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這次她毫無困難地讀出他的表情,因為煩躁很容易辨識。「沒、事。」
他抬頭看著她許久,眼神難以解讀。「我曉得,」他終於說。「但上面的泥巴太多,我要拿到馬廄去敲掉,以免弄髒這裡。」
「我討厭意外。我希望預作準備,發生事情才能應付。」
「是很煩,可是在這方面妳遙遙領先。」
「沒事。怎麼了?」
她在鞍袋裡塞了乾淨衣物,但當時太倉促,她又忙著壓抑慌亂,所以並不確定究竟裝了些什麼。她將鞍袋拉過去,把東西拿出來。蛋白質補給棒、飲水、手槍、彈藥,以求生的觀點而言,她拿的東西相當正確。至於衣物,她塞了兩雙乾淨襪子和兩條內褲,一條牛仔褲、兩件法蘭絨襯衫。還不錯;只要能把外套|弄乾,應付這種氣候應該不成問題。
等天候穩定、洪水退去,如果她還是無法行走,達悍勢必得將她留在這裡,單獨步行下山去停車場。獨自留在這裡沒什麼好害怕,但想到他在路上可能發生的種種差錯,她就擔心得快要反胃。
他發出沙啞的低笑,真真實實、毫無作假的笑。康達悍風格的。她的胸口莫名一緊,胃瞬間沒了底,感覺有如搭乘雲霄飛車時急速下降。她呆望著他幾分鐘,接著看看她的獵槍。通常她一定一有空檔就清理,但來到小屋時她和達悍都已筋疲力盡,所以現在也算是第一次出現空檔。
唉,算了。有些夫妻結婚時對彼此的認識還更少呢。
「不太可能。首先,他沒理由往這邊來。他不曉得這裡有棟小屋,也不曉得我在這裡,更不可能知道妳跟我在一起。如果夠聰明,他會回到妳的營地等雨停,抱著獵槍以防熊又跑回去。」
「好了嗎?」
達悍低頭看她,一瞬間那個怪表情又出現了。接著他上前,彎腰抓住她的肩膀。她大吃一驚,抬頭看著他,張嘴想抗拒或罵他,就在這時他吻了她。
「你用完之後,可以把清理槍的工具借我嗎?」她問。
沒錯,但她想到就怕,因為腳踝受傷下樓很辛苦。「先去廁所,然後再盥洗。」半個小時之後,上廁所的苦工完成了;達悍將水分成兩半,他在樓下抹身刷牙,她在二樓做同樣的事。送她回二樓之後,他拉起厚重的門簾方便她安心脫衣,然後離開讓她盥洗。
達悍悶哼一聲。他走到看不見的地方,幾分鐘之後拿著清理槍枝的用具回來。「他很可能污走戴米契的錢被www.hetubook•com•com發現了,但葛查德一直佔盡先機,假使他計劃在這趟旅程中殺害戴米契,沒錯,他很可能也打算殺死妳,因為妳將是唯一的目擊證人。」
「他應該要帶。」安琪仔細回想著被閃電照亮的那兩個人,當時他們的站姿;戴米契左手朝著她,他是慣用右手的人,所以獵槍應該拿在右手。「如果有,我也沒看到,話說回來,他可能右手拿槍、槍口對著地面。」
達桿拿起他的獵槍坐在露營燈旁熟練地拆卸。「如果他想回停車場,一定很快就會發現,這種雨勢已在原本沒有水的地方製造出大河,水流非常湍急,只有傻瓜才會貿然涉水。」
「你剛剛出現一個怪表情,是讓人發毛的怪,不是好笑的怪。」
他瞥她的獵槍一眼,繼續手邊的工作。「我幫妳清。」
「如果有麻煩,我想知道。我不要到時才被嚇到。」
「昨晚我們兩個都消耗了大量熱能,只睡幾個小時仍無法恢復正常。」他將槍油倒在布上,緩緩擦拭著槍管。「弄好之後,我也要去躺一下。」
「有可能,」達悍回答,她很感謝他沒有斷然斥為反應過度、胡思亂想。「他一定知道戴米契會找他算帳,否則何必帶手槍?」
她找不到事做,所以拉起睡袋蓋住腿,看著他迅速確實地拆卸、清理、上油、組裝,每個動作都讓她想起他的軍旅生涯。她究竟瞭解他多少?在這麼小的社區成長,小時候她當然看過他,但他年長五、六歲,所以朋友圈沒交集。她上小學時他已經是國中生。她進國中時他上高中,等她上高中,他已經加入軍隊了。
「我提醒過他們,離開帳篷一定要帶手電筒和獵槍;葛查德大概覺得手槍夠用了。」她回想那一瞬間,接著搖搖頭。「不,即使沒有狩獵經驗的人也應該知道手槍對付不了熊,而且我說得很清楚,是獵槍。」
「好了。」她幾乎還沒說完門簾已被拉開。她帶著淺笑抬頭看他。「謝謝。現在我覺得舒服多了,幾乎像個人。」
安琪有點不知所措,不確定該如何看待。顯然知道她懂得保養槍枝,所以他並非對她的能力有疑慮。為了確認,她慎重地說:「我知道怎麼做。」
她專心聽著達悍的動靜,提醒自己她很安全,他們都很安全。他們有住處、食物、飲水、暖爐,甚至有張相當舒服的床。他們沒有危險。有很多緊急的事情要https://m.hetubook.com.com處理,但一切都得等雨停。山區暴風雨造成的洪水很危險,水從山頂往下衝,一路增加速度與分量,以雷霆萬鈞之勢將岩石樹木沖下山谷。即使騎馬,這趟下山的路依然危機四伏,走路下山更是近乎不可能,連達悍也辦不到。
她忍不住、大聲笑了出來。
接著高熱如野火燎原,沿著她的神經末梢肆虐。她感覺到他全身的每一處:他肌膚暖熱的氣息中帶著盥洗的雨水氣味,他的滋味充滿她口中,強壯雙手抓著她。老天,沒錯,還有他曾經拉她去摸過的碩大挺拔。她身體所感覺到的一切,加上過去十五個小時他造成的強烈情緒波動,混合之後在她內心爆發,將她轟往天堂或地獄,也許兩者都有,因為她無法分辨。最後全部化做渴望,深深囤積在她的小腹,緊緊攫住她的腿間,她傻傻地被擄獲,彷彿不知性|愛為何物。
他揹著她的獵槍爬上梯子。大部分的泥都擦掉了,但機件依然需要仔細清理。他在原先的位子坐下,在露營燈旁熟練地處理。她將頭靠在牆上,半閉著眼睛看他,他篤定的動作令她感到莫名祥和,他全神貫注地清理著,修長有力的手摸著木質槍柄與金屬機件,確認是否有泥土砂石。
「但還有其他人知道他上山來了,例如羅瑞伊,禾倫也知道。他怎麼可能以為他逃得掉?」
但她沒有帶替換的睡褲,只好繼續穿達悍的發熱衛生褲。她可以將襯衫還他穿自己的睡,但她不想還。噢,老天,她最好當心點,否則麻煩會很大。
「沒什麼麻煩。」
安琪蹙眉,知道可能發生什麼事。「假使我的馬受傷或死亡——」她停住,無能為力地生著悶氣,她能親手宰掉葛查德的機會微乎其微。無論他打算怎麼做,總之她無計可施。倘若他設法回到停車場開始逃亡,執法單位將會通緝他,而除非他落腳在和美國簽有引渡條約的國家,否則他等於從此逍遙法外——她敢打賭,他一定早就查清楚了。萬一他下山途中死於意外,她拿死人也沒辦法。她蹙眉抬頭看著達悍。「我知道拿他沒轍,可是這樣真的讓我很火大。」
以冷水盥洗之後她用拋棄式牙刷刷了牙,那玩意基本上就是一塊黏在棒子上的海綿,加上一點薄荷口味的東西代替牙膏。結束之後,她穿上達悍的衣物,換上她自己的厚襪子。她重新包紮腳踝時聽見達悍爬上直梯。
www•hetubook.com.com可惡的傢伙,這下他的優點清單上又多了「風度甚佳」這一項。
「你就不煩嗎?」她回嘴。她重新找回自信,因為他們回到了熟悉的情境:對立爭吵。話說回來,他們很少爭吵,事實上只有一次、就是她出售房子的那天,因為自從發現是他害她經營困難,她一直積極躲避他,但在想像中她和他大吵過無數次。
他微笑,那個令人心跳加速、胃部打結的迷人笑容。「讓妳閉嘴,」他說。「現在我們可以回去補眠了。我還是很累,希望妳不要再像熱炭上的松鼠動個不停。」
「既然帶了手槍上山,就表示他一開始便計劃要這麼做。獵槍藏不住。對了,戴米契帶了獵槍嗎?」
中間他抬起頭一次,揚起一邊嘴角說:「妳好像快睡著了。」
他臉上閃過一個無法解讀的生硬神情,有點像咬牙切齒,但因為消失得太快,她不確定真的看到,或者是露營燈在他臉龐投下的陰影。「怎麼了?」她拚命保持語調平淡。萬一有什麼狀況,他們即將大禍臨頭,那她一定要知道才能正面迎擊。她喜歡凡事預先準備。
她急忙掃開那個念頭。令她發毛的並非婚姻,而是婚禮。她試過一次,結果慘烈無比。倘若能重來一次……但有些事情不能重來。
他清理好獵槍之後,拿起她的那把去到樓下馬廄,她聽著他四處走動。他開了手電筒,她看到藍白色光線。她望向一扇窗戶,天已經黑了,雨依舊下個不停。她向來喜歡雨,但經歷這次的驚險之後,她不確定能否再有同樣的心情。雨和那頭熊的意義相同:若不是因為那頭熊,葛查德很可能得手。若不是暴風雨來襲,那頭熊很可能聽見或看見她,那樣的下場恐怕很不妙。暴風雨本身也幾乎要了她的命,不過回頭想想,她寧願死於失溫或溺水,也不想活生生被熊吃掉。
「當然有。我放了個桶子在外面接雨水,妳知道,就是那個妳不肯用來尿尿的桶子。如果妳不想用濕紙巾,可以把水加熱之後用來擦擦身體。」
用餐之後的清潔工作很簡單,只要將塑膠碗和餐具扔進垃圾袋即可。黯淡日光開始迅速消逝,達悍打開LED露營燈。安琪不安地望著窗戶。「葛查德會不會看到燈光?」
「喔。好主意。」但她還是有種感覺,原因不光這樣,只是她想不出來。她忍住挫敗,嘆了口氣。她總是想太多,說不定現在也是。很可能只因她行動不便https://m.hetubook.com.com,所以他想幫忙處理一件瑣事,就這麼單純。
但她知道性|愛是什麼,而且這個人是康達悍,當頭腦慢吞吞地重新啟動,她無法理解剛才發生了什麼事。
「我要用水,」她立刻說。「可是不必加熱。我不介意用冷水。」想到能盥洗,她的心情振奮起來。濕紙巾在野外很方便,但她仍覺得那無法取代水。說不定是她太敏感,但她總覺得濕紙巾擦過之後有種黏黏的感覺,如果有選擇,她一定選水而不選濕紙巾。
他的濃黑眉毛垂到鼻梁上。「妳很煩欸,知道嗎?」
「咖啡壺裡應該還有一點熱水,所以水至少不會太冰。我猜想妳應該差不多想上廁所了吧?」
他的評估讓人安心,因為他的邏輯非常有道理。查德不可能尋找他不知道的東西。儘管他不擅長戶外活動,但至少懂得該下山而不是橫越山區。睡了一覺、吃了東西,她的腦子重新啟動,並且做出幾項結論。其中一項令人非常不安。「我覺得葛查德一開始就打算殺死我。」
「沒事。」
及早發現、及早預防,只希望她能記住。
「說不定他算準了會被指認,但假使旅程的第一天或第二天他就殺死你們兩個,便能搶先開始逃亡,將近一個星期之後才會有人開始搜尋你們。」達悍砂紙般的聲音變得嚴肅冰冷;他所說的話令她不寒而慄,但他所設想的計畫讓她產生共鳴,因為重要關節都吻合,與她的推想不謀而合。一開始她還以為是情緒失控造成的悲劇,戴米契的態度太過惡劣,導致葛查德出於氣憤或驚懼而失手殺人。光是那樣就夠糟了。想到葛查德並沒有慌亂,而是預謀殺害戴米契,並同樣預謀殺死她,感覺彷彿肚子被重擊一拳。
「那麼,葛查德帶著手槍。戴米契可能知道他有槍,也可能不知道。為了方便討論,先假設他不知道,因為如果知道,他應該會提高警覺。對了,葛查德是做什麼的?」
不知何時她緊抓住他的襯衫,彷彿不抓牢會摔倒,但他的手握得很緊,她絕對沒有摔倒的危險。不知何時她張開了嘴,她隱約意識到自己在回吻他,與他唇舌交會纏綿。
「這樣想來,那頭熊說不定救了我一命。」她說什麼也無法對那頭熊懷抱感激之意,尤其是她曾經無助地趴在地上看著牠啃食戴米契的遺體,心中明白只要有半點差錯,她也會落得同樣下場。「不過我倒是想知道葛查德在做什麼,待在營地等雨停?還是出和-圖-書來追殺我?說不定他正盡快趕路回羅瑞伊的停車場。」
他們並肩坐在床墊上,背靠著牆,默默吃著燉肉。在她眼中,乾食材加入熱水所製造出的「燉肉」或湯還可以吃,但也僅此而已。然而這碗燉肉不同,安慰的效果彌補了滋味上的不足,加上一點鹽、胡椒、小包番茄醬和辣椒醬,味道其實很不錯。但最令人高興的是肚子裡有溫熱飽足的東西,她幾乎滿意到哼起歌來。
「我附議。你有拋棄式牙刷嗎?」
安琪的頭腦一片空白。大腦灰質似乎全部結凍,因為突然間一切停止運作,連一個字都無法處理。他的滋味充滿她,相同的牙刷薄荷香氣下潛藏著他,達悍,男人。無數的感官刺|激同時湧來,每一個都如水晶般清澈無比:他的嘴唇紮實,鬍渣刺刺的,他的雙手牢牢抓住她的肩膀,舌頭嬉戲愛撫。
她非常感激能有點隱私;雖然早上他曾經脫|光她的衣服並且替她清潔,但當時她疲憊睏倦到幾乎昏厥,所以不算數。現在她頭腦清楚了,明白認知到不能因為親近與依賴而昏頭,絕不能一廂情願地過度解讀這份親密。這種事情太容易發生,預見危險引發她內在的警鈴。只要扯上男女關係,她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避免出糗最好的辦法就是敬而遠之。通常不難,但是康達悍加上可惡的小鹿很可能使她落入誘惑的陷阱。
她將頭往後抽開,抬起黑色大眼睛望著他,困惑不解地眨了一眨。「你在做什麼?」她脫口說出。
別往那裡想。
不過社區鄉親似乎挺欣賞他;除了她自己,沒有別人罵過他。她知道他不好相處,但不曉得是天生如此或受戰爭影響;她很清楚,在極端惡劣條件下揹她跋涉好幾公里的人,性情乖僻一點也可以原諒。除此之外呢?他滿嘴粗話,好心照料她而且沒有半句冷嘲熱諷。他依然令她小鹿亂撞。他謊稱老二很小。
他的觀察很正確,她無法反駁,乾脆打個大呵欠。「我才剛醒來一個鐘頭左右,沒道理這麼快又睏了。」
在他重回故鄉之前他們應該沒有說過話。那次他們正好同時去了五金行,有個人介紹他們認識,和他握手之後,她回到家都還感覺得到那份粗糙與力道。他們第二次交談時,他提出邀約,但她忙著準備帶團的東西沒有時間,所以只能抱憾拒絕。幾個月之後,他再次開口邀約,但當時她已滿腔怨恨,甚至不想和他一起過馬路。
「那你幹麼一臉便秘樣?」
「會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