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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味人生烹飪課

作者:艾瑞卡.包曼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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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倫

海倫

伊安站在廚房門口看著他們。燈光掩映之下,乍看起來卡爾和海倫彷彿是一個跟著另一個走,但後來伊安看出他們手牽著手,外套的邊緣擦過夾道的薰衣草叢。
莉莉安意味深長地看著海倫。「人都會變。」她溫和地說。
「我們要煮什麼啊?」克萊兒問。
她把碟子交給莉莉安。
「沒錯。」伊安頓了頓。「我在想,嗯……我想替妳煮一頓晚餐。莉莉安總是說我們應該練習,而且……」
「吃飯嗎?」伊安微笑著猜測。
「表示『融化』。」莉莉安接口。
「真棒的主意。」莉莉安回答。
「莉莉安,海倫不吃巧克力。」莉莉安靠近時,卡爾低聲說。「她幾年前就戒了。」
莉莉安舉起第二個瓶子,這瓶子更小、顏色更深。「真正好的巴薩米醋要經過漫長、謹慎的過程,從一個桶子換裝到另一個桶子,每次吸收不同木頭的氣味——橡木、櫻桃木、松木——每經過一個步驟,就變得更濃、更繁複。五十年陳醋就跟好酒一樣備受推崇,價格也高。」
巧克力進了海倫嘴裡,那滋味就跟她記得的一樣,彷彿那是她更深更濃的某個部分,所有神祕的渴望的激|情的悲傷的全都不知怎麼地聚在一起,沖上想像力的海岸。而在她腦海中,在她藏起那段回憶、不讓它跟生活裡其他部分接觸的那裡,有她的情夫,他深色的眼眸,滑如海洋的手,在一個冷冷的午後把一杯熱巧克力拿給床上的她。這個畫面被擱在一旁,像小孩子的最後一顆萬聖節糖果,封了起來。究竟是保護著不受她的婚姻干擾,還是保護她的婚姻不受干擾,她永遠也說不清。
海倫也弄了一塊,把叉子放進口中,Gruyere和Emmenthaler乳酪的濃烈與白酒的微辛混合,融化成更軟更潤的口感,被穩重紮實的麵包托住。那若有似無、讓她不得不再嚐一口想弄清楚的潛藏味道,原來是淡如香吻的櫻桃白蘭地和輕如耳邊絮語的肉豆蔻。
全班圍在兩口紅色鍋子旁,自己吃、餵別人的都有。他們叉起麵包塊,伸進鍋裡,麵包快掉下來時他們大笑起來,大家裹乳酪絲的手法都不如莉莉安優雅。
她若有所思地咀嚼著叉上的獎品,啜了一口酒。「太完美了。」
「那應該不是該有的效果吧。」卡爾微笑。
海倫與莉莉安四目相對,然後接下了她拿來的小碟。
「如果這兩人能湊成一對兒,對他倆都好。」
「0ui.(是啊)。」她說,從一盤菜上方對他微笑。他們以為點的這道菜是熱砂鍋,沒想到卻是粉紅和白肉的冷盤。(該不該買本更大的字典呢?他們思量著。不,還是不要吧。)
在海倫和卡爾前方的一束燈光下,有個男人接近莉莉安餐廳的大門,同一時間,有個女人也從另一個方向過來。男人打開大門門閂,讓女人通過,男人的一隻手不受控制似地朝她伸去,一直沒碰著她,卻似乎也收不回去。
「我來幫你,好男人。」伊莎貝說,沒想到她弄巧成拙,反而讓卡爾叉子上的麵包掉進鍋裡了。
而已開始覺得這種生活就像每天翻閱他人文章的海倫,覺得彷彿終於看到了插圖。
「結果呢?」伊安好奇地問。
下午很熱,熱氣灌進他們敞開的車窗,熱得他們呼呼喘氣,無精打采,直到退回有遮板的涼爽房間,開心地在白磁磚的淋浴間嘩嘩沖澡,然後上床,像青少年那樣在床上一直賴到要吃晚飯和圖書才起來。第二天又重來一遍,就這樣過了一天又一天。
八月底,她和卡爾抵達普羅旺斯,那裡充滿薰衣草香——空氣、床單、酒,甚至早晨咖啡裡的牛奶。那氣味像最微妙的潛流,營造出一個淡紫色的水彩世界。
海倫和卡爾沿著鎮上的大街走去上烹飪課。現在是二月初,一個無雲、寒冷的傍晚,藍得出奇的一天步入尾聲,夜幕從北方掩至,像場慶典。美國西北部居民總會以孩子般的欣喜迎接這樣的天氣,連陌生人也不禁相視微笑。這時節裡,家家戶戶忽然變得整潔,鄰居會穿著襯衫出現在庭院裡,不管氣溫到底幾度,只顧盡情在肥沃的深黑色土壤上這兒挖挖、那兒弄弄。
全班圍在大大的料理桌旁,兩端各有一口熱騰騰的紅色鍋子,底下閃著小火光的銀色罐頭煨著。加熱過的乳酪和酒香愈來愈醇,慵懶地升到大家鼻端,大家不約而同傾身向前,被那股氣味和下面鍋裡的小小氣泡催眠了。莉莉安拿起一根兩齒長叉,從一旁的碗裡戳起一塊麵包,在小火慢煨的鍋裡沾了沾,拿開時帶起新娘頭紗般的乳酪絲,她俐落地把叉子轉了幾轉,讓乳酪絲把叉子裹住。
「可是馬克很幸福啊,他還讓妳當上祖母耶。」卡爾的聲音充滿淘氣。
「Sacre bleu(哎呀)!」卡爾喊。「要掉了!」
遇見那個後來成為情夫的男人時,海倫四十一歲,人在一家雜貨店裡。當時的她自認早已心如止水,對新年派對、昏暗的交響樂廳或好友婚宴這種總會讓人情緒激動,猶如搭乘高速電梯向上直飆,連第二天都平靜不下來的場合,她是避之唯恐不及。對這樣的她來說,雜貨店這個場景既怪異又理所當然。
海倫一直想住在法國,但經過大學、婚姻、生小孩,她早年孜孜不倦學來的法文已成閣樓收藏品,r的捲舌音唸起來像三輪車的破爛車輪,動詞變化毫無章法地混成一團。她還買了法文錄音帶,不管她唸得多糟,聽著那些好玩的句法和音節還是挺教人開心的。她一直好奇,如果有機會,如果有一週或兩週的時間置身在另一種文化裡,這個語言會不會從體內浮現,讓她能用來思考?如果能以法文|做夢,她會夢到什麼?
還有一段回憶。某天回到家,她發現空白的帆布和一盒油彩,有藍、紫、鼠尾草綠和白、陶土色、焦茶色和棕色,放在他利用樓梯頂的凹處替她搭建的小桌上。從書桌上方的窗戶往外望,她看到一個畫架,就放在花園裡,傲然挺立在他們那塊長著茂密的綠色、粉色、白色和黃色花叢的花圃前方。她記得第一次把管子裡的顏料擠到調色盤上的感覺,畫筆碰上帆布就像手摸上絲綢。她也記得她帶著滿臉喜悅,把第一幅作品拿給卡爾看時,卡爾是多麼驕傲。
其實還沒。身體需要時間去追隨心意的領導,但她再也沒回到情夫身邊,只是過馬路時有幾次瞥見一個側影,那模樣像極了他,她像被電擊似地僵立當地,彷彿身體沒經過她的同意就跨進另一種人生,好像同時橫跨兩種人生會讓她從此不再存在。
他們租了一輛小車,花了幾天去探索蜿蜒如葡萄藤的小路,小路鑽進山頂上的小鎮。鎮上的石灰岩房屋藏在紫籐間的,有淡藍、紫色或像褪色鼠尾草的綠色窗遮板。午餐和晚餐的氣味從窗口溜出,像在狹窄小路上玩耍的小孩。小路隨意彎曲,毫無道理可言,尤其如果你在乎自己往哪裡去的話;不過他們並不在乎。
他一手拿起蔬菜。「我媽是法國人,」他對她像是在解釋什麼地說。「她總問我『你做什麼事情會覺和-圖-書得開心?』今天會讓我開心的,就是蔥韭了。」
「是乳酪鍋(fondue),對不對?」伊安插嘴。
那天夜裡,她在夢中說法文了。
「海倫,把乳酪絲和太白粉放進塑膠袋裡搖,讓太白粉把乳酪裹起來,到時候會融化得更徹底。」莉莉安建議。「卡爾,麻煩你拿蒜瓣在那個紅色鍋子的鍋面上抹一抹。有些人喜歡抹完後把蒜瓣也丟進鍋裡,甚至另外加點蒜進去。」
「品嚐巴薩米醋最好的方法就是先用皮膚把它烘暖。」安東尼雅向伊安解釋,並朝醋瓶子伸出手。
「感覺像朵花。」可洛伊把手指上的油吮乾淨,把盤子遞給安東尼雅。
「我覺得完全活過來了,」克萊兒說。「我能跑個五哩。」
「Oui(是),」她輕聲回答。「Merci(謝謝)。」
「現在,」莉莉安宣布。「該吃甜點了。」她拿出一條長而扁的巧克力。「可可樹的名字是theobroma,代表『神的食物』。不過我知道巧克力是該給我們人類吃的,因為好的巧克力融點正好就是人體口腔的溫度。」她把巧克力掰成一口大小的數塊,在每個白色小碟裡都放了兩塊。
莉莉安望向全班,看著克萊兒和活力旺盛的小娃娃道別時被弄亂的頭髮,看著安東尼雅光潔的黑色上班套裝,湯姆在漫長的一天過後都起皺了的工作襯衫。
海倫抬眼看著莉莉安。
「Fondre,」海倫回答得毫不費力。「是法文。」
就算卡爾知道戀情尚未結束,也不是她告訴他的。他已進入了灰色的傷心世界,雖然傷心似乎比痛苦好些,兩者卻近似得難以分辨。這種諷刺的情況占據著她,滲進她對情夫的回憶,直到卡爾變得不像是晚上一起跟她入睡的人,而是這段已逝戀情的一部分。她兩次瞥見她一度以為自己愛上了的男人,一次是在開車載女兒去朋友家過夜的途中,一次是從乾洗店拿回卡爾的襯衫時,襯衫上那股漿洗味讓她彷彿置身另一個世界。當家裡的一切終於安靜下來的夜晚,床單上有卡爾的氣味,他的呼吸在她身旁的枕頭上嬉戲,她躺在卡爾身邊,想著這段外遇。當她用前任情人向她介紹過的食材做菜(當時的他站在那棟小公寓的廚房裡,衣衫凌亂不整),也是為了讓家人嚐嚐新菜,然後漸漸地,那些菜餚有了新的含意——這是蘿莉最愛的點心、那道湯能讓馬克把蔬菜吃下去;想安慰輸掉足球比賽、失去男友、丟了工作的失落,該仰仗這一盤燉菜。
他站在蔬果類那裡。後來她曾納悶,如果她當時是在早餐麥片區的紙盒前遇到他,或是在冷凍區透過敞開、結霜的冰櫃門偷瞄他,事情會不會不一樣。但置身在夏末的肥美甜瓜、薄片萵苣、臃腫的紅甜椒和渾圓的柳橙之間,相較之下,他看起來俊美極了,而她對他的想望其實大部分來自欣賞那份美,只有小部分發自情欲。她看著他長長的手指在各式蔬菜上漫遊,伸向洋蔥、幾根紅蘿蔔,選上了一束蔥韭。他抬頭,發現她在看他,那雙棕色的深邃眼眸如此和藹,一頭經過梳理卻仍亂翹的波浪捲髮,表示他頭髮該剪了,但她幾乎是出於母性地立刻希望他別剪,就像明知水會把鞋子弄濕、卻仍想朝海洋再走進一步。
卡爾坐在她對面。她看著他的臉,他的目光審視著她的表情想找高興、生氣或困惑的蛛絲馬跡,想找標示這段交談走向的路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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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我要告訴他什麼,她想。他不知道——這個念頭怪異得像不和諧的鐘聲,讓她心頭一震。我知道一件跟我有關而他卻不知道的事。她想不起上一次發生這種情形是什麼時候了。看著他凝望自己,她忽然明白,並不是說這樣有什麼道理,但即便如此,對她來說,卡爾一直都以某種不自覺卻又很具體的方式和她在一起,腦海中、身體裡,甚至也在這段外遇裡的每個吻、每次呻|吟和每場探索之中,就像她在庭院裡種花蒔草或獨坐在浴缸邊緣剪腳趾甲時他也都在。與他共度了近二十年之後,她已經離不開他了,他像血液、骨骼或是夢,成了她的一部分。但那段時間裡,他卻不在。現在坐在對面的這個男人有著淡棕色的頭髮和澄澈的藍眼睛,在她生產和他倆一起搭飛機出遊時都牽著她的手。這男人跟她分開了。就在此時,她清楚知道自己的離去會帶來怎樣的痛苦,那痛苦會洗去他臉上的其他表情,把他的雙眼變成一種再也無法抹滅的灰敗。
因此當她真的見到那名曾是她情人的男子——在她兒子的高中畢業典禮上,女兒帶笑指著正走上講台、步伐輕快的哥哥時——她的心情就如同看到一件渴望但從來無意擁有的東西,像是姊姊的男朋友,像是在普羅旺斯住一年。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兒子已站上講台,歡欣地雙手高舉,卡爾的手握著她的。
「卡爾,你少多管閒事瞎熱心了。」他倆都熟悉的你一言、我一語的交談是引領她回到他身邊的橋。「你也知道這種事在我們女兒身上得到什麼結果。」她走過大門時,碰了碰他的手臂。
她有了離婚的念頭,也打算告訴卡爾。那男人讓她心花怒放,男人放在床腳的衣服不是她買的,沒被她洗過或補過,男人滑過她肌膚的手指像條河,順著她那涼涼的、教人流連忘返的耳朵弧線摸到她腰際的緩坡,彷彿他正展開一趟旅行,沒有行程表、沒有歸期。
「我有外遇,」她告訴他。「現在結束了。」
她也準備好一番說詞,想幫助卡爾接受這段遠比他倆的童年還漫長的關係就要結束的事實,然後直截了當地跟他打開天窗說亮話。她選擇了廚房餐桌,這裡有家庭的溫暖,卻沒有臥房的激|情;他們曾在這張桌前計畫假期、選擇健保,也曾在孩子還沒起床前的某個星期六早上,在桌旁商量該怎麼處置死掉的天竺鼠。在這張桌旁,他們的合作向來良好。
「他們真恩愛,是不?」安東尼雅來到他身邊。
我絕不會讓任何人這樣對他,她心想。她忽然明白這點多麼千真萬確,她自己更不可能這樣對他。我愛他,她想,這個念頭就像面前這張桌子一樣堅固。
卡爾牽起她的手,把她拉近身邊。「很好。」他回答。
「有人叉子上的東西掉進鍋裡的時候,不是應該親所有人一下嗎?」克萊兒問。
「好,伊安。」安東尼雅回答。「我想我會喜歡的。」
「C'est fini(結束了)?」莉莉安輕碰著她的肩,手裡捧著一疊用過的盤子。
下課時間到,巧克力早就吃光,還多喝光了幾瓶酒。克萊兒和伊莎貝負責洗碗,溫水浸過手肘,她們一邊洗鍋子,一邊聊讓小娃娃一覺到天明的祕訣。湯姆幫忙可洛伊做回收,海倫和卡爾擦完流理台後向全班道別,走上從餐廳通往大門的磚道。
「沒錯。乳酪鍋應該是情人節不錯的選擇。你們有誰知道『fondue』一詞從哪裡來的?」莉莉安問全班。
「把生活的步調慢下來並不容易。但是和_圖_書假如我們需要幫助,我們有現成的機會,一天三次,來重新學習這個課程。」
坐在這家餐廳的廚房裡,她聽見、感到自己在吸氣,她的心定下來了:把愛人留在心上,那裡能夠巧妙地平衡喜悅和悲傷,隨著巧克力在口中融化,那段回憶被釋放,流進了她身體,不再是什麼事情的開始或結束,而成為過去和以後也不變的她的一部分。
海倫兩手空空地站著,沒說話。他的雙眼搜尋著她的,身子靠過來,一副嚴肅相,但語氣卻很溫柔:「妳呢?」
「我喜歡冬天。」海倫說。
最後,兩雙覆著睡衣的小腳在聖誕節清晨咚咚咚地來到他們床前。當然,他們太小,來得也太早了,卡爾低沉的聲音歡迎兩個還走不穩的孩子爬上他倆之間的溫暖圈圈,她伸出手臂擁抱孫子身上的甜香,手碰到了卡爾的臉。之後,她再也睡不著了,就這麼躺著凝望他們。窗外,聖誕節的早晨翩然來到。
海倫甩甩頭,拋開剛才的思緒。「對,」她回答。「我想應該是。」
「但還有一件事。」莉莉安若有所思,手指拂過面前平滑的木頭料理桌桌面。「如果你慢慢地、多多運用感官去體會生活,如果你懂得運用眼睛、手指和味蕾,那麼你永遠不需要靠提醒才會想起浪漫。」
他們往餐廳走去,身邊的花園是二月的寂靜,只有根,沒有花。他們在寒冷中走著,把小徑上的磚塊踩得咚咚響,呼出來的氣息在他們身前,彷彿趕著要進入溫暖的餐廳裡。
八月底,她和卡爾抵達普羅旺斯,那裡充滿薰衣草香——空氣、床單、酒,甚至早晨咖啡裡的牛奶。那氣味像最微妙的潛流,營造出一個淡紫色的水彩世界。她深沉、緩慢地呼吸,想吸入那股氣息,儲存在體內每個部位日後再用。
「難怪地中海的人都這麼健康。」有天晚上卡爾說,伸直了長長的手臂,高舉過頭。
那天晚上,在蛋糕、談笑和向馬克敬酒聊表祝賀(大家都知道這樣不合法,但也清楚這大概不是他第一次喝酒)之後,在孩子們(不能再說他們是孩子了)上床或去開派對之後,卡爾遞給她一個信封,裡面裝滿她幾年來從雜誌上剪下的照片。
卡爾在門關上前及時趕到,把門再度拉開讓海倫通過。「剛才是伊安和安東尼雅吧?」他問。
然後是另一段回憶,就跟接踵而來的波浪一樣自然不費力。幾年後,卡爾在她臂彎裡,身體因抽噎而抖動,她的唇抵著他頭髮,在那又熱又濕的髮間輕聲說著他父親曾經多麼愛他,說她真的好遺憾、好遺憾,說她永遠都會陪著他,而他一直啜泣,彷彿哭泣已變成一種新的呼吸方式,而且會一直持續,直到他的抽噎漸漸止歇。她仍抱著他,就這麼靜靜地直到深夜,直到街上和周圍房屋裡吃晚餐的聲音響起又沉寂。
她把白色小碟分給班上每個人。
她進店裡買雞蛋(青春期的蘿莉迷上了蛋白面膜)、狗食、馬克上學要用的筆記本、晚餐的牛排(卡爾的醫生說他缺乏鐵質)和一些日常用品:牛奶、雨班咖啡、洋芋片、米、馬鈴薯、紙巾。一排排的貨架在她就像自家廚房一樣熟悉,方便得很。另一份清單在她腦海中閃過:馬克去練足球,蘿莉去上鋼琴課,遛狗,燙桌巾……一連串待辦事項像呼吸般在她的意識裡進出。
「有這種美味,誰還需要藉口?」卡爾回答,在全班欽佩的口哨聲中把摟起妻子。
早晨他們在鳥鳴和教堂鐘聲https://m.hetubook.com.com裡醒來,然後從他們住的民宿庭院中那間白石教堂出發,一路散步到那棵椴樹下的某張綠色金屬餐桌。他們把一只銀壺裡濃濃的黑咖啡和另一只銀壺裡浮著泡沫的熱牛奶倒進寬口的白色杯子裡,喝咖啡時就捧著杯子暖手。他們吃著會融化在手指上的可頌麵包,麵包屑掉得一地,消失在小石子間,只有在他們離開後才會被那些鳥兒找到。
海倫看著這兩人在藍灰色薰衣草叢夾道的小徑上往前走,那隻手、那動作、動作背後的渴望,讓她猛然想起很久以前就不再搽的香水,香水的氣息在一個她從來無意闖入的房間中飄盪。
莉莉安叫全班坐下。「二月了,」她開口。「情人節就快到了。我覺得情人節是個禮物,就像今天的天氣。現在是寒冬,我們的皮膚已裹在層層衣服下冬眠了幾個月,我們習慣了這片灰,開始認為以後都會這樣。但是情人節來了,這一天你會看到情人眼裡的色彩,吃到挑逗味蕾又喚醒浪漫感受的食物。
「伊安,伸出手來。」莉莉安說著把濃如蜜漿的巴薩米醋滴了幾滴到伊安大拇指與食指之間的凹紋中。
「挺不錯的,」莉莉安隨口回答。「他追到那女孩了。」
「這是黑巧克力,含有最多巧克力的成分,沒有牛奶,糖加得也不多。一開始你可能會覺得不夠甜,但甜味並不是重點。讓巧克力融化在舌間,感受一下。」
大家都嚐過兩個瓶子裡的調味料後,莉莉安分派工作,半數人負責刮乳酪絲和量白酒、櫻桃白蘭地和太白粉的量,另一半負責洗萵苣、切番茄和法國麵包。
她吐出一口氣,再次把巧克力放進嘴裡,吸入那輕柔、甜澀的氣味,像吊了乾燥薰衣草的閣樓。這一次,她看到的是普羅旺斯那張寬闊潔白的床,漿洗得涼涼硬硬的床單抵著他們洗完澡還濕淋淋的軀體,她滾到卡爾身上,這個不期然的大膽動作讓他睜大了眼,在她輕柔的搖擺下,他的眼眸在喜悅中變深,然後他一意孤行地讓手滑上她的腿,抱住她腰際。之後的幾小時,卡爾舔遍她身上的點點水珠,然後是汗滴,彷彿對他而言,她既是全新的,又是全然熟悉的。
「普羅旺斯,」卡爾微笑著說。「八月底馬克上大學以後,我們去住一個月。」
在眾多白色古老小鎮邊上的多家小小餐館間,海倫和卡爾拿出字典,立下誓言。卡爾發誓要吃遍字典裡找不到解釋的食物,海倫也不甘示弱,一早就到鎮上的小店採購。她跟水果店老闆比手畫腳,最後終於成功買到了一顆熟度剛剛好的甜瓜。午餐時,他們就你一口、我一口地餵對方吃瓜,果肉像空氣一樣溫暖厚實。
卡爾坐著等她開口。
海倫一直想住在法國。
他們配白酒和氣泡水把餐盤裡的麵包一掃而空,再以新鮮萵苣、透紅的番茄、濃稠的橄欖油和幾滴巴薩米醋做成的沙拉,把盤子上的麵包屑也沖下肚。
「身為感官主義者,你的食材占第一優先,」莉莉安說著拿起一瓶濃稠的綠色橄欖油。「漂亮、美味的食材能把一餐飯的氣氛和飯後的一切畫上色彩,同樣地,劣質、便宜的食材也會。」她在盤子上倒了一點橄欖油,手指沾了沾,然後若有所思地舔掉。
「試試看。」她說著把盤子遞給坐在第一排最後一張椅子上的可洛伊。
「用感官體驗生活時,就不需要故作姿態以求浪漫。我有個學生就在公園拿一罐固態酒精煮乳酪鍋,向心愛的人獻殷勤。」莉莉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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