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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味人生烹飪課

作者:艾瑞卡.包曼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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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安

伊安

等到水裡全是澱粉,他簡直看不到米的時候,他把濾盆放進水槽,把碗裡的東西倒進去。米隨著水一起流出,像是濃稠的麥片,直到最後一粒米也在一聲悶響後掉進濾盆。他把米放回碗裡,裝水,一次又一次地重複剛才的動作,直到水變清,他能看見碗底的每一粒米為止。
在等蛋黃冷卻的時候,他開始打蛋白,調成高速的攪拌棒把小氣泡咯咯咯地送到碗邊,愈聚愈多的小氣泡變成厚厚的白沫,一次次升起、倒下,形成有紋路的一波波起伏,那細緻的圖案就像葉片上的脈絡,被攪拌器喚醒。
然後他進入了不熟悉的領域。食譜上面說,要不斷打蛋白和砂糖,直到顏色改變且有緞帶般的質地,什麼「幾乎到Zabaglione的程度」,伊安不認識那個字。安東尼雅一定認識,他很肯定,但伊安想讓這道提拉米蘇成為驚喜。他迅速瞥了一眼時鐘,驚覺安東尼雅再過十五分鐘就要到了,於是轉開鍋底的小火,把筆電搬上流理台,上網搜尋起Zabaglione。還沒看完搜尋引擎沒耐性地問他要查的字是不是該換一兩個母音才對,鍋裡的蛋黃已經凝結成硬硬的一團炒蛋,再怎麼瘋狂攪拌都救不回來了。
「我很好,工作上也沒問題。」他頓了頓。「我還在上烹飪課。」
她揚起一道粗粗的灰眉看了他一眼,然後走開。
「妳不蠢。」伊安同情地說。
「沒有花生醬和果醬嗎?」他問。
「我不知道,也許你應該問她。」伊安的姊姊頓了頓,他聽到她拿起孩子正在爭奪的物品,弄得兩個孩子同聲大哭著跑向另一個房間。「你會去嗎?上烹飪課?」
「沒錯,我不常做菜。」伊安幾乎聽到母親在笑。
「我知道,但做什麼菜?」
「莉莉安餐廳,」接餐廳廚房電話的聲音年輕、有磁性。背景裡有碗碟和交談的聲響。「您好。」
跨越大片海洋,離開熟悉的聲音、氣息、味道和紋理,對那時候的安東尼雅來說一定很困難吧,伊安想。最近,他愈來愈察覺到自己的生活正是許許多多這些小事堆積出來的。如果他告訴公司同事,每次打開磨豆機、讓那股咖啡香在他的小公寓裡散逸時,總會感到體內爆發一陣小小的欣喜感,他們一定會笑他。可是這幾天來,他的確注意到這些事。他對和諧的感受變敏銳了,因為看多了樓下那家中國餐館的紅牆,也因為烹飪課後的閒聊——課程雖已正式結束,卻沒人想要離開,於是都聚在莉莉安廚房的木頭流理台旁。
她思量了一會兒。「嗯,我長大的地方『路卡』像洗熱水澡一樣美好,風景美,人和善。不論何時,我都知道該做什麼。如果有人邀我吃晚餐,我知道該帶什麼禮物;我知道市集的營業時間;甚至我現在就能告訴你前往比薩的下一班火車是幾點幾分。那裡沒什麼不好,我只是想要——你們是怎麼說的?洗冷水澡嗎?——喚醒我的靈魂。」
「我想要的就是能夠確切知道一切。聽妳說話的時候,我想起有天在公園裡看到一隻小狗,牠為了追球跳進湖裡,從沒想過球會不會浮起、湖有沒有底、自己有沒有力氣游回岸邊,或是回來後牠主人還在不在……」伊安說話慢了下來,吞吞吐吐地。「我不是說我覺得妳像狗。」
但安東尼雅答應了,或許她原本就在期待,或許她覺得他的遲疑很可愛,但這只讓他隨著約定的傍晚愈來愈近而更緊張。
伊安第一次大著膽子下樓走進這家餐館是兩年前的夏天,在他花了又熱又漫長的一天搬進這間公寓之後,他又累又餓,老態龍鍾的服務生把他帶到座位,那副兇巴巴的表情害他還偷偷看了看錶,以為餐館已經打烊。保險起見,他點了咕咾肉和白飯,但當菜送上桌,在他面前的卻是一盤有雞肉、薑、和汆燙過的鮮綠青花菜尖的熱炒,香氣逼人。
「是,」她回答,眼神變清澈了。「我不蠢。但是你看,到頭來,我覺得有時候不懂反而是好事。」
「做菜呀,伊安。」
合成地板之約(伊安喜歡這樣想)過後,他做什麼事情都會想到安東尼雅。即便如此,他仍花了好幾個月才鼓足勇氣約她吃晚餐。事實上,要不是有莉莉安鼓勵、要不是可洛伊在他胸口用力戳了那麼一下,https://m.hetubook.com.com伊安可能根本永遠沒膽子開口。
「伊安,我愛你。」伊安聽到話筒另一端有小孩子高聲呼喊,不知是表示勝利還是搶到了什麼,他聽不出來。「是你生日,你為什麼不放輕鬆點,別把這件事看得這麼嚴重呢?她是畫家。」
「知道嗎?伊安,」安東尼雅說。「我爸總說,人需要一個理由離開,也需要一個理由起身行動。但我覺得有時候,讓人起身行動的理由強烈到你甚至不去想為什麼要離開,就直接行動了。」
他們花了星期六的一整天把成塊的合成地板撬開,安東尼雅在那個黑色大爐台上煮濃縮咖啡,他們一小杯一小杯地往肚子裡灌,儘管他其實用不著喝咖啡,心跳就已經夠快了。中午時,他們稍作休息,安東尼雅拿出準備好的午餐——硬皮麵包、Prosciutto煙燻五香火腿、新鮮的Mozzarella乳酪和一瓶紅酒。
「親愛的,那不重要,」媽媽這麼說。「畫畫的重點不在那裡。」
「不,」伊安回答。「這樣很好啊。」他凝視著她好一陣子。「妳知道嗎?之前,我的感覺正好相反。真的,」看到她的表情,他大笑了。
「但你總有些點子……」媽媽誘導他多說一些。
電話鏘地一聲被放上不鏽鋼流理台,伊安聽到另一端有廚師的說話聲,夾雜在菜刀、水沖洗碗盤和蔬菜的聲音裡。莉莉安的聲音從話筒裡傳來。
「但能送的東西這麼多,為什麼是烹飪課?」
「怎麼說?」
十歲時,他認識了電腦。那時候家裡還沒有,媽媽對電腦這個概念只覺好笑但興趣不大,爸爸都用公司的電腦。但學校裡的一個朋友有,而伊安的雙手一碰到鍵盤就黏住了。這個夥伴始終如一,規則永不會變,只要你懂。而伊安他懂。
「你自己選吧。」她說。然後他看到了後排的花朵,裝有紅色康乃馨和黃雛菊的白色塑膠桶上方,深紫色的鬱金香靜立架上,花瓣邊緣還鑲著一抹黑。這束花的價格簡直能媲美他購物袋裡那瓶Cotes du Rhone酒,但他不在乎。
他磨了爸媽好幾個月,才在第二年的聖誕樹下看到那個大小對了的禮物。從聖誕節凌晨四點伊安一發現那盒禮物起,就一直坐在盒子邊等,一直到全家人都拆了各自的禮物,他才拿出保麗龍包裝裡的電腦,然後開機。從那時候起,這部電腦(或日後的每部電腦)就一直是他房間裡的主角。幾年下來,愈來愈多電腦進入他們家,但這些不過是讓他家人的生活更為便利而已——郵遞、研究助手。伊安卻把他的電腦當成最要好的朋友,這朋友還會無私地讓位給有更好記憶體、反應更靈敏的新機型。在這棟被模糊的色彩填滿的屋子裡,伊安的頭幾部電腦給了他可靠的黑白世界。
「這個嘛,」他母親搜尋著字眼。「我畫畫的時候,覺得很快樂。我只想要你也感受一下。」
伊安捧著一個金屬大碗回到公寓,躺在碗底的一層米就像在數吋冷水下的深海地層。他伸手進那液體裡,手指順時鐘攪著,感覺有如雪花般輕柔的穀粒從指間溜過,看著珍珠白的澱粉雲朵飄進水裡,像是就要變天的天空。
「對,」伊安回答,然後他忽然知道答案了。「我在想做紅酒燉牛肉,濃郁又有安撫效果,搭配一瓶味道深沉的紅酒,她會喜歡的。然後也許點心就做提拉米蘇,一層層的蛋糕、鮮奶油、蘭姆酒和咖啡。最後來杯不加糖的濃縮咖啡作對比。」
「好吃嗎?」她問。他感激地點頭。
結果簡直是災難。先是他太看重方法,燒焦了鍋底的米,整間公寓充塞著悲傷的焦味;然後是太過隨性,煮出來的飯濕答答的,他無論如何就是沒辦法讓飯膨脹起來。加了鹽和奶油後,飯糊在味道上勉強有點像爆米花了,但仍然不是飯,不是他想煮出來的樣子。
「上得怎麼樣?」
「妳怎麼知道有個女人?」
他找到一家賣散裝香料的店,需要多少就買多少,使他有藉口再回去,在店裡隨意走動,嗅著一桶桶他不識得名字的香料。有一次,他把一包氣味特別誘人的香料拿到中國餐館給那位女服務生看,她深深嗅著,然後一臉饒富興味的表情把那包香料拿進廚房。幾分鐘後再出來時,多了一盤帶有那香料氣味的菜。漸漸地,烹飪變得像場遊戲。那些菜https://m.hetubook•com•com餚的作法一開始有些棘手,後來卻成為他期待要弄清楚的事,一個跟他作伴的挑戰,在塞車或等待服務電話被接聽時讓他不會無聊。他發現自己吃得愈來愈慢了,每一口都是機會,能了解拼圖的某個部分,直到終於拼圖不再是一塊塊的,而只是溫熱的醬汁滑下喉嚨的感覺,爽脆的荸薺碰上齒緣的感覺。
小時候,伊安會偷偷溜上媽媽用作繪畫工作室的閣樓。在黑暗中走完又陡又窄的樓梯後,房間裡的燈光就像陽光照上花圃,明亮而金黃。窗外的光照上媽媽站著的側影,她一手舉著筆刷,用欣賞的目光打量著面前那塊帆布。他仍然躲在半開的門後,屏住呼吸等待著,等待那一刻的到來:那時媽媽的表情會豁然開朗,接著筆刷先是伸向顏料,然後朝畫架過去。
伊安滿意地把碗放到一旁,準備拿savoiardi手指餅乾。手指餅乾他小時候吃過,軟如海綿的餅乾是巧克力霜凍點心的一部分,橢圓狀的餅乾在外圍直立成一圈,像站成一列、初次登台的小姐。但savoiardi卻是硬的,而且脆得討喜。如果這些餅乾是女郎,伊安興致盎然地想,她們一定是要人尊重的那種吧。伊安把餅乾一個一個拿出來,在玻璃碗裡排成一排,拿刷子在有蘭姆酒和柑橘甜酒的濃縮咖啡裡沾了一下。他讓刷尖滑過餅乾表面,每一刷都比前一刷停留得更久,看著液體深深滲進餅乾表面,像下在沙地上的雨。
幾週後,安東尼雅打電話來請他幫忙。是地板,她說,要把地板拆掉。如此一來,她的客戶才會明白保留真實的好東西有多重要。要把新事物丟掉以便保存舊東西的說法顯然很諷刺,但伊安沒說什麼,只是一口答應,並感激命運讓他在多年前上大學前的暑假去工地打過工。
接著是mascarpone乳酪。mascarpone比鮮奶油輕一些、甜一些,滑進冷卻的蛋黃和糖裡,從蛋奶凍裡做出奶酪,顏色有如甜蜜、剛攪拌好的奶油。比較重的蛋黃和mascarpone發出一聲嘆息,順從地落進蛋白泡沫裡,他把攪拌器放得更輕,直到混合物似乎能自行撐起,湯匙毫不費力地從中間移過。
伊安重頭來過。把鍋子洗淨,闔上電腦。這一次他親自拿起攪拌棒,攪拌時讓棒尖稍稍拂過蛋黃表面,把糖拉進愈來愈濃稠的液體中,鍋緣開始有了小小的波浪。看著鍋中物變得愈來愈稠,他屏住氣息,以為又會成為一場災難,卻看到蛋與糖奇蹟似地形成更淡的顏色,一種令人安心的黃,他關掉攪拌棒,輕輕把棒尖從鍋中拉起,落回鍋裡的混合物是一條條彎曲的長緞帶。
「現在好多了,我會買牛奶了。」她笑著說。「開玩笑的啦。但真的好多了,我每年來這裡,看到愈來愈多熟悉的事,我知道美國人會刻南瓜過萬聖節,會寄卡片祝賀聖誕,或是烤一隻大火雞……」她皺起鼻子。
他發覺安東尼雅說起他的語言時,那種遲疑很可愛;有一天在農產品市集上遇到她時,他也發覺自己想保護她的欲望有多強烈。他從大約二十呎外就認出她,於是走過去,希望能幫她跨越語言障礙,希望幫這個忙能帶來日後的交談機會。但他走近後,看到她的雙手彷彿被釋放一般在飛舞,她在笑,她說的話他完全聽不懂,但對蔬果攤子上的義大利老闆卻再明白不過。滔滔不絕地說著自己的語言,他們的臉喜悅得發光。
「誰?」
「伊安嗎?什麼事?」
「媽,我又不是畫家。」
「不,我知道是你。」媽媽的聲音很開心。伊安想像著一張滿是黃色和藍色的畫。
伊安看著面前放在一起的食材。「我們是為了她做菜,」他對那些食材說。「我以前從沒這樣做過,所以各位幫點小忙也不為過吧。」
「我想學。」
「我是說,妳當然知道怎麼煮,我只想問妳能不能教教我。」
「當然會,」伊安的語氣連他自己聽起來都覺得像在挑戰。「這個家裡總得有人學學怎麼做菜。」
他把咖啡壺放上爐台,又傾聽著,先是水加熱然後滾了,像被關住的小型龍捲風從地面升起;然後是咖啡咕嚕咕嚕地湧入上部壺身,那股香氣充滿廚房,駕著濃純的蒸氣而來,像春雨過後鏟起的第一把泥土。
「伊安,我或許是視覺派的人,但我也有耳朵,」又是那個笑聲。「何況,你姊姊跟我說了。你準備做什麼菜?」
「當然不是囉。」安東尼雅不由得發噱。他們繼續撬開合成地板,現在能把下方的杉木看得更清楚了,木頭裡m•hetubook.com.com橘色和黃色的色澤改變了房間,房間變得更溫暖、更有生氣,巧妙地連接起戶外和室內的世界。
「你還好嗎?」她問。
她隨便把碗盤疊成一落。「你再來。」她說。
「那是什麼?」
「她美麗又聰明,而且……」
伊安看著面前放在一起的食材。「我們是為了她做菜,」他對那些食材說。「我以前從沒這樣做過,所以各位幫點小忙也不為過吧。」
「妳知道怎麼煮飯嗎?」伊安剛坐定,話就衝口而出。
餅乾吸飽了咖啡後,伊安輕輕地、小心地舀起蛋白和mascarpone乳酪的乳狀混合物鋪在餅乾上。蓋住餅乾以後,他拿起一把利刀,擦過又苦又甜的巧克力棒邊緣,硬而密的巧克力以深色絲絨般的粉塵之姿落上乳狀物的白色表面;他接著又加上一層邊緣捲翹如木屑的牛奶巧克力。他不斷重複這個過程,直到碗裡快被蛋糕加鮮奶油加巧克力疊成的塔裝滿。長大了的積木玩具,伊安心想,然後在頂部加上一層最最輕薄的白巧克力和鮮奶油。
「為什麼?你都在這裡吃飯。」
「現在呢?」伊安問。
等到烹飪課開始,伊安腹裡的疑問遠比答案多。烤蛋糕那堂課結束後,他研讀化學書籍;感恩節晚餐過後,他想自己動手做義大利麵條。看著班上的其他成員,他開始好奇他們的過往與心事,彷彿他們也是他終將弄懂的食譜。第一天晚上,克萊兒的表情為什麼揉合了興奮與不信任;是什麼讓伊莎貝想起往事,又是什麼讓湯姆進入那種碰觸不著的悲傷氛圍裡。然後還有安東尼雅,永遠有個安東尼雅,她小麥色的皮膚和深色的頭髮,那些美式發音和音節從她那張性感的嘴裡說出來,實在顯得太平、太彆扭了。
「那個女人。」
那幾年裡的他,想到濃烈、有毒的顏料氣味就會想起媽媽開心的臉。小時後的伊安唯一一次被罵——他多數時候是個乖小孩,從來不讓人操心,是那種爸媽並不在乎他的成績、但他卻每科都得甲上的小孩——就是有天傍晚趁父母在談天時溜上閣樓,把兩隻手都塗滿顏色,好讓那股氣味跟著自己,以為這樣就能享有在媽媽臉上看到的那種愉悅。爸爸被兒子的一雙藍手嚇了一跳,媽媽在對他解釋有些特殊顏料需要小心使用之後,也替他在她的工作室裡弄了個畫架,他有幾年的時間就一直在她身邊作畫,學著畫漩渦、形狀,橘色綠色黃色和紅色,學習讓帶著顏料的筆刷擦過一張張厚厚的白報紙,直到他發覺,別人從來沒在他的畫紙上看到他想畫的東西。
伊安笑了。「那麼,妳為什麼搬到這裡來?」他好奇地問。
她忽然住口,一臉不好意思。「我說得太多了。」
他住了口,有些不好意思。他發覺自己聽起來像某個熟悉的人,然後才想起自己正在跟她說話。
「莉莉安在嗎?告訴她是伊安打來的。」
伊安站在安東尼雅身後,呼吸著她的愉悅,直到義大利老闆瞪他一眼,對安東尼雅迅速說了句什麼,安東尼雅轉向他,剛才交談時散發的光采還在臉上。
「而且會帶球回來哦。」安東尼雅大笑。
「我想要……」伊安頓了頓,然後聲音變篤定了。「我想要她跟我度過後半輩子。」
事情再明顯不過,他需要幫忙。
「在義大利野餐時我們就吃這些。」她面帶微笑地說。
「Si si,」她回答。「Lo conosco。」我認識他。「哈囉,伊安。」
他從已經知道怎麼做的事情開始。從洗碗槽旁邊的櫥櫃裡,他取出一個爐台專用的濃縮咖啡小壺,那是在他跟安東尼雅的合成地板之約後的那個週末買的。跟煮飯一樣,這只濃縮咖啡壺剛開始也是挫折之源,但經過幾週的練習,摸熟這台簡單小機器的使用竅門和習性之後,準備這杯小小的濃縮咖啡成了他早上必要的儀式,像沖澡一樣非做不可,也像替窗台上的盆栽澆水一樣熟悉又能鎮定心靈。於是他帶著淡淡的愛慕心情,在底座裝滿水,開始磨咖啡豆。磨豆機先是喀啦喀啦地打豆子,然後漸漸轉為刀片的輕柔嗡嗡聲,他停了機器,細心舀出磨好的咖啡粉,放入咖啡壺中央的金屬槽裡,再用大拇指指根把柔軟的棕色粉末壓緊,感覺手指下的粉末順從地挪動著,像又細又溫暖的塵土,那種質感舒服又熟悉。
「我晚點再打。」他立刻說。
伊安的公寓樓下是家中國餐館,他經常光顧,只是不想讓媽媽知道。用餐區很小,牆壁上的漆以前應該是紅色的,菜單更是模糊得幾乎看不清hetubook.com.com字樣。
濃縮咖啡柔滑的深色熱流落進小白碗中。伊安打開蘭姆酒和Grand Marneir柑橘甜酒的小瓶,聽著封蓋發出輕微裂聲,先深深嗅了一下,才分別把那淡棕色和淡金色的液體倒進咖啡裡。濃烈的酒氣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從空中滑進他的血管,從酒瓶融入濃縮咖啡,慵懶愜意地在咖啡裡遊蕩,兩盎司的祕密就在與他手掌同大的碗底等待著。
「妳知道她送我什麼嗎?烹飪課耶。妳不覺得很諷刺嗎?竟然送我去上烹飪課!她自己根本沒下廚過幾次,真下廚的時候還把菜都燒焦了,因為她滿腦子只想著那時候正在進行的畫作。」
伊安試著想像對一切瞭如指掌到想要全部拋開、到其他地方去,只求一份不確定會是什麼的感覺。她說得那麼有自信,彷彿只要隨便扭開哪個水龍頭就能洗熱水澡。或許,他想,對她來說真的是這樣。聽著她說話,伊安發覺他這輩子在尋找的正是她要逃離的。他原本準備這麼告訴她,但又改變主意。她臉上的表情變換有如粼粼閃動的水光,他發覺他並不怎麼想說自己的想法了,只想聽她說話,只想看她的手像麻雀般在空中舞動。
「她答應吃晚飯了,現在我該怎麼辦?」
白色的蛋殼一碰到金屬攪拌碗的邊緣就啪啦一聲裂開。慢慢地,伊安把橘色的蛋黃在兩個杯狀的蛋殼間倒來倒去,清澈的蛋白掉進下方的碗裡。他把蛋黃放進爐台上的一只金屬小鍋中,加入幾杓砂糖。
而伊安的靈魂想也不想地就踏進她溫暖的表情裡。
「也許是你吃我做的菜的表情吧。」媽媽的朗朗笑聲透過電話線傳來。「放心啦,你已經盡量有禮貌了。」
他最後一次濾掉水,把鍋子放上爐台。他看了看濾盆裡浸多了水而有些鼓脹的米,想了一會兒,然後把還不到兩杯的水倒進鍋裡,扭開爐火。
他從煮飯開始,純淨、潔白、天然,有數學公式般的簡單表現:一份米加兩份水等於三份飯。不多也不少。煮飯只需要一口沉重的鍋和照章行事的作法就行,而這兩樣東西他都有。
伊安的公寓很小,餐桌和料理檯的分別與其說是有形的,還不如說是心理上的,而且不管怎麼樣,桌子都只坐得下兩個人。但伊安去買了張圓形白麻桌巾,又跟樓下那位年長的鄰居借來沉重的銀燭台。鄰居唯一的條件就是要伊安第二天鉅細靡遺地把約會經過告訴她,而伊安由衷希望自己能夠分期償付這筆債。他在花店裡整整猶豫了半小時,就是不知道該買什麼花,最後花店老闆火大了,直接打開放滿玫瑰、雛菊、康乃馨的大間冷藏室門,把他推進去。
「那妳為什麼要讓我去?」
「妳為什麼送我去?」這個疑問衝口而出,不請自來。「妳自己從來不下廚。」
「那麼,」她又開口了。「你準備替她做什麼菜?」
「也許不是,但你是廚子。」
伊安的手指抹過那碗提拉米蘇的邊緣,隨後放進嘴裡。入口溫暖、濃郁又輕軟,像在他親吻下微張的唇,味道奢華、急迫,徹底地缺乏章法,既神祕又有安慰效果。伊安站在廚房,等待安東尼雅,身上的每個感官都是清醒且完全敞開的。他想,現在就算燦爛的星星突然大把大把地掉進他的廚房,他也不會驚訝。
「我還不確定。」伊安遲疑了。
比起他認識的任何人,安東尼雅身上的這類小事更多,她的生活由數百萬種甜蜜又細膩的儀式堆砌而成,無論她來自哪個國度。他看出來了,從她切麵包的方式、喝酒的方式,還有她把撬起的合成地板堆成一座怪模怪樣的高塔,只為了好玩,或是為了看他回到那間老舊的大廚房時會有什麼表情。這座塔是友善的歡迎,在炙熱骯髒的工作當中小小發揮一下創意。安東尼雅會珍惜的都是向來被他摒棄的,他認為那些事可以匆匆帶過,好去做更重要的事。跟她在一起,他發覺甚至連每一天的體驗都更深切、更微妙了,滿足和覺醒悄悄滑進生活的層次裡,像夾在課本裡的情書。
「而妳相信妳能夠回到岸邊?」
伊安拿起電話,打給他母親。她接電話時的興奮語氣,伊安一聽就知道那表示她的新畫作正進行到一半。
伊安下定決心不要毫無準備地去上莉莉安的烹飪課,因此他把整個八月都花在公寓的廚房裡。身為軟體工程師的他認為烹飪就跟其他事情一樣,只要掌握一系列的步驟必能完成,就算遇上混亂狀況,如難搞的食譜(或者尤其在這種時候)、堆滿鍋盆的洗碗槽、數排紅紅綠綠、像記憶地雷般藏在小圓玻璃罐裡的香料,也能運用某些基礎技巧加以解決。
煮出濕答答的飯那天,伊安放棄了失敗的廚藝實驗,走下他公和-圖-書寓的褪色紅樓梯,來到樓下的餐館。女服務生指了指他靠窗的老座位。
「妳又怎麼知道?」
「我點的不是這個。」他盡可能有禮貌地對服務生說。對這一帶還不熟的他,不太肯定他有多少用餐選擇。
服務生望著他。
伊安學會煮飯之後,開始煮玉米粥,然後是魚。他在廚房窗外小得不能再小的陽台上架起日式烤爐,開始烤魚。八月底的時候,他把種香料的小盆也放上了陽台,早上打開窗戶時,撲面就是羅勒、牛至和蔥的香氣。從市區下班回家的途中,他發現公車站旁有個農產品市集,他在那裡的廚房用品店買了把鋒利的好刀,開始實驗:把蔬菜切成條狀然後切絲,用刀鋒切肉,拿剪刀去剪羅勒,再用手指搓碎,想知道這樣會不會影響味道。
烤箱裡的紅酒燉牛肉冒著泡泡,肉與紅酒的香氣四溢,洋蔥、月桂葉和百里香彷彿夜班火車上的旅人在低喃。廚房在烹煮的熱氣中潮濕了,伊安打開洗碗槽上方的窗,窗台上羅勒和牛至的氣味隨風飄來。他站在窗前,溫水和肥皂在他指間滑動,他洗好鍋子,放在木頭碗架上滴水,感覺涼涼的空氣拂過潮濕的皮膚。廚房弄乾淨後,他拿出深色蘭姆酒和Grand Marneir柑橘甜酒的迷你瓶子,然後取出從鎮上另一頭一家義大利店裡找到的食材——稠狀的白色mascarpone乳酪、鮮奶油、幾條苦中帶甜的白巧克力牛奶棒、油亮油亮的黑色濃縮咖啡豆和裝有savoiardi手指餅乾的藍色盒子。他小心翼翼地把食材放在流理台上,再擺上一罐砂糖和四顆冰冰涼涼的蛋。
他照做了,而且沒有一次吃到自己點的菜。他也想過不如接受事實,乾脆就讓廚房決定算了,但他發覺事情已經是這樣了——他的點菜行為不過是照劇本演出的一句台詞,少了它,接下來的一切都不會相同。因此,每次他都帶著明知不會得到所點菜餚的心情照點不誤,放心把腸胃交給廚房;而彷彿要表示他通過了測驗似地,從廚房裡端上桌的菜都是精緻且香味四溢的,還幾乎都是菜單上沒有的菜。
「那你就以這種心情去做菜。」
鮮奶油是最後一步。鮮奶油在攪拌器的移動下不但沒軟化,反而還變硬。他拿起攪拌器,想把如雪花般的白巧克力碎屑加進去時,鮮奶油的尖端還高得碰到攪拌器。
但對逐漸成為青少年、事事追求清晰的伊安來說,那絕對就是重點。
「唔……你對她的感覺是什麼?」
莉莉安餐廳烹飪課的禮券——厚厚的一張巧克力色、風格雅緻的卡片——是去年七月伊安的母親夾在生日祝賀信裡寄來的。伊安打開信封後,就打電話給他姊姊。
「我的意思是,」莉莉安的語氣很有耐心。「你想要什麼?」
「我記得,」她說。「在紐約下飛機的時候。美國人說起話來鏗鏗鏘鏘地,我從沒一下子聽過這麼多。我以為我會英文,但我一句也聽不懂,那些話語飛逝而過,有時候有幾個字會聽進我耳朵裡,然後我會想辦法弄懂。但他們說得實在非常、非常快。」她懊悔地搖頭。「我覺得自己好蠢。」
那時是晚上九點,他是餐館裡唯一的顧客,這位弓形腿的服務生搖搖擺擺地走開,蝴蝶門在她身後關起,店裡就只剩下他和面前這盤菜。伊安不敢肯定她還會回來,卻很肯定自己不要跟進廚房裡,於是他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雞肉很嫩,很爽口,青花菜脆脆的,絕對新鮮,以薑來調味就像短裙撩人地一掀。因為拖拉、搬運箱子而發痛的肌肉、進入陌生環境後總圍繞著他的那份焦慮,就像那天的末班火車般開走了,留下鎮靜、神清氣爽的他。他緩慢又若有所思地吃著,摒棄任何打包回家當第二天午餐的念頭。他吃完時,那個老女人又回來了。
「你知道最棒的是什麼嗎?」安東尼雅問。伊安搖頭。「烹飪課。班上這些人全都想用另一個方式來看事情,就跟我一樣,而我們卻聚在一起。」
「一切就都……有可能啊,因為你不知道答案。」她頓了頓。「現在聽我說得好像很勇敢,其實不然,我當時怕死了,什麼都弄不明白是很令人疲憊的。我剛到的時候,喝奶精喝了三個星期,心想美國人真富有,連牛奶都好濃。」她大笑。
老女人聽出他聲音裡的急切,更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眼,點點頭。「飯不是煮出來的,是看顧出來的。」她這麼說。「我去拿你的晚餐。」她回到廚房,這次連假裝問他要點什麼都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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