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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味人生烹飪課

作者:艾瑞卡.包曼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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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洛伊

可洛伊

「嗨,可洛伊,」他問:「一切都好吧?」
「這次多用點肥皂。不,她不會的。」
阿布麗塔把碗給她,可洛伊走過兩排學生之間,每個人都揉出一個小球,開始猛拍亂打,取笑彼此所犯的錯,然後漸漸掌握了節奏,手裡發出的聲響慢慢變成鼓掌般的拍打聲,一致而輕柔。
那天晚上,可洛伊到家時已近午夜。傑克在廚房等她。「你不是每週一晚上要上班的嗎?」可洛伊問。
星期一可洛伊抵達那裡時,用餐區的燈亮著,但裡面空無一人。她走上門前的四級台階,聽著木頭微微作響,希望感受到腳下階梯表示歡迎的起伏律動。到了門邊,她敲了敲,又覺得這麼做有些傻——餐廳可是誰都能來的呀——但這裡的一股私密氛圍使她的手拒絕扭轉門把,非要先宣告自己的來臨不可。
她從聚集的人群中繞出去,邊走邊跟每個人打聲招呼,然後打開廚房的門鎖,進去時大拇指一扭,打開電燈。學生各自坐下,可洛伊恰巧坐在安東尼雅旁邊。
店主人的面容放鬆了。「我自己種的,溫室種植。」他說。「我只拿幾顆出來賣。」
莉莉安來應門,迎她入內。
可洛伊雙手搓著肥皂,迷迭香的氣味搔弄她鼻端。她抹抹臉、沖水,拿安東尼雅遞來的毛巾把臉擦乾。看到白毛巾上一條條的粗黑抹痕,她大感驚訝。
一分鐘過去,莉莉安仍耐心等待,可洛伊想:反正那些水晶和瓷器都是莉莉安的,她閉上眼,雙腳很慢、很慢地滑過木頭地板。
「哦,可洛伊,我記得。星期一傍晚五點過來如何?」
廚房門上有人輕敲了一下。大家都驚訝地看著門。
「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要是我打破東西呢?我會受不了的。」
安東尼雅和可洛伊回到廚房,看到莉莉安從冷藏間端出一盤巧克力奶油點心。
「我今天要做一種特別的番茄醬汁,」可洛伊解釋著,語氣既驕傲又害羞。然後她看到他的表情。「噢,不是啦,我不會把這個放進醬汁裡。」她努力想該怎麼說明才好。「只是它讓我想起來為什麼了。」
「還有別忘了星期一要來上課。」
「很好,」莉莉安稱讚了一句,可洛伊於是繼續切,一片接著一片,訝異自己竟能夠把面前這顆水果切出均等的六片,然後又把六片番茄切成一個個小丁。
「結果有用嗎?」
「拜託放在妳背包的最下面好嗎?我真的不想丟掉供酒執照。」
「不。」可洛伊有些反抗地說。
「好,那我們這樣試試:閉上眼睛,走到廚房的門那裡。」
「說說看,今晚的罪魁禍首是誰?」傑克笑著問。
「或是她住哪裡。」伊莎貝也密謀似地湊過來悄聲說。
「請洗臉。」她扭開熱水。
一直到幾個月後某個星期一的晚上,可洛伊從雜貨店回家途中,才看到餐廳廚房亮著燈。第二天下午,她上班時問莉莉安廚房有什麼活動。
「說到跳舞我就想到騷莎醬了。」莉莉安立刻接口,把一個棕色紙袋放上流理台。「安東尼雅,」莉莉安把安東尼雅正準備問出口的話給打斷。「我跟可洛伊切菜的時候,請妳來幫阿布麗塔煮玉米餅好嗎?」
可洛伊看著她,驚慌起來。「求求妳不要解僱我。」
「嘿,謝謝妳買的菜。」他喊。「漢堡再過幾分鐘就好。」
可洛伊望著關上後還前後搖晃了一陣子的門。她仍能聽見安東尼雅開心談天的聲音。
「把毛巾弄成這樣,她會殺了我的。」
「妳要僱用我?可是妳也看到了,我笨手笨腳的。」
「我想來這裡工作,」可洛伊只說。「我不會打破東西的。」
「加多少?」可洛伊問。
「史黛西的拿手點心,週日做的還剩下一點。要不要跟我一起吃?」
可洛伊搖搖頭。「我馬上回來,我得去辦點事。」
可洛伊咬了一口漢堡。漢堡美味多汁,她用手背擦淨嘴角。「是辛西雅,」她說。「她負責的那桌,我不小心打翻了一杯白酒。」
「妳要我用刀?」可洛伊低聲問莉莉安。「妳明明知道我拿刀很危險。」但莉莉安只是點了點頭。
可洛伊雖然喜歡上烹飪課、喜歡課堂裡的人,卻還鼓不起勇氣在家試做任何一道菜,直到湯姆煮麵條的那天。可洛伊一直望著他,他工作時臉上的溫柔,手放在食材上的方式,好像正撫摸著他珍愛的人。她於是決定要替傑克做這道菜,傑克就會知道食物代表她的愛。
「當然,也有玉米餅製作機。」莉莉安說。她從流理台下取出一個金屬製品,兩個圓圈中間以鉸鍊相連。她把機器打開又闔上,讓大家看到麵團該放哪裡,機器的上蓋又會怎樣壓扁麵團。「但我想每一天都值得我們鼓掌。」
可洛伊大笑。「對哦,唔,那我想現在是打麵團的時候了。」
老婦人讚賞地打量著她。「那好,」她說。「我叫伊莎貝。」
「或許還有舞蹈?大家知不知道這女的會跳舞?」阿布麗塔問全班,目光閃動。
「妳還不是。」莉莉安頂嘴回去。
她們兩個對著餐廳的酒架沉思。「知道嗎?」莉莉安臉上是一抹可憐兮兮的微笑。「這麼做我可能會惹上一身https://m.hetubook.com.com麻煩。如果我直接送妳一瓶,也許我們可以當成是烹飪獎勵。」她從架上拉出一瓶酒,擦掉標籤上的灰塵,讓可洛伊看。
「真的嗎?」安東尼雅和可洛伊興匆匆地來到流理台旁。可洛伊拿起一塊點心,放到安東尼雅拿來的白盤子上,輕觸點心上層,感覺那層厚實的巧克力從手指上融化到了嘴裡。
「我想妳會想要這個。」傑克說著遞給她一個漢堡。可洛伊望著他。傑克是高個子,有烤肉廚師專有、黑貓般的優雅和高中運動員的矯健,還有從脖子到領口一路慵懶糾纏著的捲髮。作為一名廚師,他應該要戴髮網的,但沒人會對傑克提這種事。每個女服務生都盼望他扯下她們掛在旋轉輪檯上的訂單,不止因為他長相英俊,也因為他能夠在你忘了吩咐那個七人桌所點的菜、被客人抓住手肘、詢問他們的餐點在哪裡、還說五分鐘內再不上菜他們就要走人的時候,一舉變出四個漢堡、一個鮪魚三明治、一道凱撒沙拉和一盤海鮮義大利麵。有了傑克,你就知道自己在四分半鐘內,手臂上的菜餚會像跳康加舞那樣平放成一列,然後彷彿才剛剛被天神眷顧過一般,微笑著把一筆豐厚的小費收入荷包。
可洛伊呆望著,納悶其他工作人員都在哪裡、客人什麼時候會來、廚房裡怎麼沒有聲音。
「她會說『美的不是我,是人生,只不過有些人更容易讓妳想起人生的美罷了。』」
可洛伊遲疑地把麵團放在掌心搓揉著。「就像玩黏土,」她說,「只是更軟一些。」她開始把球狀的麵團在兩手間丟來丟去,好把麵團弄扁。一會兒之後,她看了看麵團,頗感氣餒。麵團的邊緣裂了,像花瓣那樣散開,厚度不均勻,而且東一團、西一團的。她不服輸地將麵團重新揉成一團,又開始拍打。「又不是棒球,」一會兒之後,阿布麗塔說,但語氣和善。「冷靜一點。」她抓起可洛伊的手,要她鎮定些。「想像妳正與心愛的人共舞,妳想和他相倚偎。其他的什麼都別想。」
就像一幅畫,可洛伊想。一張沒有字的食譜。她佇立不動,感受周身這間廚房,體會著它蘊含的活力,這股活力還會持續到明天下午廚師、服務生和顧客來臨,然後又成為忙亂與食材的集合體,如此烹煮的食物會變成笑語和戀情,溫暖、明亮,色呈金黃。她笑了。
「我懂了。」她說著抬頭看阿布麗塔。
「妳這麼漂亮,」可洛伊支吾起來。「我不……」
「想。」可洛伊熱切的聲音連她自己都驚訝。
「你知道嗎?」她說。「我也在想這件事。」她小心地把番茄放在流理台上,繞過傑克走進臥室,把她的衣服放進牛皮紙袋裡。傑克沒動。她手裡提著幾個袋子,再度來到前門時,她轉過來面向他,朝廚房流理台點了點頭。
「據說,」莉莉安說。「要打三十二下才能做出玉米餅。」
「快點哦,漢堡就快好了。」
「給妳。」她對可洛伊說,同時遞給她一把利刀。
「從來沒人這樣形容過。」
「現在用肥皂。」
可洛伊思忖著他這句話。
可洛伊看著面前那張桌子,彎下身撫摸垂下桌面的桌巾硬硬的表面。她拿起易碎的餐前氣泡酒酒杯,杯腳捏在指間宛如一根細瘦的樹枝。她小心地放下杯子,走到下一張桌子前,聽著雙腳滑過木頭地板的聲響,然後來到窗邊,眺望外面的花園。在傍晚的夕照下,玫瑰似乎在發光,櫻桃樹的葉子似乎有了鮮明的輪廓。她靜靜地抬起窗邊桌旁的一張椅子,往後移,在椅子上坐下,回頭望著這個房間。
可洛伊也許沒上大學,但她可不至於聽不懂這聲問候的言外之意。「傑克是我朋友,」經理安慰地說。「我可以替妳寫封推薦信。」因此,接下來的六個月,可洛伊展開了她的遊牧生涯,從龐貝烤肉店到綠門餐廳,從老奶奶的店到薩多羅小館。每調職一次,傑克的熱情就削弱一點,連帶讓她愈來愈沒自信。幾個月下來,床上大餐縮水了,他回家後也鮮少搖醒她,甚至不再天天回家。看著她經常絆倒、手肘碰翻酒杯,他的評語愈來愈刺人。
「看妳覺得該加多少。」
可洛伊正想跟傑克討論這麼做會需要哪些手段,傑克已經站了起來。「該進去了,妳也是吧。收工時多留一會兒,下班後我們這一群會一起出去。」
被那顆番茄的鮮紅蠱惑的可洛伊沒聽出她聲音裡的警告意味,她微笑轉身。「這麼漂亮的番茄,你是從哪裡找的?」
「有了這個,誰還會想吃其他東西?」吃完玉米餅後,可洛伊問。「來點騷莎醬。」莉莉安說著把一把還滴著水的香菜遞給可洛伊。
莉莉安走過來,從袋子裡拿出最後一顆番茄,遞給可洛伊。「我想這個應該給妳。」她說。
可洛伊搖頭。
可洛伊環顧四周,看著蜷縮在角落的餐桌,白色的桌巾漿挺沉重,桌上的蠟燭是銀色的,顯得很沉穩。她腳下的木頭地板是亮潔的棕色,因久經使用hetubook.com.com而表面光滑,護牆板上的牆壁裝飾著手繪碟子和看來像是歐洲小鎮的塗鴉畫,但可洛伊也不敢肯定是不是歐洲。
「我做菜。」莉莉安的手朝廚房和再過去的用餐區畫了一圈。「我很幸運,我認識了阿布麗塔。」她把手放在可洛伊肩上一會兒,然後端起托盤,走進冷藏間。安東尼雅大笑著穿過擺動著的門走進來。
「妳是跟別人一起來的嗎?」老婦人先打開話匣子。「是不是跟妳媽一起來的?」
「好啦,」莉莉安把袋子放在木頭流理台上,然後轉身面對全班。「今晚我有個特別的計畫。最近我們做了幾道比較複雜的菜,但烹飪上極為重要的一課就是,若你用心準備最新鮮的食材,最簡單的食物也能變得異乎尋常地美味。所以今天晚上,趁著外面又冷又颳大風,我們就來體驗一下幾個真正一點不複雜的天賜美味。」
「什麼意思?」
可洛伊花了一個星期鼓足勇氣和攢錢,才開始做麵條醬汁。她想買瓶真正的紅酒,口味深沉強烈又能在心頭留下溫柔;莉莉安說過,醬汁會跟著酒的引導走。不過,儘管她東想西想,到頭來還是得請莉莉安幫忙,因為她還不到可以買酒的年齡。
可洛伊花了一個星期鼓足勇氣和撊錢,才開始做麵條醬汁。她想買瓶真正的紅酒,口味深沉強烈又能在心頭留下溫柔。
可洛伊走下樓,繞到公寓大樓後方,背靠著牆用力呼吸。
在薩多羅小館遇見莉莉安的那個晚上,是可洛伊最後一天上班,也是她印象最深刻的一晚。可洛伊驚恐地退開,看著自己剛才端著的三杯水,如山洪暴發灑上莉莉安的鞋,可洛伊忙不迭地道歉。
「我媽呀,就喜歡在這種時間打電話來。」她對可洛伊說。「她說我住在這麼遠的地方只有一個好處,就是她能同時跟我說早安和晚安。對她是早上,對我是晚上。而且她總想知道我什麼時候要回去嫁給安傑羅。」
「等等,」可洛伊插嘴。「安傑羅是誰?」從冷藏間出來的莉莉安揚起一邊的眉毛。
廚房裡很靜,只有可洛伊收拾碗盤的輕微碰撞聲,和莉莉安擦抹流理台的唧唧聲。門啪地一聲關上,安東尼雅正把最後一個折疊木椅搬到外面的儲藏小屋。
「妳覺得怎樣才能讓我專心呢?我每次掉東西,男朋友都會吼我。」
「阿布麗塔是我的第一位烹飪老師,她教我怎麼做墨西哥玉米餅。」莉莉安解釋。「假如我們想做最道地的餅,」莉莉安朝阿布麗塔的方向微微頷首,「就應該自己和麵團。我們得把乾玉米泡在水裡、煮熟,灑上萊姆粉,做成醃漬玉米,然後再碾成玉米粉。但是幸好,阿布麗塔開的美妙雜貨店正好有賣已經做好的玉米粉。」
「我本來想煮麵……」可洛伊住了口。
可洛伊走上前到流理台,站在距離莉莉安和阿布麗塔不遠的地方。
「我是可洛伊,就是收桌子時打翻水杯的……」
阿布麗塔在一口熱煎鍋前,向安東尼雅解釋著煎餅程序。「每一面煎大約半分鐘,麵皮應該會膨脹成一個個小氣泡,如果沒有,妳可以在翻面時用兩根手指輕壓。」
可洛伊望著他,想知道他是否故意拿「打破」來開玩笑,但顯然不是。
「我媽和我從來不會這樣聊,」可洛伊說,她的語氣就像在壺裡放久了的咖啡。她看著莉莉安。「妳呢?」
「能不能問妳一件事?」安東尼雅回來時,可洛伊問她。
阿布麗塔咯地一聲笑了,動作絲毫沒慢下來。「一個不相信食譜的女人還這麼精準。」
第一天晚上上課時,可洛伊很快就發現,自己比教室裡的所有人都至少年輕十歲,而這點絲毫無法減輕她的不安。莉莉安從廚房另一頭看到她,只微笑了一下,並沒有把她介紹給其他學生。可洛伊走到洗碗槽邊洗手,站在一個滿頭銀絲、老態龍鍾的婦人身旁。
這顆番茄扁扁的,有一瓣瓣鼓脹程度不一的隆起,有些隆起處簡直像快撐破了,跟可洛伊之前見過的都不一樣。當然,番茄還是紅色的,但卻像是畫家的調色盤那樣深淺不一,從石榴紅到橙紅都有,還夾雜著幾抹綠和黃。那令人安慰的重量盈滿她手心,隆起處滑進手指間,她輕壓了一下,又住手,感覺觸摸過的表皮陷了下去。
「我喜歡這裡。」可洛伊說了這句話就打住。
「現在妳不專心了。」
「在我小時候,」阿布麗塔說:「都是我負責碾碎玉米的。我們有塊大石頭,中央凹陷的地方叫做metate,我就跪在這東西前,拿長得像石頭擀麵棍的mano去搗。要花很長的時間才能搗出足夠做一張玉米餅的粉,而且手臂和膝蓋都得很有力才行。現在簡單多了。」她說著拿起一袋玉米粉,讓黃澄澄的粉末像條小河似地倒進碗中。
可洛伊把玉米餅捧在一個小盤上方,看著番茄汁和奶油滴落在白瓷上。全班都靜悄悄地,陶醉在手裡的食物中。阿布麗塔和莉莉安站在流理台旁,身子互靠著低聲說話;安東尼雅從煎鍋盛起最後一張玉米餅,跟其他餅放成一疊,以廚房餐巾紙蓋住保溫。
「蠢女孩,」她自言自語。「妳以為會怎麼樣?」
傑克和-圖-書馬上變臉,可洛伊簡直能聽到啪的一響。「我是廚師。」他說。可洛伊靠著門框,感覺木頭的邊緣跟脊椎成一直線。她手裡還拿著莉莉安給的那顆番茄,番茄的重量厚實又令人安心。「我想我或許也要當廚師。」
「好啦,可洛伊。」莉莉安開口制止,嚴肅的語氣卻被一抹忍不住的笑給沖淡了。「我們都知道有些麵包得花多點時間才會發起來。」
第二天上班時,可洛伊打破了兩只酒杯,還把菜刀放進放滿水的洗鍋槽。洗碗工猛然抽手,名副其實的西班牙文謾罵大全破口而出時,莉莉安把可洛伊拉到一旁。
星期一晚上,可洛伊抵達餐廳時,發現其他學生都在門外等。幾分鐘後,莉莉安從後面跑過來,手裡提著幾只棕色紙袋,頭髮在身後飄揚。
最近,跟傑克相處愈來愈困難了。她雖然有了一份正職,他滔滔不絕的批判卻沒有休止,只是改變了航道:她的頭髮(她想自然一點,他卻覺得棕色很無趣)、她的衣著(對他來說不夠性感,對其他人又太傷風敗俗)、她的點子(不存在)。有時候,可洛伊覺得他好像要把她綁成一個緊緊的小球,以便丟得遠遠的。
「那顆番茄很棒,不需要跟其他材料混在一起。」
「沒上到這麼晚。」他仔細端詳她。「妳看起來不太一樣。妳去了哪裡?」
「好,」安東尼雅說著拿髮夾夾住可洛伊的頭髮。「現在,用水。」
安東尼雅輕笑起來。「我以前也經常這麼跟我媽說。她在廚房或在花園裡摸摸弄弄,我覺得她是全世界最美的人了,而我卻不是漂亮的少女。妳知道她怎麼說嗎?」
可洛伊求救地看了安東尼雅和伊莎貝一眼,她們表示鼓勵地揮揮手,於是她拿起碗走到洗碗槽邊,扭開水龍頭,感覺滑過指間的柔軟穀粒在水流下慢慢變冷、變滑。她關掉水龍頭,徒手把水攪進麵粉裡。還是太乾,她再加一點,攪拌,又加一點,這才感到兩種物質合而為一。
「我知道妳喜歡誰,」可洛伊的聲音調皮起來。「但他會不會鼓起勇氣做點什麼呢?」安東尼雅臉紅了。
「我沒有要解僱妳,可洛伊。我是在注意你,結果我注意到妳不專心。今晚請妳為了我專心一點,好嗎?」
「沒關係,」莉莉安說。「妳這樣沒錯。當然要了解自己工作的地方。」
回到公寓,可洛伊拿出那瓶酒和番茄罐頭、絞肉和濃縮湯塊。超市裡的大蒜髒兮兮的,還發了黴,於是她決定去蔬果攤試試運氣。戶外很冷,蔬果攤要往鎮的另一頭走上半哩,但想到要煮這一餐她卻覺得精神飽滿。可洛伊離開公寓,把圍巾往脖子上繞個圈,往上拉到鼻端,呼吸著自己的濕氣,寒意搔著她的睫毛。
「嗯——跟史黛西說,好好吃哦。」
混合後的騷莎醬是一場紅、白、綠的慶典,涼爽、清新又活潑。放在玉米餅上,再加一點queso fresco(嫩豆腐乳酪)碎塊,那滋味令人既滿足又振奮,口感豐富,驚喜連連,就像手裡握住了童年。
「正是時候。」莉莉安走去開門。門外的那個女人有著古銅色、皺紋滿布的皮膚和一頭雪白的頭髮。她的身高似乎都拿去填補年紀上的增長了,個頭還不到莉莉安的肩。
「很漂亮,」可洛伊說。「但我能不能請問,妳為什麼要我來工作?來這裡?」
「哎……」安東尼雅笑了,轉向莉莉安。「我們能不能借用一下妳的洗手間?」莉莉安點頭,安東尼雅抓起一條乾淨的廚房用毛巾,拉著可洛伊的手,帶她穿過餐廳的用餐區,走進小小的綠色女用洗手間。站在鏡子前,安東尼雅鬆開用來夾住她那一頭波浪黑髮的髮夾,俐落地把可洛伊臉上的棕色捲髮撥開。
那個第一天晚上,可洛伊不太肯定自己殺得了螃蟹,但她從閉上眼睛走過用餐區一事裡得到了靈感。在陰暗的心靈空間裡,她感覺著手指下方那隻活生生的螃蟹,先簡單、深深地替牠的生命終結哀悼,然後以最快的速度扯掉蟹殼。後來,她在吃螃蟹時又閉上眼睛,感到那股生命進入了自己。
四週後她搬離爸媽的房子,住進傑克的公寓。
可洛伊是在那家快餐店裡遇到傑克的。那是她的第一份工作,負責收桌子。收桌子並不是她原本的打算,但如果你高中剛畢業,又不知道怎麼賺錢付大學學費(即使爸爸認為你會錄取),這時收桌子便成為不錯的選擇,除非你動不動就掉東西。偏偏可洛伊正是如此。
「可洛伊,如果妳想進廚房工作,我可以讓妳從預備廚師開始。」
「這地方其實不大。」莉莉安說。
「那要看妳真正專心做事的時候是怎麼樣。」
終於,安東尼雅不再要她洗臉,可洛伊抬頭看著鏡子。她的臉在鏡裡回望著她,神情開朗,雙眼大而藍,頭髮凌亂。
可洛伊能想出眾多理由,說明為什麼這是她很沒把握做到的要求。但莉莉安似乎完全不擔心在可洛伊和廚房門口之間的數百、甚至數千美金。
然後她拉起藍色大垃圾桶的蓋子,把一直抱在懷裡的小紙袋丟了進去。
「是烹飪課。」
「重要的時候我會啊,」阿布麗塔放下捏好的玉米餅,從碗裡拿出另一坨麵團,遞給可洛伊。「妳來試試。」
「跟朋友在一起。」她讀著他的表hetubook.com.com情。「我去上課,行嗎?」
「去吧,妳應該去。」
可洛伊掌心裡盛滿溫水,往臉上一潑。熱流遇上她的皮膚,那股微帶金屬的氣味,就跟她周圍的房間一樣,是綠的。在她雙手和臉之間的空間很靜,乾淨且安全。
「我最喜歡這個內餡。」安東尼雅說著小心把點心掰成兩半,指尖戳進中間的奶油裡。「我媽總是罵我先把餡餅的內餡吃掉。」安東尼雅的手機響起,她看著螢幕。
「喔,那太花時間了啦,」他看到她望著手裡打開了的酒瓶。「好酒哦,寶貝,謝了。」他說著喝了一口。「情人節快到了,妳是想討好我嗎?」
「我們有一陣子這樣聊過,但我十七歲時她過世了。」可洛伊的臉脹紅了。「我很遺憾,」然後,又因為她年紀輕,沒辦法不問:「那妳怎麼辦?」
跟傑克同居和她期待的不太一樣,不過她也不知道該期待什麼就是了。頭一、兩個星期,她覺得自己成了畢業舞會的女皇,如果傑克要上夜班,下班後會帶回寫在菜單中間那一頁上的菜,像是收桌子的人不可能吃到的牛排啦、蝦啦和一些嫩煎菜餚,還有寫在菜單背頁「三明治和其他小點」項目下的附餐。傑克會把她搖醒,抓著食物餵她吃,還把醬汁滴到她身上好讓他舔掉,從而衍生出各式各樣讓可洛伊更累的活動,使得她更是動不動就碰掉東西,甚至包括某個星期四傍晚,店裡特別展出的一套精美那天晚上她下班前,經理叫住她。
「可洛伊,每一間廚房裡只能有一位廚師。」
「哦,妳惹到女王了。」傑克的微笑從側方迎來,像一輛超速飆過十字路口的車。「暫時不要幫她收桌子,這樣她就會懂了。」
「對了,」莉莉安的聲音從廚房傳來。「我們星期一晚上公休,所以妳不必著急。想碰什麼就碰,別擔心。」
「這是對妳好,」他說。「妳得打破這個惡習。」
「我能參加嗎?」
「我有個更好的主意。」莉莉安說。「跟我來。」
「怎麼,準備念大學啊?」他語氣裡的諷刺像隻弓起身子的貓。
「瞎聊夠了吧,」莉莉安被逗樂了。「可洛伊,妳好像很閒嘛,不如過來幫忙好了?」
「有人害妳哭了,我賭是哪個女服務生。」他看著她臉上的表情。
但她沒提辛西雅絮絮叨叨地評論起她的不稱職,暗諷她的感情生活恐怕很淒涼,還說「畫那什麼眼影跟鬼一樣」。
莉莉安回來了,可洛伊吃了一驚想站起。
三天後,急需新工作的可洛伊戰戰兢兢地撥了那組號碼,是莉莉安接的電話。
「那妳就會小心。」莉莉安說。
可洛伊點點頭,說不出話來。
可洛伊點頭。
「Ancora。」再來一次。安東尼雅微笑。
「我不是想當成工作來做,」可洛伊口拙起來。「我男朋友就是廚師。我只是希望偶爾也能做幾道菜,這樣他下班回家,我可以弄點東西給他吃。」
但傑克通常不會和收桌子的打交道。收桌子的端回髒碗盤和剩菜,讓廚子知道當晚的菜餚好還是不好。就可洛伊的了解,收桌子的不過是廚師的幫手、聆聽女服務生說話的耳朵,耳朵裡裝滿一句接一句、刻薄的低聲咒罵。
店主人欣賞地看著她。「番茄是妳的了,」他說著點了個頭。「但大蒜的錢妳要付。」
「別擔心,我不會說出去的。妳知道廚房裡廚師和女服務生之間有面牆吧?我可不欠牆的另一邊任何人情。」
「就當成是在職訓練好了,怎麼樣?」
「那我想我們得試試別的辦法。妳想試嗎?」
「以備萬一。」她說完踢掉鞋子,回到自己桌位上去。
她走了出去,關上身後公寓的門,然後靠在門角上。
「可是妳好美。」可洛伊堅持。
「歡迎,」她說。「妳覺得我的餐廳怎麼樣?」
「很好,」阿布麗塔說。「現在拿點麵團出來揉成球狀。」她捏起一點麵團在掌心間搓揉,全班看著她熟極而流充滿自信的動作。「然後要拍打。」她說。麵球在她的兩掌間來回,每換一次手就扁一些些。她動作稍頓,彎曲著指尖,然後以打圈的方式轉動麵團,同時把邊緣往外拉,做出一個均勻的圓形後,又開始有規律地、迅速地拍打。
「同學們,」莉莉安笑著說。「這位是我朋友阿布麗塔,今晚她來幫忙。」
莉莉安點頭。「我懂了。那麼,九月份會有新的課程,到時候妳不妨試試看。」
可洛伊低頭看著手裡揉好的玉米餅。「真了不起,」她對阿布麗塔說。「能讓大家都試試嗎?」
「該休息囉,」阿布麗塔從煎鍋上拿了一片玉米餅給可洛伊。「平放在手上,」她指導她,「在表面抹上牛油,撒點鹽。」可洛伊把玉米餅舉到唇邊,吸進那醇厚、溫暖的玉米味和融化的奶油香,奶油軟得像是媽媽的手輕撫過快要睡著的孩子背脊。
「你們是怎麼說的?說天使,天使就到嗎?」她看著她們困惑的臉。「是我媽,」她解釋。「我失陪一下。」
「我想應該可以了。」一分鐘左右之後,阿布麗塔說。
莉莉安微笑著伸手進皮包,遞給可洛伊一張巧克力色的名片,上面寫著「莉莉安餐廳」,還有一組以豪華白色草體揮灑寫成的電話號碼。
安東尼雅靠向可洛伊。「她讓我想起我的nonna(祖母https://m.hetubook.com.com)。也許她會說些莉莉安的祕密。」可洛伊呆望著安東尼雅,這位美女有一身渾然天成的小麥膚色和似乎能讓男人不請自來的口音,而可洛伊向來把她視為該以純樸的肅穆之情來看待的對象。但安東尼雅仍然在看她,眼裡閃著淘氣的神情,可洛伊發現自己也不懷好意地笑了。
莉莉安和可洛伊互望了一眼。
「什麼?」
她抵達攤子,用力跳了幾下讓血液流回雙腳,走進跟外頭比起來溫暖多了的布幔隔間。戶外的寒冬使得裡面像是一場生命嘉年華,一丘丘的青椒、紅蘋果、霓虹色的柳橙、有著一根根突起的朝鮮薊和毛茸茸的小奇異果。她找到了大蒜,卻抗拒不了一顆渾圓紅番茄的誘惑,看起來就像剛從土裡拔|出|來那樣新鮮。
「Certo。」當然。
可洛伊重新開始,這次慢了一些。麵團前前後後地移動,慢慢地,她感到那形狀打開了,像是伸出另一隻手,被她的雙手溫暖後,從雙掌之間的狹窄空間裡溜了出來。她加快動作。這種律動有安撫作用,她手上傳來的聲音彷彿落在遮雨棚上的雨。
「沒什麼用。」可洛伊自嘲地笑了。
可洛伊回到公寓時,聞到了煮肉的氣味。傑克站在爐台邊。
阿布麗塔走進房間,看著兩排學生。「謝謝大家的邀請,」她說,上了年紀的語音溫暖而粗啞。「你們這一班一定很特別,因為莉莉安以前從沒請我來幫忙過。不然就是她人老了、變懶了。」她眨了眨眼。
阿布麗塔上下打量可洛伊,長袖運動衫鬆垮垮地掛在她瘦削的肩上,眼睛周圍塗了深色眼線。阿布麗塔聳聳肩,動作輕鬆、隨意地就像吹過草地的風。
可洛伊想要搖頭,但安東尼雅鼓勵地在她肩後一推。
「笨手笨腳這部分我是不太肯定啦。」莉莉安的聲音就像流過石頭的水在飛舞。「而且,我沒說過要僱用妳吧?五點見。」
「上課的費用是多少?」可洛伊在腦中計算著。她想讓這件事成為驚喜,卻不知道自己是否負擔得起,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在不被傑克發現的情形下,再多輪幾班。
「比方說她為什麼沒結婚……」她提議。
「妳可以再快一點,」莉莉安的聲音從她右方傳來。「妳知道該往哪裡去。」
「必備食材。」安東尼雅打量後說。「只有最棒的。」
「好像在看瀑布。」後排座位上的卡爾欣賞地說。
店主人走了過來。「需要幫忙嗎?」他語帶謹慎地問。這附近有間高中,水果攤理所當然地成了學生順手牽羊的目標。
她一面走進用餐區,一面打開手機。門關上時,可洛伊還聽到她在說:「Pronto? Si, ciao. Sto bene, e tu?」(喂?是,親愛的,我很好,妳呢?)
「噢,他很好,是個好人,可是他不想娶我,我也不想嫁他。」
可洛伊發覺的確如此。莉莉安身邊有張二人桌,距離前門最近,就放在能眺望前廊的窗邊,窗外還能看到一路延伸到大門的花園。在她左邊,位於房間中央的是一張四人桌,這張桌子照理說會給人沒有隱私的感覺,但在柔和的燈光下卻顯得隱密多了;還有——是了,她想起來了——那張被拉出來一點的椅子。於是她朝那張二人桌移近,手指拂過椅子,伸向前門所在之處。之後差不多就只要直走,但稍微偏右再偏左一些就行。可洛伊發覺,靠近桌子的時候是感覺得出來的,因為有蠟燭和漿洗的氣味,小白碗裡的香料鹽也讓空氣裡多了一絲茴香味。然後,她就到了廚房門口。
「對不起遲到了,」她喊。「我得去找幾樣東西。」
課後她要離開時,莉莉安碰了碰她手肘。「可洛伊,妳在學習,妳應該感到驕傲。」
莉莉安從紙袋裡拿出一樣東西,放進可洛伊手裡。「來,」她說。「先從這個開始。」
課上完了。阿布麗塔回家去,大笑著說她年紀大了不能熬夜。其他人也三三兩兩地離開,克萊兒正把幾片玉米餅打包要帶回家給兩個孩子;伊安把湯姆拉出去,說有個問題請教他;海倫和卡爾提議載伊莎貝一程。
「這叫做祖傳番茄,」莉莉安向全班解釋。「通常只在八月和九月才買得到,但我們今天很幸運。」
她坐在餐廳的後階上,趁著午休的十五分鐘嚎啕大哭,卻感覺有人來到身邊的台階,一陣剛烤好的肉香撲鼻而來。
空氣裡開始充滿玉米烘烤後的甜香,玉米餅翻面時的輕柔低語落上烤盤,阿布麗塔和安東尼雅竊竊私語著,聽起來好像在談祖母什麼的。可洛伊把番茄放在砧板上,喜愛這顆怪異果實的程度連她自己都覺訝異。她試著用刀尖一劃,番茄的表面迅速又整齊地裂開,露出緊實的肉,帶著幾顆子的汁滴上木頭砧板。她抓緊了刀,力道均勻地在弧形的番茄上一滑而過,一片番茄輕巧地倒下。
「是烹飪課。」莉莉安回答。「我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一授課。」
「那好。我要妳研究這個房間——隨便妳怎麼詮釋這句話。我五分鐘後再回來。」莉莉安走出廚房的門,消失了。
「哎呀,慘啦,」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現在我該怎麼辦?」
「接著加水。」她說,把碗遞給可洛伊。
「唔,這麼說吧。根據我的經驗,看起來心不在焉的人可能是最有意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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