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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丹島之戀

作者:尼可拉斯.史派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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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她回信給他,回答他問的問題,告訴他生活裡發生的事。那段日子裡她總覺得他在她身邊。當微風輕輕吹過她的頭髮,她會覺得是保羅的手指在輕撫她。當她聽到時鐘隱約的滴答聲,她會覺得是把頭靠在他胸前時聽到的心跳。可是當她把筆放下後,總會回想起他們道別的時刻——站在碎石車道上緊緊相擁,他輕輕的吻她,留下只分開一年的誓言,和共度一生的承諾。
大概一年之後,傑克打電話來邀她出去晚餐,就像對其他男人一樣,她禮貌地拒絕了。
「沒有,可是馬克長得很像他。」艾德琳說。
「艾德琳?」她問,「妳沒事吧?」
「那就好,謝謝妳幫我的忙。我知道妳想要的是一個安靜的週末,可是運氣好像很背。」
※※※
「不知道。」
萬聖節的前一天她去看他,決定是該告訴爸爸的時候了,她知道該怎麼做。
保羅離開的那天早晨,艾德琳在屋裡四處徘徊,無法靜止,走動似乎是唯一能讓她不被情感淹沒的方法。傍晚,當夕陽開始以深深淺淺的紅色和橘色點綴天際,她走出戶外,望向色彩斑斕的天空,希望看到保羅搭乘的那班飛機。機會當然是渺茫的,但她無視於入夜以後陡降的氣溫,依然等待著。在雲間,偶爾也會有飛機噴出來的尾巴,但理智告訴她那些都是駐紮在諾佛克(Norfolk)海軍基地的飛機。等她進到屋裡的時候,手已經凍僵了,她把水龍頭打開,就著溫水沖手,感覺到刺痛。雖然明白他已經走了,她還是像之前一樣在餐桌上擺了兩份餐具。
「對不起。」他說,「我這輩子做過最蠢的事就是踏出這扇門。」
「不會,習慣之後就不會了。」
琴聽到聲音驚訝地轉過身來,眼睛張得很大。
天空中靛青色的雲朵圍繞著一輪明月,隨著風往東飄送。明天早晨沿海會下雨,暫時不給雅曼達看其他的信是正確的。
「妳今天晚上有點安靜。」琴說。
「對。」艾德琳說。
我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第一天晚上走在沙灘上的妳。閃電照亮了妳的臉龐,美極了。那是我能對妳打開心房的其中一個原因。但打動我的不僅是妳的美,還有妳的全部——妳的勇氣和熱情,和妳看待世界的智慧。在我們第一次喝咖啡的時候,我就已經察覺到妳擁有這些東西。我越了解妳,就越覺得這些珍貴的特質在我的人生中是何等缺乏。妳是個稀有的寶物,艾德琳,能夠認識妳真是幸運。
雅曼達還在廚房裡,可是艾德琳知道她一定會來找她。這個夜晚對她們倆來說都很漫長,艾德琳把手伸向酒杯。
她的喉頭哽咽,橫過身體把頭靠在他胸前,他舉起仍可活動的那隻手,艱難地輕輕移動,想要抱她卻無法用力。她可以感覺到爸爸的肋骨脆弱而易碎,還有他虛弱的心跳。
艾德琳笑了一下,卻沒有說話。
「妳什麼時候開始喝起茶來了?」

「我沒辦法。」
遙望著月亮,艾德琳很清楚答案是什麼。她永遠不可能再遇到另一個保羅。她把頭靠在冷冷的窗框上,感覺雅曼達來到了她身後,艾德琳嘆了口氣,知道該是說出結局的時候。
「什麼事?」
「為什麼?」
「跟他獨處會不會很奇怪?」
「大概是吧。」
這也是雅曼達將要真正了解自己母親的地方。
艾德琳微笑著拍拍他的膝蓋說,「我知道,不過謝謝你。」
雅曼達的眉毛揚了起來。「在家裡?」
艾德琳靠上椅背,吐了很長的一口氣。「一開始,我很害怕那不是真的,我知道我們愛著彼此,可是距離會讓人改變。在告訴你們以前,我必須確定我們的關係真的會持續下去。之後,當我開始收到他的信,明白了……。你們大概要很久以後才能見到他,我不認為那時候告訴你們有什麼意義……。」
她很高興雅曼達答應到家裡來跟她見面。她住在這兒已經超過了三十年,這是她的家,比她孩提時代住的地方更像家。可想而知,有幾扇門已經歪了,走道舖的地毯已經薄得跟紙一樣,浴室瓷磚的顏色也早就退了流行。但是,這裡的一切是多麼熟悉,譬如說,露營的用具擺在閣樓左後方的角落,冬天第一次拿出暖爐來用時保險絲會跳掉。每樣東西都有自己的習慣,就像她也有自己的習慣。多年來,他們習慣了彼此,這樣的生活才規律舒適。
今晚,她大概會哭,可是從離開羅丹島那天起,她就答應自己要勇敢活下去。就像爸爸常常告訴她的:她很堅強。雖然明白這一點能讓人稍微放心一些,仍舊無法抹煞痛苦或遺憾。
「妳確定他愛妳?」
自從保羅離開的那天早上,她就沒再進來過。午後的陽光在牆壁打上了光,他在下樓前舖了床,卻似乎覺得不用舖得太過整齊,被子因為底下的毛毯沒舖平而微微鼓了起來,床單有部分露了出來,幾乎碰到地板;浴室裡,一條毛巾掛在浴簾的橫槓上,還有兩條在洗臉盆旁邊。
保羅離開後的一年,對艾德琳來說是生命中從未經歷過的一年。表面上一切如常,她仍然參與孩子們的生活,仍然每天去看爸爸,仍然去圖書館上班。但不同的是,她平添了一股風韻,而周圍的人們都發現了。他們會說她比較常笑了,連孩子們偶爾都會注意到她晚餐後會去散步,心情好的時候會泡個澡,她也比較可以暫時將身邊的瘋狂瑣事放下。
「他就坐在妳現在坐的椅子上。」
從她最後一次見到保羅.佛蘭納至今的十四年裡,艾德琳去了羅丹島五次。第一次是同年的六月,沙灘看起來更白,海洋融進了www.hetubook.com.com天際線,但其餘四次,她都選擇冬天去,因為灰冷的冬季,更能令她回憶起過去。
「這就是保羅。」她說。
她回到家時,保羅的信也來了,裡頭附了一張馬克幫他拍的照片。背景是診所,保羅著起來比六個月前瘦,卻很健康。她把照片立在鹽和胡椒罐之間,開始回信給他。他希望她也寄一張照片給他,於是她翻了相簿找到一張滿意的照片寄了過去。
可是艾德琳無法回答,只能舉起手把臉掩住。從這一刻起,她只能一天一天在日曆上做著記號,等待保羅回來。
雅曼達讀了之後會了解什麼呢?保羅在診所的生活?他每天是怎麼過的?或者他跟馬克的關係如何進展?還有他的想法、恐懼和希望?那些事情從他的信裡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但對她希望能影響雅曼達的層面來說,那些都不重要,她拿出來的那些就夠了。
「晚安。」
這一刻,跟女兒坐在一起,她回憶起這些計畫,曾經以為都會實現的。她曾經在腦中反覆想像著這些計畫,可是最近不得不強迫自己停止這種行為。幻想時的歡愉抵不過幻滅後的空虛,而她意識到,心思最好還是放在身邊的人身上,畢竟他們仍舊在她的生命裡。她不想再去承受這些夢所帶來的痛苦,但即使她竭盡所能要保有這些樂觀的念頭,有時候仍情不自禁。
「這裡。」艾德琳回答。
當我寫信給妳時,我感受到妳的呼吸;當妳讀信時,我想像妳也感受到我的。妳也這樣感覺嗎?這些信成了妳我的一部分,妳我歷史的一部分,永遠提醒著我,我們度過了這一年的難關。謝謝妳幫助我克服,但更重要的是,謝謝妳將給我更珍貴的未來。
艾德琳把客廳的窗簾拉開,街上空盪盪的,只有街燈渲染出一圈暈黃。遠處有一隻狗似乎在對著可疑的人吠。
跟妳道別不容易,我不希望妳有任何懷疑,以為這封信是為了這個目的。我把未來的這一年當做是一個多了解妳的機會。有的人透過通信來談戀愛,雖然我們早已相愛,但並不代表我們的愛不能變得更深,對不對?我想那是可能的,如果妳想聽我的真心話,這樣想是支持我能度過跟妳分開一年的方法。
三月裡,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保羅竟然訂了玫瑰花送到她家,之後每個月都有花會送來。她把花放在臥室裡,認為兒女們應該會問她,可是他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從來也沒問。
現在,她試著讓自己專注在快樂的事情上。她喜歡觀察孫子們探索世界,她喜歡拜訪朋友看看他們過得如何,她甚至開始享受在圖書館的工作。
或甚至是這些鬱悶的言語,來自夏末的一天,他跟馬克剛吵了一架之後:
她記得說完之後,猜測著爸爸對她剛才所說的有什麼想法?他的頭髮變得白而稀疏,他的眉毛甚至讓她聯想到棉花球。
「我們會想辦法接受事實。」
艾德琳看向遠方,緩緩從桌邊站起,當她走出廚房時,自言自語地說:「對我也是如此。」
她在後院裡讀他寄來的第一封信,看完又從頭再讀一遍。只是這一次慢慢地讀,邊讀邊品嚐著他的字句。每一封信她都是如此的讀,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收到保羅的信,讓她明白了保羅的字條是真心的。雖然不像見到他或被他擁抱那麼的滿足,他字裡行間的深情似乎縮短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真是個了不起的故事。」
「跟我講講他是什麼樣子嘛,從他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是個滿嚴肅的人。」
在逐漸變暗的天色中,雅曼達的眼睛看起來幾乎是藍綠色的。她溫柔地笑著,好像想在不傷害媽媽的情況下點出一個明顯的事實。
※※※
琴躺進椅子裡說,「保羅.佛蘭納是個好人吧?我希望這場風暴沒毀了他的旅行。」
希望妳能好好過下去,在我寫這封信的時候,心裡很難過,跟妳道別是我所做過最困難的事,回來以後,我發誓再也不會讓這種事發生。我愛妳,愛我們共同分享的一切,也愛著我們未來將共同經歷的一切。妳是我這輩子遇過最美好的事物,我已經開始思念妳,但我相信在我心裡妳永遠會與我同在,在我們度過的短短幾天中,妳實現了我的夢想。
然後,她把行李箱搬到樓上,打開了藍色小屋的房門。
不會,她告訴自己,她一定不會發現的。因為雅曼達還年輕,要她想像六十歲人的感受,就像要她想像身為男人一樣困難。艾德琳有時候不禁會想,雅曼達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會明白,人其實並沒有太大不同。年輕、年老、男人、女人,幾乎所有她認識的人想要的都是同樣的東西:心靈的平靜,順遂的人生,想要快樂。差別只在於,大部分年輕人以為那些東西還沒來臨,而大部分老年人又覺得那些東西已經過去了。
「妳還不知道嗎?」她輕聲地說。
艾德琳笑了,「妳問我確不確定保羅愛我。」她把那張紙推過桌面給她女兒,「這是他離開那天留給我的字條。」
洛其蒙,二〇〇二年
艾德琳花了一陣子才回答,她的話語飄蕩在黑暗裡。
艾德琳知道雅曼達接下來會問的問題,她想,那是她一定會問的問題。
艾德琳沉默了一會兒,斟酌著字句。
傑克點點頭,緊抿著嘴唇,瞪著自己的酒杯。
艾德琳照原來的摺痕把信摺好,放到一旁,然後把馬克拍的那張照片拿出來。
※※※
艾德琳突然結束了這場對話,讓琴覺得很突兀,眉毛揚了起來。
「什麼和_圖_書另一個問題?」
保羅如果有機會進城也會打電話來。聽到他那端溫柔的聲音,他的笑聲,或痛苦地訴說他的思念,總是讓她的心泫然欲泣。他都是白天孩子們在學校時打來。只要電話一響,她接起來前總會先祈禱那是他。他們通常不會講很久,不會超過二十分鐘,再加上信件的往返,總算讓她得以度過接下來的幾個月。
爸爸無法再講話,但她知道他聽得懂。他的右臉麻痹了,笑容因此變得歪歪扭扭,可是她卻覺得很親切。只有成熟和耐心的人才能看透外表,看到他們熟識的這個人;儘管她有時候也會驚訝於兒女們表現出來的成熟和耐心,但他們來看外公時總是會不自在,就好像畏懼自己將來有一天也可能會這樣。
「媽?」
或下一封信裡的這些句子?
坐在他床邊之前,她會先幫他把枕頭弄鬆,然後握住他的手跟他講話。大部分時候她都在告訴他最近發生的事,家裡的狀況或孩子們的近況。他會一直看著她,從不移開目光,以他唯一的方式與她無聲地交流。坐在他身旁時總會讓她憶起童年時光——他臉上刮鬍水的味道,馬槽的乾草香,他吻她道晚安時臉上刺刺的鬍渣,還有從小他就會跟她說的貼心話。
在那半個小時之內,身邊經過兩對情侶。一道鋒面為島上帶來了溫暖的空氣,她知道今天一定會有更多人到海邊來。
她仔細地量入為出,已經規畫好到四月以前都能支付療養院的費用,可是在那之後,她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就像燕子會飛到南美洲的凱必思卓諾(Gapistrano)避寒,她也總是會回到這個煩惱,雖然她竭盡全力在爸爸面前隱藏。
因為,她就是喜歡這個廚房,重新裝修會改變太多東西。她喜歡全家人共同編織成的回憶。無論是在傑克搬走之前還是之後,這都是大家最常聚在一起的地方。兒女們就在她現在坐的桌子上寫功課;許多年來牆上那支電話是屋裡唯一的電話,她記得很清楚,好多次電話線都從門框後方穿過,因為孩子們都站到陽台上去講電話,想要保有自己的隱私。廚櫃的木板上刻著三個孩子身高的痕跡,不管新的設備有多先進多好用,她都無法想像要把這些東西給取代掉。廚房不像客廳,永遠都有電視的嘈雜聲;也不像臥房,是每個人逃避的地方。這裡是每個人來分享的地方,無論是說話還是聆聽、是學習還是教導、是歡笑還是哭泣,這個地方才是家,這裡永遠都是讓艾德琳覺得最心滿意足的地方。
雅曼達往前傾,臉上流露出對母親的擔心,「那他現在人呢?」
親愛的艾德琳:
「妳那時候也這麼痛苦嗎?」
一會之後琴繞了過來,「熱水壺剛剛是不是有響過?」
艾德琳喝完杯裡的酒,把酒杯放到一旁。雨已經停了,透過窗上的雨滴,外面的世界變成一幅她幾乎認不出的圖畫。她並不感到驚訝,隨著年歲增長,思緒追溯過往,每樣東西的樣貌都變得不一樣。今晚她說著故事,覺得中間的歲月似乎都消失了。也許這是個可笑的念頭,但她不知道女兒有沒有發現她身上新添了一股年輕的氣息。
「我沖了一杯茶。」
她也在舊的瑞勒新聞和觀察者報裡找到他的一些照片:跟州長見面,或參加杜克醫學中心新落成大樓的開幕式。她發現在照片裡他從來不笑,那是她無法想像的他。
「為什麼?」
艾德琳不這麼認為,卻沒有跟雅曼達爭辯,而是聳聳肩說,「誰知道?也許妳說得對。也許你們的確會試著接受,但那時候我不想冒險。如果時光倒流,我大概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
第二天早上,她開始打掃,仔細而緩慢地專注在那些家事上頭。她洗了盤子,擦乾擺好,清了地毯,把廚房和進門處的沙礫掃乾淨,把客廳樓梯扶手和檯燈揮了灰塵,又把琴的房間清理乾淨,直到一切看起來都跟她剛到的那天一樣。
※※※
「就在這裡。」
琴在她旁邊的搖椅上坐了下來,月亮昇起,堅定而明亮,把沙灘照耀得像是骨董餐具的色澤。
可是她知道當雅曼達離開後,她一定會又把全部的信都拿出來再讀一遍,也許只是因為紀念今晚。在床邊檯燈的黃色燈光下,她會輕撫過信紙上的字句,逐字逐句讀過,深知這些東西的意義大過於她所擁有的全部。
雅曼達開始無意識地捲著一撮頭髮。艾德琳不知這個習慣是天生的還是遺傳自己的。
「嗯……好,」琴說了下去,「把屋子裝上防風板那些的也沒問題嗎?」
「麥特跟小丹知道嗎?」
也許是她說話的方式讓琴多看了她一眼,臉上出現一絲好奇。一時之間艾德琳忽然覺得自己非常需要獨處,便很快喝完了茶。
「在哪裡?」
六月,她回到羅丹島跟琴度過一個長週末,琴原本還有點不高興,仍然搞不懂上次艾德琳為什麼難過。經過一小時輕鬆的閒聊後,琴似乎恢復了。那個週末艾德琳去沙灘散了幾次步,想找到另一個海螺,可是就是找不到沒有被海浪打壞的。
再婚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她一些守寡或離婚的朋友再婚了,對象看起來都是好人,也許像傑克,可是沒有人像保羅。她相信浪漫和激|情能發生在任何年紀,但她聽過夠多朋友的經驗,知道大部分的婚姻最後都帶來了太多麻煩。艾德琳不想屈就於一個像她朋友的老公那樣的男人,因為保羅的信讓她知道跟這些人在一起會錯失多少。別的男人會在她耳邊呢喃保羅第三封信裡寫的那些話嗎?她收到的當天就已經背了起來。
「沒有。」
艾德琳講完和圖書了故事。雖然喝了一杯酒但仍覺得喉嚨很乾;背部也因為保持同一個姿勢太久而酸痛。她在椅子裡動了動,隱約感覺到痛,心裡知道這大概是關節炎的徵兆。她跟醫生提過,醫生只是把她叫進一個充滿阿摩尼亞味道的房間裡,指示她坐到桌子上,抬起手臂,屈起膝蓋,然後就開了一張處方,她想反正不太嚴重,也懶得去拿藥;而且,她一直相信,如果一點輕微的病就吃藥,很快地其他病痛也會跟著一起來。這個年紀的人身體就是這樣,不用多久必須吃的藥就會出現七彩的顏色,有些要早上吃,有些要晚上吃,有些要跟食物一起吃,有些不能跟食物一起吃,最後她會需要在藥櫃裡貼一張清單來提醒自己,這真是太麻煩了,不值得。
雅曼達點點頭,問道,「那為什麼要告訴我?」
到了十月,艾德琳的爸爸恢復了一些,但還是不足以離開療養院。艾德琳仍舊常常陪伴他,盡最大的努力讓他過得舒服。
「妳花了多久才痊癒?」
雅曼達接過來看了,雖然保羅年紀不輕,仍然比她想像中還英俊。她望著那雙讓她母親為之瘋狂的眼睛,過了一會兒,她笑了。
琴等著艾德琳多講一些,可是她並沒有。
艾德琳點點頭。
雅曼達低頭坐著,艾德琳看著她,知道她會問什麼問題。那些問題是不可避免的,但她希望她不要一開始就問,她需要時間來整理思緒,讓她可以好好講完這個故事。
當她回來時廚房是空的,她看到咖啡機旁邊打開的糖罐,還有一個空杯子,樓上隱約傳來有人在哼歌。
當我睡著時,妳在我夢中;當我清醒時,渴望妳在懷中。妳我的分離如果有任何價值,就是讓我更加確定我們的感情。夜晚,我想擁有妳的人,白天,我想擁有妳的心。
雅曼達說話的同時,用另一隻手端起酒杯繞圈圈。酒因光線的改變閃爍搖晃著。
雅曼達在椅子裡動了動。一會兒,她看著媽媽的眼睛,問道:
今晚,雖然女兒來了,艾德琳仍然覺得孤獨,而且會永遠孤獨,之前在廚房裡把故事告訴女兒時她就明白,現在站在窗戶邊她也明白。有時候她會想像,如果從沒遇見保羅她會變成什麼樣?也許她會再婚,但自己可能未必是個好妻子,也未必會挑到個好丈夫。
「對不起。」艾德琳聳聳肩說。「我只是有點累,大概是想家了。」
「他們並不需要知道。」艾德琳微笑著說。「而且,我也不確定他們能不能了解。一方面因為他們是男人,而且是比較保守的男人,我不希望他們覺得保羅只是把一個寂寞的女人當成獵物而已,男人有時候會這樣;如果他們自己墜入愛河那就是真的,不管有多快。可是如果有人愛上他們所關心的女人,他們就只會質疑對方的意圖。說真的,我可能永遠不會告訴他們。」
郵差通常在早上十點到十一點之間來,艾德琳會站在窗戶旁邊,看著郵車停靠在她家門前。等到郵差開走之後,她會走到信箱,拿出所有的信,在裡面一封一封地尋找,渴望看到他的信:他慣用的米色航空信封,異國的郵票,左上角他的名字。
「他跟妳形容得很像。」她一邊思索一邊說,「他有寄馬克的照片來嗎?」
她也掃描了圖書館裡報紙和醫學期刊的微縮影膠片,想了解保羅在瑞勒的生活。她從來沒有在信裡或電話裡提到自己這樣的舉動。因為他常常在信裡提到,那是他再也不想重複的回憶。可是她好奇。她找到華爾街日報的那篇報導,上頭還有他的相片,報導裡說他三十八歲,那也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年輕時的樣子。雖然她第一眼就認出他來,可是還是發現了不同:他旁分的頭髮顏色較深,還沒有皺紋的臉,看起來太過嚴肅幾乎很兇的表情都讓她覺得陌生。她記得自己還猜想,不知他現在會對那篇報導作何感想,或者根本不在意?
艾德琳沒有回答,而是把盒子的蓋子打開,拿出了一張紙。那張紙看起來像是從學生的筆記簿上撕下來的紙,對摺著的紙張變黃了。雅曼達看到上面有她母親的名字。
她去看他的時候,房間裡的電視幾乎都是開著的,早班護士似乎相信電視的聲音可以喚醒他腦中的渾沌;艾德琳總是立刻把它關掉。除了護士以外,她是爸爸唯一固定的訪客,雖然她知道孩子們不太情願來,但她還是希望他們能來。不只是為了爸爸想見他們,也是為了他們好。她一直相信,一家人應該禍福與共、同舟共濟,從中可以學到許多寶貴的東西。
保羅現在一定已經到了診所,她不禁猜想那裡會是什麼樣子。腦海裡浮現出一些畫面,可能是在國家地理頻道裡曾經看過的——被荒蕪的叢林包圍著倉卒建起來的建築物,前面的沙土路上有車輪痕跡,背景裡會聽到怪鳥鳴叫——可是她懷疑真的是這樣嗎?不知道他是否已經見到了馬克?見面的情況如何?也不知道保羅是否也像她一樣,心裡仍然重溫著兩人共度的時光。
夏天悶熱而潮濕,七月裡大家都待在室內的冷氣房度過;八月,麥特上了大學,雅曼達和小丹也放完暑假回到高中。當樹上的葉子開始在秋天溫和的陽光裡轉變成琥珀的顏色,她開始幻想,等保羅回來以後他們要一起去做哪些事。也許他們可以去愛許維爾的必特摩山莊(The Biltnore Estate in Asheville)看節日的佈置;她也思索著,如果他來過聖誕節,孩子們會有什麼反應;或者新年後他們到琴的旅館以兩個人的名字訂一間房,琴又會作何感想?毫無疑問,琴一定會瞪大眼睛。以她對琴的了和-圖-書解,琴一開始可能不會問任何問題,只是露出了然於胸的表情,意思是她早就知道了,只等他們大駕光臨。
「沒有,就是這一張了。」
同時,她也看到了保羅立在梳妝台上的字條。她拿過來,慢慢坐在床沿,在兩人相愛過的房間裡,無聲地讀著他前一天早上留給她的信息。
牆上的鐘滴答作響,重複而規律的聲音。暖爐啟動,發出了咚的一聲。雅曼達嘆了口氣。
※※※
她開始在圖書館找關於厄瓜多的書來影印,從地理到歷史,任何她能找到的東西。有一次她看到旅遊雜誌有一篇關於當地的報導,她買回家花了好幾小時讀裡面的照片和文字,幾乎把整篇報導都背了下來,只是希望盡可能了解他工作的環境。有時候,她不禁揣想,那裡是否有別的女人會像她一樣愛慕他。
雅曼達點點頭,繼續看那張照片。
「我現在知道妳為什麼會愛上他了。還有別張嗎?」
聽到他的名字,艾德琳覺得喉嚨哽住,但仍舊試著表現得神色自若。「我想他完全沒受到暴風雨的影響。」她說。
雅曼達猶豫著,終於拿了過來慢慢打開。母親坐在對面,她開始讀:
今天早上我醒來時,妳不在我身邊,雖然我知道妳為什麼不在,可是仍然希望妳在。我知道這麼想很自私,可是那是我還沒改掉的一個性格,我一向是自私的。如果妳現在正在讀這張字條,表示我已經走了。我寫完後會下樓,要求能跟妳多相處一些時間,但我可以想像妳的回答會是什麼。
艾德琳明白,在過去的幾個小時裡,雅曼達已經意識到,她並不如自己所認為的那樣了解媽媽。艾德琳覺得他們的角色對調了。每當假日全家人聚會時,孩子們會聚在一起聊到年輕時的事,而艾德琳才會發現自己過去都被蒙在鼓裡;雅曼達此時的眼神就像艾德琳當時。她一直到前幾年才知道,麥特以前晚上會偷偷溜出家門跟朋友出去,或雅曼達大三時開始學會抽菸又戒掉了;或者以前有一次以為插座壞了引起的火災,其實是小丹做的好事。她會跟他們一起笑,覺得自己真是天真,她不知道雅曼達現在是否也有同樣的感覺。
「為什麼?」
「妳在哪裡?」琴高聲叫道。
偶爾有人會對她有意思。多年前,對她有興趣的男人年紀都比她大,可是現在都是些年紀比她小的。他們採取的步驟都一樣,都會先在特殊參考書部待一段時間,問很多問題,先是關於書,然後是關於一般的事情,最後是關於她。她不介意回答,而且雖然她從來沒有鼓勵過他們,這些人最後都會約她出去,每次她都會覺得滿高興的。但打從心裡知道無論這個追求者有多好,無論她有多享受他的陪伴,她再也不能像過去一樣敞開心房。
她喜歡想像他寫信時候的樣子,想像他坐在一張破舊的書桌後面,一隻孤單的燈泡映照著他臉上苦悶的神情。他不知道他是文思泉湧?還是偶爾就得停下筆,思索著字句?隨著信的內容不同,她想像中他的樣子也不斷變換。艾德琳總會捧著信閉上雙眼,試著要感受他的靈魂。
她總是在這些時刻想到保羅,但是他的身影最清晰時,卻是當郵差開著郵車,沿途停停走走,慢慢接近她家時。
「在我告訴妳以前,」艾德琳說下去,「先讓我回答妳另一個問題。」
她回來的時候,琴正在房裡整理行李,艾德琳泡了杯茶坐在火爐旁.在搖椅上晃著,聽到琴進到廚房。
「確定。」她回答。
雅曼達搖了搖頭,試著解讀這句話的意思。「妳的故事越來越複雜了。」她說。
「三年,」她說,「可是我很幸運。」

她現在在特殊參考書籍部門工作,工作本身並不難。而那裡的書是不能外借的。常常好幾個小時都不會有人來問她問題,因此給了她機會觀察那些推開玻璃門進來的人。當他們坐在大閱覽桌或小型閱覽室裡時,她總是忍不住去想像他們的生活。她會猜測某個人結婚了沒?他的工作是什麼?他住在哪裡?他可能對什麼書有興趣?偶爾,她也會有機會知道自己的猜測正不正確。那個人可能會來請她幫忙尋找一本書,她會開始友善地跟他們閒聊,很多時候她都發現自己的猜測很準,不曉得自己怎麼猜得到的。
「那我們在哪裡?」
保羅
「這實在是……」雅曼達自言自語地把信交還給媽媽。
「噢……,謝謝妳,」她說,「晚安。」
「在學校。」
「厄瓜多,」雅曼達重複一次,她望著母親時,手指敲著桌面,「他為什麼不回來?」
「妳也必須了解,那時候的妳跟現在的妳不一樣。那時候妳才十七歲,小丹才十五歲,我想你們可能還太小。如果那個時候你們從爸爸那兒回來,就聽到我跟你們說,我愛上了一個才剛認識的人,你們會怎麼想?」
「他回不來。」
艾德琳順著歌聲上去二樓,看到保羅房間的門被打開了。她把門推得更開,看到琴彎著腰正在把新床單的最後一角塞進去,而曾經把她和保羅包裹在一起的床單,現在已經被捲成一團丟在地上。
「不,一點也不,他……很好。」
「喔,老爹,」她輕輕地說,「我也好為你驕傲。」
他笑了,露出他歪歪斜斜的笑容,儘管發不出聲音,但從他的嘴形她明白了他想說的話。
讀完後,艾德琳把信放下,靜靜地坐著,想著寫信時的他。然後仔細地把信摺好,放進行李箱跟海螺擺在一起。幾個小時後,琴回來的時候,艾德琳正靠在後陽台的欄杆上,凝和*圖*書望著天空。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她開始說,然後就用最簡單的話告訴他保羅的事情,以及他對她是多麼重要。
※※※
琴還是老樣子,精神百倍,很高興看到艾德琳,也很高興回家。她絮絮叨叨說著婚禮上發生的事,還有她待的那家在沙瓦納(Savannah)的老旅館。艾德琳沒有打斷她。晚餐後,她告訴琴想去沙灘上散散步,暗自慶幸琴沒有答應要跟她一起去。
艾德琳瞪著那些床單,知道為此生氣很荒謬,卻突然明白下次能再聞到保羅的味道,至少是一年以後。她哽咽地吸了一口氣,努力忍住眼淚。
她靜靜地站著,想把眼前的景象牢記在心,最後終於吐了一口氣,放下了行李箱。
在羅丹島度過的時光改變了她。跟保羅在一起,治癒了離婚所帶來的失落和背叛感,取而代之的是堅強和端莊。知自己值得被愛,使她能夠抬頭挺胸尋回自信。而這股自信讓她能夠面對傑克,不再需要壓抑內心的憤怒、指責與嘲諷。逐漸地,傑克打電話來跟孩子們講話時,他們會先聊個幾分鐘;後來她會開始問候琳達跟他的工作,也會談到自己最近在忙的事。慢慢地,傑克也發現了她的改變,他們每次的會面都更加友善,有時候甚至會電話給彼此,純粹只是為了聊天。後來,當傑克跟琳達的婚姻觸礁時,他們會講好幾個小時的電話,有時候甚至講到深夜。傑克和琳達離婚的時候,艾德琳幫助他度過痛苦,甚至他來看孩子們時,允許他留宿在客房裡。諷刺的是,琳達為了另一個男人離開他。艾德琳記得有一次跟傑克坐在客廳裡,手裡搖晃著一杯蘇格蘭威士忌,那時已經過了午夜,他喋喋不休好幾小時,訴說著自己悲慘的遭遇。最後終於驚覺到是在跟誰訴苦。
她跟保羅,對彼此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呢?即使到現在,她也無法確定。畢竟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不明確。他既不是她丈夫,也不是未婚夫,稱為男朋友聽起來又像是年輕人的把戲,叫他愛人又只能形容兩人部分的關係。他是她生命中唯一無法歸類的角色。她想,不知有多少人有這種經驗?
「保羅,」艾德琳回答了女兒,「在厄瓜多。」她發現自己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平靜。
這一陣子,我希冀好多事情,但最想要的仍是妳在我身邊。很奇怪,遇到妳之前,我記不得上次哭是什麼時候,但現在眼淚來得很容易……。妳總有辦法讓我的難過感覺值得,妳解釋事情的方式總能減輕我的苦楚。妳是珍寶,是一份禮物。當我們重逢時,我會將妳抱在懷中,直到手酸得再也抬不起來,對妳的思念往往是令我走下去唯一的力量。
「一定的。我一離開沙瓦納就開始數還有多少距離,幸好路上不塞,因為是淡季嘛,對不對?」
「真的很抱歉,琴,」她說,盡量試著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可是我想上床了,我很累,明天又要開長途。不過我很高興妳在婚禮上玩得愉快。」
艾德琳站起來,從流理台上拿了剛剛從臥房帶過來的那個盒子,回到桌邊。雅曼達一直望著她,這時的母親竟然多了一股不可置信的魅力。艾德琳微笑著,握住女兒的手。
在黑暗中,艾德琳終於轉過身來,她的臉一半仍在暗處,雅曼達看到母親臉上的表情,感到了一股突如其來的寒意。
艾德琳即使在走上樓梯之後,仍然可以感覺到琴狐疑的眼光。進到保羅房間後,她脫下衣服鑽進被窩,裸著身體,覺得無限寂寞。
枕頭和被單上都留有保羅的味道,她沉醉在他的氣息中,無意識地用手指滑過乳|房,抵抗著睡意,直到再也撐不下去。第二天早上醒來後,她煮了一壺咖啡,又到沙灘上散了一回步。
「他本來要來過聖誕節的,」艾德琳說,她的聲音如此輕柔,雅曼達要很費力才聽得到。「我全都計畫好了,我訂了旅館房間,這樣他回來的第一天晚上我們就可以在一起,我甚至買了一瓶pinto grigio。」她停頓下來。「盒子裡有一封馬克的信,裡面有全部的解釋。」
廚房也是一樣,近幾年來麥特和小丹都說應該要重新裝修,有一次為了當作給她的生日禮物,他們還約好一個承包商來看過。他在門上敲敲打打,把螺絲起子插|進流理台的裂縫裡,把電燈開關開了又關,看到她仍在用的古老爐子,還吹了一聲口哨。最後,他建議她把所有東西都換掉,留下了估價單和一串顧客的姓名電話。雖然艾德琳知道兒子們是好意,但她認為他們還是把錢省作家用比較好。
「因為我認為妳需要知道。」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對。」她回答。
「妳為什麼沒跟我們提起過他?妳從來沒有提過任何關於他的事。」
但是他沒有回來,前門不曾打開,電話也沒有響。無論艾德琳多麼希望他留下來,心裡還是明白要他走是對的。保羅就算多留一天也不會讓離別變得容易;他多待一個晚上也只意味著他們必須多說一次再見,而一次就已經夠難的了。她無法想像再說一次那些離別的話語,也無法想像再經歷今天一次。
她心裡有一個聲音希望他會折回來。晚餐時,她幻想著看到他從前門走進來,把行李袋放下,告訴她他離不開她。他們會多留一天或兩天,然後一路往北開,在她家的方向轉彎。
她也是這樣,至少一部分的她是這樣。但是,無論過去有多麼的美好,她拒絕像一些朋友那樣沉湎於過去。過去並不是只有陽光和玫瑰,過去也曾經有過心碎。在她剛到那家旅店時,對傑克就有這樣的感覺,而現在她對保羅.佛蘭納也有相同的感覺。
「妳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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