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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大部分的交易都是透過網路完成的。」他匆匆瞥她一眼，紅潤臉龐上寫滿關切。

的確有些決定令她懊悔，例如選擇賣掉四輪驅動車留下馬匹，她應該做相反的選擇才對。後見之明沒什麼不好，可惜總來得太遲。她沒有料到經濟會一落千丈，人們再沒有餘錢能自由支配。她也沒想到康達悍會回故鄉和她搶生意。他為什麼不能乖乖待在軍隊裡，遠離蒙大拿這塊屬於她的小天地？

她關上剛打開的車門，跋涉穿越停車場，路上有個很深的洞，於是她低頭小心看路，沒想到一抬起頭就看到他，那個大塊頭、大壞蛋。康達悍本尊筆直朝她走來，他的黑色大型卡車像閃亮兇惡的大怪物盤據停車場另一頭。

但其實她忍不住希望能盡快賣出。最好這一秒就賣掉，以免她想太多而打退堂鼓。然而，她一想到要離開就惶惶不安，兩種情緒在她心中拉扯爭鬥，讓她好想尖叫，但是叫了也沒半點好處。

如果。這是關鍵字。如果父親五年前沒有辦理大筆貸款擴張事業，添購馬匹和四輪驅動車，並興建三棟小木屋，她現在根本不會有房貸壓力，即使收入減少也還過得去。可是他拿了房子去抵押，她過不下去了。是啊，她賣掉了四輪驅動車和大部分的馬匹，利用那筆錢償還大部分的貸款，然而，即使申請二胎貸款，她依然負擔不起還款金額，更何況，目前信用緊縮的狀況這麼嚴重，銀行不見得願意貸款。

不，不到恨的地步，但她確實討厭他。兩年前他曾經約她出去，當時她差點心動答應，甚至還有些小鹿亂撞，但一發現他幹的好事，這些感覺立刻煙消雲散。現在她學聰明了。她一點也不喜歡他，不喜歡他的長相、不喜歡他開的小卡車，甚至不喜歡他的名字。達悍。這算哪門子名字？難不成他自以為是什麼都市悍將，能夠一躍跳過一群小雅痞，只是因為他太酷所以不屑為之？

假如——

相較之下，她自己的網頁「裴家嚮導公司」顯得無聊透頂，連她都不想雇用自己。雖然很難坦然面對，但卻無法逃避。她沒有多餘的經費請人幫忙設計網頁，於是只能利用空閒時間努力自學，但一分錢一分貨的道理殘酷地擺在眼前。雖然網頁有隨時更新的功能，但她卻毫無靈感。她不知道要怎樣寫才顯得足夠幹練，贏過「野外嚮導康達悍」，難道要把她的名字改成狠角色（Ace）？

她必須做好在本地過冬的準備。如果房子能迅速售出當然最好，但安琪的性格非常務實。當地上有平凡可靠的蘋果時，天上的派餅誘惑不了她。然而，此時她眼前既沒有蘋果也沒有派。她只能設法過活、努力支付帳單，避免面臨查封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命運，拚命支撐到房子售出、她能夠重新定下來為止。

「我立刻放上網，」禾倫轉動椅子將合約放在時髦的電腦旁。這是螢幕與主機一體的最新機種，如此新潮的電子設備顯得格格不入，畢竟這裡只是五金行樓上的兩房小辦公室。

萬一發生狀況，男性力氣比較大，理論上比較強悍，一堆陳腔濫調。她很清楚這些老套。她很想斥為無稽之談，但她做不到。她身高一七〇，略微超過一般女性平均身高，身材纖瘦修長，讓人看不出她其實很壯。即使如此，她依然比不上這一帶的男性，尤其是康達悍那種肌肉發達的混蛋。不過，倘若她修改網頁，不放上全名只放縮寫，大家就不會發現她是女性……沒錯，雖然可能會導致客人不再回頭，但目前回頭客的人數等於零，所以只要有新生意就是好事。

想到這裡，她不禁咬牙切齒，再次思考她即將要做的這件基本上就是舉白旗認輸的事。好吧，即使不算真的舉白旗，但她絕對得認賠殺出，而且必須立刻行動。

然而，當辦公室門一關上，她的笑容轉為傷感。她不想離開。她在那棟房子長大，她喜歡這個小社區，雖然這裡毫無夜生活可言，只有青蛙大肆活躍。但那又如何？她喜歡在比靈司的生活，也喜歡在這裡的生活。無論遷居何處，過一段時間之後那裡同樣會成為她的家。無論住在哪裡，她就是她。她狠狠甩開傷感。她最好快快拋開自憐，否則她會變成自己最討厭的牢騷鬼。

「什麼？」這句出乎意料的內心話令安琪大吃一驚，忘記了自己的問題，驚愕地呆望著他。他一直都在，永遠都在這一帶，自從她父親舉家搬來這裡，他便成為她生活中的固定班底。她自己倒是離開過兩次，一次去上大學，之後則是搬去大城市比靈司。但禾倫永遠都在這裡，如同太陽東昇那般可靠。她無法想像這裡沒有他。「為什麼？」

「你說得好像一腳已經踏進墳墓似的。你並不老！」她受到太大的打擊，顧不得用詞遣字，話說回來，說話婉轉從來不是她的強項。她總是想到什麼說什麼，之後才懊惱不該那麼多嘴。更何況，禾倫並不老，他大約才六十五、六歲，和她爸爸差不多。

她站起來。「相信我，我並不期待可以立刻脫手。」

禾倫替她開門，拍拍她的手臂。「看妳離開我很難過，但妳最清楚該怎麼做。」

問題在於，早在春季她就該這麼做了，趁狩獵旺季招攬生意。如今冬天很快要來了，新一波的狩獵行程要等到明年。不，她必須面對現實：她已經被逼到死角了。無法逆轉劣勢令她十分憤慨，但繼續和*圖*書留在這裡毫無希望。她想翻身唯一的機會就是搬家，找個不需要和超級大混蛋競爭的地方。然而無論任何事情、任何地方、任何處境，她討厭失敗。她不但對不起自己，也辜負了爸爸對她的期望與信心。他一定相信她能發揚光大，否則怎麼會將財產與事業託付給她？

說不定她該側重攝影和野外露營的行程，因為狩獵行程自然比較男性取向，讓人誤以為蛋蛋是好導遊必備的特質。在她看來，沒有蛋蛋反而好處多多。少了睪酮素的影響，她不會被自尊蒙蔽，也不會好大喜功，更不必擔心要把那玩意放左邊或右邊，萬一胯|下遭到襲擊，她也不會倒地嘔吐。

「因為沒有別人了，」她低聲嘀咕，儘管諸事不順，她依然忍不住笑出來。並不是說爸爸不愛她，他很愛。但他之所以將一切留給她，對她的愛並非主因，而是因為她是獨生女，除了她沒有別人可繼承。倘若他在驟然猝死之前事先知道自己心臟有問題，他很可能會賣掉房子，改做比較不吃力的工作。無論如何安琪還是感到欣慰，假使他終究會死，至少他離開人世時正在做自己熱愛的事。他在原野馳騁，而不是屈身店鋪或辦公室。

至少她沒有耽擱到大禍臨頭的地步。她強烈的務實天性看出苗頭不妙，她頂多只能再撐一年，接下來就會資金耗盡而倒閉，所以她必須盡快行動。但一年已經是太樂觀的預估，禾倫說要賣掉房子和土地至少需要半年，事實上她只能撐那麼久。半年後她可能無法收支平衡，但她不希望動用存款。首先，她的存款不夠應付，再者，用白花花銀子去填錢坑的結果注定是失去一切。

「別抱太大希望，不會立刻有人開價。這個地區的房子平均要半年才能成交，現在大環境這麼差，半年算不錯了。」

怒氣蒸騰的低沉大吼滾滾撲過兩人之間的距離。安琪沒有回頭，她認為他應該不是叫她，畢竟兩年來她一直盡可能避著他，萬不得已必須打招呼時也只是含糊帶過，於是她四處張望，想看他在叫誰，因為她剛才沒留意到還有其他人。

後來卻有了出乎意料的結果：她愛上這份工作。她喜歡山間野外，也喜歡自己作主。每當她在晴朗清晨走出帳篷，孤寂氣氛與優美景色總令她感動不已，這種感受很特別。她怎麼會白費這麼多年，一直沒發現這正是她想要的工作？或許非得要離開之後再回來，她才能看清自己多適合這種生活。其實在大都市生活也很愉快，她喜歡多采多姿的娛樂，喜歡人、喜歡朋友，她甚至參加過烹飪班，考慮從事外燴副業。但她愛嚮導這份工作，現在的她比小時候更喜歡在這裡的生活。

「謝謝，」她說，禾倫hｔtps://ｗｗｗ.hetｕbｏｏk.ｃｏm.ｃｏｍ是她父親最好的朋友。雖然是她急著賣房子，但他想必也很需要這筆交易。經濟蕭條讓每個人都不好過。半年，老天，她能再撐半年嗎？答案是：有必要就能。有必要的事情她一定能做到。

她輸了。

禾倫撐著肥胖的身軀站起來，椅子發出一陣嘰嘎聲響，他送她走到門口。「我明天過去拍照。」

雖然她毫無保持公平的心情，但持平而論，她應該怪他父母給他取了這種名字，可是他也有錯，因為他大可以改成吉米或查理之類平凡名字。但是「野外嚮導康達悍」這個名號酷斃了，遠勝過平凡無趣的康查理；顧客可能下意識地以為他們雇用了印第安那．瓊斯。

他瞥向門外，眼前的山景他看過不下數千次，臉上隱約流露出傷感。「我也在考慮要離開。」

倘若當時她是幸福人|妻，一定會賣掉一切留在比靈司，只因為她在那裡建立了自己的生活。然而，當她的私生活分崩離析，她整個人變得太封閉，連好友都因為拿她沒轍而選擇放棄。搬回故鄉重新站穩腳步之後，她和那些朋友重修舊好，因為女人總是需要姊妹淘，但她太愛這裡的生活方式，就算用炸藥也無法將她炸回辦公室。

她愕然察覺真的沒有其他人。他在叫她。

當時她在比靈司上班，工作性質很普通，不過是個醫院的行政人員，但這份工作讓她能支付房租，而且她還算喜歡。於是，當爸爸過世，最合理的選擇就是回來接手嚮導的生意。畢竟，在離家之前她經常協助他，所以她不算新手，懂得如何擔任嚮導。她的搜尋功力相當高明，槍法也不錯。沒有理由她無法繼續經營，而且她正打算換個環境，所以有何不可？

「嘿！」

他的眼神有些迷濛，似乎轉進了內心。「因為我年紀越大，越覺得和已經走掉的人更親近，很難和在世的人產生共鳴，」他輕聲說。「遲早有一天我會滿心只想著不在的那些人。我好幾次發現自己和珂珞說話。」珂珞是他死去的妻子；他總是叫她珂珞，安琪不曾聽他以其他方式稱呼她。「還有妳爸……我仍然會跟他說話，就像他站在這裡似的。還有其他人，太多了。」

「我會在家。我後天要帶團，所以得準備東西。」目前這趟由回頭客所預訂的旅程是她僅有的工作。三年前，在康達悍回鄉挖走她的生意之前，她經常連續好幾週一趟接一趟，中間只有足夠補給的時間。即使兩年前剛和他展開競爭時，她依舊不缺客源，甚至慶幸能在旅程間有短暫休息。去年很清淡，今年根本是大災難。

她快步走下通往屋外的樓梯，大步邁過地面龜裂的停車場，走向車齡七年的深藍色福特小卡車，努力抬頭挺胸。hetubook.com.com她沒有被擊敗，還沒有，但這場戰役她肯定輸了，落敗的滋味苦若膽汁。她苦苦掙扎求生，卻接連三次被康達悍（Dare Callahan，Dare有膽大、挑戰之意）打得落花流水，而且還被他踩在水底無法翻身。最可惡的是他渾然不知；或者，即使知道也不在乎。

好了，完成了。她的房子正式開始出售。她的胃糾結，感覺有如摔下懸崖在空中翻滾墜落，但已經不能回頭了。唉，其實或許可以。禾倫從小看她長大，如果她開口，他很可能願意當場撕毀合約。不只如此，這份合約有期限，若是無法在期限內售出，她可以選擇續約或是……什麼？她還有什麼選擇？完全沒有，這就是現實。現在已經到了生死關頭、危在旦夕，無論用多少成語描述，總之就是被逼到了盡頭。但是她說什麼也不放棄。重起爐灶不等於放棄。

話說回來，爸爸已經不在了，安琪驀然明白了禾倫的心情。他聽見了過往的呼喚，有時她自己也會聽見往昔的回音，沉寂中突然充滿回憶。或許這是大自然的安排，由生過渡到死，由舊生活過渡到的新生活。他很清楚自己已來到生命最後的四分之一，所以想珍惜光陰，多和重要的人在一起。

他嘆息。「妳也知道，我剩下的日子不多，而我一個人生活太久了。我需要搬去住在靠近兒子和孫子的地方，趁我還能動，多和他們來往一下。」

非常有道理。雖然理由不同，但她自己也在做完全相同的事。她也快沒有時間了。

他忽然伸出一隻手摟住她，給她一個壓痛肋骨的大大擁抱，她還來不及喘氣就又放開了。「我會很想念妳，安琪，但我保證不會斷了聯絡。」

「希望如此。我做了一些研究，米蘇拉過去一點有個好地方。」其實她還沒有選定地點，她要找出狩獵嚮導稀少的地區，然後進一步評估。萬一又落入競爭激烈的困境，搬家就沒有意義了。

「是啊，」她柔聲說。「我懂。」

不。沒有假如。就算她已經三十二歲而他令她小鹿亂撞也一樣。她不信任小鹿，絕不讓自己受情緒與荷爾蒙左右。一次就夠嗆了。她害自己大大出糗，現在每當想起那段短命婚姻她依然覺得丟臉至極，連胃部也為之痙攣。她極想逃離發生慘劇的比靈司，所以當父親過世時她便迫不及待接手生意。

「夠老啦，」他說，再次望著遠方的高山。「再不趕快行動，可能沒有時間了。」

這個念頭讓她靈光一閃，停下腳步琢磨著，說不定真能想出可行的辦法，即使只是爭取一點時間也好。雖然大環境確實有影響，但她身為女性更是不利。雖然每年造訪蒙大拿的知名獵人中有不少女性，攝影師更是以女性為多數，但大部和_圖_書分的人似乎認定男嚮導比女嚮導更可靠。

「我也是，」她彆扭地說。這一刻的心情令她難以招架，她向來不善於處理情感，但她走到樓梯頂端時對他擠出笑容。有些人天生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但她不是那種人。她只能盡力而為，希望即使搞砸了也別太嚴重。

她穿上大衣，拿起大托特包，將帽子戴好。大衣和帽子都不能少。十一月天氣驟然轉冷，山谷中已經染上點點淡雪。山谷四周的群峰早已白了頭，由山巔吹下的風帶著冬季長綠樹與新雪的氣息。一道暖流即將來臨，雖然能稍微融化冰雪，但所有人類和動物都知道，這不過是短暫回暖，接連數月的酷寒冰封很快就會到來。

光是看到他就讓安琪無法負荷。她的心猛跳一下，胃往下沉。她的反應全然出自本能。她沒有停下來思考，沒有給自己打氣，也沒有考慮別人的觀感，只逕自轉身往她的卡車走回去，一路低聲嘟囔。等帶團回來再來買釘子吧，反正在那之前她也沒空修理。逃跑雖然很孬種，但她實在沒辦法和他點頭打招呼、客氣寒暄，無法假裝不是因為他而被逼到絕境。倒楣透了，他害她不得不賣房子，誰想得到剛簽好約一出來竟然就在五金行遇到他，有些巧合真是爛透了。

老天，她恨他。

這是她的優勢：經驗豐富，沒有睪丸。她想像這句標語以鮮紅字體放在網頁上。她開心了一陣子又連忙拉回思緒，考慮重新定位事業方向，改為專攻攝影行程與家庭出遊。

倔強是她最大的缺點，她自己很清楚，所以動作要快，以免因為逞強而改變主意。裴安琪（Angie Powell）草草簽下名字，與傅禾倫簽定代售合約，他是這一帶僅有的地產仲介商。簽好之後，她在座位上往後一靠，努力控制呼吸。

他贏了。

想到這裡，她決定回到家要發幾封電子郵件和朋友聯絡一下感情，她打開車門，正要上車時忽然想起修理籬笆要用到釘子和U型釘，既然都來到五金行了，就順便買吧，這樣可以少跑一趟。她也想順便聽聽社區新八卦，因為五金行老闆娘費愛琳最愛談天說地。老闆夫婦有個兒子叫派崔，他是這個小社區裡唯一和她同年的孩子，距離最近的學校位在六十公里外的城鎮，他們求學期間費老闆和她爸爸輪流負責接送。派崔現在住華盛頓州，在斯波坎市擔任警察，已婚，有兩個頑皮的兒子，分別是四歲和兩歲。愛琳非常疼這對孫兒，總是把他們掛在嘴上，逢人就說最近他們又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她似乎以他們的惡作劇為樂，彷彿認為這是派崔的現世報。想起小時候派崔調皮搗蛋的事蹟，安琪心有戚戚焉。

她非常、非常討厭輸的感覺。沒什麼比落敗更令她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