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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莊新娘

作者:維多利亞.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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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五分鐘後我感到不安了,我有我的理由。
我知道我一談起她便會變聲。雖然她去世已有三年多了,可是我永難忘懷。每當我衷情流露時,我都稍感不安。我忙說:「她死於肺病。我父母來此地原想這裡氣候對她好些。她是個好經理人。」
「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答。
當我追憶往事時,仍無法控制聲調中的哀傷,而過去的場景像閃電般活現在我腦海中。我看見了她——如此纖小而聖潔,雙頰有光輝的色彩,它如此美麗,但是也是疾病的跡象;巨大的能量,火也似地燃燒消耗著她——直到她彌留之際。當她活著時,這個島像是迥然不同,開始時她教我讀書寫字與速算。我記得慵懶長日,我或許躺在小沙灘上,或許在碧水中嬉游俯仰;所有情緒之美,古代歷史的餘緒匯成了一個孩子最幸福的背景。我玩野了心,這是真話。有時我和旅客們談天,有時我陪著船夫們帶旅客去嚴穴與島上各地觀光。
「父親不會答應。」
「我將找到我要的!」他對我說,我心中也如此相信。
「不會,你知道這時候大家都要回家吃飯了。」
「你為什麼不一起去?」
「斐文不會打斷我們的牌局的。」我父親說。
「我正是的。」他答。
「我去弄點吃的,」我對他們說完走進廚房。
「現在你代替她。」他眼中充滿同情之光,現在由於他對我的瞭解感到釋負。當時我似乎自他臉上看出惡作劇之色。也許惡作劇一詞不足表達。不過事實上我越來越被這男子所吸引。我常常感到他身上有種我難以瞭解的事物,一種氣質,一種隱瞞我的態度。這常常令我難安,它不但不會減輕我對他的興趣,反之只有更加深。現在我只見到他的同情,這一點無疑是真心的。
有天,我們相識後並不久,我們攀上泰比流別墅。那天的景致似乎美麗無倫。即使我走過許多次的地方——加普里,蘇拉羅山,沙陵諾海灣,由蘇倫多到密斯尼角的拿情里灣——我十分清楚這些地方,可是和樂石在一起卻有了新的神秘意境。
這件事令人興奮,她也幸福異常。而我知道這是我們友誼的結束。我們唯一的聯繫是靠魚雁來往,她將既無時間亦無興趣寫信。我只收到她一封報告抵達的信函。婚姻已使她成為截然不同的人,她已不再是個不修邊幅和我在操場上暢談獻身藝術的長腿姊姊。
「單獨。」
「為什麼睡不著!你有心事,不是嗎!」
「我們將替這座山再加一點重要歷史。這裡是彭樂石向方斐文求婚的地方,而她說……」他轉向我,這時我瞭解他對我的感情與我對他一樣深濃。
「我寫信告訴他們我們就回去。他們不會如你所想的那麼驚奇。」他快樂地回答。「他們一定會十分高興,你知道他們都以為所有彭家子弟的責任乃是結婚。我已經等了太久了。」
「那是我們的家屋,你可以那樣稱呼它。」
「我贏了這個。」他由口袋中抽出小雕像。然後他笑了。「我決定不惜任何手段取得它,幸而這次賭博很公平,我一方面對你守信用,一方面我贏了這可愛的作品。」
可是樂石不曾提起婚事。
「哦,我反對足不沾地。」
「是的。」
父親高興得臉發紅,但是我不知道他是否說的真心話。
我們游泳時無牽無掛,幸福無涯。過後我們躺在日光中時,我又再度體會到陷入愛海的最高福祉。
我問他留在這裡可感興趣。
我稍為冷淡地說:「早上有人問起愛神銅像。」
「你必須明白我是個守信用的人。」
彭樂石的臉移近我,使我由回憶中轉回來,現在他眼中只餘下同情之色。「我引起你悲傷的回憶?」
「我想起以前的日子和我母親。」
他們兩人相依互重,有時我覺得他們像兩隻美艷的蝴蝶在陽光下跳舞,享受著生之樂趣,因為他們知道他們在陽光下的好景不常。
我不耐地聳聳肩。「你當然可以找別的人賭錢。你為什麼單單要選他?」
我走向他叫他坐下。我拉了張椅子。「看吧,」我堅持。「你最好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他考慮了一下說,「我住的地方似乎也十分美麗。」
「有時,」我說,「你活像個花|花|公|子。」
「如果有人伴我觀光誠屬幸事,」他說。
「斐文,給我們來杯喝的好嗎?」我父親問。
「啊,這是小女,斐文,」我父親說,似乎他們方才談起過我。
我無法拋去心中的不安,可是我讓他們說服我,因為我不能允許什麼破壞了我新來的美妙幸福。
他支在肘上對我微笑。我心中覺得他對我的思想瞭如指掌,我認為有他作伴十分有趣而且希望更加進一步——對我說來,他不僅是個可能的買主而已。
我們的婚禮十分安靜,只有幾個英國人來觀禮,我們打算在工作室住一星期後回英國去。
他說:「我親愛的孩子,你十分愛樂石,不是嗎?」
我想,如果他m.hetubook•com.com買下它,我可以用來付清許多賬單。我必須先把錢拿到手,否則父親又會一賭而光。
父親常常邀他來用餐,但是他接受下來卻帶個條件,由他備酒。我燒蛋卷、魚、湯、甚至於加布丁的烤牛排,我準備的菜相當出色,因為我母親在這方面教了我不少,所以工作室中常常有些英式菜餚。
「可是我從不要我不想要的東西,」他說。「但是我寧願要那座年輕的愛神。」
「請你替我拿刀叉好嗎?」我說。
「我希望如此,」我答。「我想我可以。」
「什麼事?哦,沒事。」
我們又無言可對,過一會他說:「斐文!多不平常的名字!」
「就在海岸上,你會喜歡它。彭家人都愛它,你立刻便要成為彭家一員了。」
樂石每天來我工作室。他常常拿著小雕像在手中玩弄撫摸。
我由他望到後面的父親,他也在微笑,可是我好像看見一道陰沉的痕跡。
他們倆人像是立刻戴上一具面罩。
「你知道,」他答。「這是婚姻山,泰比流便是在此地結婚的,嚮導指南上說的。」
「我要準備飯了。」
彭樂石似乎很欣賞我們的飯菜,他們長久地坐在飯桌邊談天喝酒。他開始談他自己與康沃爾的家,但是他也有種使父親開口的方法。他立刻瞭解了我們的生活,以及在觀光季都賺夠渡過其它淡季的困難。我注意到父親從不討論他婚前的生活。樂石也提過幾次,但是他立刻放棄了。我頗為奇怪,因為他一向堅持到底的。
日夜廝守永不分離實在十分美妙。我們會因小事而大笑不止,那的確是幸福的笑聲,而且得之極易隨手可拾。費西泊和烏柏托和我們在一起也很高興,他們的誦歌比以前更熱情。當我們和他們分別後,我們愉快地模仿他們,學他們唱歌的樣子,然後對笑不已。我做飯時,他會到廚房裡來,說要幫助我,他就坐在桌上阻礙我和我戲謔,直到我要趕走他,而以擁抱為結束。
自從我到彭莊之後,時常暗歎世事滄桑,禍福無常。我曾經聽人把生活比為萬花筒,我確有同感。因為這裡本來充滿和平滿足欣悅的場景,又曾幾何時,東變西幻,終於把安靜寧謐化而為危機四伏。我嫁給了一個似乎是心目中的對象——慰人,親愛,熱情,忠心,而驀然,我發現自己的丈夫是一個陌生人。
我覺得臉上發熱,我望著樂石的眼光十分無情。我一聲不響帶著菜籃走進廚房。我憤怒地放下籃子,眼眶溢滿淚水。我心中說,因為他欺騙我,所以我流出忿怒的眼淚。他不是個可以信賴的人。他言行不一致。
有個清晨,約婚前兩天,我醒來發現工作室中有人走動。我床頭的夜光鐘指著三點。
「我要準備飯。你們兩個去了,我可以工作得快些。」
我說請他們稍等,讓我先換件衣服。我離開他們回到我臥室去換上套藍紗衣,然後到廚房中去弄飲料,我回工作室時,父親正把座愛神銅像給那人看——這是件最昂貴的作品。
「我姊姊,她丈夫,他們的雙胞胎女孩兒,你別擔心。他們不在我們這一廂屋。我家的傳統是任何家人可以在彭莊居住成家。」
「我來此發現安紀羅的方令騰先生會講英語,令我更喜出望外,我的義大利話一塌糊塗。會講英語,使我至感方便。方小姐,請告訴我,我在這裡,該看些什麼地方?」
有天,我靜悄悄地進去,發現他坐在桌前望著我,他似乎視而不見,我注意他突然蒼老了些,而且……有點恐懼。
「可是你坐著……」
「當時似乎有不一樣的兩種意見。」
「別鼓勵我父親賭博。他沒這份經濟能力。」
「他決定把我口袋的里拉贏光。」樂石加了一句,他的眼睛也在發光。
「父親,」我堅持道,「什麼事?」
我注意到父親對我們的交好頗表關切。他樂於見到樂石,他有時到工作室門口來迎接我們游罷歸來。他不是個坦爽的人,不過我終於知道他心中打算些什麼,尤其是關於我與樂石。
我在婚禮前一星期,感到父親有點異樣。
「許多人喜歡享受一些對他們沒好處的樂趣。」
我們一同游泳。我們常常避開人群到無人的安靜地帶,而遍游全島。他雇了兩個拿坡里船夫,他們帶我們到窄海處去,在美妙的日子中,我們躺在船上,手伸向碧藍寶石般的海水中,而賈西泊和烏柏托兩人以拉丁人看著情人們的眼光注視我們,唱著義大利歌劇中的詠嘆調給我們聽。
他遲疑一下說:「沒事。我睡不著,所以起來坐一會。」
有時我爬上泰比流別墅,就在那裡眺望海與拿坡里。有時我回工作室去聽他們談天。我也為了父親的作品而感到驕傲,以及為我母親成功地作了次好交m•hetubook•com.com易而喜悅。
我轉身望著他。幸而淚水沒有落下。它只使我眼睛更閃亮,我不能讓他看出我意志多薄弱。
「我想,」他說,像是在自言自語。「如果有什麼事破壞了你的婚事,你會傷心。」他忽然站起來。「我很冷。我要回床上去。對不住,我吵醒了你,斐文。」
「而……家裡有些什麼人?」
「你又在亂猜了,親愛的,」他安慰我。
「當然……我們在賭博。你說得對,我們在乎的是輸贏,你猜這次是誰贏?」
我想衝出工作室,找個安靜無人的地方使自己安靜下來,然後再面對他。
他站起來。「我親愛的孩子,我吵醒了你。沒事,回床去吧。」
他把臉貼在我耳邊低語:「你知道,我是個守信用的人。我們不是在賭錢。」
當時他買下愛神銅像。
「是,」我答。「我想是的。」
「為什麼?」我問。
第二天我在海邊和樂石談起這件事。
「親人?」我吶吶地說。
「可是我們會回來看你!你也可以來和我們同住。」
「然而彭莊……我猜那是個大廈。」
「父親!」我叫。
「我必須回去了。」我對他說。
「看得不多,我是想來看看的。可是一個人怪沒意思。」
我嚴肅地說,「有人會看見。」
我們走向工作室,他很愉快,而我從未這麼幸福過。
「本島上的其它人無疑都很忙碌。」
令我困惱的是我居然也期待他的來訪。有時我確信他是來找我的,有時我又想我是幻想過度,這個思想令我沮喪不已。
我心中莫衷一是。我願嫁給樂石,可是我不知道他對我感情究竟如何?我怎能離開我父親?然而我提醒我自己,我曾經在學校中數年。自我愛上樂石,我的情緒便在歡悅與焦急中徘徊。
在那些日子中,我知道這種惶惑心情會給我將來的生活帶來多少悲傷與恐懼。他的歡悅宛如悲哀深情的一領披風。甚至於在他最溫柔的時辰,我也看見猜疑的神情。他對我似乎千變萬幻,我知道只要對我稍加鼓勵,我會全心全意地愛上他。而我對他並不確知,也許因此我時常羈勒自己,免於溺入最高程度的歡樂。
「我決定要它,你知道。」他有天說。
「也許有段不快的回憶。」
「太久了,」他說。
我們的友誼突飛猛進,對我是件十分興奮的事。我當時還不知道自己多麼缺少經驗,自以為對任何情況均游刃有餘。我完全忘卻我以前的世界僅限於英國學校,它的規律與限制,我們小島上的反傳統的工作室,以及來往的參觀客。我與父親的生活,而他仍視我為童稚。我夢想自己是個長於世故的女子,而絕不會與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一見鍾情。
「她沒向你談起過她在英國的家。」
「你單獨來旅行的?」我問。
「太珍貴了,我相信。」
陽光明媚。工作室在早晨十分忙碌。父親下海去游泳,我準備午餐,那天我叫樂石去陪他。
又是一陣沉默。一定沒錯,我想。
「別擔心,斐文,」他說著用手放在我手上。
他眼睛閃亮,「我不考慮嚮導。」
當時似乎只有這麼一個解釋。我的幸福已被搖撼,幸好我有了樂石。如果沒有他,我將不知道會怎麼樣。失去父親的最大慰藉乃是樂石來到我的生活中。
然後他們看見我,樂石連忙說:「斐文回來了。」
我聽見身後有聲音:「有什麼事我可以幫忙嗎!」
百葉窗沒有拉下,二人坐在強烈陽光中適成觸目的對比。我父親如此白皙,陌生人則很黝黑。在島上,我父親經常被人稱為盎格魯人,那是由於他頭髮皮膚的美好,以及幾乎是正直的表情,而且他是個脾氣溫和的人。也許是這個原因,我覺得他的友伴有種陰沉的氣質。
「他似乎在其中享受許多樂趣,」他回答。
一剎那間,我覺得他的情感已與我相似。我心逸神搖,立刻站起來,怕我過份不能自持。
他初次來訪後的第三天,我到墨可拉的小海灘去游泳,他也在那裡。我們一同游泳,然後躺在海灘上曬太陽。
他轉向我,像看銅像般深沉地望著我。「我至感興趣,」他對我說。「我無法決定,我以後可以再來嗎?」
我希望多瞭解他們一些。我願心中有所準備,但是他不再多說下去。
但是時間過了不久。我父親近乎不能自已,我開始認為他正在對我隱瞞什麼,似乎有什麼事使他十分不安。
他突然轉身擁著我使我喘不過氣。他的臉貼著我低說。「你總有一日會去的。」
他前傾吻我一下,使我感到羞愧。我連忙站起來。「我該回工作室去了。」我說。
到了樂石與我結婚的那天,這種新鮮而興奮的事整個佔據了我的心身,我一點也不曾想起父親。這些日子裡我除了樂石和我自己,就沒時間想及其它hetubook.com.com了。
我轉向桌邊,感覺他還站在我身邊,他抓住我肩膀發笑。
「如果你不是真想要,我們不願勉強你買。」
我甚感驚奇。「不,她從未提起過。」
「我不能和你分開太久,所以我留你父親在海灘上先回來。」
「彭先生來看我們的工作室,」我父親說。「他買了拿坡里灣的水彩畫。」
「我很高興,」我說,「它很美。」
他們兩人都站了起來,陌生人比我中等身材的父親為高。他握住我的手,長寬的黑眼睛帶著端詳審察的神情打量著我。他身材瘦削與高度頗為相配。他的頭髮幾乎是黑的。他靈巧的眼光中有種表情令我猜想到他是在看一件什麼可笑亦可嘲的對象。微尖的耳朵給了他登徒子的外形。他的臉有種矛盾神貌;豐|滿的雙唇帶著文雅與多感的氣質。下頜無疑有堅決之意,挺高的鼻樑帶著驕傲;混雜著眼光中幽默與惡作劇的態度。我後來懂得,因為我對他不明瞭才對他特感興趣,而且我費了許多時間才弄清他是怎麼樣的人。
我掙脫身,打開抽屜不知所措地亂翻一陣。
「我完全沒事。」
「碩大無朋,而且可以抓起一頭象。」
他思量地答:「我想因為我喜歡他工作室的氣氛。」當時我們已躺在沙灘上,他伸手把我拉過去,望著我的臉說:「我喜歡他所有的財寶。」
他點點頭沉寂了幾秒鐘。然後他說:「你甚至不想回到她家……或是去找你父親的親人?」
工作室的門開著,我看見他們在裡面——我父親和我丈夫。兩人臉上的表情令我心驚。樂石很冷峻,我父親則感到痛苦。我覺得父親是說了些他不願講的話,而我不知道樂石是震驚抑或憤怒。我父親甚感不安和惶惑。
「那麼一定是個絕對幸福的婚姻。」
我匆忙地披上睡袍,輕輕推開臥室的門,向外探首,看見有個暗影坐在桌前。
「是,父親。你是否擔心我們相識的時間過短?」
「我沒到過康沃爾。」
他放開我,他不再談起康沃爾令我頗感失望。這種事在我們的友誼中屢見不鮮。
「你大概是來觀光的。」
他把我抱起來,高舉起對我大笑。
「那麼你不再和他賭錢了!」
「藝術家必須有個比較實際的人去照料他們,」我答,「現在我母親已經去世……」
他眼中有奇異的光,說話中也帶著取笑的口吻。當然我明白他的寓意。
他回來了,而且回來了許多次。我起初天真地想他是對那座愛神銅像下不了決心,後來我又以為是工作室使他發生興趣,也許他覺得它有波希米亞的風味,充滿了當地色彩,與他所來自的地方截然不同。我們不能期望每次來訪的人士買些什麼。這裡畫室的特色,便是人們隨時可以來喝杯茶談談天,參觀作品,高興時也買上一件。
他微笑地用手臂輕擁我一下。「似乎我們已好久不見了。」
他像是在比較我和小塑像。我父親一定已經告訴了他——正如他對所有喜歡它的人一樣:「那是我女兒七歲的時候。」
「你知道嗎,斐文?」他擁著我赤|裸的肩膀說,「我願做一切事使你高興。」
我已無需加以答覆。
我初遇彭樂石是在一個早晨,我自海灘上歸來,看見他和父親坐在工作室裡;他手中拿著一個七歲孩子的赤土陶像,它是我父親在十一年前以我作模特兒雕塑起來的。他一向說:這乃是非賣品。
「我想這是非賣品,」我對他說。
他把手放在我臂上說:「真漂亮,是,我寧願要她。」
十分鐘後,樂石回來了,他進入廚房坐在桌上背對著窗戶。我注意到陽光自他的耳朵中射穿過來。
我問他他家人對一個素未謀面的新娘會作何想法。
母親逝世後一切全變了。我發現我母親生前以變賣她的首飾維持我的教育。但是她的首飾並不如她所想的那麼值錢(因為她感染了我父親的樂天氣質。)而且我在學所需的費用也比她預期的多。母親去世後我服從母親遺命又繼續了兩年。那段時間中愛絲給我無限安慰,她是個孤兒,自小由姑母養大,所以她極富同情心。夏天暑假時她和我同住,她使我和父親無需對來訪的客人多花口舌。我們要她每個夏天來,她也滿口答應。最後一學期她也如昔地和我們共渡假期。愛絲計劃攻習藝術,而我還要顧及父親,希望在工作室中代替母親的地位。可是我暗自擔憂能力不逮。
當他們要我去英倫上學時,我甚感憤怒。我母親指出這是必需之事,因她的能力已達油盡燈枯的時候。雖然我語言能力頗強(我們在家講英語,對鄰居說義大利語,我們工作室中已有許多法國德國人,我立刻便能通曉這些語言)但是我沒受過正式教育。我母親希望我到她以m.hetubook.com.com前的老學校中去,它是薩賽斯中心區的小型學校。她的老校長仍在任,我懷疑這學校與她在的時候並沒有什麼兩樣。過了一兩個學期我已習慣,一部分是因為我結交了馬愛絲,另一部分是我在聖誕節、復活節與暑假回島。我是個並不複雜的人,所以對兩個世界都能安之若泰。
「無需這麼說,顯然不對。你替我擔心……關於我的婚事?」
我記得有天晚上進房時,發現他們在玩牌。父親臉上有種使我吃驚的表情——心神集中的感情使他眼光像籃色的火焰,他雙頰微紅,我進來時他都沒有注意到。
「自然。」我和父親異口同聲地說。
我們吃晚飯時父親神情愉快,我猜他贏了。
「在我所來自的世界中並不稀罕,我有些頗為傑出的祖先。最早的是第六世紀時的先祖,他建立了個王朝,我認為鵬是我們的象徵。你想它對我合適嗎?」
我笑著對他說。「你這笨瓜!你不能和我多分開十五分鐘嗎?」
他望我微笑,但是心不在焉。
那天上午我父親到海上去不曾生還。
我首次慎重地考慮即將是我家的地方;雖然樂石已經告訴了我些大概,他說詳細情形還是等我自己去看。如果他說得太多,也許會在我心中造成不同的印象而以後有所失望——即使我不相信我會對有他同住的地方失望。
他伸出小雕像。「這也是的。」
我自忖也許我和他以前所結識的女朋友不一樣。因為我養育的環境與所受的教育使我與二三十年前的人們相似。何況母親去世後我的責任加深加重。從此,我必須快樂輕鬆地跟上時代。
「胡說。」我反駁。「如果不下賭注,你們兩人絕不會那麼認真。你們不是喜歡打牌,目的是在輸贏上。每次你們都想贏。我覺得稚氣得荒唐。你們總有一個輸的。」
我轉身面對著他,他緊緊地握著我的臂膀。
「希望他別碰見什麼人,談得忘了時間。」我說。
樂石站起來,可是他和我父親一樣地集中注意。我頗感不安,那麼,他也是個賭徒了。
第二天,他向我求婚,在他提議之下我們攀上婚姻山的陡峭斜坡。
「你以前看過這麼媚人的風景嗎!」我問。
「父親,我們應該談談。我希望你把心事告訴我。」
他眼露笑意,「哦,我也想它。我實在該怪我自己。」他的用意至為明顯,我為他感到不安。他為什麼會以為我們設個工作室是招待人而非做買賣的!他以為我們怎麼生活的?
「可是,」他又說,「我正在說服藝術家把它出售。何況他還有原本。」
我暫時接受他的藉口,忘了這件事。
他走到銅像前又用手指撫摸。
「怎麼,我正在雕泰比流的胸像。我累了。」
「我不會輕易放棄希望。」當我望著他下巴的堅決曲線及黑眼睛中的光芒時,我相信他的話。他是個對生命予取予求的人,我似乎覺得很少人能加以阻止。所以他那麼希望獲得雕像。他不願被人觸怒。
他是否想樂石會向我求婚?是否樂石對我的感情比我想像的更深,而他比我更明白?如果我嫁給樂石,工作室怎麼辦?我如果嫁給樂石而隨他遠去,我父親將如何生活?
他吻了我,我們各自回房。以後過了好久,我才懊悔竟讓他躲過我的追問,我應該追根問到底。
「我不善描述,」他答:「反正你立刻就要去了。」
我對他談起別墅、巖穴和其它名勝。「不過,」我加上一句,「自從我由英國回來後,我覺得本島最美的還是碧海的風景。」
父親相當高興地笑笑,一向有顧客準備花錢時他便是如此。父親對創造藝術品比出售它更有興趣。我母親未過世前,出售是她份內的事。我由學校回來幾個月,便由我承當起這個責任。父親會把所有作品送給欣賞它的人,他需要一個精明的女子來替他處理交易,這便是母親逝世後我們家境貧困的道理。我回來之後,便希望在這方面加以整頓。
「我們餓了,」樂石答,他走過來接過菜籃。
「它對你很有引誘力,」我說。
於是他們一同去了。
他沒正面答覆,只是吶吶地說:「你要離開這裡……去他的康沃爾……去彭莊。」
「告訴你,」他對我說,「別以為我放棄了另一具。你看,它終將屬於我。」
「真的?我只聽過嫌人太多的話,可沒聽說怕孤單的。」
「請聽我的話,我們不是有錢人,不能這樣花費辛苦賺來的錢,我們生活得十分節儉,這已經很不簡單了。難道你不能瞭解這些?」
「不用解釋,我自己有眼睛。」
有一天我上菜場去,比我慣常的時間早回來些。
「自然,我必須找到好遊伴……他必須真正熟悉半島。」
但是,從此可怖的疑慮開始了。
「它是在海邊?」
「老實說,」他指出。「我不想隨便要遊伴。」他那尾梢稍斜的長眼中有種暗示之意。當時,我心中覺得和_圖_書他正是一般女性無法抵禦的人,而他自己也知道。這個思想令我困惑,我自己對他那明亮照人的男性氣質印象頗深,我不知道我是否流露出這種表情。
當時我心中暗想該在去海灘前先稍加打扮。
「別愁,親愛的。」我父親說。
我微笑地記起愛絲給我的那封長信,它本身已夠出人意外的了,因為愛絲一向怕寫信而且盡可能地不願動筆。她回蘇格蘭時遇見一個男人,他本在羅德西亞種煙草,這次回國玩幾個月。信中詳述歷險經過。兩月後我又收到愛絲一封信,她嫁給他並已同赴羅德西亞。
他面容虔誠。「可是那不是實情。」
「那裡?」
「哦……那個!」
他開始談起本島,他昨天才到,還沒有時間拜訪泰比流與聖米歇爾別墅。可是他聽說安紀羅工作室有許多上佳的藝術品時,所以他第一程便來此處。
「你為什麼這麼快回來?」
我只好轉身對他笑笑。當然,我想,他的眼光中表露的是愛情。
他笑了。「你實在過於嚴格了些。」
那幾星期中,我對樂石仍莫測高深。所以我有時便懷著有酒當醉、莫待明日樽空的念頭。但是當夜深人靜時,我才會思忖起將來他回家後我將如何自處。
我望著樂石冷漠地說:「希望你們不要賭得太大。」
我想到玫瑰紅的廢墟,綠色的聖母像,深藍色的海洋,似乎夢幻中的生活即將實現。
「康沃爾,我們的海灣也很美麗——因為它的氣象萬千。你何時會對碧玉色的海洋感到厭倦!啊,我看見過我們的海現出深藍,細雨時成為碧綠,暴風雨時黃褐,黎明時粉紅。我看過它瘋狂憤怒,重擊岩石,浪花高揚。我也見過海面如緞。它真美麗,我向你保證。雖然羅馬皇帝沒有賜給我們別墅與紅男綠女的艷史,可是我們自己有值得驕傲的歷史。」
他輕聲說:「你父親對我說,你有副作生意的頭腦。他一定很對。」
「你去睡吧,斐文,對不住,吵醒你了。」
「我以前倒沒注意到,他們從來不談……婚前的事。事實上我以為他們認為從前的事無足輕重。」
「你在乎嗎?」
當我們到山頂時,他說:「十分宜人的地方。」
入夜時才找到他的屍體。他們說他一定是抽了筋所以無法自救。
「如果他要我呢?我能說,你狠心的女兒禁止我接受你的邀約嗎!」
他把雕像放回衣袋對我微笑。「至感榮幸。」
我們相愛至深。樂石不再是個陌生人。我覺得我瞭解他,但是他有種要和我開玩笑的惡作劇性格。「因為,」有次他對我說,「你太嚴肅,在許多方面過於古板。」
「父親,」我喊道。「怎麼回事?」
我短促地說:「沒事,謝謝你。」
「十分特出。」
「什麼事?」我問。
在以後的艱困時辰中,這些記憶一直在支持我,使我有勇氣生活下去。
他和我在一道使我高興,但是父親到吃飯時候還沒回來。
「不比你更特異。我認為彭鵬同音,而鵬是神話中的鳥。」
我一直認為樂石是個熱情而忠誠的愛人,他和我相處融洽。當時我以為一切均將圓滿無比。我十分滿足,我甚至忘了去猜想我的新家會是什麼樣子。我對我自己說,我父親實在沒什麼好擔心的。樂石將會照顧他的餘年,正如他照顧我一樣。
雖然樂石膚色較黑,這是他有種英國人的特有性格,因為賈西泊和烏柏托立刻認出他的國籍。這種辨認國籍的才能時常令我驚訝,而且它屢試不爽。至於對我便稍感困難,我頭髮是深金色,而裡面滲有白金的色澤。它使我顯得比我真的面目漂亮一些。我眼中有水光之色,而且反映出我衣服的顏色。有時水是綠的,有時卻是碧藍。我有個小小的高挺鼻子,嘴巴稍寬,牙齒健康。我絕非美人,但是人們看不出我是本島人而以為我是旅客。
「本島有許多觀光客,」我安慰他說。「你一定可以找到一個和你同樣渴望觀光的遊伴。」
彭樂石眼光越過銅像看看我,我又看見他那惡作劇的眼光,我一定顯露出極欲要他購買的神色。他放下轉向我,似乎我在場時他對塑像已不感興趣。我也因為打擾他們而有點惶惑。我又看見他眼中的光芒,我不知道他到底懷著什麼心思。
「你可以另找藉口。」
然而當彭樂石懷情取悅於人時,有種難以抵禦的引誘力,而他也顯然想取悅我。
但是,兩天後,我由市場回來,發現他們倆人又坐在牌桌前。牌局已畢,由父親的臉色顯然可以看出他輸而樂石贏了。
我對自己說,我必須對他說明我父親輸不起錢。
我們把這消息告訴父親時,他十分高興,似乎他有意把我趕走。他拒絕討論我去後他的計劃,我也十分憂愁,直到後來樂石告訴我他堅持要他接受一筆津貼。由女婿處得到點錢有什麼關係?如果可能的話,他願委託他作些圖畫,也許這是個好主意。「我們彭莊有許多空白牆壁,」他又說。
「當然,嚮導們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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