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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味人生烹飪課

作者:艾瑞卡.包曼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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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莎貝

伊莎貝

但現在她老了,有時間了,卻發現自己經常遺忘——詞彙、名字、孩子們的電話號碼,一個個就像沒有時刻表的火車,在她腦海裡進進出出。有一次,她花了五分鐘想把鑰匙插|進車門裡,然後才發覺面前的這輛車只不過跟她十五年前有過的那輛類似而已,而且要不是那輛車的車主從雜貨店裡出來,幫她按下鑰匙鍊上那顆時髦的小鈕,打開她停在往南算去第三個車位上那輛銀色而非綠色、小車而非旅行車的車燈的話,她根本不會發覺。
「我以前認識一位雕塑家,」伊莎貝點頭說。「他總說只要仔細看,就會看出每個人的靈魂藏在哪裡。聽起來很瘋狂吧?但等你看到他的雕像就會明白了。我想,對我們所愛的人也是一樣,」她解釋。「我們的身體承載著對他們的回憶,回憶在肌肉裡、皮膚下、骨骼中。我的孩子在這裡,」她指了指彎起的手肘內部。「因為他們小時候我都把他們抱在懷裡。即使有一天,我不認得他們了,相信我還是能在這裡感覺到他們。」
「可是妳就是這樣啊,上烹飪課。」湯姆說。
「為什麼問?」他回答。這個問題是認真的。
「怎麼說?」
「媽?妳在想什麼?」兩個女兒期待地看著她。
莉莉安把一個盤子放在伊莎貝桌上。
莉莉安輕輕勾著伊莎貝的手肘,帶她穿過忙錄的廚師和服務生、芹菜菜葉、蛋殼、一整桶貝類,穿過炒青椒的香味、洗碗機的蒸氣,來到通往用餐區的門。門後有浪漫、柔和的燭光,餐具碰上瓷器的鏗鏘聲,和重重的餐巾落在顧客等待著的膝上的悶響。
伊莎貝大笑。「原來你的大學學費都交到那裡去啦!」
「讓我載妳回家好嗎?」湯姆問。
「我快放暑假了,」他說。「妳可能需要人幫忙修屋頂。」
「這樣比較好入口。」羅利說明。「而且也不必用吸的。」
「今晚真是愉快,」湯姆說。「謝謝妳。」
「這裡可以嗎?」伊莎貝動作優雅地坐進有著厚襯墊的椅子裡時,莉莉安問。這張小桌是圓的,放在面對著花園的壁龕內,伊莎貝看到用餐室裡人來人往,心裡納悶烹飪課班上同學是不是在開派對。
「我在想,那樣的話,妳們就得來探望我了。」但她很清楚她們不會來。
伊莎貝離開沙漠後,就朝那棟小屋駛去。她並沒有直達,而在洛杉磯暫停好把原本的房子賣掉,一邊往北行,一邊花時間跟每個孩子共處。兩個女兒都不懂。她們現在長大了,一個生了個小娃娃,另一個還在念研究所,她們以成年人的嶄新身分打量她。
他們加了糖、蛋和麵粉。「你爸就愛吃布朗尼。」他們把平底鍋放進那口白色大烤箱裡時,伊莎貝淺笑著說。
「我不喜歡抽菸。」
「今天是星期一嗎?」伊莎貝問。
伊莎貝走進工作室。「謝謝你。」她簡短地說。
她們面對她站著,像兩根理性的柱子。伊莎貝想著,如果現在伊薩克替她們刻雕像,雕像就會是一根指責的手指。
「伊莎貝,」莉莉安輕聲說。「很抱歉打擾妳用餐。湯姆剛好過來,我們的桌子都滿了,希望妳不會介意合桌。」
後來照鏡子時,她的臉曬黑了些,也比她記得的模樣年輕,頰骨被柔軟的捲髮框起來,顯得更突出。她無法想像有這張臉的女人會開雞尾酒派對,穿著藍色束腰羊毛洋裝,遞給丈夫的祕書一杯雪利酒,心裡納悶她那纖細的手指碰過哪些部位。
湯姆輕輕搖頭。「妳沒有不禮貌,而且頭腦和圖書還很清楚。」他朝咖啡吹吹氣,啜了一口。「我太太一年多前過世了。她是廚師,以前也總說這些跟食物有關的話。我想要相信,但有她在、吃著她煮的菜的時候,要相信比較容易。」
「媽?」有天傍晚他們坐在海灘上看海豹(伊莎貝稱之為音樂會時間),羅利問她。「嗯?」
「當然不會。」伊莎貝直覺地說,指了指對面那張椅子。湯姆坐下,莉莉安離開去照顧旁邊一張桌子。
她沒想到酒的氣泡會這樣衝上鼻端,像咯咯笑著的小小孩。她的小孩——兩個蹣跚學步的女孩在浴缸裡玩水,濕了的金髮幾乎變成棕色,浴缸雖只半滿,她們潑著水玩仍讓水溢了出來,濕透了她的襯衫和懷著第三個寶寶的肚子。她們開心爽朗的笑聲在磁磚上彈跳,釋放一天的疲勞,騰出夢想的空間。愛德華回到家,循著聲音來到浴室門口,他肅然又困惑地站著,她撥開臉上的濕髮,抬頭看他。後來,兩個女孩蹦出浴巾,光著如熟透桃子般的小屁股和又大又挺的小肚肚奔過客廳,然後才終於被睡衣裹起,在沙發上坐定,身體溫暖甜蜜得像剛擠出來的奶。她唸鄉間小兔有雙魔法鞋的故事給她們聽,直到她們慢慢安靜然後睡著。她坐在那兒,想要有雙金拖鞋,帶她翱翔世界,展開探險,早上再回來。
她停在那小鎮準備加油時,看到一間藝廊。空曠、採光良好的房間裡有三座白石雕像,如沙丘般平滑、潔白、性感。她趁著加油站員工幫她加油時過了馬路,走進藝廊看那些作品,目光沿著讓石頭顯得不像固體而像液體的曲線。時間慢下來了,沒必要匆忙,加油站裡只有她那輛車。她打量著每座雕像,看出了更深層、不容易看出來的東西:隱藏在手臂伸展開來的曲線、後腰的弧度、頸根與鎖骨交接處的凹陷下方。那並非人體的一部分,而是神髓。在那精緻纖巧之處,住著靈魂。
她裝好電話線的那天晚上,打了個電話給人在加州的羅利,告訴他她的進展,也為他下個月的來訪做了計畫。
伊莎貝看了看四周。這裡坐著的顧客幾乎都是成雙成對的,桌旁的他們朝對方靠近,裹在各自的親密燭光圈圈裡。手指或朝對方的手指伸過去,或在空中揮舞,畫出故事的形狀。伊莎貝禁不住想,如果動作能像氣味或視覺那樣喚起回憶的話,不知道節奏是不是也能蘊含故事在其中。或許空中有多條通道,是多年來她述說趣聞時比手畫腳而成的,正等著把她帶回已不復記憶的故事裡。她實驗似地動起手來,然後又停止——老人才會這樣。她拿起杯子,漠然地看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花園。
「丟給我看?」她鼓起勇氣問。他們就留在海灘上,他教她怎麼握住石頭、抽回手腕,她丟出一顆又一顆,直到最後終於成功了,她拋出的石子像個小孩似地在水上舞動。
伊莎貝聽著,兒子把屋頂的木瓦剝開然後丟下來給她,她看著兒子的二頭肌前後移動,心裡納悶她那個柔軟、渾圓的小娃娃哪裡去了,同時又為眼前兒子的俊美感到驚艷。
「伊莎貝。」莉莉安走了過來。沒事了,如果烹飪老師在,那一定是上課時間。
「現在呢,」他說。「就坐著等太陽曬乾吧。」
「妳會砸到魚的。」她的石塊像鉛球般重重墜入水裡,他這麼說,但他的笑聲卻不兇。
她坐在他身前,感覺捲子離開了髮稍,一次鬆開一根,及肩的濕捲髮在風裡轉涼。等所有捲子在她身邊堆成一堆,他抓起她的頭髮,俐落又毫不遲疑地剪下,原本的重量隨著那束頭髮掉在地上。他剪好後,手指又把她的捲度撥了回來。
「我認識的一個人也說過類似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話。」湯姆說。
但伊莎貝在飛翔,一隻兔子媽媽穿著金拖鞋,低頭看著孩子、丈夫和她的家。屬於她的小屋,快要完成的屋頂。
「剛好猜中囉。」莉莉安說著舉起酒杯。
「我們是什麼關係?」有天晚上伊莎貝這麼問伊薩克,她好奇。他們坐在庭院裡,火堆的煙從他倆之間升起,大大的星星繁不勝數。
「媽,這樣太瘋狂了,那棟小屋好幾年沒人去過,搞不好是廢墟了吧。而且妳一個人在那裡要怎麼過活?」
裸身站在工作室裡很合理,她背靠著鏤空的那面牆,陽光透進來,沿著她的脊椎往下,照到柔軟、渾圓的臀部,然後到膝窩。連單獨在自家浴室都從未裸身而站的她,開心地接納這股暖意,感到溫暖集中在雙腿之間、在她頸根處。她望著伊薩克炯炯有神的棕色眼眸緩緩移動,對她身體的了解愈來愈深,她鎖骨徐緩的弧度、腰際到臀部的線條、生過孩子的柔軟小腹;她看著他的手撫過石頭,花費幾個小時將永恆鑿進曲線裡。這天午後的翻雲覆雨,是他倆都渴望卻都不需要的,在陰暗涼爽的房間裡,長久、緩慢得有如窗遮板外移動的太陽。
「其實,我只是來喝杯咖啡、吃些點心的。妳可以當我的掩護,這樣莉利安就不會因為我沒吃整套晚餐而生氣。」
他抬起頭。「那麼,」他說。「我想,現在妳可以當我的模特兒了。」
「我好久沒當別人的掩護啦。」伊莎貝笑著說。她看了看周圍的幾張桌子,大多數的人用餐完畢後都走了,現在餐廳只有半滿。
「莉莉安都會幫我叫計程車,」伊莎貝說,朝街上指了指。一輛黃色計程車在路邊停下。「醫生說我不能開車了。」
伊莎貝靠過去,輕輕親了他面頰一下。
伊莎貝在第二天晚餐時分抵達兒子住的地方。羅利住在柏克萊的一棟大屋裡,有一堆大學室友,大家一起煮飯,笑著抬起一張客廳沙發椅,放到餐廳來好讓她在餐桌旁也有座位。她坐著,高度比別人矮上一截,看著他們把大量食物放進她盤子裡,堅持要照顧她,大家都開玩笑地說,因為她看起來根本像個女孩,一頭短髮和曬黑的皮膚,好像她之前出去爬樹,現在要好好吃頓飯才會豐腴起來。伊莎貝坐進那張有著厚厚襯墊的椅子裡,聽著他們親切地說話,既有回家的感覺,又像準備動身展開自己的人生。
「媽,妳在想什麼?」一會兒之後羅利問,一面擦去上唇沾到的巧克力醬。
「你也不記得我嫁給你爸時不會煮飯、不會開車,更不會哄肚子痛的嬰兒睡覺。羅利呀,人是會變的。我不認為人到了某個年齡就得停止。」在溫暖的傍晚,伊莎貝會放張父親的爵士舊唱片,打開小屋的門走到岩灘。隨著太陽滑下山頂,喇叭悲傷、性感的樂音和戀愛中女人低沉的嗓音就像窗戶灑下的光,從小屋裡流出來,她在一截浮木上坐下,腳趾玩著小石頭,海豹游上來聆聽,深邃又有智慧的眼眸探出水面。
「啊。」伊莎貝深思地看著湯姆。「所以我們沒那麼不同嘛。」
湯姆走上前,碰了碰莉莉安的肩。「我想幫伊莎貝買單。」他說。莉莉安微笑。「餐廳請客。」
「對。」一個低沉、溫暖的聲音說,一隻手碰上她的背,落在肩胛骨內的彎處。
「這話沒錯。」湯姆看著她,好像在等她多說幾句。
小屋比她想像中還糟:窗戶破了,屋頂連在裡面做窩的松鼠都保護不了。她花了一整週打掃完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搭個棚子,用來放工具,也給松鼠住,那群松鼠一窩蜂地離開舊窩,來到這www.hetubook.com.com個更有隱私的新家。棚子的線條幾乎沒一條是直的,伊莎貝花了很多時間詢問當地的五金行,試著回憶父親是怎麼教哥哥們的。但是到最後,棚子有了四面牆、一個屋頂、一扇關得起來的門,棚內有置物架,而那窩松鼠怎麼看都不像是愛挑剔的住戶。
「新菜色,」她說。「不知道妳覺得怎麼樣。」
伊莎貝順從地拿起叉子,戳著綠得深淺不一、邊緣呈洋紅色還有皺摺的萵苣菜葉,紅紅的蔓越莓乾和有如銀月的杏仁和梨。那股滋味是春季的第一天,先是酥脆的堅果、柔軟的梨肉,接著是蔓越莓突如其來的酸甜。每種滋味都被香檳醋醬汁烘托、融化而變得甘美。
「唔,顯然不是今晚。」伊莎貝挖苦地說。湯姆微笑。
當然了,她的頭腦花園不是一直都有人照管。孩子們還小的那幾年,步調迅速的生活一瞬而過,沒有時間去深沉反思。然而她知道,不管有沒有去想,回憶都會留下。她總覺得,年紀漸大的其中一個奢侈好處,就是能有機會去漫遊這座在她沒注意時生長繁茂的花園。她可以坐在長椅上,讓思緒循著每條小徑而走,照料著她過去沒注意的每一時刻,欣賞著兩個並排而立的回憶。
「懂哲學還會修屋頂,」她對他喊。「女孩們愛死你了吧。」
伊莎貝總覺得自己的腦袋像花園,在有大人在談話而她應該乖乖聆聽的時候,她卻像個小孩在這個奇妙的地方玩耍。連後來和丈夫愛德華在一起時(雖然她很不想承認),聽著他身為地毯推銷員的講究說詞,她都會覺得煩。這座花園一年一年地拓展,小徑變得更長、更錯綜複雜。那是回憶的草坪。
他們坐在前門的台階上,周圍是那股愈來愈濃的氣味,加了巧克力後變得又澀又密實。布朗尼烤好後就被他們吃掉了,雖然晚餐吃過肉醬配玉米麵包,他們仍因工作了一天而覺得餓。
是伊薩克幫她剪頭髮的。那時她坐在庭院裡,上了滿頭粉紅色的捲子。他走出來,擦掉牛仔褲褲腿上的石屑,就看到了她。他的笑聲在樹枝上彈跳。
「我想屋頂應該撐得到那時候。」她大笑。
「妳會嘗試吸大麻嗎?」
「你帶著太太的地方是哪裡呢?」她問湯姆。
晚餐後,坐在被放回原位的同一張椅子裡,伊莎貝把她的打算告訴兒子。兒子打量著她好久,然後笑了。
愛德華。他又站在門口,夾克脫掉了,但領帶仍繫著,正看著廚房裡的她做菜。在她的回憶裡,愛德華似乎一直都在門口,並沒真的融入生活。彷彿她是門框,全世界都在門的另一邊。那時他還沒離開,他離開是之後的事。要是她捫心自問,就會知道他一直在走,不是走向她就是遠離她。甚至在他離開之後,他都準備要再回來,但那時的她也已經走了,輕巧得感覺不到他目光的沉重,輕巧得有時候她甚至夢見自己在飛。
「謝謝妳打電話叫我來。妳怎麼總是知道……」
她其實不急,她覺得自己像沙漠,沒有盡頭,坐落在黑暗裡。不過,她仍覺得應該問,想確定她沒有令人失望。
「怎麼說?」
厚實的鮭魚肉抵著她的牙齒,下方是光滑的白豆沙灘。伊莎貝六歲,把扁扁的石頭往旁邊丟,看著石頭下沉然後消失。爸爸丟的石頭卻浮在水面上,輕觸水面後又旋轉飛起,像尋找食物的鳥兒。冰冷潮濕的空氣迎上她的臉,就連在七月的早晨都是這樣。一大清早,媽媽和哥哥都還在睡,她在海灘上看到爸爸。他正低頭望著海灣,彷彿能看見另一頭她看不見的什麼。她想握住他的手,但爸爸不是那樣的人。於是她撿起一塊和*圖*書石頭,試著像之前她看到爸爸和哥哥玩的那樣,把石頭丟出去。
「該吃早餐了吧?」那時父親這麼說。他們轉身,走回矗立在後方海灘與綠樹交接處的小屋。
「我想,」他沉思地對著黑暗開口:「我們都是對方的椅子和梯子。」不知怎麼,這答案很有道理。
一直到後來,父親過世、她自己也有了孩子之後,伊莎貝才明白,做父母的幾乎都知道,孩子對想保有的事物總是戀戀不捨,不願放開。那時她也明白,世上有很多種愛,而且不是每一種都顯而易見,有些就像衣櫃深處的禮物,等待你能夠打開的那天。
平底鍋裡的奶油滋滋響,大麻葉釋放出一種淡淡的焦味。跟鼠尾草倒是有點像,伊莎貝心想。她看著葉片變軟,釋出的油滲入奶油,另一口鍋裡的一塊巧克力融成閃閃發亮的濃稠液體。
小屋則完全失去了當年他們一家人來住時那副堅固、有稜有角的模樣,但她覺得沒關係。她在古老的白琺瑯爐台上燉菜,用烤箱烘烤出黃得漂亮的玉米麵包。她找到舊玻璃,是讓玻璃外的世界好像浸在雨中的那種,她拿來修好破了的窗戶。有條街通往附近的國家公園,街的一側中古古董店林立,她在店裡找到一床藍白相間的舊被褥,上面的補丁出自一雙她不認識但依舊信任的手。她把被子鋪上黑色的金屬床架。她還發現自己喜歡手裡斧頭的重量,斧頭陷進面前的木柴,發出令人滿足的悶響。她也喜歡把木材堆成一堆時那白得耀眼的裸木。
湯姆望著伊莎貝,滿眼是淚。他把右手放在臉的一邊,然後移開,稍微調整了一下他比劃出的形狀。
伊莎貝困惑地站著。這種事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彷彿生命在投影機裡播放到一半卻突然換了捲帶子,人群和影像朝她湧來、圍繞著她,讓她一時之間滿懷希望,以為能憑藉一個熟悉的聲音或面孔看出端倪、釐清狀況。像這種時候,伊莎貝會遵照孩提時代得到的教訓。媽媽總說,迷路的時候就站著別動,等別人來找。
「是有個女孩。」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然後他在屋頂邊上坐下,談這女孩談了一小時。伊莎貝仰頭看他,一次也沒提扭傷了的脖子,因為能聽這個打從出生起父母就離異的兒子以那麼美的純真情感述說他戀愛了,是多麼的珍貴難得。
羅利依約前來,那時的白晝更長了,清澈又溫暖,慢慢蛻變成貝殼藍的夜空。他滿口都在談哲學,說著上學期最喜歡的課,背誦柏拉圖和康德的幾段文章,好像這些文字才剛寫成,而他是第一個發現的。
他名叫伊薩克,年紀比她輕上好幾歲,家在沙漠深處一棟有著藍色窗遮板的紅泥屋。窗遮板擋掉正午的烈陽,伊薩克閉著眼工作,把早上鑿出來的輪廓再修得平滑些。有座噴泉在庭院的樹下低喃,伊莎貝的第一個星期就花在那些樹枝底下,坐著閱讀伊薩克借她的詩集。他的書在整個家裡蜿蜒鋪展,蓋住了每個表面。他們每天晚上一起吃飯,吃小火慢煮了一個下午的燉豬肉、豆子和米飯。他們邊吃邊聊,話題包羅萬象,猶如飛過他們身邊的種種鳥禽。伊莎貝睡在客房裡,每天早晨都在工作室那邊金屬切割石頭的沉悶聲響中醒來。
他們在自在的沉默中吃著,撥開面前的奶油檸檬塔。一會兒之後,伊莎貝又開口了:「你知道嗎?」她舉著滿滿的一叉子,「我開始認為,也許回憶就像這盤點心。被我吃掉以後,就成為我的一部分了,不管我記不記得。」
莉莉安走近伊莎貝的桌子,把不帶甜味的氣泡白酒倒進一只狹長高腳杯。那淡淡的金色液體在燭光下閃爍,顯得神祕又調皮。
「幹嘛?」她說。「我沒用吹風機,因為你沒有。」
「我們都有一段留不住的過去。」
「是因為這樣你https://www•hetubook.com.com才這麼悲傷嗎?」伊莎貝問,然後看到了他的表情。「對不起,我不僅記性差,還愈來愈沒禮貌了。」
一週後她離開的那天,他站在門口,看著她把東西裝上車。她抬頭看到他,兩人相視而笑,一個長久、緩慢的笑。
伊莎貝低頭看,空了的沙拉盤什麼時候被收走的她都沒發覺,換成滿滿一盤白腰豆,上面躺著一塊形狀完美的鮭魚,旁邊點綴著炸得酥脆的菜絲。伊莎貝試探地挑起一根,舉到鼻端。暗綠色,那氣味是太陽和少許水形成的生命,是最乾燥的香水。鼠尾草。
「妳什麼時候學會做這些事的?」羅利被逗樂了。「我可不記得妳在家裡修過什麼窗戶。」
「不,親愛的,是星期天。但妳還是會留下的吧?那樣我會很高興的。」
「我在想,」吃點心時,伊莎貝若有所思地說。「不知道在明知會喪失記憶的時候還去創造新的記憶會不會很傻。」
從溫暖的餐廳出來,顯得戶外涼了,街燈從莉莉安餐廳花園裡果樹新長出的枝椏間灑下光芒。湯姆陪伊莎貝沿著開滿薰衣草的小徑走向大門。街上行人討論著花圃植物和夏季度假植物的談話聲,伴隨著即將來臨的春天,顯得更加活潑了。
「伊莎貝,」莉莉安說,她的聲音有如照上草地的陽光。「真幸運哪,我正想找妳試吃我們的新菜單,妳就來了。」莉莉安的手碰了碰伊莎貝肩頭,臉上的笑開朗愉悅。「我有張非常適合妳的桌子,我們可以從廚房偷溜過去,像美食間諜那樣。」
「我們都有一段留不住的過去。」
「的確很愉快。謝謝你,羅利。」她說著挪開身,走向在街燈下等待著的那輛計程車。
「石頭的詩。」她悄聲自言自語。
「唔,這個不難解決。」
伊莎貝甩開剛才的思緒,低頭看著盤子裡僅剩的幾顆白腰豆。「不好意思,我快吃完了。」
他走向她。「給妳。」他說,遞給她一顆光滑的橢圓白色大理石,石頭滑進她掌心。
「你想她是不是在等消夜人潮啊?」伊莎貝揚起一邊眉毛問。
湯姆藉口上洗手間,走向站在前門的莉莉安。莉莉安手裡拿著酒杯,聽著一對準備離開的夫妻連聲讚美她的菜。湯姆打量著用餐區,驚訝地發現除了伊莎貝和他的那一桌,其他桌都是空的。
「說真的啦,媽。妳看妳,現在顯然已經不是當年嫁給爸的那個人了,妳有沒有想過做些真正不一樣的事呢?」
「啊。」伊莎貝深思地看著湯姆。「所以我們沒那麼不同嘛。」
伊莎貝走過莉莉安餐廳的廚房門口後停步,困惑極了。這裡亂糟糟的,流理台上已擺滿各式食物。她遲到了嗎?但如果是這樣,在洗碗槽和爐台之間忙得團團轉的女孩是誰?那個把多個菜盤像項鍊上的珍珠那樣在手臂上排成一列,正走進用餐區的男人又是誰?
剛開始她想去的地方是沙漠,好幾哩乾燥、炙熱的空氣被太陽炙燒乾淨。在愛德華和孩子也離家之後,那塊空白的畫布已經消失,現在她握著空無也握著一切。她坐進笨重、鑲有木條的休旅車往南駛去,風扇咻咻響個不停,直到她駛離高速公路,穿梭在仙人掌和老魔之間,打開車窗,讓銀綠色、帶有鼠尾草香的世界湧入。
「這是她的下巴輪廓,」他柔聲說,左手食指沿著右手掌根處的半圓畫過,然後再到手掌和手指交接處的上端弧線。「這是她的顴骨。」
「讓氣泡娛樂妳的感官,」莉莉安說。「好好享受吧。」
「伊莎貝。」一個聲音出現在她身邊。伊莎貝抬頭,她在一家餐廳裡,是莉莉安的餐廳。當然了,今晚沒有烹飪課,她真傻。可是,烹飪課裡那個悲傷的年輕人為什麼會跟莉莉安一起站在她桌旁呢?
他回到屋裡,出來時手上多了把剪刀和一張直背椅。「過來。」他說著拍了拍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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