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美味人生烹飪課

作者:艾瑞卡.包曼斯特
美味人生烹飪課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湯姆

湯姆

從細扁麵到方餡餃,再到肉捲、茄子燉菜。這座鎮又小又沒看頭,湯姆完全沒想到義大利也會有這樣的小鎮。全鎮的最大功能似乎是讓觀光客從羅馬到翡冷翠途中留宿一夜,建築都是二次大戰後期的風格,水泥粉刷,沒有拱門、壁畫,也找不到什麼鮮為人知的卡拉瓦喬作品。湯姆想把這些事告訴查莉時,她只笑了笑,叫他找個可以品酒或能做點其他事的山丘小鎮去玩玩。
「可是我以為……」
那之後,湯姆就不再說話了。彷彿她生前讓他難過得難以開口的,以及她死後他嫌乏善可陳的對話,已耗盡他這輩子想說的一切。張嘴實在太麻煩了,更別提還得去想別人可能想聽些什麼。他的心思忙得很,儘管他實在說不清究竟忙什麼。
他們終於在鑲著木條的餐室裡坐定,一位女侍來到桌前招呼他們。
「湯姆,」她說。「你來幫我怎麼樣?」她輕輕丟出大蒜,蒜頭落進他掌中,外皮像個祕密似地發出脆裂聲,那重量既比他想像中重、又比他想像中輕。他不想幫忙,尤其是今晚,全世界顯得太冷又太熱的今晚。但大蒜躺在他掌心,等待著。他緊緊握住,然後站起身,有些不確定地繞過流理台來到莉莉安身邊。彷彿反射動作般,他握著大蒜的手自動舉到臉旁,蒜味衝鼻而來教他吃了一驚。
她稱之為游擊烹飪。湯姆知道假如自己不在場,她會問都不問就把材料加進去,但他喜歡自己在場時她對他說話。他夜裡想著她,好奇她會怎麼處理煎餅、披薩,會讓坐在她那幾桌的客人,生活裡加些什麼小驚喜。
「他們比鹽還有意思得多,」莉莉安說。「有點像濃縮湯塊,但這種比較不一樣。」她打開鋁箔包裝,把一個金棕色的方形物體放在湯姆手裡。
湯姆養成每天中午來到樹下那張長桌吃飯的習慣。飯後,農舍的聲音漸漸止歇,查莉會滾進他懷裡,頭髮猶如一座氣味迷宮,每次都不同——茴香、肉豆蔻、海鹽……
查莉生前講得很明白,她不想土葬。「除非能把我變成堆肥。」當時她堅決地告訴他,然後說明了她想要的方式。於是有天晚上,一群朋友在查莉喜愛的海灘上相聚,一起吃晚餐——跟那位老水果販買來幾片汁水淋漓的哈密瓜,販子聽到查莉的死訊放聲大哭,以橄欖油和龍蒿葉醃漬過的鮮魚架在海灘營火上烤,幾塊厚片脆皮麵包從鎮上查莉最愛的麵包店買來,外加一個湯姆照查莉的食譜烤出來的香料蛋糕。飯後,他們把她的骨灰拋進海裡。只有湯姆知道,那天晚上的每個朋友都把一點點的她帶了回家,因為他放了一些骨灰在蛋糕裡。
查莉之前就愛大蒜。她曾告訴湯姆,如果他愛她,最好也愛她在廚房待了一天之後的手指,因為那氣味已深深滲入皮膚,就像葡萄酒滴上桌布。她拒絕任何廚房小工具的輔助,只用她那強而有力的大拇指壓碎又肥又硬的蒜瓣,撕掉如紙般的薄薄外皮,指甲插|進蒜根,把硬化的部位剝除。要是能夠,她也會以手指剁碎大蒜的,好讓整隻手都埋進那股氣味中。之後,她會讓指尖滑上乳|溝、沿著後腦杓摸到耳後。
「去他的,湯姆,」她說。「至少我不必再擔心頭髮了。你想別人難道會不知道我病了嗎?」
湯姆看著自己的妻子和地上那個男人,男人的手捧著她的乳|房。查莉的話從耳邊掠過,他發覺自己完全沒辦法理解。
從來沒有什麼辦法能反駁查莉,或許是因為她並不在乎他是否贊同。她知道她愛他,也知道他愛她。
「知道嗎?」莉莉安開口。「秋天氣候改變時,我總會覺得不一樣,一切似乎迅速轉冷了。所以,今天晚上,我想我們可以來玩玩其中一項最重要的食材——時間。
「先聞一聞,」查莉告訴他。「閉上眼睛。」麵條的熱氣冉冉上升,像化成了空氣的海水。
「有時候啊,」她說。「要做出最好的一頓飯,你必須完全忘記時間。但難處在於橄欖油。橄欖經歷了好幾個月的生長,在採收下來的幾小時內就會開始走味。所以橄欖油都是初榨的好,距離原本那棵樹最近的地方所做出來的油品質最佳。」
光滑濃稠的油覆蓋了平底鍋鍋面,細小的泡泡朝表面浮升。
「查莉,看在老天的分上,」洗碗工惱怒地從廚房另一端大吼。「拜託妳幫幫忙好不好?不然他會把整間廚房炸掉。」
查莉仔細看著他,深吸了口氣,臉上的笑意有如掃帚前方的塵埃被一掃而空。「湯姆,我們都知道明天醫生會怎麼說。他們會切除我的乳|房。我不在乎,他們要就拿去好了,但我想要點什麼。」她搖搖頭。「一個我能捧在手裡的東西。你懂嗎?」
莉莉安的聲音裡有種特質,能感動所有聽到的人。那聲音讓你覺得被保護、被原諒,即使你甚至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如果莉莉安叫你進去,你就會照辦,即使只為了離她的聲音近一些也好。
「Dadi。」安東尼雅以愉悅的語氣說。
無論她變成怎樣,他的確想、也會那麼做的,但他說不出口。他只強行做起所有需要觸碰到她的各項照料:她無法站著沖澡時,親手幫她洗澡;藥物把她肌膚上的水分吸乾時,他替她的腿、腳、手按摩、上乳液;她的頭髮長得超過她自己訂下的一吋長度時,他拿電動剃刀幫她修剪。
那東西很軟,有點油油的,並不像湯姆小時候喝的湯裡那種硬邦邦的濃縮湯塊,他輕輕鬆鬆就能捏碎。把小碎塊丟進鍋裡時,油膩還黏在他指尖。莉莉安以木杓攪拌,油的質地變了,變得像是流沙。
必備食材烹飪教室
「很好。」莉莉安走到冰箱,回來時拿了一小碗的蛋。她打一個蛋到凹洞裡。「一次加一顆,直到看起來夠了為止。」她hetubook.com.com說。「湯姆,用叉子攪拌,確保沒有小硬塊。」
回家後她在一家餐廳找到工作,幾週內她的新菜餚就上了菜單。有些傍晚湯姆下班後就去那家餐廳,和她一起坐在後台階上吃;有些晚上他倆都事先知道他會直接回家,打開兩人共有的家門,嗅著後方爐台上醬汁的香氣。平底鍋旁總有張紙條。
他靠過去,聞到了陽光下的山丘、炙熱的土地、石牆。
「至少這個早上是如此。」然後她走向廚房,換得眾人同聲招呼「Labella americana si e finalmente alzata dal letto(漂亮的美國女人終於起床啦!)」,然後帶起整間廚房的會心大笑。
「Spaghetti del mare,」她說著走過門口。「海鮮義大利麵。」
他隔著吊床看她。她已經開始飄離了,一次一點點。他好想抓住她,把她從吊床的另一頭拉過來,但她眼中那股沉靜阻止了他。
「我們要燉到牛奶被吸收。」莉莉安說。「我知道,」她點頭,「這一切很花時間。在等的時候,你可以回三封電子郵件,可以打電話給朋友,洗個衣服。但今晚時間不存在,所以我們用不著擔心浪費。大家不妨就這樣坐著,放鬆思緒。你們會很高興的,因為時間會讓口感變得更滑順,其間的差別就像人造纖維和絲絨。」
「光吃不夠,」查莉糾正他。「還要做菜。」
莉莉安把木杓放進他手裡,示意他靠近鍋子。他看著那些晃動的小丁從白色轉為透明,堅硬的形狀漸次融化,他攪拌著,等待莉莉安的指導,洋蔥開始吸收周圍的液體,幾乎要消失在油的顏色裡了。莉莉安探頭過來,在鍋裡加進大蒜,仍然沒說話。
「牛至。」湯姆靜靜地說。
湯姆把手伸進寬口玻璃罐裡,感覺著指間如羽毛般輕軟的麵粉。他合掌捧出一把,然後又一把、又一把,在木頭流理台上堆出一小座麵粉山。他在中央弄了個凹口,以大拇指根抹平邊緣,感覺著指尖下麵粉的移動。他想起在海灘玩耍的情景,陽光照在背上好幾個小時,面前是成畝的沙堡建材任他揮霍。
看著湯姆的表情,她輕聲笑了。「湯姆,瑞米是吹玻璃的,我們要做個乳|房模型,瑞米準備替我吹一對酒杯。一個給我,一個給你,我們之間從沒這麼公平過耶。」她仍然在笑,但眼睛注視著他的眼睛,等他明白。

「晚上一起吃飯,在我家。」她說完穿過廚房到後門,打卡走人了。備料廚師大聲哀號。
「嚐嚐這個,」他們坐在長長的木桌前吃晚飯時,她說。「在我弄清楚這道義大利麵是怎麼做出來的以前,我們不離開。」
「今晚我們有美味的海鮮特餐,」她說。「莉莉安今天在海鮮市場上找到漂亮又新鮮的蛤仔和淡菜,準備拿來搭配自製的天使麵線,上面的醬汁是用奶油、大蒜、酒、一點點紅椒片和……」女侍住了口,慌張地在腦中搜尋一時沒想起來的配料。
「湯姆,」查莉笑著走向他。「這是瑞米。他正在幫我完成一項小計畫。」
莉莉安把冒著熱氣的麵條從濾鍋倒進沉重的陶碗裡,學生們乖乖起身來到櫥架旁,像消防隊那樣把裝麵的盤子一個個往後傳。他們在流理台前排好隊,開玩笑地互相推擠,莉莉安捧著那個藍色大碗過來,把麵條裝進每個人的盤子裡。
「現在我們要拿一塊這個,」莉莉安拿起一個包在鋁箔紙裡的方扁物體對全班說。「有人知道是什麼嗎?」
湯姆是在八年前認識查莉的,當時他們都在鱈魚角的一家餐廳打暑期工。那並非真正的餐廳,他也不是真正的廚師,查莉更不該當服務生,因為她不知順從為何物。如果把查莉的廚藝考量進去,那他倆的角色應該顛倒過來才對。但隆尼餐廳的運作方式就是如此。
「怎麼回事……」湯姆僵立著,完全摸不清狀況。
「很好。」她沉聲說。全班集體發出一聲輕歎。
「還有一樣。」她誘導著。
接下來幾週,查莉漸漸消失,速度穩定得像從熱水壺裡蒸發的滾水。心急水不沸,湯姆心想,於是他請假去陪她,目光不離她臉上愈來愈深的凹陷。當她的皮膚一碰就痛時,他只能以指尖輕觸她的指尖。
他往上更靠近她,嘴唇碰著她的下巴輪廓,拉起她的手,把她的手指帶到硬塊上。然後他仰起頭,掉進她眼底的神情。
「最後,加點番茄醬讓醬汁變濃。」莉莉安打開一罐番茄醬,倒了一點進去。「好啦,就讓它煮一會兒。」她說著把鍋子下方的火轉小。
她換了個姿勢,讓出一些空間給他。湯姆爬上吊床,查莉把酒杯高舉過頭免得灑出來。他們就這樣躺著互望,各在吊床的一邊。院子裡很靜,街上的車聲和鄰居回家的聲響,像張毯子裹住這個空間。
「你是牛至。」她就這麼回答。
「蛤蜊、淡菜,」湯姆說。「當然了,還有大蒜。番茄、紅辣椒片、奶油、酒、油。」
湯姆叉了一塊甜瓜放進嘴裡。那滋味在他舌上蔓延如花朵綻放,柔軟又甜蜜。他開口想說話,又住了口,讓那已融成汁的滋味留在嘴裡。
「先嚐嚐甜瓜,」她提議。「水果攤那裡有個男的,總把最好的水果留給我。」看到湯姆的表情,她大笑。「他很老很老啦!而且他把瓜當成小孩那樣愛。你真幸運,現在是一年裡瓜最香甜的時候呢。安傑羅的瓜啊……嗯……」
開始招生
「我叫查莉。」她說。「把這個翻面十次給我看。」在他失敗三次之後,她笑著接過平底鍋,又示範一次,而他從此愛上她手臂上隱約的肌肉線條。
我愛你。
終於在大蒜煎軟之後、邊緣彎曲之前,湯姆伸出手去把鍋子從爐和_圖_書火上移開。
「等我一下,」查莉說。她站起來,手在湯姆肩上放了一會兒,才往廚房移動。「我馬上回來。」湯姆坐在那兒,聽著查莉在屋裡走來走去的聲響:鍋子放進洗碗槽的鏘啷聲、開冰箱、蛤殼在嘩啦聲中進了平底鍋。樂聲從客廳飄出來,一個他從沒聽過的女歌者正用他聽不懂的語言歌唱,查莉也跟著哼。從開著的後門,湯姆瞥見她的一隻手和後腳跟,她正從洗碗槽走向爐台。他記起了,彷彿那是久遠的事,那時候的世界好大好大,現在卻像他能把全世界都放進這麼小的空間——一個餐廳、一間小屋、一張桌子、擦過查莉腳踝的裙襬。
「老天爺,拜託哦,你放棄法律,改學牙醫了嗎?」她當時這麼問。但他就是忍不住。碰過查莉的手臂和嘴唇之後,他的唇只想繼續漫遊,而在嘴唇到不了的地方,他就以神遊代替。他忘了煎鍋裡還有荷包蛋,蛋已硬得像門把。他把薯條丟進烤箱,卻把牛排拋進炸鍋。

「要是……?」她總這麼問。湯姆發覺,她的點子若施加於法律系統上,就會跟在漢堡連鎖店裡賣魚卵和海帶一樣,高雅是高雅,但卻教人不知所措。
「查莉,妳不是該……?」查莉轉向他,眼裡的神情讓他住了口。「今晚很舒服,你不覺得嗎?」查莉說。「值得來杯好酒。」
湯姆上工的第一天負責早餐班次,他用鍋鏟把培根翻面,又想鼓起勇氣把快煎過頭的荷包蛋翻面。一個女人走來,她的皮膚有著黃金般的光澤,頭髮也是陽光般耀眼的金色,只有那件滑稽的紅白條紋侍者制服讓她稍稍失色。她來到他身邊,抓住平底鍋的把手,往前迅速一抖,蛋就翻了個面。
那個小硬塊是湯姆發現的,像大理石的硬塊就卡在查莉一邊的乳|房後方。他原本因亢奮而急促的呼吸驟然而止,像一睜開眼發現面前有把槍,墜落中的世界軋然停頓。
「這瓶正好。」她說。
「現在開始做麵條。」莉莉安拿出一大盒麵粉,重重放上流理台。
「今晚感覺起來是個義大利麵之夜,」湯姆走進廚房時,莉莉安說。「看你同不同意。」
班上同學在兩列椅子上找到自己習慣的座位坐定,面對木頭流理台。「外面好冷,」莉莉安對全班說。「希望各位都暖和了。」她的目光掃過兩排學生,查看大家的表情,或甚至有沒有人膝蓋在抖。

「看看你做的。」莉莉安來到流理台旁的湯姆身邊,悄聲對他說。
湯姆的法律事務所有位客戶,某天晚上在一家餐廳,這位客戶的太太唉聲嘆氣地說,她點的烤麵包片上放了太多大蒜。
「要真正體會這件事,你需要一早就開始,好讓醬汁煮上一整天。不幸的是,我們並沒有那麼多的時間,但各位還是能夠從中學到東西。」她拿起一大顆大蒜,狀似要掂掂重量,然後掃視全班。
「要酒嗎?」查莉從他身後走來,遞給他一個酒杯。那酒冰涼澄澈,有花朵和雪的味道。「我喜歡這個露台,就是為了它,我才租下這棟房子。」
兩週後,他們啟程回到羅馬。回程的飛機上,查莉不斷在小紙片上塗塗寫寫設計圖和方餡餃菜單筆記。「要是我把波本酒加進餡裡,你覺得怎麼樣?」她會這麼問他。「義大利與美國南方的相遇。」
「我猜的。」湯姆說著舉杯遙敬。他低頭看著面前的餐桌,專心去想麻布的織紋、叉子把柄的曲線,和那個有玻璃切痕、裡面裝滿海鹽和茴香的小圓碗。
湯姆養成每天中午來到樹下那張長桌吃飯的習慣。飯後,農舍的聲音漸漸止歇,查莉會滾進他懷裡,頭髮猶如一座氣味迷宮,每次都不同——茴香、肉豆蔻、海鹽。幾小時後,她會離開他回去找那群婦女,晚飯時同樣的程序又重來一遍。
「Prosciutto(煙燻生火腿),」看到他詢問的眼神,她解釋著。「要配甜瓜一起吃。你待會兒就知道了。」
接下來幾個月,世界變得窄小又可怕,充滿了專門術語和統計資料,以及再真實不過的預測和理論,儘管湯姆常以為查莉對酵母或香料的信仰比這些還可靠得多。他渴望起雜物購買清單和難搞的客戶,這些事物是你能夠抱怨的,因為你很清楚他們終會消失。
湯姆很快便知道,查莉就是沒辦法不碰食物。她可以在預備廚師從冷藏庫走出來以前,就切碎流理台上無人照看的一整顆洋蔥。廚師總是吼她不該把手指伸進醬汁裡,她則語帶挑逗地安撫他們,臀部一扭把通往餐廳的門關上時,故意誘惑人地稍作停頓。不過,她倒是經常走過湯姆的工作區。
「麵團做好之後,」莉莉安說。「我們要攤平、裁切成長條狀。有專門的切麵機,各位喜歡的話不妨試試。或者也可以找一根木製的長桿麵棍、一把利刀和一把結實的高背椅,把切好的麵條掛上去。麵條不會每根都一樣,但沒有關係,重要的是手工。」
他們在廚房裡吃,避開有著紙餐巾和紅白格子塑膠桌布的用餐區。吃的時候,她會朗誦她拒絕再研讀的英國古詩,湯姆會告訴她他在修的法律課程,她一面聆聽,一面盤算著各式各樣替某道菜加添食材的複雜情況。
查莉住在一棟藍色和橘色相間的農舍裡,再過兩棟房屋就是海。農舍的油漆經過多年來的風吹日曬已褪去大半,雛菊和劍蘭恣意生長,繁茂非常,花瓣從碎石小徑一路散落到房門口。湯姆抵達這裡時,前門是敞開的,他看出農舍裡面很小,一張沙發床白天時權充客廳沙發,廚房只夠讓一名纖瘦的廚子進出。查莉站在爐台前,手裡拿著木杓。他聞到了酒香,還有奶油和大蒜味。
「各位同學,我想我們完成了,」莉莉安回頭喊,同時把大鍋裡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麵條倒進濾鍋。「現在只需要盤子。」

「加點肉豆蔻到這個白醬裡。」她用只有湯姆聽得見的低語說。
「牛至。」他說著睜開眼睛。查莉笑了,遞給他一叉子的麵條。嚐過甜滋滋的瓜之後,辣椒刺|激的味道在他舌上尖銳地爆開,下方,像隻穩定的手般地,是鹹鹹QQ的蛤蜊、軟如絲絨的牛至和暖如海灘沙子的麵條。
「真希望我也能把那張七人桌給翻了。」她冷冷地說完,走出廚房。
「這個蜜月又不是最糟的,」她眨眨眼責怪他。「我也可以去什麼老博物館裡搶劫詩作啊……」
「肉好了。」莉莉安說著從湯姆靜止不動的手裡拿起木杓,在鍋裡畫了個大圓,把香腸撥到中間,煮著、燉著。
「查莉……?」他等待著,屏住肺裡的空氣,心裡卻知道一呼出氣來,一切都會變調。
他們吃著。一口又一口,一盤又一盤。他們聊著小時候——查莉來自西岸,湯姆來自東岸;查莉曾經跌下自行車,摔斷了三根骨頭,湯姆的鼻子在他哥哥學打棒球時被打斷過。碗空了,他們拿大塊的麵包擦起盤底的醬,再把滴著醬汁的麵包放進嘴裡。樹葉間的陽光漸暗而至消失,只剩下桌子中央的燭光和從半開的後門裡透過來的燈光。
「我親愛的律師呀,」她的聲音低沉、緩慢,像是發自河底。「我想你別無選擇。」她頓了頓,又啜了口酒。「湯姆,我們不過是食材罷了,重要的是你烹調菜餚時的優雅。」
「你知道嗎?」查莉頭也不回地說。「大|乳|房有項令人意想不到的優點,就是能做出很大的酒杯。」她舉起酒杯,那是瑞米吹出來的其中一只。
「你知道嗎?」一會兒之後她說,把臉靠向他的腳。「以前,每天晚上都有人到我的餐廳來,我會看著他們吃我做的菜。他們放鬆了,談著天,記起自己是誰。也許他們回家後會做|愛。我只知道我是其中的一部分,我是他們的一部分。一個非常安靜的部分,」她微笑。「但我開始覺得安靜也有好處。」
她什麼都吃。一起做收攤班次的夜晚,他們在垃圾桶的垃圾上跳著踩著,直到騰出足夠的空間放上最後幾箱、幾罐垃圾,然後,收攤結束的他們打量著刷洗得光潔溜溜的廚房,抓起平底鍋、油和查莉偷藏在冷藏庫最裡面的食物,展開真正的料理工程。滿是洋蔥和香菜的騷莎醬,新鮮的白魚搭配大蒜、黃豆和橘子汁。大部分食材都是她帶來的,她愛說「這家餐廳的顧客連自己的背影都認不出,更別提認出豆腐了」這種話,完全不理會湯姆之前也從來沒見過豆腐的事實。
這對夫妻忙著翻口袋和皮包時,查莉的目光與桌子對面的湯姆相遇。她伸出食指,慢慢地在盤中吸飽濃醇油汁的圓形烤麵包上畫著圈,然後手消失在桌面下。
「我猜我的看法不太一樣。」她深思地繼續。「我認為性|愛應該像晚餐。而我喜歡這樣吃晚餐。」
「很慘吧,」她說,緩慢又堅定地一笑。「就在你最想跟我纏綿的時候。」
她走進廚房,回來時托著一個盤子,盤子上是薄如樹葉的肉片。
他們坐在那張迷你桌上,腳趾互碰,查莉舀了滿滿一杓滴著汁的甜瓜塊,放在他盤裡。
「答應我,我走了以後,你還要繼續做菜。」查莉的語氣堅決。
那時是八月,他們走在通往莉莉安餐廳的小徑上,花園裡櫻桃樹的葉子翠綠開展。他們坐在門廊裡大大的印第安椅上,手裡拿著紅酒等待空桌,聽著周遭交談的嗡嗡聲,餐具互碰的叮叮響從餐室敞開的窗裡傳來。湯姆感到心思慢下來,沉澱到身邊花園的寧靜裡。
「現在可以進行下一步了,但在那之前,還有個訣竅。肉醬喜歡紅酒,但如果我們現在加紅酒,肉會發酸,所以我們要先加牛奶。」莉莉安倒入看起來好像很多的白色液體。「我知道這樣看來有點怪,但是相信我。」
「現在我們要加肉。你可以嘗試不同肉種,」她說著面對全班。「看你的心情來決定。這一次我們用香腸。」一波波茴香和胡椒的氣息,加上煎得紅滋滋的肉散發的香味,在空氣裡混合。
「那妳的文學院學位呢?」他追問。上了一週的課,他又精力充沛了。「妳難道不想做些能夠保留下來的東西嗎?」
「就讓我跟你攜手合作吧。」莉莉安說著從流理台下拿出半加侖的橄欖油,舉高,讓那濃稠的金綠色液體在爐台上的大平底鍋內畫出一圈又一圈。她打開爐火,空氣發出呼的一響。
他學著做菜,只求她吃得下,菜裡加上微量、溫和的香料以免刺|激她已飽受折磨的胃壁,把外面世界裡的綠、黃、紅各色食物給她。
「安迪今晚絕對不會跟我睡了,」她不好意思地笑著說。「親愛的,你有沒有帶薄荷糖來?」
查莉回到湯姆的工作區,看著烤箱裡的慘況。
最後,連食物都不能成為話題了。屋裡沒了做菜香,查莉只靠氧氣和水過活。她愈來愈深地沉入模糊的意識裡,時間也愈來愈久;清醒的時候就望著他,彷彿眼神能說出昏睡時所看到的一切。然後有一天,她凝望他的眼,垂下目光,從此消失。湯姆震驚得無法呼吸,身邊是一疊疊沒有用的藥物和繃帶,他緊緊攀著深深嵌在骨子裡、腦海中、心底的那份感覺,即使查莉曾經一再告訴他重點不在獲勝,他還是輪了。
「給你循著這條線走。」她會眨眨眼對湯姆說。
「但妳想一輩子都在這裡工作嗎?」她把這消息告訴湯姆時,湯姆這麼問。
「現在可以加酒了。」莉莉安提醒他。牛奶已經徹底被肉吸收。「湯姆,請你到廚師的櫃子上拿一瓶紅酒來,好嗎?」她轉向全班。「或許感覺上在肉醬裡加什麼酒沒多大關係,反正要燉上好一陣子。但如果你們慎選食材,就會注意到差別。我們不想省酒,即使只和*圖*書是用在肉醬裡;我們要一種在肉中仍不失原味的酒——要陳、厚、醇。」
「通常,有關時間的課程重點都在效率:如何只花一半的時間做出兩倍的東西。但我們今晚要反其道而行,我們要發揚無效率,假裝有無限的補給,揮霍這個最好的資源。我們要煮一頓飯,來向接下來三個月每天都會愈來愈短的事實挑戰。紅醬義大利麵。
有天晚上他下班回到家,廚房是空的,通往後院的門敞開。剛開始,湯姆沒看到查莉,但後來他注意到蘋果樹下的吊床在微微晃動。他走下台階,看到查莉的側臉,她的頰骨在天光下輪廓分明,頭皮上是開始慢慢長回來的幾吋頭髮。她一直擔心自己的模樣不好看,畢竟她曾是多少人欣賞的焦點;然而沒了頭髮、乳|房且體重銳減的她,並未比從前遜色,只是更精粹、更強烈。她是那麼純潔、那麼崇高,讓他有時候都覺得要得她的允許才敢看她。
查莉都叫這些酒「媽媽酒」,是以他們蜜月時在義大利遇到的婦女命名的。他們的跨國大蜜月為期兩週,慶祝他獲得大城市裡法律公司的職位,也慶祝查莉得到在一家正式餐廳裡擔綱廚師的機會。原本計畫是從羅馬出發,然後前往翡冷翠、科莫湖和威尼斯,但查莉一到羅馬城外四十五分鐘的度假農莊,就不肯再走了。
「點心時間到。」查莉宣布,走進屋裡,回來時端了一小盤撒了肉桂粉的餅乾,和兩小杯濃濃的黑咖啡。他們吃著、喝著,話少了,望著彼此移動的手和目光。
「我已經找到我需要的了,」她這麼說,再加上一個俏皮的笑。
查莉
差不多九個月後,在本該是查莉生日那天,一個朋友帶他到莉莉安的餐廳吃晚飯。「老兄,查莉會希望你在她生日這天接近食物的,」這個朋友說。「就算是你,莉莉安也有辦法讓你胃口大開。」
特此宣布
他發覺,他並不在乎。他不在乎六個月前精心預訂的行程就這樣溜走,隨之流逝的還有各種風景:陶土顏色的大教堂、大運河、湖畔咖啡館裡浮著一層泡沫的卡布奇諾。每頓午餐、每頓晚餐,他都回到這個女人身邊,她似乎把所學習烹煮的每道菜精髓都吸進自己體內,變得更深、更複雜也更動人。
「顯然沒有,」她說,微微搖頭。「想來點酒嗎?我替你留了一些。」
砧板上的大蒜切成精準的小丁。莉莉安從湯姆手裡拿過刀,把那些蒜丁推進砧板邊上的一小堆食材裡。湯姆驚訝地發現旁邊已堆了一堆剛切好的洋蔥,那氣味更刺鼻,若要說像打雷,不如說像閃電。
然後湯姆注意到那碗鹽後面有張摺起的巧克力色告示。他拿起那張小卡,讀出上面的內容:
發現硬塊後兩週,湯姆提早下班回家,聽到屋內傳出笑聲,查莉和另一個他不認得的男子在笑。他走進廚房,看到查莉坐在餐桌旁,襯衫敞開,袒露著乳|房。她的頭後仰,咯咯笑聲有如花朵綻放,一個湯姆沒見過的男子跪在她腳邊。
「夠了,」莉莉安說,從湯姆手裡接過叉子。「現在我們來做麵團。把雙手想像成進出海洋的波浪。把麵團對摺,以掌根輕壓,再對摺、再壓,一直重複直到麵團變得像是你的一部分。也可以用攪拌機上的拌麵叉,但這麼一來就錯過了一件事。揉麵團就像游泳或散步,能占據人的一半心思,卻讓另一半心思飄到想去或必須去的地方。」
湯姆望著他深愛的女人,和跪在地上的男人。他走了過去,把手輕放在瑞米肩上。然後彎下腰,吻了吻愛妻。
「進來吧,」她說。「在外面會著涼的。」
「你不一樣。」她會說。「吃一口,學起來。」
「嗨,湯姆。」莉莉安打開廚房的門。她深色的頭髮往後紮起,眼神鎮定地打量著他。她微笑。
「他們吃了,」他說。「就沒了。」
「你可以坐上一整晚,看著絞肉吸收酒。」莉莉安說。「你會驚訝自己想到的事。地層構造、膝上的孩子、番紅花。不過現在呢,我們要加番茄,開始準備麵條了。我們加番茄好讓醬汁多些口感,可以用番茄泥罐頭,但那裡面的番茄泥是用小丁做成的,是反正不會被人看到的部分。如果要確保品質,那就去買番茄罐頭,自己壓成泥。一樣,這也花時間。」莉莉安打開一罐番茄,從流理台下方的架上取出食物處理機。她從罐頭裡舀出番茄,機器呼呼轉動,然後停止。莉莉安把打好的泥倒進鍋裡。
查莉望著他。「現在來試試配Prosciutto一起吃。」她拿起一塊瓜,用粉紅色近乎透明的肉片包好,示意他張開嘴。肉片猶如鹽的輕語抵著香醇的水果,感覺就像在熱帶國家的夏季,也像查莉有力的拇指與食指之間的弧度上柔滑的皮膚。再喝一口酒,酒味變甘冽了,好像正要浮上水面透透氣。他們慢慢吃著,然後吃得更慢,直到碗底見空。
湯姆站在餐廳廚房外頭。窗戶是亮著的,他看見窗裡的同學,帶著像在參加社區派對的輕鬆、隨和態度聊著天。流理台上有幾罐番茄、一袋麵粉、一個紙包裹,是今晚上課要用的。這感覺就像在經過漫長的一天回到家,清楚知道門一開,那個人還在,而且一直都在。他轉身要走。
「乾麵也無妨,一樣好吃,但今晚我們有時間。所以,拿些麵粉,弄成一堆吧。」她指導湯姆。「然後在中間挖一個洞。用手。」
她看著他,一臉失望。「我想下廚,」她說。「但鎮上只有這間餐廳,除非你把賣炸魚薯條的小館也算進去。」
休息時她又找上他,遞給他一只平底鍋,鍋裡還附帶一個煎了一半的蛋。
「為什麼是我?」他https://m.hetubook.com.com問她,仰頭從她瀑布般的髮絲間看著她的臉。
「新護士,」查莉回答,不自覺地喝了一大口酒。「想確定自己盡了責,以為我今天會想知道檢驗結果,而不要等到跟醫生見面的那天。」
他第一次吻她——這時已過了六個星期——是在幾個兩吋厚、汁水淋漓的漢堡上方。他傾身過去,想都沒想地把她手臂上的油給舔掉。他把臉湊到她面前時,心想從手臂到嘴唇的這段距離怎會如此遙遠,又如此甜蜜。
「你知道嗎?」她說著喝下最後一小口咖啡。「我遇過很多人,他們都認為性|愛像點心,是你在吃完所有會讓那個女人開心的蔬菜之後得到的獎品。」
「聞聞看。」莉莉安說。「現在空氣不一樣了。如果你想要一道清淡些的菜,可以用茄子取代肉來做醬汁。或是做成夏季版本,只用橄欖油、大蒜、新鮮番茄和羅勒,稍煮一、兩分鐘。但有時候,尤其在秋、冬季,味道重些也不錯。」
唯一真正想談查莉的死的是殯葬業者和政府機構,他們都想要書面證明。他成了死亡證明發放機,傳送訃文給電話公司、信用卡公司、壽險單位、監理處和社會局。真可怕啊,他想,一個人死了竟然有這麼多人要知道。
「該加洋蔥了。」莉莉安下令。湯姆拿起那些滑溜的小丁,小心地放進鍋裡。氣味撲向他的臉,他想退開,卻靠得更近去聞——麵包和葡萄園,被陽光照得溫暖。
「喂,小兄弟,你到哪去呀?」當時查莉還開玩笑地問。
「我就知道你會準時。」她說。他的唇碰上她耳後溫熱的皮膚,她笑著朝流理台點點頭,流理台上有個藍色的碗,碗裡高高堆放著切成塊的甜瓜,另外還有一組精美的白色盤子。「你可以把這些拿到露台去。」
最新一期
「可不是百里香哦。」她說著對一臉困惑的伊莎貝微笑。「而是分鐘、小時。如果各位靜下心來想想,你吃的每一餐其實都是在吃時間。番茄要成熟需要幾個星期,無花果樹得花幾年才會長成。你烹煮的每一餐,都花了那天的時間——但這些你們已經知道了。
湯姆追隨她的目光。克萊兒正在收錢包,她剛才把照片給伊莎貝看,現在臉上還漾著微笑。可洛伊移到後排座位去了,一臉心不在焉的神情,感恩節那堂課結束時的開朗已經消失。湯姆注意到,伊安終於占到了安東尼雅旁邊的位子,只不過他好像還是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卡爾跟往常一樣,坐在妻子身邊,海倫的手搭在他手臂上,食指輕碰他的腕骨。湯姆回頭望著教室前方。
湯姆低頭從後門出去,發現自己站在涼棚下方,涼棚垂掛著結實累累的葡萄藤和深紫色的小花,傍晚的陽光從葉片之間灑下。他腳下的露台是以老舊的磚塊砌成,隨著他的體重而晃動,發出輕柔的撞擊聲。他走向綠色金屬小桌,把碗盤放在一籃麵包旁,然後挺直身子,頭幾乎能碰到葉子。他吸著那有胡椒味的紫籐甜香,一切忽然靜得超出他的想像。
一個又大又寬的藍碗裡,一圈圈的細麵條纏繞著深黑色的蛤殼和小塊的紅番茄。
湯姆低頭看著平底鍋。那模樣的確很怪,那抹白先是圍繞著肉,從油邊上退開,像挑剔的小孩不肯弄髒手。但看著看著,湯姆看到牛奶開始滲入肉裡,顏色變成幾近煤灰色,之前分明的輪廓慢慢淡了。
湯姆還沒吻到查莉的時候,總覺得自己的每個念頭裡都有她。之後,事情又不同了。想跟查莉做|愛的念頭取代了他最簡單的思考,簡直教他羞愧不已。他開始帶牙刷去上班,雖然他很清楚查莉對減少牙菌斑的薄荷味並無好感。
「而且我漸漸開始相信,」她又說,不懷好意地笑著。「我們的身體遠比頭腦還有智慧。」
「對,」女侍鬆了一口氣地回答。「謝謝。你怎麼知道?」
「他們不會再切除妳的什麼了,」他說。「我絕不讓這種事發生。」
我今晚加班,所以你那雙漂亮的手總算能派上用場了。下麵吧,別問這是什麼醬,到時候我們就知道它有沒有達到我想要的特殊效果了。
「這樣才叫禮物啊。」莉莉安回答。
湯姆拿來一瓶酒,眼裡帶著問號,把酒遞給莉莉安。她拔開瓶塞,聞了聞,笑了。
湯姆只在那家餐廳待到暑假結束,賺點錢好支付法學院的費用。他也想要查莉辭職回學校念書,但她不肯。或許是受到查莉每次放在他書桌上的餐點提醒,餐廳老闆改變了用人哲學,一得知湯姆秋天要回學校,就把湯姆的職位給了查莉。
嗨,親愛的:
她凝望著他,搖搖頭。「湯姆,詩歌跟食物並沒有什麼不同。我們人類想要做事,這些事情在我們骨子裡,無論我們知不知情。也許你的腦子不會記得我上週煮過什麼,但你的身體會。」
「湯姆,」她說著轉向他。「肉醬就交給你囉。反正那也是你做的。」她看著他舀起第一匙香氣四溢的紅色肉醬,倒上等待著的乳黃色麵條。全班都拿到後,大家三三兩兩地坐進椅子裡,先友善地談天,然後才開始吃。教室漸趨寂靜,只有叉子碰上盤子的聲響和偶爾有人發出的滿足嘆息。
經過幾週、幾個月的守望,這些日子裡,生命懸吊在查莉這場疾病的無底深井,這世界顯得異乎尋常地實際:待付的帳單,待割的草坪,洗衣籃裡只有汗水和昨夜的微波晚餐氣味,朋友們頻繁的來電恢復成偶然的問候,他再也不是悲慘消息的來源;熱心鄰居愈來愈少特地送來餐點,後來完全消失。他去雜貨店時,不會納悶回家時她會不會也在,胃裡的翻攪被一種更確定、更深沉的疼痛取代。她無處可尋又無所不在,而他無法停止尋覓。
「我會吃東西,」他絕望地說。「別擔心我。」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