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事實上,他能找到營地全然是意外。他騎到一個地方,滾滾泥水洶洶流過,沖走了好幾棵樹木,彷彿半座山都快被沖毀了,於是他催馬上坡閃避。大約走了七十公尺左右,他找到泥流的源頭準備騎過去,但馬忽然不受控制開始不斷地後退。他試著強迫牠往前走,但一分鐘之後便決定放棄,乾脆調轉馬頭上坡,馬很樂意往上走,迫不及待地在濕滑不平的地面上找路走。
他小心翼翼慢慢一步、一步繞過帳篷,來到能看見入口的地方。
水很容易解決,現在滿地都是。他只是不想離開遮雨的岩石,因為他沒有雨衣,昨晚逃命時他的外套早已濕透。最後他下定決心,既然回營地的路上一定會淋濕,現在淋點雨也沒差了,反正到營地就有乾衣服可換。他是有良心的人,不能連水都不給牠們喝。
接著他幾乎要伸手拍前額。大白癡。戴米契是慣用右手的人,鑰匙當然放在右邊口袋裡。他在噁心的東西裡翻了半天,結果那是左口袋,不是右邊。
她經歷太多驚恐,以至於感覺靈魂有一部分永遠無法恢復原狀,但她還無法體會究竟發生了哪些變化。她整個內在壓縮成一小塊,投注全部精神於求生,現在才終於感覺自己重新舒展,身體和心靈正努力恢復正常。
馬也是問題。牠們要吃、要喝,但經過那要命的一夜,他再也沒興致去管那些該死的馬。他只打算給那匹栗色馬吃東西、喝水,因為他打算雨停之後騎那匹馬下山,至於另外三匹,他根本不在乎,只要別讓安琪遇上其中一匹騎下山就好。在能夠確認之前,他必須假設安琪還活著。
一股惡寒竄下背脊,而且不是因為低溫濕冷。可惡!他怎麼沒有早些想到?
入口沒有拉起來,門片整個敞開。
他險些錯過。在大雨中根本看不見,若不是馬不肯走,他一定會直接騎過去。或許是馬認得地方,將營地和食物聯想在一起。
他也沒看到那頭恐怖大熊的蹤影。熊不是以搗亂營地覓食出名的嗎?帳篷看似沒被動過。當然,安琪一直很誇張地強調要讓食物儘量遠離營地,堅持將食物放在籃子裡高掛起來,還在兩棵樹之間拉起一條繩子,高度至少有四、五公尺,看來她不是窮緊張。
然而他別無選擇;等候是一種奢侈,儘管他目前的處境完全談不上奢侈。他必須拿到休旅車鑰匙,趁警方得到消息、開始搜捕他之前盡快離開國境。他不能等天氣好轉,因為他連一個小時都不能浪費。
他將另外三匹馬綁在岩石下,希望牠們乖乖待著,不要甩脫韁繩跑掉。他需要知道馬匹確切的所在,才能確認安琪是否找到馬騎下山去求援。至少昨晚馬匹沒留下明顯足跡,即使有也被大雨沖掉了。他相當篤定安琪找不到馬,除非她的運氣好到近乎奇蹟。
好不容易控制住反胃,他抹去因嘔吐而擠出的淚水,接著擦擦嘴。他碎步往前走,儘量不踩到曾經是戴米契身體一部分的玩意。即使下著雨,惡臭依然難以忍受。他試著用嘴巴呼吸,但這樣反而在口中嚐到那股惡臭。他又開始反胃,再次不由自主地抽搐,他彎下腰,鼻水流個不停。他發現眼前有一片襯衫布塊,旁邊的東西像是手的殘骸。沒錯,那是手指,雖然被啃得很慘,但還能辨認。
也可能他以為自己在監視她,但其實她才在後面監視他。他想像她看著他,緩緩舉起獵槍,透過瞄準器盯住他……當獵人很興奮,但當獵物卻一點都興奮不起來。她說不定就在身後,左邊或右邊……在其中一頂帳篷裡,監視著,等候他自投羅網。他的心跳比之前更猛。他將手槍握緊。如果她看到他,應該早就開槍了……對吧?他不能在這裡呆站到天黑,等候靈感或好運降臨。
因為雨一直打在臉上,查德只好低著頭。他連頂帽子都沒有。印象中他這m•hetubook•com.com輩子沒經歷過這麼艱難的處境。幸好他花了一年的時間精進騎術,所以才能騎在馬背上不摔下來,否則他勢必得在這片爛泥中步行與跋涉。
他命令自己快動腦。快想!戴米契會把鑰匙收在哪裡?
他必須趕在她之前到山下。無論有多噁心,他一定要找出休旅車的鑰匙。
一整個晚上不斷重複同樣的模式。雷電一波接一波,大雨從來沒停過。現在天終於亮了,但比晚上好不到哪裡去,雖說至少他能看見了,但眼前的景象並不妙。大量雨水使涓涓細水變成激流,小溪變成澎湃大河,山坡地變成大片爛泥,他很擔心會發生土石流,到時樹木、岩石和所有東西都會被沖走。
去他的。他沒時間去找戴米契的遺體,一一翻找血淋淋的鬼東西。拿安琪的車鑰匙好了;雖然與計畫有所出入,而且停車場的老闆發現安琪的卡車不見一定會起疑,但那是他必須冒的險。他衝出帳篷,數個小時來第一次感覺不到大雨,直接往安琪的帳篷奔去。
很好,他由災難邊緣全身而退。事情還有轉機。即使裴安琪已經出發了,但他有馬而她沒有,他有計畫而她沒有。他苦心經營這麼久,不能讓一個娘們搞砸。
什麼都沒有。在絕望中他轉了一整圈,遙望空地後方的灌木叢,終於有所發現,唉,雖然不是藍色,但至少——他走近撥開灌木,一根刺劃過手掌,他痛得大叫。
「妳躺著就好,」他跪起來,將拉鍊整個拉開、攤平睡袋。「不用移動。我來將睡袋從妳身體下面拉出來。」
他好冷。幸好有這幾匹馬在,可是整夜和四匹馬窩在一起很慘。牠們拉屎拉尿還放屁。有時他覺得那股惡臭快把鼻毛燒掉了,但每當他想離馬遠一點,又被酷寒逼得不得不回去。牠們很臭,但很會發熱。查德心中有個悽慘程度量表,這一夜將近滿分。他很想知道是誰害他慘兮兮、慘到什麼程度,甚至想過動筆寫下來,但那種行為太像神經病,更何況他從不寫下可能造成後患的東西。
終於他來到安琪帳篷的正後方,拉長耳朵仔細聽。無聲無息。如果她在裡面,肯定連一根肌肉都沒動,說不定睡著了。或許她熬一整夜等他回來所以累壞了,可憐的寶貝。他更可憐,他被迫和四匹馬在岩石下躲了一整夜,全身濕透,拚命安撫馬匹,而且只有牠們的體溫能讓他免於凍死。他心中冒出惡毒的盼望,他要她吃同樣的苦。
因為那裡最接近他最後看見她的地方。
說不定會在路上遇到她。說不定還有機會解決她。他不打算去找她,那樣太浪費時間,最要緊的是先逃出國。不過萬一狹路相逢,他必定毫不猶豫地開槍。這次在逃跑之前,要先確認她死了。
雨下個不停,看來放晴遙遙無期。這樣有好處也有壞處。在確認安琪死掉之前,他先假設安琪活著,但她即使活著,雨勢也令她無法下山,但他同樣受困於此。到處都是爛泥,很容易失足受傷,騎馬回營地的路上他很可能會失溫。糟糕事還不只如此,白天的能見度一樣低,就算他到了營地前一百公尺很可能也看不見,這樣很不利,因為他不太確定位置。
他的心跳再次加速,因為其中的涵義非常明顯:她還活著。她正在下山,而且領先他好幾個小時。她一定曾回來拿東西,仔細察看過帳篷之後,他發現雨衣和獵槍都不在。
戴米契的帳篷像另外兩頂一樣敞開著,為求安心,查德探頭察看裡面,接著站起來環顧四周。她跑去哪裡了?難道被熊拖走了?他多希望有辦法確認。三個帳篷裡都沒有她的蹤影,換言之她若非已經死了,就是正在設法下山。如果她用走的,速度一定快不到哪裡去,但光是有此可能就讓情況更迫切,他必須盡快找到鑰匙並離開國境。他不熟m•hetubook•com•com悉山上的路,但他很清楚她的方向:往下。她的目的地與他一致。
「嗯,那的確很討厭,」他率直地說,並未白費口舌地安慰或同情,但她並不介意。他揹著她走了好幾個小時,所以她至少該忍受腳踝受傷的痛楚與不便。他繼續處理手中的工作。「好,來想想怎麼做最好。為了避免碰到妳的腳踝,或許可以試試妳左側躺,然後我靠在後面。」
一定是因為這樣,沒錯,因為整個狀況讓她陷入迷亂虛幻之中,所以她才會要求達悍進入睡袋將體溫分給她,而且他立刻答應的時候她也沒有覺得詫異。
鑰匙不在這裡。
好吧,很好。她不在這裡。她有沒有精到去躲在他的帳篷裡,以為他不會去那裡找她?不,她一定猜得到他會回帳篷換衣服、拿雨衣,所以那是埋伏的好地點,不是嗎?如果她在這裡,所能去最好的地方就是帳篷,那裡也是對他而言最危險的地方。
短短十個小時之前,如果有人稍稍暗示安琪可能在任何情況下,拜託康達悍和她共用一個睡袋,她一定報警把那個人送進瘋人院。這是為了他好,因為說這種話的人一定瘋到沒藥醫了。話說回來,八個小時前她還安然睡在自己的營地裡,昨晚的恐怖事件尚未發生。
他無法控制反應。他轉過頭大嘔特嘔,被膽汁噎到。他已好幾個鐘頭沒有進食,所以很快只剩乾嘔。老天!四散在地上的屍塊根本看不出是人類,更不可能認出是戴米契,雨水將大部分的血跡沖進土裡,但什麼也洗不掉這幕慘狀,什麼也無法減輕恐怖。
最初的驚恐過去之後,他發現大腦可能接受了眼前的景象,也或許是完全停止反應。當他能夠站起來順利呼吸時,雖然還是喘得像個一百歲的老廢物,但屍塊感覺沒那麼可怕了。看來屍塊恐怖的程度都差不多。不必替戴米契覺得悲哀,熊開始吃的時候他已經死了,所以對他而言根本沒差。
他重複同樣的過程,將行李中的所有東西倒在地上,接著踢開擋路的玩意,到處尋找鞍袋。他忽然省悟到鞍袋不在這裡。他重新徹底找一遍,只是為了確認。沒有鞍袋。
「沒關係,」安琪咕噥。「反正很小,應該感覺不到。」他自己說的,不是嗎?接著她將臉窩在床墊上,有如墜落懸崖,迅速進入深沉睡眠。
他必須冷靜下來,回到之前的想法:如果她有機會,為什麼不開槍?他是會計師,是個講究邏輯的人,他可以做推理判斷。如果她能開槍,他早就死了。他還沒死,所以她沒辦法開槍。
手中有鑰匙讓他重新燃起希望。計畫回到正軌。他重新掌握自己的命運,他對天發誓,絕不讓任何事情阻撓。
他站起來離開安琪的帳篷,再一次環顧寂靜營地。唉,管他去死。他不能沒有乾衣服。他朝他的帳篷移動,腳陷進泥中更深,這個方向的地面破壞得更嚴重。
他緩緩下馬,立刻陷進深達腳踝的爛泥裡面。泥巴拉住他的腳,使得每一步都要很用力;幸虧他的靴子綁得夠緊,否則早就被扯掉了。難怪馬會這麼焦躁。他把韁繩綁在垂下的樹枝上,甚至拍拍馬的頸子低聲安慰了幾句。
於是她放心抖動起來,任由快搖散骨頭的哆嗦由頭竄到腳;她的牙齒像響板似地喀喀作響。一波接一波席捲而來;當她終於放鬆以為停止的時候,又被另一波顫抖攫住。達悍一直抱著她,終於顫抖相隔的時間逐漸拉長,她的身體開始產生熱能,達悍的體溫在羽絨睡袋下製造出一塊舒適的小天堂。寒冷消失後,沉沉睡意讓她連骨頭都融化了,她感覺到意識越來越模糊。
那之後不但雨水釀成洪流,厄運也滾滾而來。好幾次她都懷疑即將命喪當場,她僅有的選擇是不斷拼命、繼續努力。即使在達悍發現她之後,痛楚與酷寒依舊無休無止;唯一的差https://m.hetubook.com.com別只在於有人陪著她。他感覺強壯可靠、永不疲憊,她腦中沒在忙著奮力求生的部分其實知道,大雨和操勞也快讓他累癱了。
他的心臟開始敲打肋骨。安琪此刻可能正在其中一個帳篷裡拿著槍等他回來。她乾爽舒適,他卻和四匹馬躲在岩石下,整夜聞牠們的臭屎尿。或許他該繞去帳篷後面各開一槍以防萬一,這樣一定能把她趕出來。
於是他一一牽著馬出去找地方喝水。雖然沒什麼植物,但只要牠們遇上有興趣吃吃看的東西,他也會縮著身子在雨中等候,讓牠們有得吃的時候儘量吃。當然,他再次變成落湯雞。當他踩著岩石好不容易爬上栗色馬,他覺得自己簡直是個聖人。
他放慢腳步悄悄繞過營地,視線鎖定安琪的帳篷。數個小時來,他第一次忘卻肉體上的悽慘,忘卻酷寒、濕冷與餓。亢奮與恐懼交織的感覺令人暈眩,沖刷掉所有不適。他無法分辨,不確定是何者讓他呼吸加速、胃部翻攪。
熊應該已經走遠了,但牠增添了這麼多麻煩,他真想賞牠的屁股一槍。
這個領悟令他得意洋洋。或許在野外求生這檔子事上他比不上她,但他憑頭腦打敗了她。這輩子他憑頭腦打敗了所有人,因為大家都以為他是矬蛋書呆子。她當然也不例外。
就在她入睡的前一刻,達悍沒好氣地含糊說了一句話,聲音沙啞惺忪。「先說好,我醒來時一定會『搭帳篷』,到時候別找我麻煩。」
除此之外,最好的辦法就是在能見度範圍的直線盡頭找個目標,騎過去之後再找下一個目標。這種方式的問題在於,昨夜他摸黑倉皇逃跑時並沒有走直線。他究竟偏向上坡還是下坡?天曉得。他甚至不知道昨晚騎了多遠;只能靠推測。
他用力嚥了一下,接著蹲下望著一片破碎染血的牛仔褲。戴米契的一部分還在裡面。並不多,他又開始作嘔。他穩住自己,將手伸進離他最近的口袋中摸索鑰匙。連口袋裡面也同樣濕滑黏膩。他閉上雙眼,努力假裝這只是條平凡的牛仔褲、平凡的口袋。他一路摸到口袋底。沒有鑰匙。
他用靴尖又踢又推,終於那個屍塊翻到另一邊。「再來一次,」他低語著將手伸進口袋中。這次他沒那麼怕了,一定要找到鑰匙才行。騎馬到鄰鎮偷車逃亡……這個計畫的成功機率太小,幾乎等於零,他很清楚。
感覺似乎很合理;她移為側躺,盡可能將身體蜷縮起來,小心翼翼將右腳放在左腳上。達悍鑽進睡袋下,身體緊緊貼著她,右手臂放在她的腰上。之前他們連續幾個小時身體密切接觸,分開之後她有種失根的感覺;現在她整個後背都感覺到他,他的大腿貼著她的臀部和雙腿,她的內心深處有個東西放鬆開來,彷彿之前不曾察覺的需求得到了滿足。
去你的!他在狂怒中站起來猛踹屍塊。這下該怎麼辦?
老天。他只有一把手槍。萬一安琪在裡面,她拿的獵槍可是火力加強型,能一槍將他當場擊斃,唯一的障礙是能見度太低。
如此一來只剩戴米契的帳篷。老天,他希望、祈求車鑰匙在戴米契的帳篷裡而安琪不在。就算她在,也希望她已經死了,不過她何必爬進戴米契的帳篷等死?
栗色馬不喜歡濕軟不穩的地面;他得不時驅策牠前進。他縮著肩膀忍受滂沱大雨;離開這片見鬼的荒野之後,無論他逃去哪裡,一定要找個每天豔陽高照、東南西北都一清二楚的地方。如果有太陽他就能大致掌握方向,但雲層太濃密,甚至看不出哪裡有亮光,所以他只能完全依賴方向感,這樣真的很難,因為地標都很陌生,而所謂的地標不過是岩石、樹木、灌木叢。他唯一能準確分辨的方向就是上坡和下坡,但這樣就很有幫助。山巒呈南北向走勢,所以大致說來,上坡就是西邊,下坡就是東邊。他想往南走,也m.hetubook.com•com就是說從右手邊上坡就對了。
可惜他只有裝在槍裡的彈藥,所以不能浪費。當然,他的帳篷裡有備用彈藥,但在取得之前他不能大意。
也就是說他不能浪費時間。他低頭鑽進戴米契的帳篷,抹去臉上流下的雨水,開始動手翻找。戴米契沒帶多少東西;在休旅車上還有其他用品和衣物,但帶來營地的行李全塞在鞍袋和一個小提袋裡。查德把東西全倒出來,低聲祈求鑰匙在裡面。沒有。他再次翻遍所有東西,這次更仔細,所有衣物的口袋都摸一遍,甚至連床墊下面、睡袋裡面都不放過。
葛查德慘兮兮縮在岩石下,望著如灰簾幕般的大雨,納悶著雨究竟會不會停。夜裡雷電漸漸遠離,他開始希望暴風雨結束了,但另一波雷電來到,甚至比第一波更凶猛。他不得不一一安撫那幾匹馬,讓那些混蛋安靜下來,直到這波雷電也滾滾移到山下。
他離開安琪的帳篷,快步走進自己的帳篷去拿獵槍。雖然熊可能已經走遠了,還是要有火力強大的武器比較好,有備無患。接著他離開營地,提心弔膽地往烹飪區前進,用意志力強迫自己往前走。他很氣自己,因為安琪搶先他一步,很可能將他的計畫毀於一旦。可惡,他應該確認她已經死了,而不是驚慌失措,像個受驚的小女生拉著馬就跑。的確,一切全亂了套。他沒想到安琪會目睹他射殺戴米契,至於那頭熊更是沒人預料得到。他慌了手腳,不可原諒。絕不能再發生失誤,看看現在狀況變得多糟,情勢迅速失控。
但他沒有因興奮過頭而太早現身,因為很可能他還來不及開槍就被她轟死。
他堅定意志,穿越樹林。距離並不遠,當時他們頂多只走到三、四十公尺外,對吧?沒錯,就在那裡。他們就站在那裡。可是戴米契的屍體不見了。查德走近,踩到一個滑溜溜的東西。糞便的臭味令他作嘔。他往下一看,愣了一下,片刻之後才領悟到他踩到的並不是糞便,而是一段被扯破的腸子。「天啊!」他跳到一邊,完全崩潰。
他的手指摸到金屬。他握住鑰匙拿出來,緊緊捏在掌中,差點因感動而飆淚。
儘管膝蓋還在發抖,但他鼓起勇氣,迅速將頭探進帳篷。沒人。
戴米契和裴安琪聯手害他經歷慘澹一夜,他恨死那兩個人了,即使戴米契已經死掉也一樣。要不是姓戴的想出可以半夜坐在安琪家的門廊上網,也不至於那麼快查出帳目有問題,害查德不能照計畫殺死他們兩個。如果照計畫行事,他們兩個都會死得不明不白;安琪不會變成麻煩,他也不必為她的下落傷腦筋。雖然還是得應付風雨,但他可以在帳篷裡舒舒服服過夜;不用愁食物飲水,這幾匹破馬也能待在畜欄裡,而不是拚命放屁臭死他。
接著他在左手邊山坡上不遠處看到一個橘色的東西,興奮之情與腎上腺素在體內暴衝,以致感到暈眩反胃。帳篷是灰橘色,他猜想這應該是考量到安全因素,不要任何人朝帳篷開槍。他看看四周,感覺似乎認得附近的地形。
他緊握著鑰匙、閉上雙眼,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在狂喜與安心中他幾乎不敢相信真的找到了,這一夜如此悲慘,差錯不斷,終於有件事情如他所願。
他預測在拉開帳篷門片的剎那最容易出事。因為他得蹲著,只有一隻手可用,拉鍊聲響可能吵醒她——不,等等。他沒想清楚。拉鍊只能從裡面拉。倘若她在這裡,他根本沒辦法打開帳篷,但好處是能夠確定她是否在裡面,因為帳篷不會自己拉拉鍊。
他坐在床墊上深吸一口氣。可惡,他需要車鑰匙!戴米契怎麼會把鑰匙放在口袋裡?在山上又用不到。但理論上那是唯一剩下的地方。鑰匙一定在他的遺體上,或者該說是在吃剩的屍塊上。想到要在被吃到一半的屍和圖書體上找東西,查德全身發毛,接著又開始擔心熊會連衣服和鑰匙全吃下肚,鯊魚就是那樣。老天。
他瞥她一眼又轉開,雖然他顯然操勞過度,但藍眸依舊犀利。「不確定。不過即使有骨折,應該也只是單純性骨折或小裂傷,不太嚴重。」
他重複同樣的程序,站在外面聽了好久、好久,沒聽到裡面有聲音。他繃緊神經,迅速探頭進他自己的帳篷。沒有安琪的影子。裡面和他離開時一模一樣。
她輕輕點一下頭,安靜地任由他移動身體,順勢將睡袋從下面拉出來。即使有彈性繃帶緊緊裹著腳踝,但每個動作依然帶來劇痛。達悍包紮時什麼也沒說,她也沒問,但現在她的大腦重新啟動了。當他輕輕握住她的右小腿抬起來,她問:「骨折了嗎?」
如果寒冷能消失該有多好。她顫抖著拉起睡袋,再次幾乎連頭頂都蓋住。希望兩人在被窩中的熱度能更快滲進體內。如果有吹風機該有多好……可是沒有,頂著濕頭髮更難暖和起來。她好累,一心只想入眠卻冷到睡不著,這樣實在很難受。
他站在原地許久,雖然大雨下個不停很難聽見什麼,他還是專心觀察、聆聽。沒有動靜。除了風雨別無其他聲響。難道他有那麼走運,當時胡亂開的一槍就做掉她了?他不在乎她是死於槍傷或熊爪,只要麻煩能解決掉就好。
他險些心臟衰竭。難道她聽到他的腳步聲,在他能接近看清整個營地之前就跑了?還是說她其實在裡面,躲在看不見的地方,帳篷門開著是為了看見他——
這個消息算好也算壞,不過她聽說過小骨折比嚴重扭傷好得快。如果腳踝明天好一點,就能判斷應該只是扭傷。反正現在她無計可施,完全無法改善狀況。
他疲憊嘆息一聲,她感覺到他的手臂變沉。顯然他沒有同樣的問題,很順利睡著了。安琪努力靜止不動,不願因發抖而吵醒他。看來並沒有成功,因為片刻之後他含糊說:「儘量抖吧,牙齒打顫也沒關係,這樣暖得比較快。」
他在濃密的樹林邊停下腳步觀察營地。雖然外觀不起眼,但不得不稱讚位置確實極佳。因為帳篷搭在矮平臺上,所以都沒泡水,而且架得很牢沒有被風吹垮。似乎沒有人。完全沒有動靜,沒有咖啡香或烹煮食物的氣味,但這並不代表沒人在,安琪經驗老道,絕不會如此輕易洩漏行蹤。
老天,要是不必回去找鑰匙該有多好!要不是那頭該死的熊出來搗亂,他也不會落入這種窘境。他早就可以追上安琪解決掉,鑰匙也會在他這裡,而且還能安適的休息一夜。就算天氣同樣惡劣,只要那個小細節不出差錯,他就有餘裕等候雨停。
查德稍微冷靜了一點,仔細察看空地,終於發現一塊殘破的牛仔布。他走過去,眼睛盯著那塊布,不去看曾經是個人的那些散落殘骸。接近之後,他發現那塊布應該是褲管下段。沒用。還有其他藍色布塊散佈四周,有些太小、太碎,不可能是他要找的東西。假使鑰匙掉進爛泥裡,他可能永遠找不到。可惡的戴米契;為什麼不把鑰匙放在帳篷裡?為什麼不讓他開車?
他將睡袋蓋在她身上;她不斷調整姿勢,努力想讓羽絨的重量落在腳趾上,但一動腳踝又開始陣陣抽痛。「我討厭無助的感覺,」她嘀咕,但立刻希望自己沒有埋怨。
冷靜、冷靜。是否想到都沒差,他還是得檢查其他帳篷,而且他一直非常安靜、小心。同樣的道理依舊可以套用:如果她在裡面,帳篷門應該會關著。
他拿著手槍慢慢往前。他心中有個部分想轉身逃跑,但他不能選擇逃跑,於是他不去想他有多害怕,而是專注於狩獵。做掉戴米契的計畫讓他感覺很刺|激,大家都小看他;沒人想到他有能力運籌帷幄、確實執行,扣下扳機的瞬間簡直滿足極了。狩獵裴安琪則是另一種刺|激,因為她不會像戴米契那樣地大意輕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