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又一道閃電劃過,她嚇得全身一縮。她伸出顫抖的手抹抹臉,他再次體會到她有多接近油盡燈枯。最後她問:「哪種方式對你比較輕鬆?」她這麼乾脆地聽話,比任何話語更能讓他明白她今夜吃了多少苦。
他感到一陣惡寒,而且並非冷雨、暴風或惡劣處境所造成。閃電打在地上,電流不可能傳過地面擊中她而他卻沒事。可是他很用力將她撲倒,說不定她的頭撞上石頭……他好怕會看到慘劇,幾乎快反胃,但還是慢慢轉過頭。
她的臉色慘白,襯得眼眸像兩個黑色的大洞。「噢,好,」她毅然地說。「我會保持清醒。」
她正努力設法坐起來,身體半倒向一邊,用雙手撐起身體。雨衣的兜帽掉了,她的頭直接淋到雨,濕透的黑髮黏在頭皮上不斷滴水。她在嶙峋的地上爬行了天知道多久,但她還能動,依然沒有放棄,繼續在努力。
「打在夠遠的地方,沒要我們的命,這樣就好了。」閃電依然不時照亮天際,雷鳴依然撼動山谷,打鐵般的聲音不住迴盪。他們僥倖逃過一次近距離落雷,不代表能逃過下一次。他們尚未脫離險境,現在安心還太早。
「去你的!」達悍狂吼。「媽的大蠢蛋!」他不確定是在罵自己還是馬,總之,媽的,這下他們只能步行,而且該死的衛星電話在鞍袋裡,就算風雨停止他也無法打電話求救。馬或許跑個一百公尺就會停下來,但在風雨交加的黑夜中他看不見。不過他不這麼認為,那匹馬嚴重受驚,很可能會一直跑到跑不動為止。他希望那匹笨馬跌斷脖子。
她點頭,只是輕輕動了一下。
「輕鬆與否並不在考量內。算了,我幫妳決定吧。開頭一段路我先把妳扛在肩上,這樣我能空出右手拿獵槍,我希望在必要時能開槍。離開妳的營地一段距離之後再換成用揹的,由妳負責拿獵槍。妳能保持清醒在必要時開槍嗎?」
「可惡!」他由安琪身上跳開,儘管仍因為剛才的近距離雷殛而暈頭轉向,他強迫自己迅速應hetubook.com.com變。馬兒已人立起來,在恐懼中翻白眼,使盡吃奶的力氣想掙脫。達悍一時無法站穩,在倉皇中揮動手腳並踉蹌了幾步。在這種關鍵時刻,只是耽擱那兩秒也帶來慘痛後果,一根樹枝造成意想不到的災難。這根樹枝不大,但被呼嘯的狂風吹落,如同彈弓發射的石頭在夜色中高速飛來,擊中馬兒的胸口和頸部。
馬受驚發狂。達悍完全來不及撲過去抓住韁繩,牠的脖子用力一甩,扯走韁繩逃跑,而且不像一般馬匹那樣跑幾步就停下來,而是驚恐狂亂地拔足飛奔,短短幾秒就在夜色中跑得不見蹤影。
她沒發出任何聲音。
「黑熊。」
「牠突然出現……一定在營地附近繞了很久……馬匹發狂。戴米契的屍體……被吃掉了。超大。是我見過最大的熊……我倒在地上——」
「馬跑了。」他率直地說出事實。
她很努力想說話,但怎樣都發不出聲音,可能是因為太累、太冷,也可能因為他不知道的其他原因。或許她痛得受不了。他一手摟著她,將她緊緊貼在胸前、肩頭,彷彿能透過擁抱將力量分給她。他在戰場上這麼做過,雖然原因不明,但人體接觸總能有所幫助。終於她擠出力氣說:「熊。」
他回到她身邊,重新單膝跪下,扶著她坐起來。「妳沒事吧?」
又一次顫抖喘息。「不知道。希望是扭傷。」
達悍提心弔膽地來回晃動手電筒,尋找能看出安琪所在位置的動靜,但能見度太差,加上風太大,所有東西都被吹得不停搖動,一個小動作不會那麼容易被發現。安琪的聲音很虛弱,微小到他無法單靠聲音找出,而且幾乎完全被雨聲掩蓋掉。陣陣雷鳴預告著另一道暴風系統即將接近;他必須盡快找到她,帶她找地方躲避。
他站在原處,氣喘吁吁、七竅生煙,他很氣自己沒有把韁繩綁好,要不是需要帽子遮風避雨,他一定會摘下來重重踩幾腳出氣。都是他的錯。他該知道那匹馬有多緊張,他不該hetubook.com.com只是把韁繩套在樹枝上,而是該牢牢綁緊。他太急著去看安琪所以大意了,現在搞成這樣,她受了傷——
事有輕重緩急,他第一次問話時她沒有立刻回答,他覺得不太妙。她歪歪斜斜的姿勢也不太妙,好像隨時會倒下。他一手摟住她,讓她靠在他立起的膝蓋上。「妳中彈了嗎?」
不,不是動物,是安琪。她坐在那兒,姿勢有些頹然,臉上帶著扭曲的奇怪表情,似乎想擠出微笑,見鬼了。一定出了大事,因為在正常情況下,她不可能對他笑。
「別找碴,」他厲聲說。耐性並非他的強項,但也並非他的弱點。而且這句話也蠢斃了,她有不找碴的時候嗎?「如果妳能走就不會在地上爬了,即使有我扶著,妳也不可能在這種地形單腳跳幾公里。我重複一次妳的選擇:讓我揹在背上或扛在肩上,選吧。」
他們必須盡快出發。附近有吃人黑熊,他們越快回到他的營地越好。
他低哼一聲。狀況已經夠慘了,這下更是雪上加霜。灰熊凶惡無比,好比披著臭毛皮的圓鋸,但牠們通常不會沒來由便攻擊人類,往往是因為人類入侵地盤或太接近牠的食物,最惡劣的狀況是惹上要回窩找小熊的母熊。黑熊不一樣;就算沒有這些激怒灰熊的原因,牠們還是會攻擊人。愛熊人士盡可以辯說被熊攻擊都是人自找的,但住在熊出沒地區的人大多知道並非如此,尤其是黑熊。
他只看到風雨肆虐中的樹木、岩石與爛泥,但他保持感官高度警覺。沒發現異狀不代表沒事。他的膽識與直覺是在戰爭中磨練出來的,即使離開戰場再久也不曾變鈍。他身體裡永遠有一部分隨時準備與警戒著,以便在察覺危險的瞬間做出反應,到死才會停止。那個部分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有人在追她,很可能就是之前開槍的人。他多希望開槍的人是安琪,但以她的槍法絕不會落空,看來她並非開槍的人,而是被射擊的對象。
「灰熊還是黑熊?」
她的呼吸深沉凌亂和_圖_書,硬逼自己耗盡力氣的人都會這樣。她的頭擺向一邊。「沒有。我的右腳踝。」
「不曉得。」她看看四周,表情有些呆滯。「我覺得……怪怪的。剛才……打在哪裡?」她全身發抖、氣若游絲,但語氣沒有歇斯底里的跡象,感謝老天。或許有一天他會讓她知道,他有多感激她堅強地撐住。歇斯底里這件事無分性別,他在戰場上看過男人崩潰。在生死關頭,情緒失控會讓存活的機率更渺茫。
見鬼了。不只有個殺人犯在追她,這下還多了隻吃人熊。他只有一個最重要的問題:
自從離開營地,他就冒著被雷電打中的危險;只有不要命的白癡才會在暴風雨中騎馬外出,看來他是個不要命的白癡。算了,他知道他是。稍微有點理性的人都會躲起來,他卻勇往直前,一路和馬匹奮戰。這似乎表示馬比他理智多了;這匹年輕的土黃馬不但沒有適應風雨安靜下來,反而隨著時間越來越暴躁。光是駕馭馬兒幾乎就耗盡了精力,以至於他無法專心尋覓。
她從頭到腳都在發抖,無法停止的劇烈顫抖讓她全身骨頭似乎都快散架,但她還是伸手抓住手電筒關掉。「光……我們的位置。」
瞬間炸開的強光震耳欲聾。光應該只是光,但這道光帶著聲音,純粹的能量爆發,感覺像真實挨了重拳。強光與巨響毫無間隔同時發生,有如大巨人重重跺腳。他們下方的大地在顫抖,他感到些許安慰,既然還有感覺,就表示他們沒有當場被烤焦。他耳鳴不止,臭氧的氣味刺痛鼻腔,儘管如此,他依然能聽見馬匹恐慌驚叫。
「妳哪裡受傷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單膝跪在她身邊,對著她大吼。他用手電筒照著她,從頭頂開始逐一檢查。他沒看到血跡,但她全身是泥,除非動脈破裂噴血,否則什麼都看不出來。他留意到她身旁有個鼓鼓的鞍袋,她死命抓著一把獵槍,因為裹滿泥根本看不出是槍枝,比較像棍子。萬一遇到必須開槍的狀況,只能算她倒楣透頂。
光是位置這https://m.hetubook.com.com個詞就足以啟動他的警覺,因為這表示有麻煩。他的心臟開始狂跳,但頭腦冷靜透徹,他評估四周方圓的狀況,想找出讓裴安琪不惜在爛泥中爬行將近兩公里也要逃離營地的原因。
熊?簡直沒頭沒腦。他立刻轉頭察看,雙眼銳利觀察,右手已經舉起獵槍,然而連熊的影子都沒有。能見度太差,看不見不代表沒有,但他暫時決定眼見為憑。他蹙眉低頭問:「什麼熊?」
她停住,其實也沒必要多說了。達悍咬緊牙關。近距離看到熊吃人會造成很大的心理創傷,就算知道那個人已經死了也一樣。她熟悉熊的習性,很清楚萬一被嗅到有多危險。
「我們走吧,」他說。「回營地的路很遠。妳想怎麼做?讓我揹還是扛在肩上?」她搖頭。「你不能帶著我,太遠了。」
他等著她發飆大罵,因為這是讓他明白他有多蠢、多爛的絕佳機會,她怎麼可能放過?但她只是坐在那兒,抖得更加厲害,到了不能稱之為顫抖而是全身震動的地步。她用力喘氣才終於能開口。
無論是哪種傷,總之她顯然無法行走,他必須先帶她回營地才能治療。他迅速評估情勢。該做的事情很多,而且幾乎全是當務之急,但現在最要緊的就是先扶她上馬。帶她到安全的地點後,再問清楚事發經過,治療她的腳踝,用衛星電話求援。反正現在電話等於是廢物,因為天候太過惡劣。
他的胃部糾結。他對不起她,竟然讓馬兒跑了。如果有馬,他可以在一個小時之內帶她去安全的地方弄乾身體。現在他得揹著她離開,他不知道步行回到他的營地要多久。如果只是背著背包在平地行走,他知道自己能輕易達到時速六公里,但是扛著一個人在這樣的路況?不可能。他很可能失足跌落懸崖,害兩人都沒命。如果走運,或許能在天亮之前抵達,但那要花上好幾個小時,得等好幾個小時他才能治療她的腳踝,得等好幾個小時才能讓她擦乾、取暖。
「葛……查德……殺了戴米契。」她停住,已經抖到極
m.hetubook.com.com
點的身體竟然抖得更嚴重。他保持沉默,很意外她竟然沒有變身凶神惡煞將他開腸破肚。雖然他用盡各種詞彙罵自己笨,竟然在這麼危險的暴風雨中騎馬外出,但他沒有停下腳步,因為他知道深夜傳來槍響絕對不妙。有些枝節他必須想清楚,但現在不是時候。此刻最要緊的是回到營地去。他要先專心完成這項任務,等他們到營地休息夠了之後,再來思考對策及變數。「骨折還是扭傷?」
他再次揮動手電筒,眨眼試著擠開雨水以免刺痛眼睛,咒罵著落下的每一滴雨水。他留意到接近地面的地方有個東西發出反光,於是將手電筒往下一照。那裡有個沾滿泥巴的小東西,可能是動物——他定睛一看,狂怒與難以置信在心中爆發。
不過他的第六感並未啟動,通常被人偷看時他都會有種發毛的感覺,他對這個地區很熟悉,知道山丘地勢十分崎嶇,加上能見度極低,壞人必須非常接近才能看到手電筒的光。在這種氣候中追蹤非常困難,而且她不在小徑上,其實那條小徑也不是真正的路,只是相對好走的通道罷了。連他自己都因為被雨水模糊視線而偏離小徑,所以才重新折返。感謝老天讓他走錯路。
他用力拉韁繩,馬兒很不爽,可是打從被達悍騎進暴風雨中,這匹臭馬對所有事情都不爽,所以何必在乎?他由槍套中拔出獵槍,跨過馬鞍下馬,腎上腺素充斥體內,讓他自動進入戰鬥模式。馬兒一直驚跳,不能帶牠接近安琪,達悍只好把韁繩套在一根低垂的樹枝上,拍拍馬兒的頸子給予安撫,接著四大步走到安琪面前。
「好,我先把妳弄上馬,」他輕聲說,接著將獵槍掛在肩上空出雙手。他的左臂伸到她的膝蓋下,右臂摟住她的背,調整好重心,將她橫抱在懷中站起來。他還來不及站直,忽然感覺頭皮和全身皮膚發麻,彷彿有數不清的蜘蛛在爬,令他全身毛髮豎立。「要命!」話才剛出口,他已經撲倒在泥濘的地上,張開四肢將安琪護在身體之下,彷彿以為憑肉身就能抵擋雷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