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們把椅子拖到折迭式桌子旁邊，開始吃起水芹三明治來。護士專為老太太準備了幾片。「瞧，可不是一飽口福嗎？」她說。
她滔滔不絕地談著賈爾斯和羅杰，還拉扯她養的馬啊，狗啊。那護士拿出絨線來編結，手中的編結針咔嗒咔嗒碰撞作聲。她轉過身子，滿面春風，興致勃勃跟我搭話。
「蕾蓓卡在哪兒？為什麼邁克西姆不來，不把蕾蓓卡一起帶來？」那厭倦而又帶怨忿的微弱聲音作了這樣的回答。
「他在義大利待過一陣子，奶奶。那是四月份。現在他們回到曼陀麗來了。」她朝護士瞥了一眼，聳聳肩膀。
我沒法集中思想，細讀報上那些乾巴巴的專欄文章，接著又捧起小說，想讓曲折離奇的故事情節把自己吸引住。我不願去想昨天下午的事，不願想到丹弗斯大太。我盡量設法排遣這樣的念頭：她此刻正在屋子裡，說不定就躲在樓上某扇窗子背後，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我不時抬起頭來，朝花園那邊看一眼，總覺得這兒並非只有我一人。
「我想用茶點了，」老太太沒好氣地說。「難道還沒到四點半？諾拉為什麼還不把茶點端來？」
「八月裡他會來的，」比阿特麗絲大聲說。「你知道，他要離開伊頓書院去上牛津大學了，」
「我去探望過你的祖母，」我說。「是今天下午比阿特麗絲開車子接我去的。」
「不，」我說。「不急。怎麼？」
她還想曼陀麗嗎？還記得坐在餐桌旁用餐的情景嗎？現在，她當年的座位已歸了我。她是否也曾在栗子樹下用過茶點？說不定這些事兒早已置諸腦後。被忘了個精光？莫非在她那張安詳、蒼白的面龐後面，除了輕微的疼痛和莫名其妙的不適之感外，沒有留下任何感情的漣漪，只是在煦日送暖時才隱隱生出一股欣慰感恩之情，而在寒意侵入時才打一陣寒顫？
我看今天下午也真夠她受的。她也想獨自清靜一下，不願再在曼陀麗應付一頓晚了鐘點的茶點。
我不知道他是否會把剛才在這兒對丹弗斯太太發火的一事兒告訴我。想想也奇怪，是誰對他說起費弗爾曾到這兒來過呢？
「是啊，我喜歡玫瑰花，」她含含糊糊地說，然後湊過來，用那雙黯淡無神的藍眼睛盯著我瞧。「你也待在曼陀麗？」
「他個兒已經比賈爾斯高了，」比阿特麗絲說。
「老太太身體怎麼樣？」
「那可是個風景優美的地方，是嗎？」她說著，編針一上一下交替穿插。「現在我們當然不能去了，她去不了啦。多遺憾！真留戀我們過去在曼陀麗度過的時光。」
「哦，」她給搞糊塗了。「比阿特麗絲送你幾本書？這倒有點像往紐卡斯爾送煤呢，你說是嗎？曼陀麗藏書室裡的書還少嗎？」她放聲大笑。我們也被她的笑話逗樂了。我希望這個話題就談到這兒為止，可比阿特麗絲還是一個勁兒嘮叨下去。「你不明白，奶奶，」她說。「那可不是些普通的書。是有關藝術的。六大本呢。」
「我也累了，」我慢悠悠地說。「今天可以算是一個挺有趣的日子哩。」
「您打獵吧，德溫特夫人？」她問。
「她得趕回去接賈爾斯。」
比阿特麗絲側過臉來對著祖母說：「她說，他們在義大利度蜜月的時候天氣可好哪，邁克西姆晒得黑黝黝的。」
比阿特麗絲湊過身子去吻她。「我把邁克西姆的妻子帶來見你啦，」她說。「她早就想來看你，可是她和邁克西姆一直挺忙的。」
「那還用間，」我說。「真是件叫人喜愛的禮物，比阿特麗絲。」
「你忘了她年紀有多大啦，」我說。「她怎麼會記住這些個事呢？她沒法把我跟邁克西姆聯繫起來，腦子裡只有他跟蕾蓓卡連結在一起的印象。」我們默不作聲地驅車向前。能這麼重新坐在汽車裡，真是如釋重負。汽車一路顛簸，急轉彎時車身還猛地一歪，對這些，我現在全不在乎。
「賈爾斯只要一瞧見我的臉色，就知道出了什麼糟糕的事。我從來沒有什麼事能瞞過他的。」
「哦，親愛的，身體好嗎？」即使在電話裡，她說起話來也還是自有一功：乾脆俐落，頗有男子氣概，容不得半點囉唆廢話。這時她不等我回答就自顧自往下說：「下午我想開車去看看奶奶。現在我要上朋友家去吃午飯。離你那兒大約二十英哩。到時候是不是讓我來接你，咱們一起去？依我說，你也該去見見那位老太太了。」
「知道了，弗里思。謝謝你，」我說。
「哦。」
「昨天他到曼陀麗來看丹弗斯太太。」我說。
「比阿特麗絲，」我還是決定說了，「你可聽說過一個名叫費弗爾的人？傑克．費弗爾？」
「我不怎麼喜歡這個人，」我說。
我洗耳恭聽，可是卻沒有下文，我想，最好還是別提費弗爾要我替他保密的事兒。一提起就可能把事情鬧大，何況這時我們已接近目的地了，眼前出現兩扇塗白漆的大門，一條平坦的沙礫車道。
「你好，諾拉，身體好嗎？」比阿特麗絲說。
「下回一定得帶他一起來，」她說。「坐吧，親愛的，就坐在這把椅子裡，讓我好好看看你。比，你也過來，坐這一邊。寶貝兒羅杰好嗎？那個小淘氣也不想來看看我這老太婆。」
過後，有一會我倆誰也不開口。我只是握著他的手。
「倫敦天熱嗎？」我說。
「哦，寄過的。當時大家都高興極了。這類玩意兒我們很喜歡。不瞞您說，我們備有一本剪貼薄，凡是跟這個家族有點頭關係的東西全都貼在裡邊。當然都是些看著叫人高興的東西。」
「我想，在義大利給太陽晒的那一臉棕色大概已退啦。」說著，我趕忙往汽車裡鑽。
我彬彬有禮地報以一笑。「可以想像，一定有趣極了，」我說。
「現在羅杰大了，生活可有趣哩，」她接著說。「他把朋友帶到家來，我們一起玩呀笑呀，好不熱鬧！要是去年你和我們一起過聖誕節，那該有多好。我們玩啞謎猜字遊戲。啊和圖書喲，真是好玩極了。賈爾斯如魚得水，大顯身手。你知道，他最喜歡化裝表演。一兩杯香檳下肚，他那副滑稽相真夠你樂的。我們常惋惜他沒能人盡其材，他應該去當演員才對。」我想著賈爾斯，腦子裡出現了他的那張大圓臉，還有那副角質框眼鏡。要是真的看到他酒後的醜態，我一定會覺得怪不好意思。「我們有個好朋友，叫迪基．馬什，他和賈爾斯男扮女裝，來了個二重唱，誰也搞不清楚這同啞謎猜字中的謎底有什麼關係，不過這也無關緊要，反正兩人逗得我們哄堂大笑。」
「可憐的馬克斯曼，」老太太應了一句。
對於這麼一番折騰，邁克西姆的祖母倒也忍受得住。她閉上眼睛，似乎也感到累了。現在這副樣子更像邁克西姆了。我可以想像出她年輕時在曼陀麗的模樣：身材頎長，眉清目秀，兜裡裝著糖，手裡提著裙襬，生怕裙子沾上泥巴，繞過屋子朝馬廄走去。我腦子裡勾劃出她束著腰、穿著高領上衣的形象；耳朵裡彷彿聽到她吩咐下午兩點鐘給她備好馬車的聲音。現在。這一切對她來說都已化作過眼煙雲，一去不復返了。她丈夫離開人世已有四十個春秋，兒子逝世至今也已十五年。老人現在只得住在這所人字形紅磚樓房裡，在護士的看護下，盡其天年。在我看來，我們對老人喜怒哀樂的感情變化差不多一無所知。對孩童我們則很了解，了解他們的恐懼和希望。了解他們弄虛作假的把戲，不久前我自己就是個孩子，對這一切記憶猶新。而現在邁克西姆的祖母坐在那兒，身子裹在披巾裡，那雙可憐的眼睛什麼也看不見，她內心究竟有何感受？腦子裡究竟在轉什麼念頭？她是否知道比阿特麗絲此刻哈欠連連，不住地在看手錶？她有沒有想到我們所以來看望她，無非是因為我們覺得理應這麼做，聊盡小輩的一份孝心？——這樣，待會兒比阿特麗絲回到家裡就可以說一聲了「好了，我可以有三個月問心無愧」。
「別提這件事，」我說。「最好把它忘了。否則會一傳十，十傳百，還要加油添醬呢。」
「是呀，熱得難受。我一向討厭那地方。」
「好奶奶，我們對你說過啦，邁克西姆有事上倫敦去了，」比阿特麗絲不耐煩地說。「你知道，是去赴個什麼宴會。賈爾斯也去了。」
「哦，我已經習慣了，萊西夫人，」護士笑著說。「您知道，這兒很舒服。當然，幹我們這一行的，日子確實不大好過，不過有些病人要難侍候多了。比起他們來，她還算相當隨和的呢。佣人也都樂於配合，說真的，這才是最要緊的。瞧，諾拉來了。」
我彷彿真的看到他們在比阿特麗絲家的客廳裡笑得前仰後合。這些朋友熟稔融洽，親密無間。羅杰想來長得和賈爾斯一般模樣。比阿特麗絲還在樂呵呵地回憶當時的情景。「可憐的賈爾斯，」她說。「有一回，迪基提起蘇打水瓶就往他脖子上噴，當時他臉上的神情我怎麼也不會忘記。我們個個樂得像瘋子。」
「這個月，莊園裡真美，」我一邊說一邊將身子挨近邁克西姆的祖母。「現在玫瑰花全開了，我真該給帶點兒來呢。」
「哦，是的。挺舒暢。」
「給我把蕾蓓卡找來，」老太太又重覆了一句。「你們把蕾蓓卡怎麼啦？」比阿特麗絲笨手笨腳地從桌旁站起，差點把桌上的杯碟撞翻。她也窘得滿臉通紅，嘴巴抽搐著。
「您喜歡曼陀麗嗎，德溫特夫人？」
茶燙得沒法喝。護士端著茶，讓她一點一點細抿慢呷。
「你們知道，今天我們弄了不少好吃的，」護士說。「水芹三明治茶點。我們最喜歡吃水芹，是不？」
「說實在話，我還真希望你不久能生個兒子，給邁克西姆傳宗接代。這對他來說可是件大好事。我希望你別在這事情上層層設防哪。」
「邁克西姆今天為什麼不來？」老太太問。
「真的？哦，是嘛，也許他常常……」
「我們在談素描呢，」比阿特麗絲大聲對她祖母說。「你不知道吧，咱們家裡有了個藝術家！」
「真不明白是怎麼搞的。你的情況她明明全知道。我寫信告訴過她，邁克西姆也給她寫過信。當時她對國外結婚的事兒還頗感興趣呢。」
她又哈哈一笑。比阿特麗絲面有慍色。我朝她笑笑以示同情。她大概並沒有注意到。護士又打起毛線來。
「沒有的事，」我窘極了，「我想不會的。」
我沉吟不語。不講我也知道，這件事將在他們那個好朋友圈子裡捅出來。可以想像那是某個星期天的中午，餐桌旁圍坐著那一群人，眼睛瞪得溜回，耳朵豎起，先是大氣也不敢出，隨後是一陣感嘆——
「沒有，近來很清靜，」我說。
「當然，」我趕緊說。「我們最好還是告辭吧。」
「謝謝您，我是很想去的。德溫特先生身體好吧？」
但願我有妙手回春的神力，能抹去她臉上歲月的烙印。但願我能看到她恢復妙齡少女時的丰姿，臉色紅潤，披一頭栗色鬈髮，跟她身邊的比阿特麗絲一樣機敏，矯健，也像比阿特麗絲那樣津津有味地談著打獵，談著獵犬和馬匹，而不是像現在這麼呆坐著，只顧閉目養神，任憑護士拍打墊在她腦後的枕頭。
我們穿過客廳，來到門廊，然後又從正門走了出去。比阿特麗絲一言不發，只顧發動汽車引擎。汽車順著平坦的沙礫車道駛出白漆大門。
護士也湊過來獻殷勤。「萊西夫人是說德溫特夫人有個愛好，就是非常喜歡畫畫。所以她就送了六大部好書，全是關於繪畫的，作為結婚禮物。」
「德溫特夫人酷愛藝術，」比阿特麗絲對護士說，「我對她說，曼陀麗莊園風光宜人，堪入畫面的勝景秀色多的是。」
「怎麼？中午吃了那麼多，現在又餓了？」護士說著站起身來，朝那位由她照料的病人樂呵呵地一笑。
第二天早上邁克西姆來電話，說他大概在傍晚七點左右回莊園。是弗里思傳的口信。邁克西姆沒要我去聽電話。我在用早餐時曾聽得電話鈴響，心想弗里思說不定會進餐廳來說：「太太，德溫特先生https://m.hetubook.com.com等您聽電話。」於是我解下餐巾，站了起來，可就在這時弗里思回到餐廳給我捎來那個口信。
「你一定得抽個時間來玩玩，」我說。
「不，真的，比阿特麗絲，」我說。「沒有什麼要瞞你的。」
「這回又是誰來了，」他說。
車子駛出村子時，她才對我說：「親愛的，實在抱歉得很，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我倆並肩臨窗坐下。我把他的手攥在自己手裡。「我真不願你離開我，好惦記你啊！」我說。
「好的，很暖和，」我說。
我不明白為什麼不能這樣。不過，還是不吭聲為妙。
「你有什麼心事嗎？」我說。
曼陀麗的窗戶鱗次櫛比。空房間也比比皆是，這些房間我和邁克西姆從不去使用，裡面都蒙著防灰塵的罩單，悄寂無聲；昔日他父親的祖父在世時，宅子裡賓客盈門，僕役成群，那些房間倒是都住人的。現在丹弗斯太太不用費什麼周折，就可以悄悄推開一扇扇房門，隨手再把門一一帶上，然後躡手躡腳走進塵封已久的房間，來到窗口，在放下的窗帷後面窺視我的行動。
「多有意思，」我說。
過了一會我才慢慢走下樓梯，來到藏書室。我打開門，走進屋子，邁克西姆站在窗邊，手裡拿著幾封信。他背對著我。有那麼一剎那，我真想偷偷溜出去，上樓回自己房間，寧可一個人坐在那兒。想必是聽到我的聲音，只見他不耐煩地轉過身來。
「這事做得多可笑，」祖母說。「怎麼能拿書當結婚禮物？我結婚的時候就沒人送書。就算有誰送了，我也絕不會有心思去讀它。」
「我看你們最好還是走吧，萊西夫人，」護士紅著臉，神色慌張地說。「看來她有點累了，她這麼一發作，有時一連要糊塗好幾個鐘頭。她不時會像現在這樣興奮一陣，想不到今天也出現這種情況，真遺憾。德溫特夫人，我相信您會諒解的吧？」她向我賠不是。
「多有意思，」我說。
我微笑著，等老太太發間。她朝我這邊轉過頭來。「比姑娘在說些什麼呀？」她說。「我可不知道你是個藝術家。我們家裡從來沒有人搞藝術。」
「哦，真的？天氣這麼好，正適宜戶外寫生畫畫，只要一張折凳、一盤畫筆就行了，是嗎？告訴我，上回寄的那些書你可感興趣？」
當年邁克西姆的祖母正是在這條車道上策馬驅車的。從那以來，不知車道是不是已經大改其樣。那時她還是個少婦，策馬打這兒經過時，也像我現在這樣曾朝看門人的妻子微笑打招呼。那時候，看門人的妻子還得向她行屈膝禮，那條像傘一樣撐開的裙子拖拂著路面。而現在這個女人，只是朝我微微一點頭，然後忙著轉身去叫喚屋後正跟幾隻小貓咪一起扒弄泥土的小男孩。邁克西姆的祖母曾低頭避開幾根下垂搖曳的樹枝，讓坐騎放開四蹄，在我此刻走著的車道上快步奔跑。那時的車道保養得很好，路面比現在寬闊，也比現在平坦。兩旁的樹木還沒侵入車道。
她沉默了半晌，只顧埋頭開車。
「哦，精不精無所謂，只要會打就行。我不能容受那些啥也不想學的傢伙。冬日黃昏茶餘飯後，真不知道該怎麼對付他們！一個人總不能老是坐著談天說地。」
「我想他是蕾蓓卡的表哥吧，」她告訴我。
「哦，可別見怪，」她說。「我說的話你可千萬別在意。如今的新娘子畢竟樣樣都得會一點。要是你想去打獵，偏偏在第一個狩獵期內就懷了孕，豈不大殺風景？要是夫婦兩個都是打獵迷。這一來非同小可，說不定會斷送這場婚姻。像你這樣就沒關係了，娃娃不會妨礙繪圖作畫的。哦，對了，近來寫生畫可有長進？」
我重新在椅子上坐定，撿起餐巾。弗里思見著我這副迫不及待要衝出餐廳去的模樣，一定覺得我這人傻得可以。
我沒法去探知真情，即使在椅子裡側轉身子，抬頭向那排窗子望去，我也沒法跟她打照面，我記起孩提時玩過一種遊戲，鄰屋的小朋友稱之為「奶奶走路」，而我則管它叫「老巫婆」。玩時，你得站在花園的盡頭，背對著其他人。他們一個接一個朝你悄悄走近，偷偷摸摸地走一陣停一會。每隔幾分鐘，你回過頭來望望，要是有誰正好被你看到在走動，這人就被罰回原處從頭走起。可是總有幾個膽子比較大一點的小伙伴，已經挨近你身邊，此人的行動簡直不可能察覺；於是，就在你背對大家站著，嘴裡從一數到十的時候，你一面提心吊膽，一面也明白自己已必輸無疑，要不了一會兒，甚至連十也沒數完，那個大膽的傢伙就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從背後撲上來，同時還發出一聲勝利的歡呼。此刻我全體會與那時一樣的心情，緊張不安地等待著有人撲上身來。我正同丹弗斯太太玩「老巫婆」遊戲呢。
比阿特麗絲和我到處亂摸，尋找提包和手套。護士又轉身去應付她的病人。「我說，這是怎麼回事？你不想吃美味可口的水芹三明治？那是我專給你切的呢。」
對我來說，唯一要緊的是千萬別讓邁克西姆知道這事。日後我也許會告訴弗蘭克．克勞利，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得過一陣子。
我不明白她用「我們」兩字，是以一家之主自居呢，還是表示她和邁克西姆的祖母已融為一體了。
客廳侍女拿來一張折迭式桌子和一塊雪白的台布。
我終於來到車道的盡頭，瞧見邁克西姆的汽車停在屋子前，不禁心頭一喜，三步併作兩步走進大廳，只見桌上放著他的帽子和手套。我朝藏書室走去，快到門口時，聽到裡面有人講話，其中一個的嗓門壓過另一個，那是邁克西姆的聲音。門關著，我在門口躊躇了一下，沒立刻走進去。
「下回咱們見面時你得長胖點喔，」她說。「這麼瘦骨伶仃，可不大好看。向邁克西姆問好。今天的事兒還得請你多多包涵。」她的車子一溜煙消失在飛揚的塵土之中，我轉身沿著車道往莊園走回去。
「你可以寫信告訴他，就說是我講的，叫他以後別再到曼陀麗來，聽見沒有？別管是誰告訴我的，這
和圖書無關緊要。事有湊巧，我聽人說昨天下午在這裡看到過他的汽車。假如你想見他，盡可以到曼陀麗外面去和他碰頭。我不許他跨進這兒的門檻，明白嗎？記住，這是我最後一次向你提出警告。」
汽車向前疾駛。她的腳始終踩在油門上，拐彎時總是繞一個急陡的小角度。我們從別的車輛旁邊一掠而過，有兩個駕車人從車窗探出身來望著我們，滿臉憤慨之色。小巷裡有個行人還朝她揮舞手仗。我為她羞紅了臉。可她好像對一切都視而不見。我只好在車座裡縮緊了身子。
滴答一聲，她把電話掛了。我又信步走進了花園。我很高興她打電話來約我去見老祖母。這一來總算可指望有點事，給百無聊賴的這一天添點兒生趣。要挨到晚上七點，這幾個鐘頭還真沒法熬呢。今天我一點沒有假日的輕鬆感，無意和杰斯珀一起去幸福谷，去小海灣散步，往水裡扔石子取樂。那種無拘無束的輕鬆心情，那種想要穿上帆布鞋在草坪上疾步飛奔的天真願望，都已經轉為烏有。我走進玫瑰園，身邊帶著書、《泰晤士報》。還有編結活兒，在那兒坐定，彷彿是個守著家庭過安分日子的主婦。我坐在暖洋洋的陽光裡，呵欠連連，蜂群在周圍的花叢中嗡嗡飛舞。
我感到困頓不堪，真不明白上了年紀的人有時竟這麼難以應付。他們比不懂事的小孩或自以為是的青年人更難對付，因為你得顧全禮貌，虛與委蛇。自己竟產生這種冷漠無情的念頭，我不禁大吃一驚。我雙手揣在懷裡端坐著，隨時準備應和別人的言談。護士拍打幾下枕頭，又把披肩給她裹了個嚴實。
「哦，天哪，他快要長成個大人啦，我要認不得他了。」
「行行好，別說了，比阿特麗絲，跟你說我不介意的。」
她臉露喜色說：「你喜歡就好啦。」
「你們在義大利的時候天氣好嗎？」護士問。
我注意到護士放下手裡的那杯茶，朝老太太飛快地掃了一眼。老太太無力地價靠著枕墊，手指抓著披巾，嘴唇微微抖動起來。「你們，你們大家好囉嗦呵，我聽不懂你們講什麼。」然後她又朝我這邊看著，眉頭一輕，不住搖頭。「你是哪家的姑娘，親愛的？我從來沒見過你吧？我不知道你長的啥模樣。我不記得在曼陀麗有你這麼個人。比，告訴我，這孩子是誰？為什麼邁克西姆不把蕾蓓卡帶來？我多喜歡蕾蓓卡。我的寶貝蕾蓓卡哪兒去了？」
我們穿過狹窄的門廊走過擺滿家具的客廳，來到陽台上。陽台前面是塊修剪過的四方草坪。陽台台階上的幾只玉石花瓶裡，養著好幾株鮮天竺葵。陽台角落裡有一張裝輪子的安樂椅，比阿特麗絲的祖母正坐在椅子裡，身子用披巾裹著，背後墊著幾只枕頭。走近一看，我發現她的相貌跟邁克西姆像得出奇。要是邁克西姆年逾古稀，而且也雙目失明，一定就是這個模樣。坐在她旁邊椅子裡的護士一面站起身來，一面在她剛才高聲朗讀的那本書裡插上一個書籤。她朝比阿特麗絲莞爾一笑。
「早上好，比阿特麗絲，」我說。
「心情很舒暢？」
車子來到鄉村小街上，她不得不集中思想開車。我不知道是否該把丹弗斯太太的事告訴她，還有費弗爾那傢伙。不過，我怕她無意中聲張出去，說不定還會告訴邁克西姆。
「為什麼呢？」我問。
「你是不是一心急著要回家？」比阿特麗絲說。
比阿特麗絲在我背上戳了一下。「去親親她，」她輕聲說。於是我也俯身在老太太面頰上親了一下。
「哦，還不都是一個樣！」比阿特麗絲說。「我已經不把這當作一回事了。」老太太用小匙攪拌她的那杯茶，目光茫然而恍惚。我真想知道她這會兒在想什麼。
「剛剛才四點半，太太。」諾拉用一種很特別的聲調對她說，神態跟那護士一樣，也是樂滋滋地滿臉堆笑。我不知道邁克西姆的祖母是否覺察大家都用這種調門跟她說話。我不知道這種情況是打什麼時候開始的，最初她是否曾注意到。也許那時候她曾對自己說：「多可笑，他們以為我老了呢。」到了後來，她也就逐漸習以為常，而時至今日，她會覺得這些人似乎向來就這麼說話，此乃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陪襯。可是那位用糖餵馬的栗髮窈窕少女，如今卻在何方？
「沒什麼，」我明知自己的臉色很不對頭，只得低聲下氣地支吾一句。「我這人一向沒什麼血色。」
整個兒事情把比阿特麗絲搞得狼狽不堪。
「很好，謝謝你，」我說。
我大感意外．那傢伙竟是她的親戚？在我想來，蕾蓓卡的表兄絕不是那種模樣。傑克．費弗爾，她的表兄！「哦，」我說。「哦，這我可沒有想到。」
我暗自嘀咕，在老太太面前提什麼眼瞎的事總不太得體吧，我不由得朝護士望了一眼。她只顧咔嗒咔嗒忙著編結。
「是他，可憐的老頭。兩隻眼睛全瞎了。」
「今天的茶水又是燒得滾開，」說著，護士對比阿特麗絲一點頭。「這事兒真讓人煩心。他們老是把茶燉在火上。我不知給他們講過多少遍了，可他們就是不聽。」
「打得不怎麼精，比阿特麗絲。」
「這位是邁克西姆夫人，」比阿特麗絲說。
十點鐘光景，我正將幾片麵包捏成碎屑，準備去餵平台上的鳥兒，這時電話鈴又響了。這一回是打給我的。弗里思走來通報說。萊西夫人要我聽電話。
「喔，胡說，」她反駁道。「上回我看見你的時候完全不是這樣。」
「當然囉，我們唱歌表演，從不想弄出點什麼名堂，來個藝驚四座，」她說。「不過是逢場作戲，在自己人中間湊個趣罷了。曼陀麗在這種季節才是上演精彩好戲的場所。我記得幾年前那兒演過一場古裝露天戲。是請倫敦的藝人來演的。當然，籌備這類玩意兒忙得你夠嗆。」
「哦，不錯，」護士表示同意，她急如穿梭的手指暫時停了一下。「真是情趣高尚的愛好。我有個朋友，是個妙筆生花的女畫家。有一年復活節我們一起到普羅旺斯去，她畫的素描真美極了。」
好一陣子大家沒吭聲，真是個叫人受和*圖*書罪的時刻。我感到臉上火辣辣的。護士趕緊站起身子朝安樂椅走去。
「好壞很難說，太太。一陣子清楚，一陣子糊塗。她的身子嘛，您也知道不算太精。我敢說她見了您一定很高興，」她好奇地瞟了我一眼。
我目不斜視地凝望著前方的路面。我自己並不怎麼在乎。如果在場的只有我一個，那我根本不會把這事放在心上。現在我倒擔心比阿特麗絲會覺得不痛快。
「比阿特麗絲人呢？」
「我巴不得能去呢，比阿特麗絲，」我說。
「哦，是這樣，那你們剛才幹嘛說邁克西姆在義大利呢！」
「很喜歡。謝謝你，」我說。
「他寄來過一張嗎？我怎麼不記得？」
「大姐，即使給我一千鎊一天，我也不願幹你這份差使，」比阿特麗絲壓低嗓門對護士嘟噥了一句。
浮現在我腦海裡的並不是那個倚靠枕墊身裹披巾的老嫗形象，而是當年她以曼陀麗為家時的少婦倩影。我彷彿看到她帶了幾個小男孩在花園裡漫步，那孩子是邁克西姆的父親，他騎著玩具竹馬咋達咋達跟在她身後，身上穿件漿得筆挺的諾福克上衣，頭頸裡圍著白色的領飾。那時候，到海灣去野餐一頓就好比一次遠征，難得有機會享受這種樂趣。不知在什麼地方，大概是在哪本保存了多年的影集裡吧，可能還收藏著一張照片——闔家圍著一塊攤在沙灘上的台布正襟危坐，後面是一排僕役，站在大食品籃的旁邊，我彷彿又看到前幾年時候的邁克西姆的祖母，已顯出龍鍾老態，拄根拐杖，在曼陀麗的平台上一步一步走著。有個人走在她身邊，悉心攙扶著她，一邊還發出朗朗笑聲。此人苗條頎長。面目姣好，用比阿特麗絲的話來說，生來具有一套討人喜歡的本領。想來不論誰見著都會喜歡，都會鍾情的。
我噎了一下。大家一時語塞，後來還是比阿特麗絲打破冷場。扯著嗓門不耐煩地說：「我的好奶奶，你明明知道，她現在就住在那兒嘛！她和邁克西姆結婚啦。」
我一眼就看出有什麼事惹得他火冒三丈。他噘著嘴，屏緊的鼻孔氣得煞白。「這兩天你一個人幹些什麼來著？」說著，他在我額頭上吻了一下，伸出胳臂摟住我的肩膀。他不過是昨天離開我的，可我彷彿覺得其間已不知相隔了多少年月。
「賈爾斯一定會感到很難過，」比阿特麗絲說。「他會怪我帶你上那兒去。『你幹了件多蠢的事，比。』我能想像到他訓人的樣子。接著，我就跟他好好吵上一架。」
「是嘛，」比阿特麗絲說。「也難怪你不喜歡。」
「哦，是你……」
老祖母用手指摸著我的臉說：「好姑娘，謝謝你到這兒來看我。見到你我很高興，親愛的。你應該把邁克西姆也帶來嘛。」
「今天輪到吃水芹？」邁克西姆的祖母一邊說，一邊從枕頭上仰起頭往門那邊張望。「這你可沒告訴我。諾拉怎麼還不把茶點送來？」
比阿特麗絲跟她握手並把我介紹給她。「看來老太太挺硬朗的，」她說。「八十六歲高齡，身子還這麼健，真是難得。奶奶，我們來啦，」她提高嗓門。「安然到達啦。」
那邊比阿特麗絲說話的一言半語，不時傳到我耳朵裡來。「我們只得把馬克斯曼老爹給丟開了，」她說。「你還記得馬克斯曼老爹嗎？他是我手下最好的獵手。」
「很可能他過去是曼陀麗的常客，」比阿特麗絲說。「我也搞不清楚。實在說不上來。我難得去那兒。」她的神態變得相當冷淡，我覺得她似乎無意繼續談論這個話題。
「你們是在義大利度蜜月的吧？收到德溫特先生寄來的美術明信片，我們可高興哪。」
「哦，」我說。
「那就偏勞了，」她口氣裡帶幾分感激。
「當然不會見怪，」我說。「我可以沿著車道步行回去。」
「沒有。」
「當然不會，」我說。真是場別開生面的談話。
我微笑著向他伸出雙手。「你好哇！」我說。
「還是這樣好，」她說。「我總覺得，那些盛大宴會實在叫人膩煩。如果你來我們這兒小住，肯定不會讓你感到惶恐不安。左右鄰居都是些好人，大家混得很熟，不是在這家吃飯，就是去那家聚餐，還經常在一塊兒打橋牌，不多跟外人囉嗦。你會打橋牌吧？」
「蕾蓓卡對老太太總是百般殷勤。她常常把老太太接到曼陀麗去住。我那可憐的好奶奶那時手腳還很靈便，蕾蓓卡隨便說什麼總能逗得她笑得直不起腰。不用說，蕾蓓卡向來很風趣，老太太就喜歡那樣。她那個人，我是指蕾蓓卡，自有一套討人喜歡的本事；男人、女人、小孩，還有狗，都會被她迷住。我看老太太一直沒把她忘掉。親愛的，過了這麼一個下午，你總不會感激我吧。」
我瞧見那張平靜、安詳的臉上慢慢綻開一絲笑影。「逢到吃水芹點心的日子，我是很高興的，」她說。
不大一會兒工夫，我們已駛上山巔的公路。極目遠眺，已能見到克里斯城的第一排灰白屋頂；從那邊往右，則是隱藏在山坳低地中的曼陀麗的蔥郁密林，樹林再過去就是大海。
「還不錯。」
祖母朝我們這邊望著。「親愛的比，」她說，「你真是個好姑娘，特地來看望我這個老婆子。我們這兒沉悶得很，沒有什麼好讓你消遣的。」
「哦，天哪，不會是馬克斯曼老爹吧？」祖母說。
「是的，很好。」
這是幢高大的人字形紅磚樓房，大概是維多利亞王朝後期的建築物，外表不怎麼吸引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這幢房子裡僕役成群，家務事由精明強幹的人操持著。而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個雙目幾乎失明的老太太。
她悄悄聲兒地疾步走上樓梯，拐進那扇通西廂的過道門，不見了。
「要是我把車開到莊園門口，讓你在那兒下車，你不會見怪，罵我是頭大懶豬吧？我這會兒帶緊點；正好可以趕上倫敦來的那班火車，省得賈爾斯雇車站的出租汽車。」
「哼，」她不留情地衝著我說，「你同邁克西姆一樣的毛病，就是不肯承認自己身體不行。噯，使點兒勁，不然車門關不上的。」我們沿車道駛去，車子開得很猛，到拐角上突和圖書然一個轉彎。「我說，你不會是有喜了吧？」她說著側過臉來，那雙銳利的褐色眼睛盯在我身上。
「德溫特先生和德溫特夫人現在在曼陀麗住下了，」護士又說了一遍。
「哦，太太，您好，」諾拉說。
「早晨起來是不是噁心想吐？有沒有其他類似的症狀？」
「說不定有一天您會愛上這一行。我們這兒一帶的人沒有不熱中於打獵的。」
我有點擔心，生怕比阿特麗絲會邀請我們今年上她家去過聖誕節。也許到時候我可以借故推托，就說我得了流行性感冒。
「不瞞你說，我不打獵，」我說。
我躡手躡腳地從藏書室門口溜開，走到樓梯口。我聽見藏書室的門開了，便飛奔上樓，躲進畫廊。丹弗斯太太走出藏書室，隨手把門關上。我急忙貼著畫廊的牆壁，身子縮作一團，生怕被她看見。我從牆根瞥見了她的臉。她氣得面色煞白，五官歪扭著，顯得猙獰可怕。
「瞧你胡說些什麼，比阿特麗絲，」我趕忙說。「沒什麼要緊，一點也沒關係。」
「邁克西姆上倫敦去了，」我說。「要到晚上才回來。」
「沒什麼好抱歉的，請別再說了。」
「別忘了，老太太眼睛差不多瞎了，」比阿特麗絲說。「近來人也有些懵懂。我給護士打過電話說我們要來，所以不會有什麼問題。」
「我沒想到她會來那麼一下子，」比阿特麗絲說。「要不然我無論如何也不會領你去見她的。我真感到抱歉。」
「好很，謝謝您，太太，希望您全家安康。」
他站起身走開去，點了支煙。我這時已明白，他是不會把丹弗期太太的事說給我聽的。
開門的是一個長得端端正正的客廳侍女。
我繼續吃我的火腿蛋。杰斯珀守在我腳邊，那條瞎眼老狗待在牆角處的簍子裡。這一天的時間真不知該如何打發。昨夜我沒睡好，也許是因為獨居無伴的緣故。睡得很不安穩，老是醒來看時鐘，那指針像是一直沒怎麼移動位置。就算睡著了，也是亂夢顛倒。我夢見我倆，邁克西姆和我，在樹林裡穿行；他始終走在我前面，只有那麼幾步路，可我就是沒法趕上。我也看不清他的臉，只見他一直在我前面昂首闊步。我睡著的時候一定哭過了，因為早晨醒來發現枕頭濕漉漉的。我一照鏡子，瞧見自己眼皮浮腫，目光呆滯，樣子實在不討人喜歡，毫無風韻可言。我在腮幫子上搭了點脂粉，想增加點紅潤，不料弄巧成拙，反倒像個不倫不類的馬戲醜角。也許我沒摸著塗脂抹粉的竅門。我穿過大廳進屋吃早飯時，注意到羅伯特瞪大了眼睛衝著我發愣。
「我的老天爺，多尷尬，當時你是怎麼打圓場的？」然後又問：「她是怎麼挺過來的？真窘死人啦！」
「比阿特麗絲在說笑話，」我說。「我怎麼能算藝術家，只不過閒著沒事喜歡塗幾筆消遣消遣罷了。我沒有受過什麼專門訓練。比阿特麗絲送了我幾本書，精美極了。」
「旅途很辛苦，累了，」他說。「二十四小時之內往返駕車兩次，誰都受不了。」
「你這位新過門的孫媳婦，」比阿特麗絲說。「你問問她，我給她送了件什麼樣的結婚禮物。」
「下學期羅杰要去牛津念書，」她說。「天知道他要在那兒鬼混些什麼。我看純粹是蹉跎光陰，賈爾斯又何嘗不這樣想？不過我們也想不出別的辦法，只好隨他去。當然囉羅，小傢伙畢竟還是像爹媽，心思全放在馬匹上了。前面那輛車搞什麼鬼？喂，我說你老兄為什麼不伸出手來打個招呼？說實在的，如今公路上有些開車的傢伙，真該把他們槍斃了才是。」
「哦，是的，我們一家子都好。老太太近來怎麼樣，諾拉？」
「太好啦。就這樣說定了，三點半左右我來接你。賈爾斯在宴會上見著邁克西姆了。他說菜餚沒味，酒倒挺出色。好，就這樣吧，親愛的，一會兒見。」
「我忘了她是很疼愛蕾蓓卡的，」比阿特麗絲慢騰騰地說。「我好傻，竟沒料到會出現這種場面。我想，去年那場災禍，她並不完全明白是怎麼回事。哦，老天爺，今天下午真是活見鬼。天曉得你會對我有什麼看法。」
好不容易挨到午餐時分，冗長的上午總算告一段落。看著弗里思有條不紊、手腳俐落地張羅，望著羅伯特傻乎乎的神態，比看書讀報更能排遣時間。到了三點半，分秒不差，車道拐角處傳來比阿特麗絲汽車的馬達聲，一轉眼車子已停在屋前台階邊。我已穿著停當，拿好手套，這時就三步併作兩步出門相迎。「喂，親愛的，我來啦，少有的好天氣，是嗎？」她砰地一聲關上車門，跨上台階迎著我走來。她飛快地吻了我，嘴唇在我耳朵邊的臉頰上使勁擦了一下。
我在莊園門口走下汽車。我們互相吻別。
「哦，唔——當然也不都是那樣。就拿我生羅杰那陣子說吧。什麼反應也沒有。整整九個月，身子結實得像條牛。生他的前一天我還在打高爾夫球。你知道，生兒育女，天經地義，沒什麼好難為情的。要是你疑心有什麼，儘管直說。」
「傑克．費弗爾，」她重覆了一遍。「不錯，這個名字很熟。讓我想一想，傑克．費弗爾。對了，是他，一個浪蕩公子。幾年以前我見過他一面。」
「我不在乎，不在乎，」我只是機械在唸叨著，巴不得比阿特麗絲能撇開這個話題。我不感興趣。這事究竟有什麼大不了？什麼事值得如此耿耿於懷？
他看見我推開椅子，朝門口走去，便趕忙說：「太太，德溫特先生已把電話掛了。沒講別的，只是說七點鐘左右回來。」
「是嗎？」他說。
「邁克西姆好嗎？」過了一會，她問。
車子猛一拐彎，轉上大路，差點兒沒撞著前面的那輛車。「有誰上你們那兒作客來著？」她問我。
「誰是藝術家？」老太太問。「我可不知道有什麼藝術家。」
「諾拉，你怎麼磨蹭了這麼老半天？」老太太埋怨道。
「萊西夫人，您好！」她說。
「最近似乎難得動筆，」我說。
「你看上去氣色不大好，」她朝我上下一打量，脫口便說。「臉上精瘦精瘦的，一點血色也沒有。怎麼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