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天堂島之戀

作者:維多利亞.荷特
天堂島之戀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章 梅安安的日記之一

第二章 梅安安的日記之一

我真希望有個可以談心的人,查理哥哥成天守在店裏,專心經營祖傳的事業。他在幾個月前參加一個冒險隊,去勘察一處地圖上沒有的地方,如果我是個男孩子就好了,至少我可以要他帶我一塊兒去。
紀小姐神秘的一笑。
「妳的嘴也很美。」
「跟妳在一起真有意思。」
我有點窘,趕快說道:「我們還是想想該怎麼招待這位——他叫什麼名字來著?呃——美戈是吧?」
她熱情的答道:「我也一樣。」
我很想念史丹頓自由自在的生活,這裏每個人都有脫皮的煩惱,每天穿得規規矩矩,故作淑女狀,也令我覺得很無聊。
「哪裏都找得到。」我針鋒相對的說。
我們趁旅遊旺季去巴斯,繼母認為那兒的溫泉浴會有益父親的健康,他為了討她歡喜,決心去試試看。
「他很聰明。」繼母帶著自豪說。
紀小姐說:「我一直就想去義大利。」
「可是我偏偏喜歡跟妳在一起。」
喝茶時有父親在場,似乎使她感覺比較舒適,我希望這種格格不入的感覺能早日消除。我相信事態會漸漸好轉的,她既然努力討好我,我也該盡力接納她,還能有什麼問題呢?
「我非常抱歉。」
再一個禮拜他們就要回來了,我真巴不得他們早點回家,過去這個月,費先生一直像鬼魂一樣纏繞不去。
我橫過寬闊的草坪,向大門奔去,但他依然跟在旁邊。
父親道:「費先生已答應來參加安安的生日舞會了。」
我才不管什磨效率不效率,我只要白小姐,至少也要一個跟她差不多的人,而我從不覺得白小姐是個有效率的人,她一直有心不在焉的毛病,現在更為嚴重;此外,她在數學方面向來很差勁,她偏向文學、音樂與藝術,我覺得這樣很好。
「為什麼不能?」她聲音變得很鋒利,我看見父親痛苦的眼神。
一月三日
我很感激繼母為我費的心思,她似乎想藉此答謝我對瑞迪的照顧。
「珞依,妳怎麼可以說這種話?妳知道我心甘情願為妳分擔一切,妳一直對我這麼好!」
「我們一定盡力使妳愉快。」父親的口氣,好像她是請來的貴賓,而不是他雇的一名家庭教師。
我今天遇到一件驚人的事,一定要記下來。
「世界上哪裏再能找到這樣的美貌與機智?」
旁邊還有一匹沒見過的馬,我不知道是否看錯了,出於好奇,我決定走進酒店去看個究竟。
好久沒記日記了,自從白小姐結婚以來,我一直很不快樂,什麼也不想記。為什麼直要等我們分開之後,我才真正知道她有多好呢?我去參加了她的婚禮,大家都說他們是郎才女貌的佳侶,唯一不快樂的只有我一個。
「我覺得出外冒險,真正從一個地點走到另一個地點,才是製圖業最有趣的部份。」我接著說。
我一直忙得沒時間寫日記,若非最近發生了一件極重要的大事,我也不會想到它。
「妳好,安安!」
「而且更漂亮了。」
只要有他在,我就覺得不一樣,每天早晨我起床時,心中都滿懷喜悅,我常想著他,我愛看他抬眉毛的神情,他略帶一點外國味,更顯得有吸引力,尤其是他的異國口音,及與眾不同的用詞遣字,都令我喜歡。
她見我走進來,臉色頓時大變,一副大驚失色的樣子。
「哦。」繼母隨口應了一聲。
我知道他對我非常感興趣,我們沒有機會獨處,也令他同樣的苦惱,但有一天我們會克服這項困難的。
我結結巴巴的說:「我……我不知道。」
他似笑非笑的盯住我,我把頭掉開了。
「她的菜的確做得好。」
「是啊,所以他從來沒時間理我。」
他說:「妳在躲我嗎?」我就直截了當的答道:「是的。」
我對費先生真是越想越怕。
「你最好不要忘記……」
「普通人稱之為棕色,」我道:「一點也不出色。」
我不用再跟家庭教師上課,但是繼母建議由她督促我每天讀一點書。父親聽了都一一同意,這是母親去世以來,他表現得最像個父親的時候……
我十六歲生日收到一份禮物——一本日記,以前我從沒想過要記日記,我有自知之明,缺乏恆心,頂多記一個禮拜就會把它丟在腦後,忘得一乾二淨。不過話說回來,我想也不妨把重要的事情記下來,一般瑣事不記也罷。
我聳聳肩,請客唯一的目的就是為我找丈夫,我現在對這種事毫無興趣,我本來就覺得這種安排很傷我自尊心,更何況我已經心有所屬,根本不想接納別的人。
「我年紀已經大得不必上課了。」
「叫繼母呢?這樣可以嗎?」
「怎麼說?一隻小小鳥替我傳遞消息……」
九月二日
「費先生。」
「我就覺得有問題,」父親得意的說:「珞依,妳直說好了,我一定會盡力幫忙的。」
我現在簡直不敢去騎馬散心了,因為費先生總是潛伏在半路上,等著向我說一些求愛的無聊話。
「哦……我不能。」我結結巴巴的說。
我一點也不相信他喜歡我,事實上我覺得他相當恨我,他過去應付女人一定是無往不利,因此在我身上遭受挫折,令他格外著惱。
紀小姐喝茶時談了很多話,我在旁卻想到,父親平日這種時間極少留在家裏,今天卻特地等著迎接她,而且陪她喝茶,他們談得興高采烈,把我冷落一旁,倒好像紀小姐是當他的家庭教師,與我無關似的。
父親笑了起來。
七月四日
不久,有人來叫我下樓到客廳裏去。
有他們兩個在,聖誕節真是難過極了。
我該怎麼稱呼她,引起一點小爭執,有幾次我不小心脫口叫她紀小姐,她非常不高興……父親也一樣。
繼母也暗示,我在那兒或許能遇到合適的對象,但我們周圍大都是些罹患痛風的老先生和他們饒舌的妻子;年輕瀟灑的紳士們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裏,我常在旁聽見他們高聲抱怨這地方乏味透頂,他們巴不得立刻離開,回到倫敦皇太子麾下;另外還有不少來釣金龜的女子,不懂事的小女孩,以及急於出嫁的老處女。
三月二日
「我覺得很吸引我,妳覺得我是個怎麼樣的人?」
「我看我們該回去了。」紀小姐打斷話題道。
「大家都說繼母不好當。」
「我真高興來拜訪妳,」他說:「雖然倫敦近在咫尺,這裏仍然是全世界最可愛的角落。」
我自言自語道:想想看,要是白小姐還在,妳也不會有什麼繼母。一切都還是老樣子,也許會有點沉悶,但至少很舒服。
「妳真是個聰明的小東西,」她說:「妳的感覺一點也沒錯。」
我們真像一個快樂家庭。
我全身一陣寒戰,每次見到他都會引起這種反應。
「親愛的,我很難過。」
「他比妳大不少吧?」
「否認也沒有用。」
「我說的句句實話。」他補充道。
他們回家後就會好的,我再三告訴自己。
我說:「我現在想飛奔。」便快馬加鞭,向前跑去,但他卻如影隨形,緊跟在我旁邊。
「妳要去看他?」
茶端來了,費先生先是談天氣,又客氣的問候父親的身體健康,父親說他不能更好了,我不大相信他的話,但自從再婚以來,他在別人面前總是這麼說。
今天下午,我又一個人騎馬出去,走得比往常都遠,經過橡樹酒店時,看見我們家的一匹馬拴在門外,那是紀小姐的座騎。
他用責備的眼神看我一眼,便笑起來:「我不信妳這麼容易就忘記我。」
我們走出酒店,上了馬,費先生陪我們騎了一小段路,告別時行了一個誇張的鞠躬禮方才掉頭而去。
「簡直是著迷了,我有很多這方面的問題想請教妳。」
我心中更覺得不安。
「我明白了。」
我們就坐在上次他跟紀小姐坐的位子上。
「快樂的新婚夫婦什麼時候會回來呢?」
「我正要回家。」
我只能跟父親和繼母一塊兒騎馬外出,因為繼母對這種運動不感興趣,我也很少有機會騎。我只能每天早晨到田間散步,散步的人很多,所以他們准我一個人去。一天早晨,我意外遇見許久不見的費德蒙。
我臉紅了,他說得沒錯,到現在我還在噩夢中見到他,夢醒時我會非常不安,甚至在清晨的田野中,我見到他也會覺得不舒服。
「一點也不。」
跑到大路上,我不得不緩下韁繩。
我們在一塊讀小說,她突然打斷我道:「梅安安,有個好消息告訴妳,我要妳第一個知道這件事。」
今晚費德蒙要來吃晚飯,我聽說他要來就覺得很苦惱,一想到跟他處於同一個屋簷下,就有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毛骨悚然之感。我很想藉口頭痛不跟他們一起吃晚飯,但這麼做未免太明顯,同時有別的客人在,或許不會那麼糟糕。
「好吧,我想可以的。」我說。
「這小男孩無父無母……呃,他是我的親侄子。」
除了巴斯之行和意外遇見費先生之外,就沒什麼事可記了,我想這就是我今天才想起這本日記的緣故。
「是的。」
他走後,我興奮得不得了,我迫不及待想回到房裏,把一切經過記在日記上。寫的同時,我好像又把這件事重新經驗了一遍,我覺得這是我一生中極為重要的一晚,我要把這篇日記一讀再讀。
我很高興他無意等我回答,雖然費德蒙一直用期待的眼光望著我。
我帶他到大廳旁邊一間用來招待普通朋友的小客廳裏坐,心想不知得受多久的活罪。
這本日記一直躺在抽屜的角落裏,日記上記的都是我心底最隱秘的想法,我不願任何人知道它的存在,更不願任何人讀它。
我說:「一個島?是什麼島,我來在地圖上找找看。」
不過她當女主人大致很愉快,人家也漸漸忘了她的出身。
我知道我不該這麼自私,可是我真覺得他們把快樂建築在我的痛苦上、也許痛苦這個字眼過於強烈,不過我在日記中也不妨任性一點。記日記有時就像跟自己談話,說不定有些人就為了發洩自言自語的衝動而記日記呢!最重要的,我希望能記下生活的真相,不要讓它在回憶中變得太好或太壞。
「希望妳真的在意這件事,安安小姐。」他說。
「製圖家能互相切磋琢磨,不像別的行業有同行相忌的情形,多麼好啊!」我道。
我不知她是否特地趁我在場時才提瑞迪的事,我到現在還是沒法子完全信任她。
「這種事沒什麼保障。」父親感傷的說,我猜他一定又想起了查理,他繼續道:「我相信你住在麥家會過得很好。」
「沒什麼興趣。」
紀小姐——我拒絕以別的方式稱呼她——徹底破壞了我的生活。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什麼也不叫她,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辦到的。但是有一天,她趁我們吃罷晚飯,走出餐廳時,摟住我的肩膀,用格外甜蜜的聲音對我說:「要是妳能叫我聲媽,該有多好呢?」
可愛的春天!我愛奔馳過野花遍開的原野上;在灌木叢中漫步,在河堤上採集野花,追憶白小姐以前告訴我各種花草的名字。
「這就是小女安安。」爸爸介紹我說。
可是我能不叫的時候總是什麼也不叫。
清新的和風帶著春天的氣息,鳥兒的歌聲快樂得像要發瘋,這正是我最愛的季節。
「跟朋友我的時間是儘夠的。」我特別強調「朋友」二字。
「怎麼妳只騎這麼一下子?」
聲音沒有了,我趕緊一望,費德蒙正策馬離開,繼母望著他的背影,他回頭揮揮手,繼母也揮揮手。
繼母回來時,跟我一樣的吃驚,她招呼費德蒙的態度也十分冷漠。
「不能再好了。」
費先生對待我的態www.hetubook.com.com度也令我不安,他似乎一直想接近我,有時甚至動手動腳——我想不出別的字眼來形容他的舉止。談話中他愛用手勢強調語氣,不時按我的肩膀,拍我的手臂,還會摸我的頭髮;碰了我又不肯快點把手挪開;他眼睛常亮晶晶的盯著我,使我渾身不舒服。
我沒看錯,果真是紀小姐,她坐在一張桌旁,面前擺著一杯酒,正與一個男子交談,那男子長得非常英俊,戴著一頂撲了很多粉的白色假髮,是最時興的樣子,把他烏溜溜的眼睛襯托得極為出色,他身著燕尾外套,頭戴寬邊帽,也都是最時髦的款式。
我沒答話,便掉馬而行,我覺得他眼中似乎爆出一抹憤怒的火花。我不敢肯定,但心裏不由自主的泛起一陣寒意。
「我時間都排滿了。」
我愛上貝美戈了。
他把馬湊到我身旁,我回頭瞪他一眼,他卻笑吟吟的盯著我,似乎在暗示,我也是他談得來的朋友之一。我很高興他現在夠不到我,否則他一定不是搭著我肩膀,就是扶著我手臂。
父親似乎鬆了一口氣,雖然我不知道他原先以為是什麼事,不過他顯然沒猜對。
「妳怎麼知道?」他笑起來說:「妳到過委內瑞拉嗎?」
我倒不那麼有把握。
「我想單獨見妳,我有很多話要對妳說。」
他問起我們家的製圖事業,我告訴他我們的祖先曾隨同杜雷克出海航行,那時便奠下了我們家在這一行的基礎。
因此,我們家非常圓滿和諧,我相信父親也寧可多留在家裏陪伴繼母,何況他的經理非常能幹,一個人也把店務處理得井井有條。
白小姐忙著在置辦嫁妝,經常心不在焉。有時她眼睛望著我,心神卻不知飄到什麼地方去了,眸子裏充滿了美麗的憧憬,也許在想像與艾湯姆的新婚生活吧。
「妳這位年輕淑女可真忙碌呢!我非找到個妳有空的時間不可,我希望能瞻仰一下妳們家著名的事業。」
我照例坐在老位子上,假裝在看書,心裏想著貝美戈,他今晚要來吃飯,一想到這件事我就非常開心。
一天,她對父親說:「我有位朋友……一位世交老友……他住在附近的客店裏,來不及返鄉過節了,我想到他得一個人孤零零的過節,就覺得非常難過。」
我已經好久不再受他的夢魘壓迫,但現在他又回來了。
我悲哀的瞪著他,一心希望他會告訴我,方才的話只是一個玩笑。
三月十日
「是啊,十七歲,花樣的年紀。我看得出來妳是個叛逆心很強的小姑娘。」
是的,我想我錯看她了。
我不由得失笑:「愚蠢的幻想罷了。」
「我想每個人都夢想能到世界各地去旅行。」
「我並不寂寞,我有很多事可做,不需要任何人陪。」
「你住在客店裏,想必很厭煩吧?我相信你一定急於早點把事情辦妥回家去。」
他走上前來,面色凝重的拉住我的手臂,我跟在常一樣,不由自主的退縮。
晚飯後大家到客廳去,通常他們會喝酒聊天到深夜,雖然我已被當做大人,但這種活動仍然被認為不合適,所以我直接回房,準備就寢。
五月三日
「我哥哥當初跟父親爭吵,離家出走,後來他回家不久就去世了。直到他臨死,我們才知道他已在外娶妻生子。現在連我嫂子也死了……只留下一個小孩子。」
「安安小姐,我的榮幸……」
「戀愛中的男人還有別的選擇嗎?」
他終於走了,我大大鬆了一口氣。
「船難時,你的地圖一定都損失了,真是不幸。」父親道。
「恐怕沒有辦法……再見。」
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握緊我的手說:「改天我再告訴妳。」
「我攀著一截木筏,漂流了很久,」他告訴我說:「一邊擔心有鯊魚,一邊又不知還能生存多久。」
他詢問我鄉居生活及家中的情況,我不由得提起母親早逝,以及我對她的思念。
「我只希望你有個舒適的住處。」我說。
「噢,對的,我記得他。」
「令尊帶著新婚夫人度蜜月去,府上想必變得非常安靜。」他說。
「度蜜月的人馬上就要回來了,」蘋果汁端來時他說:「祝妳健康快樂,安安小姐。」
「再來點酒吧?」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因為斟酒必須走近他身邊。我把酒杯遞過去時,他又碰了我的手。
這種話一直有人提,我簡直聽煩了。
他具有一種超人的活力,我相信他做任何事都會比一般人出色。
「跟妳說只是遊戲,她還是個孩子啊!」
我照父親所言,介紹她與白小姐見面,我很想知道白小姐的觀感,但是我這位舊老師早已生活在未來的美夢中,我看得出,她跟父親一樣心甘情願讓紀小姐牽著鼻子走……
「真巧啊,我今天太幸運了。」
「我們才坐下啊!」
我說:「爸,有客人來了,就是繼母的那個朋友,你最好來一下。」
父親一到家就又發作了一次——這次比以前都嚴重。繼母要去請醫生,但父親說沒有必要,人家跟他說,這種病是過於勞累所引起的,顯然是旅途困頓所致。
我見他們旁若無人的拿我當話題,不免暗自生氣。
「貝美戈,沒錯,說得對,我們該盛大的歡迎他。」
「妳真的非走不可?」
初見那夜,我簡直不相信我才第一次見到他,我覺得像從一生下來就認識他了。我只恨自己對製圖學的了解不夠多,沒有機會跟他多說幾句話,但我已暗中下定決心,趁他在的時候要多加學習,因為我看得出,他對地圖的興趣極為濃厚,一談起地圖,他就眉飛色舞;而且他還為了製圖,特地出海冒險。他談到各地的海域與島嶼,生動的描述令我盼望能身歷其境。
「既不美麗又不刺|激。」
我急急奔到父親的臥室,幸好他沒有上床,只是坐在椅上打盹。
是的,我也覺得一切都改變了。
為了讓父親開心,我會陪他們一塊兒喝下午茶,他喜歡確定我跟繼母處得好。我曾聽他對別人說,我們處得極為和諧:「再婚對我們父女都有好處。」
她常鼓勵我出去交際,但我又覺得她並非出自真心,我常常無法看透她真正的用意。
「本來我就是一個人出來的。」
家中生活幾乎天天都一樣,好像永遠不會改變,有什麼可記的呢?今天早晨我跟白小姐在一塊兒,白小姐是我的家庭教師,才只有二十出頭,長得既溫柔又美麗,我們相處已經六年了,我非常喜歡她。當初父親還怕她年紀太輕,不能勝任這份工作,我很高興他仍然決定用白小姐,跟她在一起真好。
就是為了他我才急於記下這件事,我要永遠記住初次相見的每一個情景。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次注視,都在我心中造成從未有過的悸動。
但他們還是決定舉行一個生日舞會,宴客的名單由繼母安排,菜單點心也都由她開列。
「噢,原來妳還有個哥哥?」不知是否我的想像,但他語氣中透著遺憾。
「我回家去。」
「妳很聰明,我不能否認。」
可是我覺得一切都變了。
「我倒覺得這兒的生活相當愉快,起碼有幾位談得來的朋友。」
「爸,」我說:「我已經十六歲了,也許……」
「我覺得妳美麗又刺|激,妳覺得我呢?」
「好像我們每次相遇,妳都正要回家,不必那麼匆忙嘛。」
他多少明白我的心意,半帶嘲諷的望著我,說道:「有一天我會逮著妳有空的。」
我常想到這個人,他求我不要跟繼母說我遇見他時,態度是那麼急切。
父親緊接著道:「希望老天保佑,那天會是個好天,如果到時活動都局限於室內,可能會很擁擠。」
「你請,呃……請坐一會兒……要喝點什麼嗎?」
馬伕們從來不打小報告,我每次獨自騎馬出去,也都自己上馬鞍,不驚動他們,也省得連累他們。
「請不用為我煩心,」紀小姐說:「我相信一切磨難都已過去了,因為我覺得在這裏帶安安會非常愉快。」
早飯我們通常不一起吃,午飯時繼母才告訴我他今天得在床上休息,她說情況不嚴重,只是他年紀大了,偏又愛逞強,自以為還年輕,她堅持叫他躺著多休息。
三月一日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費心來問這種事。」
「聖誕節畢竟是聖誕節。」父親大異尋常的找我談話:「紀小姐沒有別的地方去,我們應該請她一道來過節。安安,就由妳來邀請她吧,這樣才顯得妳周到又體貼。」
時光飛馳!我一直努力為白小姐裝出高興的樣子,因為她真的很快樂,傑姆更是一見到她,便一副高興得手足無措的樣子。
我回答的態度很尖酸,使他有點驚訝,但他繼續說道:「我打算再結婚,珞依跟我都覺得該先告訴妳……在我們正式宣佈之前。」
我說:「妳應該把妳真正的看法告訴他。」
「你要待多久?」我很少看見繼母說話如此直率無禮。
「安安,見過紀小姐,以後妳倆就是師生了。」
我要做一件特別的禮服,繼母找了村中的栽縫來幫我選樣子,她替我挑了一件玫瑰紅的絲料,露出肩膀的袖子,打了袖褶,又鑲著花邊,大領子上也釘滿花邊,上衣非常貼身;裙子很蓬,打細褶,加很多荷葉邊,荷葉邊上也綴得滿滿的花邊,極為富麗堂皇。我忙著試衣服,看著裁縫在我身旁用針線固定衣料時,心裏十分快樂,我覺得這套衣服穿起來會十分美麗,我幾乎看得見自己站在美戈面前的模樣。
「再見,希望如此。」
「我叫他們送點東西進來,喝杯茶怎麼樣?」
「我想他應該知道我要滿十八歲了。」
今天發生了一件事,繼母提起有關瑞迪的事。前一陣子,她一直若有所思,父親也注意到了,他問我說:「你覺得繼母還好嗎?」
記日記真是我一生最奇怪的決定,但今天終於有些事情發生了。距上次寫日記已經快要一個月了,我還以為再也不會在這本日記上寫字了呢。希望能藉著把感想寫下來,使自己覺得好過一點。
這問題嚇了我一大跳,我的臉頓時紅了,我不能把我對他真正的觀感說出來。我搜索枯腸的說:
「不錯,但我會再回去。」
然後我聽見繼母的聲音,她的語氣森冷:「不能再這樣,我不許。」
「當然,當然,」繼母的朋友是不能簡慢的,他問道:「是哪一位?」
我現在已經不怕他,甚至可以嘲笑他了。自從父親帶著他的新太太回家以後,一切情況都漸漸好轉,他也不像以前那麼陰魂不散,我經常可以痛快的騎一會兒馬,不再半途敗興而返。
他哀求的望著我說:「給妳自己機會了解我。」
我重讀了過去的記事,一切彷彿又回到我心頭。
「後來有船救你,你才有機會回到文明世界?」
又好久沒寫日記了,我實在不是寫日記的材料,而且我的生活也太平淡,只有比較突出的事件發生時,我才會想到要記日記。
「哦,安安小姐……」一名女僕來通報說:「有位紳士來拜訪妳。」
「寂寞可憐的小東西!」
我們三個人共處時,父親改變了很多,我相信這種變化是紀小姐造成的,她談笑風生,常逗得父親開懷大突,她具有一種圓滑世故的魅力,能把異性深深吸引住。紀小姐聽說我們要請她共度聖誕節,似乎覺得有點尷尬,見她態度很猶豫,我就沒有多說。倒是她自己在晚餐桌上,又提起這件事。
「一切都出乎意料之外的順利,她竟然答應我求婚,使我太驚喜了,她比我年輕那麼多,又那麼漂亮。」
這是有生以來最令我興奮的事。
父親帶著他的新婚妻子前赴義大利已經十天了,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們計劃四月一日回來,到時一切都會改變,有時我真怕他們回來。有時我想,我該擬一些計劃,他們回來後生活會發生哪些變化?我得預作準備。但我又能做什麼?沒有人能為我提供忠告,只有白小姐——艾太太,艾媽媽,她的心思全放在即將出生的小娃娃身上。不,我不該去打擾她幸福的家庭生活。我只能等待,也許事態不會真的那麼糟,也許我太誇張了,畢竟紀小姐能把我怎麼樣?她的態度向來很緩和;在功課上也不曾給過我壓力;她一直想跟我建立良好的友誼。為什麼我會這麼害怕?為什麼?這跟我對費先生的感覺是同樣的嗎?
他說:「有什麼關係……只是一種遊戲。」
她沉默了一會兒,鄒起眉頭,父親溫柔的注視著她,有耐心的等她繼續往下說。
我腦海深處,有個聲音在說,我一向最害怕的事,終於發生了。
「我問她,她說沒事。」
她半站起身招呼我,但是聲音也變了:「安安!」
「一點也不錯。」
「呃,」我口吃的說:「我忘不了我的親生母親,沒有人能……」
每天早晨醒來,想要教他讀書,我就覺得精神十足。他很聰明,可惜不曾得人指導,上課很用心,常提問題。
父親極受感動,我看見他目中閃著淚光。
「請進吧,」我帶他到小客廳裏讓坐。
但他既然是紀小姐家的世交老友,來探訪她實在是合情合理的事。以前白小姐常說我想像力過於豐富,也不無緣故。
「她看來一點也不像個家庭老師。」我話才出口,便想到可能會傷到白小姐的自尊,白小姐人雖長得漂亮,卻不能給人高雅的感覺,她身材小巧,略顯豐|滿,嬌柔可愛,十足的女人味——就是談不上高雅。
下午發生一件事,我要記下來。
從第一眼看見瑞迪,我就喜歡上他了,他看來比實際年齡八歲更小,我自告奮勇要教他讀書,繼母很高興,她對我比以往更親切,當然也是為了瑞迪的緣故。
「夠我忙的了。」
那女孩風情萬種的朝費先生嫣然一笑,好像特別願意為他服務似的,我突然開始對這種眉目傳情的小動作敏感起來。
我心裏只有美戈,因此不再追問訪客的姓名便衝到廳裏。一見來客竟是費德蒙,我不由得大吃一驚。
他大聲說他口渴,一旁的女僕聽見,便用目光徵詢我,我只好請他喝點酒,而且得陪他喝。
我默不作聲,這時甚至連嗯哼一聲表示同意,都是天大的謊言,我不屑為之。
「他們大概要去一個月吧,走那麼遠的路才到達目的地,太早回來也不合算。」
今天發生了一件驚人的事,費德蒙走了,奇怪的是他沒來道別,就直接走了。
「何況我們現在是要講真話的,」他說:「可是,妳是最可愛的一個。」
該從我最親愛的白小姐說起,今天早上,她看起來比往日都美麗,也顯得特別快樂,我不免受到她的感染,直到我明白原因何在為止。同一件事在兩個彼此親愛的人身上,竟會有截然相反的效果,這是多麼具有諷刺性的對比啊!
我終於點點頭,於是我們一同下馬,走進酒店。
自從我聽見他與繼母在樓下私語那夜以來,我只遇見過他一次,他似乎收斂了很多,我想她的警告果然生效了。
「是的。」
「不可能,」我答道:「明天我有約了。」
「我該走了,」我道:「再見。」
「恐怕不得不如此了,」她露出一個可愛的酒渦,微笑著說:「不用擔心,妳會有個新老師的……她一定比我聰明,比我能幹,妳會喜歡她的。」
繼母一定要他去看醫生,龐醫生檢查不出什麼毛病,只勸他凡事要多節制,父親聽從他的勸告,減少了去史丹頓鎮的次數,繼母反正對店舖不大感興趣。我也只知道我們的店舖聞名全國,而且利潤很高,許多製圖業者從世界各地到史丹頓鎮來拜訪父親和他的經理,有時父親也會請他們到家裏來,繼母總是個出色的女主人。
繼母卻過得非常愉快,大家都很喜歡她,有不少年輕紳士猛對她送秋波,我看得出她為此暗暗自得,但是她一直守在父親身旁。
我回到家裏——滿身大汗外加一肚子氣。
他一口喝乾杯中的果汁。
這時,我聽見下面馬廄傳來蹄聲。
我跟白小姐一塊兒守在樓上窗口,眺望她來臨的情景。一輛馬車駛到門口,車上步出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衣著樸素,卻顯得高貴而雅致。
「人年輕的時候總想快點長大,真正老了又希望重拾青春,就是這麼想不開。我們換個話題吧,我想聊聊妳自己的事。」
「像從前我媽媽還在世的時候?」
有一股邪氣進入了家中……不出聲的等待著,要攫去所有的安詳與幸福。
「珞依!是紀小姐?」
「我現在明白了。」他故意裝出很嚴肅的樣子說。
這個月太好了,我常有機會見到貝美戈,他平時整天都待在店裏,我就帶瑞迪一塊兒坐馬車到鎮上去,有時我還會帶一籃野餐,我們可以到外面用餐,否則的話,我就在店裏陪他吃三明治,喝蘋果汁,聊天,我說這是一種使他覺得賓至如歸的方式。
「有六年了。」我說。
「哈囉,」他招呼道:「真令人驚喜,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妳。」
三月六日
我沒理他,因為我正極力克制心裏的衝動,真想直接對他說,我是為了躲他才要回去的。
「希望妳下次騎馬出遊,我能有幸再見到妳。」
我真想朝著他尖叫:不要把我拖進來,我才不要你跟她結婚,我希望她馬上離開……帶著費先生一起走。
他的話像是在威脅。
「後天呢?」
「哈囉,」我說:「我剛好經過,看見妳的馬拴在外面,我覺得很眼熟,所以進來看看我有沒有認錯。」
「謝謝。」我道。他抬頭望了我一會兒,突然抓住我的手吻了一下,我覺得好像被毒蛇咬了一口。
「呃……費先生……好久不見你來了。」
他們下午前往義大利度蜜月。
他搖搖頭:「不行,至少還要由老師帶妳一年,我們會找到像白小姐一樣的好老師的。不用怕。」
他個子很高,衣著樸素,身上從頭到腳都是灰色,頭上也跟別的男子一樣戴了假髮。但是式樣很簡單,只繫了一根黑色的細髮帶。
不久以前,紀小姐開始和我們一同用餐,父親說我快滿十七歲了,不必再在兒童房裏用餐,應該和紀小姐一起來陪他吃飯。紀小姐十分贊同。
「瑞迪是個好學生。」
他堅持要扶我上馬。
我回到小客廳時,父親已經跟費先生聊起來了。
我覺得好像多了個小弟弟。查理跟我沒什麼兄妹的感情,他認為我年幼無知,通常不把我當一回事,可是我絕不會因為瑞迪小就看不起他。
「五月生日太幸運了,」她說:「正是一年中風光最明媚的時候,天氣好的話,我們可以到花園裏去,成為露天宴會。」
「看妳那麼起勁,親愛的。」父親寵愛的說:「妳真會替安安著想。」
「我跟人說話不需要經過她許可,你知道。」
所以現在我都叫她繼母。
「我太愉快了。」他說。
「哦……」他見我沒有按鈴叫人,卻直接衝到外面,不免有點驚訝,卻不知我是另懷目的。
我不信任紀小姐。
「我覺得難以相信。」我道。
我應該多記一些與紀小姐有關的事,我希望能多了解她一點,我這樣記日記,常覺得對自己和別人有進一步的了解。我對所有的人都有興趣,都想了解,我也覺得自己在觀察人性方面,有特別的天賦,但對紀小姐我卻沒有辦法。我一直覺得她有秘密,甚至她眼神中也藏了些什麼東西。她的眼睛長得很奇怪!極深的藍眼珠配上濃黑的眼睫與眉毛——頭髮也很黑,我猜她可能畫眉毛,因為有時看來比平日更黑。
繼母改動了幾個房間的佈置,此外她很少干涉僕人的事,這使她相當有人緣,但仍有些人覺得她原來的身份與傭僕相差無幾,現在是「飛上枝頭做鳳凰」了。
或許我對她產生偏見唯一的原因是她不是白小姐。
「我當然要把你照顧好呀!」
蘋果汁來了。
「那我也告訴你實話好了,」我說:「我相信你會告訴任何女人說她很可愛。」
「啊!」父親道:「果真有事。」
或許我不該那麼寫,但是若不誠實的記下心中的想法,又何必記什麼日記呢?
這段日子,我跟繼母相處很平靜,我一直試著去喜歡她,卻就是做不到,為此我也不知自責過多少次,她對父親極好,每次他生病她都全心全意照顧他,後來他又發過三次病,她堅持親侍湯藥,而他總是笑她小題大作。
「我也希望。」我說:「瑞迪也對地圖有興趣,前幾天我帶他去史丹頓鎮,順便到鋪子裏逛逛,麥經理好喜歡他,一直不住的說:『好孩子,好孩子。』我從沒見過瑞迪那麼開心過。」
她臉上閃過一抹暗影,每逢她向我示好而我沒有反應時,她總有點惱羞成怒。
「妳傷了我的心。」
我閃到窗邊一看,費德蒙正好由馬廄出來,準備回住處去,我立即躲到一旁,生怕被他發現。
「妳母親去世已經很久了,安安,我一直覺得很寂寞,妳懂嗎?」
「度蜜月!」他定睛望著我,我想掉回眼光,奇怪的是卻無能為力。他似乎有種控制我的怪異力量,我希望自己能不為所動,他的力量卻強得可怕,我就像兔子遇到黃鼠狼一般無能為力。他繼續道:「妳能想像嗎?翡冷翠……威尼斯……羅馬,我相信這些地方他們都會去。妳想不想去呢,安安小姐?」
她握一下我的手,我注意到她有雙碧藍的大眼睛,輪廓分明,頗具古典美人的風韻。她鼻子長而挺,嘴唇豐|滿,我暗忖道:熱烈的唇卻配上冰冷的眼。
「我永遠也談不膩。」
「為什麼?」
她撲向父親,跪在他身旁,捧住他的手深深吻著。
「我們一起去,他在哪裏?」
我是否漸漸開始喜歡她了?我也不確定。戀愛中的人對世界的看法會整個兒改變,可能會對所有的人都發生好感。
我站起身,我實在很想能早點脫身,趕快回房,記下全部的經過情形,趁我忘記之前。
費先生轉頭望著我,一雙發亮的黑眼睛像要看穿我的心。
費先生不樂的瞪了我一眼。
紀小姐偶爾會陪我騎馬,但她不是那種會騎馬散心的人,她一定要有個目的地。她不像白小姐會欣賞沿途的風景,而且白小姐還會講很多有關人物、動物和植物的故事。紀小姐不來這一套,她只求到達目的地,對於旅途上的一切絲毫不感興趣,跟她騎馬實在很無聊。
「我覺得他很注意妳的生活起居。」她說。
「為什麼?」他問。
她是個完美的伴侶。
「妳有一頭美麗的褐髮,還有妳的眼睛……我說不出是什麼顏色,棕色?綠色?灰色?」
但願有個年紀跟我差不多的哥哥,我唯一的兄長查理比我大太多了,我經常覺得孤單,父親也不關心我,他把照顧我的工作交給別人,自以為這麼就算盡到做父親的責任了。
「呃,很……世故。」
「我要毛遂自薦,陪妳騎一段。」
他的手突然伸過來,我還來不及躲,他已緊緊握住我的手,輕輕撫著。
他樂於接納瑞迪,因為這樣可以討繼母的歡心。
一七九二年二月一日
自從第一次邂逅以來,我又見過費先生一、兩次面,他似乎經常到這一帶來。他自己說是來「辦正事」,但我甚至很懷疑他究竟有沒有固定的職業——即使有,也該遠在倫敦,如此經常來來去去,費不少時間。
費先生立刻招呼一名女侍過來,那女孩長得很漂亮,身和_圖_書上穿了件連花邊的短衫,秀髮束一條白色頭巾。
我騎近第一次撞見他與紀小姐相會的酒店時,卻見他迎面而來。
我掙開手臂,大步向門外走。
「殘忍!」
「妳有點……嫉妒?」
「妳不請我進去嗎?」
我記起以前白小姐安慰我的話:「安安,妳還不能算漂亮,可是妳的臉很有個性,我相信妳會長成一個有吸引力的女人。」
但我只能沉默的瞪著他,而他一點也不知道,我多麼怕聽他要宣佈的事。
一切都發生得很正常,有天晚飯時,爸爸說他剛接到斯堪的那維亞一位同行的信:「這位同行說他的兒子對製圖業極為熱中,剛從太平洋探險歸來,準備實際參與製圖工作。」
「我很高興妳能諒解我們,」他說:「我再婚一方面也是為了妳。」
父親說:「妳帶紀小姐去看看她房間吧!」他又轉頭對紀小姐說:「等妳安頓好了,請來跟我們一塊兒用下午茶,然後再由安安介紹妳跟白小姐見面。」
他跟我跳舞,他那隻手,那雙不安份的手……多麼可厭啊!後來我做噩夢時還會見到他的手,我也不明白是為什麼。
我木然點點頭,轉身想走。
「我本來就不想提,到我回去的時候,說不定已經忘記這件事了。」
我渾身一震,就像那天他談到他漂流的小島一樣,我知道這件事對他別具意義,他一定要在我倆獨處時才肯說。
今天我一個人出外騎馬散心,沒騎多遠便遇到了費先生。
「太可憐了。」父親道。
「妳真是個坦白的小淑女。」
我覺得格外孤寂,時常獨個兒出外散步或騎馬。照理我不該單獨外出,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哦,安安小姐,我一直希望妳把我也當成朋友的。」
「我希望他快樂,也希望妳快樂,妳不會要我說妳是個偷懶的學生吧?」
我坐在一旁,肚子都要氣破了。他要來我的生日舞會,我有預感,他會破壞一切。
「家裏變得又有生氣,好像從前……」
我很高興。
「精明又世故,不算差,還有嗎?」
「她,呃……她可能會不高興。」
那名男子站起身,他看來跟紀小姐差不多年紀,都是二十七、八左右,他朝我深深一鞠躬。
我家的房子業已在望,我這次騎馬被迫中途打斷。使我很不開心,但我也決心非擺脫他不可。
「我要先跟妳父親說明。妳以後可以到我家來玩。」
我立即猜到是怎麼回事,不由自主想要脫口喊道:「不,不要告訴我!不可能的!」
「是啊,他在國外參加一支探險隊,探測新土地,這在製圖上是很重要的步驟。」
前幾天他有點不舒服,我平常很少看見他,所以直到下午我才知道這件事。
「你也來巴斯度假嗎,費先生?」
「他心裏只有新婚妻子,哪有時間管我。」
「我但願妳哥哥在家。」他說。
「他要知道妳功課的進度,」紀小姐後來告訴我說:「我該怎麼說?」她頑皮的盯著我,可是這神態並不適合她,反而更令我覺得心頭不安。
我倒真希望他能追到紀小姐,這樣他就可能娶她,並把她帶走,像艾傑姆帶走白小姐一樣,我就不用再見到他們兩個,而且父親到這時也該覺得我已夠成熟,不需要再找家庭教師了。
但我心底真的害怕。
不過她還是找醫生來給他看病,她說不請醫生看看她不放心,為了討她歡心,父親勉為其難的答應了。
我喜歡坐在花園裏,透過前庭欣賞那一大片綠油油的草坪,不遠外就是教堂的尖塔及幾間古舊的茅舍,中間是個池塘,四周有木造的椅子,再過去是一小片樅樹林。我最喜歡坐在玫瑰園的籐椅上眺望這片美景。
就這麼決定,我要把所有覺得重要的事寫在日記上,以便日後查考。我常發現,一般人喜歡在回憶中扭曲事件的真相,把往事修改成自己想要的樣子;我不願如此,我要借記日記來保存事情的真面目。
「費先生,我要在這裏轉彎了。」
「妳馬上就要離開嗎?」
「不錯。」
今年聖誕節過得跟去年大不相同——跟過去的任何一個聖誕節都不一樣。我們照例請了幾個朋友來共度佳節,父親也邀紀小姐留下來跟我們一塊兒過節。
有一天,我對他說:「把你遇到船難的地方指給我們看吧!」
「一月五日聖靈節時,我們要開一個大宴會,」他又說道:「到時我們會宣佈這件事。」
「我終於漂到岸上,是一個島。」我不知是否又在想像,但我覺得他聲音有點顫抖,似乎那個島對他具有特殊意義。
她照顧他非常用心,下午我去看他,他已經坐在床上東張西望。繼母為他忙來忙去,似乎令他十分開心,她一會兒擔心開著窗子會不會讓他吹風著涼,一會兒又要他披上睡袍。
「我就想跟你們商量這件事,我得去看看他,我想幫助他,我不能丟下他不管,天知道他會遭到什麼命運。」
紀小姐談的都是她自己的身世,她父親原是德汶郡的一個小地主,不幸誤信一名匪類,把家產交託他經營,結果所有財物被捲逃一空,她父親也氣死了。可憐的紀小姐頓時變為身無分文的孤女,只有藉著替人當家教謀生。
我憑本能知道,只要有第三者在,他就不可能告訴我有關那個島嶼的事,一定要我倆獨處。怪的是雖然我們常見面,卻從來沒有單獨相處的機會,店裏總是有人在,瑞迪更從不走遠,我們家也老是很多人在一起。
我立刻跳起身。
我聽見父親對她說:「妳答應來教安安那天,是我一生最幸運的一天。」
父親顯得極度欣慰。
她聲音似乎很生氣。
「沒有,我連威尼斯都沒去過。」
「謝謝,也祝福你。」
她對我一直很和氣,而且她真是很用心的在為我挑選理想的婚配對象,父親婚後也的確愉快得多,敵視她是不大公平的。
「事實會證明一切。」我用力掙脫他的手,站起身。
似乎我們成了共謀者。
「我倒寧可老一點。」
「有沒有好感,跟說話有什麼關係」
「真的,這該大大慶祝一下啊!」
「不必再上課了……妳失去了一位老師,卻得到一個繼母。」
「我私人的煩惱不該拿來煩你。」
「恕我魯莽,我想憑著我跟梅太太家是世交份上……是不是也可以來參加呢?」
「我也要走那個方向。」
三月二十三日
這麼久沒記日記,真是太不應該了,我真的把它忘了。剛才我為了找一副手套跟一件新衣服搭配,一直翻到抽屜底才找到手套,同時也找到了這本日記。記日記這麼沒有恆心,真該覺得羞愧。
「你怎麼會知道?」
「唉!別孩子氣了,」白小姐說:「這是件喜事啊!」
十月十四日
四月三日
「相信你們有很多共同點。」
「謝謝,請不要再談我的外表了。」
但我不知道將來會怎麼樣,我已經滿十七歲了,繼母說我們應該多請些客人來家裏玩,她對父親說:「別忘了,你有個待字閨中的女兒呢!」
「安安。」
自從上次記日記到今天,又是好久了,我似乎失去了記日記的興趣。因為今天是新年,我才又想起它,而且也為了爸爸。
「世界上沒有永遠不變的事,如果一切都永不改變,人生不就太單調了嗎?」
「完全不是。」
父親也非常快樂——為了我,為了瑞迪,當然更為了他迷戀著的繼母。
父親把我叫到書房裏,告訴我說:「我要妳第一個知道。」
他英語說得非常流利,只帶著一點點迷人的外國口音。
八月二日
「後來呢?」
「我很感動,」她道:「但最好還是不要打擾你們,你們要請朋友……很親密的朋友來呢。」
「我覺得你……呃……很精明。」
「忙得連跟朋友見面的時間都沒有嗎?」
八月一日
不……不見得是「所有的人」。
「梅小姐要不要喝點什麼?」費先生提議道。
「很好喝,」我答道:「而且我也渴了。」
他笑了起來,說道:「要不要聽聽我對妳的看法?」
十月十日
「為了安安著想,我們該多請些客。」她堅決的說。
「恐怕不會是個有趣的話題。」
「還有麥太太……她真和氣,她還說我太瘦了,她要想法子養胖我呢。」
「我要設法安置這孩子,」她低下頭,把碟子裏的蛋糕壓成一團:「我一直想跟你談……可是提不起勇氣,我好擔心喲。」
要不是白小姐快生產了,我就會去找她談,可是我仍然不可能把心中的想法告訴她。費先生堅持玩這種貓捉老鼠的遊戲,我也只有奉陪。我覺得這比方再合適沒有了,貓捉到老鼠一定要逗弄半天,假裝放它走,又把它捉回來,測驗它,折磨它……最後還是把它殺死。
「你是紀小姐的朋友。」
「對了,妳看我都忘了,」紀小姐忙道:「這位是費德蒙先生,我給妳介紹一下,這位是梅安安小姐,我的好學生。」她隨即轉頭問我:「妳一個人嗎?」
「相信會很好玩的。」
我懷疑他的轉變與我的繼母有關,稍後我有個機會證實了這個揣測。
「我們正聊得高興。」
「我只是盡力而為。」
我坐在桌前,咬著筆,努力回想,不知是否遺漏什麼重要的事?事情發生當時就該馬上記下,這樣才能保存真貌。目前我實在想不起什麼來。
我遲疑著,或許過去我都太任性,對他十分無禮,何況喝杯蘋果汁也沒什麼害處,說不定我可以藉機說服他,讓他以後不再來打擾我單獨騎馬。
日子長得像永遠過不完,喝礦泉水、洗澡、上教堂、聽乏味的音樂會,偶爾會舉行舞會……
結果我料得不錯,雖然他還用那種炯炯的奇怪目光隔著桌子看我,但他完全變了個人,他極力裝得年輕,又很客氣的稱我為安安小姐,言語舉措都非常拘謹,我簡直不能相信他就是幾天前還在糾纏我,向我求愛的那個人,他的假面具也太多了。
「那麼,我們一塊兒騎馬的事怎麼決定?」
「我自取其辱,不是嗎?」
「他對這種事向來不大用心,為了妳,我們要多請幾次客才對。」
「他一定會很高興,」父親向她擔保道:「他是個很明理的孩子。」
「紀小姐?噢……妳是說梅太太,當然。上次令尊請我到府上跟你們過節,真是太客氣了。既然現在我的世交老友成為他的夫人,我被邀請的機會就更多了。」
我直接衝回房裏,把一切寫在日記上。
費先生還沒有走,而且跟以前一樣,常在半路上把我截住,我也還是一樣千方百計躲避他。我決定不再對他假客氣,跟他直來直往,反而容易些。
「妳常做這種不守規矩的事嗎,安安小姐?」他問道。
「馬馬虎虎。」
「當然,我已經長大了。」
「現在說不出來,妳讓我說不出口。」
「這個禮拜不可能,下個禮拜也有問題。」
紀小姐聽來是個很可怕的女人。
「我是專程來看妳的……其他都無所謂。」
「這麼好的日子,老天一定會幫忙的。」費德蒙湊趣的說。
艾傑姆是本地牧師的兒子,自己也在五十哩外的一個教區擔任牧師的工作,定期會回來探望他父親,是個條件很好的單身漢。
「我不是請你說了嗎?」
「我太太的朋友我們都歡迎,對不對,安安?」父親掉頭對我說。
我覺得我是在看戲。
「那天與妳繼母偶然重逢,可說是我一輩子最幸運的一天,這樣我才有機會到府上來。」
「多麼奇怪啊!」紀小姐重申道,「碰到這位世交老友,完全是件意外和-圖-書……完全沒想到……」
我要講理,每個人都說她使父親快樂。
父親問了他很多有關探險的問題,美戈說他曾遭到嚴重的船難,差點以為再也回不到家了。
他如此鍥而不捨,我若不說真話,簡直沒有辦法拒絕他。事實是我不喜歡跟他在一起,而且不知怎麼搞的,我打內心深處覺得必須處處提防他,或者是本能吧。我推托說道:
「多刺|激啊!」我道:「你可能會淹死呢!」
「妳的想法太浪漫了,親愛的。」父親用溺愛的眼光看著我說。他又轉向繼母道:「我們該邀請這孩子來玩,他出門在外可能會有點寂寞。他父親希望他在史丹頓住一陣子,觀摩一下我們的手法,我已經叮嚀麥經理幫他找個合適的住所,而麥經理說他家正好有個空房間,他太太也想出租賺點錢補貼家用,所以我打算讓他住麥家,偶爾請他來吃頓飯什麼的。」
我簡直沒法子記下這件事,我到現在遠不能相信它是真的。我寧可記別的事,因為我知道,我看見它記在日記本上,就不能再否認它的真實性,但是欺騙自己又有什麼用呢?
「你找錯人了,」我得意的說:「我什麼也不懂,你不如到店裏去問人。要是我哥哥在,倒可以跟你談談。」
「我喜歡單調,我不要妳離開。」我道。
「她就要滿十八了,你知道。」
「是啊,我知道妳快滿十七歲了,是哪個美好的日子呢?五月二十一嗎?」
他非常健談,瑞迪和我常聽得入迷,他談起異域風光,常順手拿起地圖,指給我們看那地方在哪裏,畫出他行經的路線,但他最愛的還是航海。
「我……呃……想把那孩子帶回家來,你知道,我也沒有別的地方,除非把他送孤兒院……那是我萬萬不敢想的,畢竟……他是我的親侄兒。」
我最近經常反省,或者我對她的判斷是錯誤的,我沒有理由不喜歡她。我們對別人的好惡應該有個原因,現在回頭想想,也許只因為她取代了我最喜歡的白小姐。
我望著他們,他看起來好快樂——她也一樣。
他靠過來說:「真高興妳想到進來,否則我不知該多麼遺憾呢!」
「親愛的,妳儘管跟我說呀!」
他做到了,他「逮」著我了。我真希望能有足夠的勇氣叫他別來惹我。我從小受的教養太好,只會對人客氣,連說老實話的本能都被剝奪了。
「現在妳是……一個人……或者抽空我們見個面?」
「我不能讓妳一個人回家。」
「如果我不進來,你什麼都不會知道,又有什麼好遺憾的呢?」我說。
「夢想成真才是最好的,不是嗎?」
昨天的天氣極好,田野遍地都是黃白相間的雛菊、金盞花和蒲公英,馬栗樹和梧桐也抽出了鮮翠的新芽。
我注視著她洋溢歡樂的面孔,才覺得不能與她分享心中的欣喜,為她祝福,是多麼自私的行為啊!
「不一樣了。」我沮喪的說。
我不應該獨自去騎馬,但我已不大重視這個規定了,說真的,我已經十六歲了,不久就要十七——其實還有七個月、我覺得像我這種年紀的女孩,應該有點自由才對。
「我以為妳會覺得寂寞。」
「哦,謝謝,還有呢?」
「我相信會的,麥先生真是學識淵博,跟他討教是我無上的光榮。」
「我當然懂。」我說:「希望人家不要老是認為我不懂。」
「我考慮這件事……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我確信我連耳根都紅了。
我覺得我也該受到感動,這場面實在很動人,可是我唯一的感想只是:表演得太好了!
一七九一年一月一日 新年
我們等著。她咬咬嘴唇,說道:「幾個月前……我的嫂子……去世了。」
「當然不,那也不是事實,可是我從來不覺得妳會認為我是個好學生。」
「紀珞依小姐明天就到了,」爸爸說:「她趕在白小姐走之前到我們家來,這樣白小姐才有機會把職務交代清楚。我相信妳會喜歡紀小姐的,她做事非常有效率。」
我抬頭只見繼母定睛望著我,眼睛亮閃閃的,彷彿含著淚光,但我不敢確定。
但我不明白她怎麼會知道,又為什麼那麼不高興。
我聽見麥經理在說:「這個叫雕刻刀,你看這個地方多麼鋒利,是鋼做的,用來切東西。你再看看這把手像什麼?像草菇對不對?來,這樣拿,手指這樣彎起來,包住草菇……對了。現在試試看……切下去……用力……」
「製圖業不僅有趣,利潤也很高。」紀小姐說。
「令尊知道妳一個人出來遊蕩,不知會怎麼說。」
「妳真的要打斷我們愉快的密談嗎?」
「我就來杯蘋果汁好了。」
「以後歡迎你常來玩。」
我愛我的小房間,我拉上床鋪的帷幔,把自己關在裏面,這就是我的避難所,我可以躲在裏面,不受任何人打擾。
「你回來了。」
「才不呢,他是最好的父親。」紀小姐抗議道:「他常跟我談起妳。」
我跟白小姐分開,只是不久前的事,哦,為什麼她要離去?她已經懷孕了,在信裏她自命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我若希望她不會遇到艾傑姆,也未免太自私了。
「沒問題,你是寵不壞的。」
「現在白小姐要辭職結婚去了。」
「真是很聰明。」我又加上一句。
瑞迪當時在旁,正纏著麥經理教他怎麼使用各種製圖工具。
「不行,我很忙。」
「我想一個人去比較好,他在英格蘭。」
他們計劃好好玩一場。他們不能去法國,因為那兒鬧革命,正亂成一片,據說連國王與皇后都有生命的危險,父親說,這種時候,只有瘋子才會到法國去。義大利有美麗的風光,還有全世界最好的藝術品,對爸爸極具吸引力,而紀小姐不該再叫她紀小姐,現在她是我繼母了——對所有能吸引他的東西都感興趣。
「我不喜歡別人強調我年紀小,我可以算大人了。」
「相信我們會處得很好。」紀小姐說。
「對我而言,今天早晨太美好了。」他道。
以後我要把日記藏在更隱密的地方,我很高興開始記日記,每次翻閱過去的記載都會帶來有趣的回憶。
我很高興能溜回來,記我的日記,同時思索費德蒙轉變的原因,以及他通常與眾不同的舉止。
顯然我猜錯了,今天她終於揭露了真相。
「我倒不覺得。」
「只能住一會兒,太可惜了。」
紀小姐笑道:「我這位學生很聰明的,講理你爭不過她的,不看看她是誰調|教出來的嘛!」
「我不想遲到。」
費先生又把椅子搬近我一點,談話中,他不時拍我一下或碰碰我,彷彿要強調他的論點,使我覺得十分不安,我不喜歡這種舉動,紀小姐看在眼裏,似乎也不大高興。
今天我又想起這本日記,一開始我到處都找不到它,我以為它丟了,嚇慘了。萬一它落到繼母手中,真不知她會怎麼想,我知道我沒寫過一句關於她的好話。
他一副很難過的樣子:「好吧,等妳有空我再來拜訪好了。」
「我到附近來,」費德蒙道:「我知道,我若不來看妳,妳一定會生我氣的。」
「我不懂,費先生。」
「才不會呢!」我氣得臉都歪了。
她在倒茶,我先端一杯給爸爸,自己也拿了一杯,突然她開口道:「我有事要跟你們說。」
他們今天成婚。家中已經安靜下來了,使我想到一頭鼾睡中的猛獸——等它醒來,就會撲攫,它會毀滅一切,把這個家整個改頭換面。
「我會盡力做一個受歡迎的人。」
「我不明白是為什麼。」
「她看起來……有煩惱。」
「她比你想像的要精明得多,無論如何,你得停止。」
昨天父親邀她一塊兒喝雪利酒。
「希望妳喜歡,梅小姐。」費先生道。
「看得出,妳已經是一位年輕的淑女了。」
「是嗎?」
「妳的心意我很感激,不過我有個預感,快樂與否,完全要靠妳來決定。」
「如果我跟他說,妳是個非常好的學生,教妳非常輕鬆愉怏,妳覺得怎麼樣?」
這是怎麼回事?我知道他們在談我,難道她已經知道他在纏我,而她不高興?她不要他再來找我?
「他可以解答你所有的問題,一談到地圖,他就非常熱心。」
「妳快把我寵壞了,親愛的。」
「下次我再慢慢跟妳說。」他道。我聽說還有跟他說話的機會,便覺得十分快樂。
「很多不合理的規矩,根本沒有遵守的必要,我馬上就十七歲,可以一個人騎馬外出了。」
「當然,我正想告訴妳,我有多麼欣賞妳,妳天生麗質……」
我尖刻的瞪著他說:「這是當然,從威尼斯到委內瑞拉都一樣。」
「妳很獨立自主,這是好事。」
三月一日
六月五日
那真是不自在的下午,我帶她去看房間時,覺得她像在給所有的東西打分數,包括房子、傢俱擺設,還有我。她硬裝出一見如故的樣子,使人覺得很不自然,而且她一再重複說相信我們會處得很好之類的話。
「得看妳的同伴而定。」
還有紀小姐,她是個怎麼樣的人?我也還是不清楚。她一點也不嚴格,其實她是個很有趣的人,很聰明,知識豐富,就是不像個老師。
看看今天的日期,才想起已是母親的忌日。母親去世已有兩年,我還是暫時不要談她,一想到母親的死,我就不由得悲從中來,我好懷念以前偎在她膝畔唸書的情景,那是我每天最快樂的時刻,現在只有白小姐安慰我,我們也常一塊兒唸書,感覺卻不一樣。
紀小姐的裝扮也十分俊俏,大圓裙上面是件緊身上衣,配上飄逸的白領巾,騎馬步行都相宜,頭戴一頂與裙子相同色澤的藏青小帽,插著彩羽,根本不像個家庭教師的樣子。
「再見了,費先生。」
「那只因為妳太純潔了,人生對妳而言才剛剛開始。」
「梅安安喜歡打破成規,」紀小姐說:「她不應該一個人出來騎馬。好在我們遇到了,這樣我們可以一塊兒回去,人家會以為我們是一塊出來的。」
他隔著桌子朝我微笑道:「只怕你們不請我呢!」
「妳也喜歡這裏的社交圈嗎?」
「呃……午安,費先生。」
「他在小客廳裏,你去陪他聊聊吧,我去叫人備茶。」
他站在我身旁,緊緊抓住我的手臂,臉湊得極近,我差點以為他要吻我,恐懼的向後退縮。
「我不許,你直接回去!」
我但願他回倫敦去,在那批顯貴面前賣弄這種小丑把式。
我沒答話,他繼續道:「妳明天願意跟我一塊兒騎馬嗎?我知道不遠有家很好的酒店,做的烤牛肉極為鮮美。」
我惱怒的瞪著他:「費先生,我長得什麼樣子,我自己會照鏡子。」
我笑著說:「他教瑞迪製圖的訣竅呢!」
「妳看妳忙的,珞依。」
「她的確是個好太太,」父親道:「世上唯一令她生氣的事,就是她丈夫一心放在地圖上,不論她做了什麼好菜,他都味同嚼臘。」
父親立刻堅持要她把那位朋友也請回家來。
我希望目前這種不自在的感覺早日消除,我也很高興能把心中的感想直接寫在日紀上。說不定再過幾天,我就會覺得現在的想法很可笑。希望能如此。無論如何,我希望永遠都能知道我今天真正的想法是怎麼樣的。
我料得一點也沒錯,紀小姐改變了我們的聖誕節。
「他根本不關心我。」
僕人們竊竊私議,說他在「追」紀小姐,我想也很有道理,她是那種很容易引得男人來「追」的女人。
「因為我喜歡自己逛逛。」
一七九〇年五月三十日
「妳真正了解我之後,一定會喜歡我的。」
他脫下帽子,又以那種誇張可笑的姿勢https://m.hetubook.com.com深深一鞠躬。他曾經暗示說他隨侍過皇太子,這種鞠躬方式可能就是那時候學的。
過了一會兒,紀小姐恢復平日泰然自若的神態,說道:「太巧了,先是費先生,然後是安安……簡直可以開個小宴會。」
六月一日
紀小姐微笑著聽下去。
「悲劇發生了,安安,我們總歸要接受事實,凡事皆出於上帝的意旨。活著的人,不能讓自己一直沉浸在哀痛之中,我們應該拋開不幸的包袱,重新追尋幸福的生活。」
父親顯得不耐煩,但她換上溫和的語氣道:「當然……當然……」她歎口氣,又甜甜的一笑說:
「有一天妳會的,我希望到時妳有個好同伴。我承認我也沒去過委內瑞拉,不過我對威尼斯可不陌生,那個城市很美,我願為妳導遊,妳一定很喜歡……坐著岡朵拉遍游全市的運河……或者去翡冷翠……在維琪歐橋上購物……」
「呃……這件事不一樣,」她說:「這是我的責任,也是我心目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照例用那種我很討厭的誇張方式深深一鞠躬:「這不是安安小姐嗎?真想不到……我太高興了……妳一個人?令尊令堂讓妳一個人外出嗎?」
我開始覺得自己或許錯看了紀小姐,大家都認為他們是對佳偶,爸爸找到他的「第二春」,每個人都為他慶幸。死者已矣,過去的哀痛就讓它過去。
「我相信,可是無論如何……拜託不要提。」
「麥經理對這件事很感興奮。」父親繼續道:「貝家在製圖界相當有名,製作海圖尤其專精,他盼望能早日見到這個年輕人。何況他又剛才航海歸來。這是個交換兩國技術的好機會。」
是啊,我暗中道,妳未免強調得過火了,紀小姐。
我冷冷掃他一眼,說道:「謝謝你請我喝蘋果汁,我必須回去了。」
費先生說:「請妳給這位小姐端一杯蘋果汁來。」
她一直強調她與費先生相遇只是巧合,反而令人起疑,不知他們是否預先約好在此晤面的。她跟別的很多人同樣犯了一個小錯誤,一味把我當小孩子看待,其實我的思考已經很像大人了。我看得出來,紀小姐與費先生彼此有情,絕不像他們裝出來的那麼簡單。
「誰說不妥來著?」她說話的神情一點老師的樣子都沒有,只顯得頑皮。
她很快就恢復鎮定:「哎呀!真是巧!我不過進來喝杯飲料,偏就遇見一位世交老友。」
為什麼我這麼怕他,彷彿是一個惡兆,一個警告。
「看我辦事是否順利。」
「安安得到一個小弟弟好開心呢。」父親笑著說。
「那我不能同意。」
我要試著去喜歡她,為了她接替白小姐的位置,然後又接替母親的位置就不喜歡她,是我的不對。
我提心吊膽的走下樓梯,爸爸身旁正是那位剛由馬車裏走下來的淑女。
當時我想;她不許他來纏我,她真心想保護我。
我力持鎮定。
我說:「你住在附近嗎,費先生?」
「妳難道對我沒有半點好感?」他悲哀的說。
現在我坐在這裏,呆瞪著我記下的每一個字:父親要跟紀小姐結婚了。
「有話現在說也一樣。」
小小的紀瑞迪,幾禮拜前來到我們家。他個子瘦小,膚色蒼白,很易緊張,非常敬畏我繼母,幾乎要把她當女神看待。現在她在這棟屋子裏有兩個崇拜者了。
他終於走了,我很高興。
下午我在花園裏,家裏很安靜,父親自從發病以來,養成了睡午覺的習慣,雖然他還是喜歡逞強,自命身體很好,我卻覺得他已傷了元氣。
六月二十日
我終於找到它時,心中不知有多高興,我把它藏在抽屜後部,壓在一大堆手套和圍巾下面,似乎很安全。
「我父親的妻子會決定該邀請誰。」
我承認我也有同感。
僕人們常在背後竊竊私議他們的老少配,他們故作神秘的說:「他上了年紀,撐不住了。」
我擔心極了。
巴斯之旅終於結束了,我很高興。
「哦,你對製圖業有興趣?」
我再說任何話,都不免要透露心中真正的感覺,因此我只有點一下頭,便匆匆逃出去。
「不要告訴妳繼母,今天看見我的事,嗯?」
白小姐月底就要離開了,她要先回密得蘭的娘家,等艾傑姆去迎娶。我現在比較少想她,而必須開始為自己的未來擔憂。新老師明天抵達,爸爸特地把我叫進書房去,跟我談新老師的事。這位老師是他親自到倫敦去接洽的,我心中暗自覺得不滿,老師是來教我的,我應該可以參加一份意見,他去倫敦卻不肯帶我,一切自作主張。
我又不作聲,我大概是全世界最不客氣的女主人,但我當上這個女主人,實在是一點也不情願。
我熱心的放下書本,準備聽她宣佈是什麼消息。
「妳還在成長,妳常常不說實話,沒有人不喜歡聽聽別人對他們的看法的,我一定要告訴妳,我覺得妳很可愛。」
「我根本對你不熟,費先生,」我回頭道:「我從不急於下判斷。」
「叫杯飲料吧?」紀小姐也說。
「我希望他有很多新發現,」我插嘴道:「找到從沒有人到過的地方……大片大片未曾見過人跡的土地。」
「這裏風景很美,建築物也很有特色。」
麥經理幫父親經營我家的店舖,辦事非常有效率,在他心目中,製圖業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業。
他喜歡這樣自欺,我也不去拆穿,即使他當面說這種話,我也不作聲,只是微笑。
我覺得他帶著邪氣。
「她死得很突然,葬禮完後我才聽到消息。」
來者果然是費先生。
我遲疑了一下,父親的臉立刻板起來,我只好說:「呃……當然。」我不敢說出真心話,其實我根本不願意她留下,有紀小姐在,聖誕節也變質了。
難道我就沒法子躲過那個討厭的傢伙嗎?他昨天跑上門來,我正巧出去了;回家的時候,就見他坐在廳裏等。如果我在家,就可以叫女僕去跟他說我不在,把他打發掉。偏偏這次被他逮著了。
「換個對象會有幫助。」
五月三日
可是衣著全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生動的個性與魅力。
「我相信他不久就會突然歸來,」繼母說:「不知他見到我會怎麼說。」
「若非有妳在旁照顧,我一直疏忽了父親的責任,親愛的。」他說。
「我看不是什麼小小鳥,一定是紀小姐說的。」
「是的,」我帶著挑戰的口吻答道:「我不以為這有什麼不妥……」
「隨妳覺得怎麼好就怎麼辦,親愛的。」
「希望你來此辦的事很順利。」
「傑姆向我求婚了。」
「無疑妳有很多朋友。」
「妳還跟我這麼客氣?我希望妳叫我德蒙就好了。我是來這裏小住幾天,妳喜歡巴斯嗎?」
白小姐溫柔的把我摟在懷中,向我解釋:「我一直想著,他該向我求婚了,」她一字一字緩緩的說:「可是他都沒有採取行動,結果我差點以為是我會錯了意,自作多情,誰知他一直在努力鼓起勇氣……」
「哦。」
我遇到了貝美戈。
我又多了一個該喜歡她的理由。
「是啊,」父親道:「我們是要慶祝一下,我太太比自己過生日還開心呢!」
「也許只是我們的想像。」
「親愛的珞依,就這麼簡單嗎?妳早該告訴我的,這是妳的家,我們當然歡迎妳侄兒來住在一塊兒。」
有時我會半夜突然驚醒,覺得他就在房裏,甚至有時我會真的起身,打開房門,看看他是否躲在走廊裏,有時我會躲在窗後,仔細眺望樹木後與田野中間,是否藏有費先生的身形。
他非常擔心。「妳怎麼會問這問題呢?」我反問道。
「可是安安很希望妳能留下呢,是不是,安安?」父親挽留道。
父親十分同情她的身世。
「那你就一個人在此自言自語好了,我覺得這個話題很乏味。」
今天是個大日子,紀小姐來到我們家。
他們回家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迎接他們時,仔細打量了爸爸的氣色,他看來非常愉快;紀小姐——我當她面要記得叫繼母——也顯得容光煥發。她買了很多漂亮的新衣服,僕人們暗地說她的衣著很有「法國風味」,雖然他們從沒到過法國,也沒看過法國人。
繼母坐車上史丹頓鎮購物,把瑞迪也帶去了,說要替他添幾件新衣服。
「現在不叫紀小姐了,她是幸福的梅太大,而且說妳年輕也不是壞事,青春是人生最珍貴的禮物,只可惜不能持久。」
以前我以為他在跟紀小姐戀愛,如果那是真的,該有多好!他就會帶她一塊兒離去,不再侵入我平靜的生活。
「妳會吃驚是很正常的。自從珞依來到我們家,一切都改變了。」
我只會逃避他,儘量避免直接傷到他的自尊。可是我覺得我越躲,他反而把這當成一種挑戰,更有興趣非逮著我不可。
「我相信你不久就會遇見我的家人,這裏人們好像很快就熟起來,而且不少人來之前就認得。」
我大吃一驚,他策馬到我身邊,我只覺得一陣寒意涼透骨髓。旁邊就是樹林,四下無人,我不禁疑心是否我一出門他就跟蹤我,特別選擇這個時機才現身的。
「我知道妳有很多重要的約會,就這一次,好不好?喝點兒飲料?這是我們初次相遇的那家店,喝一杯以茲紀念,好不好?」
我沒等他說,就匆匆棹頭回去。
「妳的嫂子?妳怎麼都不說?我根本不知道妳還有親人在。」
他同情的拍拍我的手,說道:「但妳還有父親,他一定把妳當成掌上明珠,格外疼愛。」
我下了馬,把馬與另外兩匹拴在一起,進入店裏。
他竟敢說什麼天生麗質的鬼話!
他仍然陪我回家,一路上我們都不作一聲。
「我去叫他們準備。」
「好久不見,安安小姐似乎又長高了。」
「安安太愛幻想了。」父親笑瞇瞇的看看我,又看看繼母:「希望查理早點回來倒是真的。」
他自己的主意,為什麼要假裝是我的呢?
我點點頭,查理離家已有相當久的時間,我們都明白,這一類探險活動常耗時數年,但這不能抵消我們對他的思念。
「安安跟白小姐上課已經……呃……」爸爸接不下去。
前幾天,繼母說:「妳的生日該好好慶祝一下,妳就要十八歲了,我來跟妳父親商量看看。」
他對我怎樣呢?
有時我出去散步或騎馬,或者到村中拜訪貧戶,送東西給他們,這就是我生活的全貌,有什麼值得寫在日記裏的呢?
「是你逼我這麼做的。」
「你可以留下來慢慢喝。」
「妳說這不是件大喜事嗎?」他道。
「他以前難得跟白小姐說一句話。」
「喝蘋果汁用不了多少時間。」
再一個禮拜就好了。
事實上後來我讀不讀書也沒人管,我倒覺得這樣很稱心。
「但這樣妳就要離開我了,白小姐!」我情不自禁的說。
「只要妳對我多少有點好感……」
前幾天早上,在樓梯口撞見爹,他照例笨拙的用手摸摸我的頭,說道:「我們得另外找一位白小姐了,不是嗎?」
瑞迪似乎覺得,我們肯收容他是絕大的恩惠,我猜他原來的環境可能相當差。我跟他聊起他的母親,他總是支吾其詞,根本不願談起過去,但一提到珞依姑姑,他就必恭必敬的。
「好極了。」
「再過幾天就到了,二十一號,我不知道她請了多少人,反正她名單越開越長。」
「是哪一天呢?」
「可是我還沒喝完呢!」
可是我又怎麼能克制自己呢?
「吃醋了?」
現在……什麼都不一樣了,家裏有種新的氣氛,我不知道別人是否也有相同的感覺,我看是不會,難道一切都是我想像出來的?
「妳錯了,只有這裏……只有這裏……我的心在這裏……」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