
「如果找不回原本的藥丸,還可以去哪裡買?」
「喂,別這樣,你想開多少價錢我都付。你想要多少?」
「幾顆?到底有多少?」
「夠了,愛莉森,以後妳記住:當我問妳事情搞定沒,妳只要回答是或不是。」他的語氣堅定但禮貌。「我沒空管妳的問題和備忘錄,真的,我只需要知道妳搞得定或搞不定。如果妳搞不定,沒關係,我們只需要換別的選項。好嗎?」
她連忙點頭。
他將電話交還給愛莉森,沒了笑容。「慶生會的事全部搞定了吧?」
「該死!該死該死該死!」他在小室內踱步,啃嚙著修過的指甲,扯下指甲屑吐掉,再扯下指甲屑吐掉。
「盧,我一直想問你幾件相關的事,我們只——」
「是啊,我得遠遠丟過去,味道太臭了。」小加解釋道。「有幾顆掉到地上。」
「沒得買。我丟掉了。你對藥丸的看法正確,這東西不對勁,可能會造成心理障礙,誰曉得對身體有什麼副作用?長久下來大概只會傷人,我是指,我認為這不是讓人長期使用的東西,盧。說不定,這是從實驗室外流的科學實驗藥物。」
「我只是覺得,我需要向供應藥丸的人大量進貨,」盧眨眨眼。「你懂嗎?」
「是啊,確實是一個人。但是你不孤單,你很滿足地陪伴自己,咕噥著有個小姐。」小加取笑他,「感覺上是你搞丟了她,但記不起自己把她扔在哪裡。總之,你沒在垃圾桶底找到她,但如果我們清掉你在回收垃圾桶留下的嘔吐物,也許可以看到一個厚紙板做的女性人型立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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