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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房蜜約

作者:雪麗.湯瑪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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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請在這裡等一下,」他說。「我馬上回來。」
她連腳步都沒停。「克理斯多夫爵爺,考量到貴家族的窘境,以及你個人無盡的魅力,我敢說你願意娶任何富家千金,就算是個缺牙文盲也一樣。」
她伸長戴著小羊皮手套的雙手,攤開手指探入他的髮絲間,將他的頭往下拉過去。她想要他、需要他,他們是彼此最完美的伴侶。一個吻,只要一個吻就好。他一定也會明白,不只是在他的內心深處,連頭腦也會立刻察覺。
「別稱讚我,我本來就不太謙虛。」
他鞠躬遞上韁繩。「天快黑了,騎馬回家比較安全。」
「只有你自己能評斷,爵爺,」她說。
但她兩者都沒得到。他只是後退一步,歪著頭悵然一笑。「我很差勁,對吧?」
「老天爺,」她用氣音說。「你沒有被抓到過嗎?」
「賭局。」
雖然她不願接受,但也漸漸明白,無論發生什麼事,他一定會娶薛本堡小姐。他已經選擇了這條路,無論金錢財富或肉|欲歡愉,都無法讓他偏離。
他沒有正面回答。「要說扶妳下來嗎?」
但是遇上崔邁斯侯爵,她失去了所有客觀超脫。
而且愛他愛到心都飛了。他成功了。她原本侷限自己,放棄所有與騎馬相關的活動,但是他以勸說、誘導、引領的方式,幫她找回人生中一項寶貴的樂趣。
「你不是崔邁斯爵爺吧?」她因為太急於分散心思,於是胡亂說笑。「你其實是個乞丐,長得和他一模一樣,你們兩個想找點樂子,所以決定交換身分,愚弄所有人。」
「她真的在乎嗎。」嘉綺幾乎無法隱藏苦澀。
「我通常不會說,之所以告訴妳,是因為妳不只花很多時間在衣服上,也花同樣多的時間在帳目和事業上。妳像我一樣,致力於重新定義所謂的正常。」
但他還是搖頭。「依妳的個性,醫生還沒准妳下床,妳就已經回到馬背上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拿起鞍毯撫平之後放在馬背上,接著將馬鐙安置在鞍上,將皮帶收短,以免騎乘時打到馬匹。完成之後,他舉高馬鞍放上馬背,動作無盡溫柔,彷彿將小嬰兒放進搖籃中,最後他將鞍尾調整到馬背隆起處稍微前方的部位,如此一來,當騎士上馬時,馬鞍會滑到正確位置,馬毛也能保持順向。
她接近到可以細數他睫毛的距離,卻無法繼續。
「難道你無所不能?」
他扶她上馬。他們握手道別,這次他的手沒有流連。
她搖頭。雙手,未來的公爵喜歡勞動。「剛才說的那些話,你千萬別告訴別人,」她叮嚀。「沒人會懂。」
「為了那點小錢?」他嗤笑。「不,我沒有被抓到過。在教授眼中,我是最懂禮貌、最守規矩、最有前途的好學生。」
她的雙手頹然落下。希望瞬間化為灰燼,她的胸口創痛。但希望的餘燼依舊悶燒,有如熱煤渣中灼燙的點點星火。「假使你沒有對她許下承諾呢?」
他不想放她走。他想要的並非春夢中狂野的歡愛,而是希望以還算體面的方式讓她多留在身邊一會兒。
她原本覺得很奇怪,因為七月底是求婚高峰期,這對母女一心想撈個金龜婿,竟然會在這個時候離開。外頭傳言是因為債務吃緊,導致薛本堡一家不得不提前離開。她一點也不意外,他們八成低估了倫敦社交季的開銷;也可能這是他們一貫的伎倆,只是這次高估了房東與債主的耐性。
她再次回頭,確認剛才沒看錯。是真的,她騎了超過兩百公尺,反胃暈眩的感覺不知不覺消失了,她不再死命緊抓韁繩,而是以近乎隨興的動作鬆鬆握住。
假使薛本堡小姐已經另嫁他人。假使崔邁斯爵爺相信她已經嫁人了。
「你在做什麼。」她開始猜疑。「難道你要騎光背馬回去?」
她的理智哀求她不要走這條路。想都不可以想。
他嘆息。「我在乎。」
多年前他便已經接受現實,和秀朵拉交往難免會遇到這種禁不起誘惑的時候。她始終無法下定決心嫁給他,而且他們已經一年半沒見面了。
鳥兒噴著鼻息移動腳步。她尖叫一聲,慌亂地想抓韁繩。他即時抓住她的手臂。
「靠近一點,」他要求。「我要妳看著我。」
之前他一直很小心顧慮她對馬匹的恐懼,牽著馬兒以龜速前進,並且盡可能不讓馬接近她,但現在他完全忘了這件事。她的心雀躍高飛。雖然他表面平靜,但其實他也一樣意亂情迷,甚至可能比她更嚴重,才會有此失言。
「不行,」他的聲音低若耳語。「我對另一個女人有承諾。」
他只是笑了笑。「抓緊。」
他望著駿馬的眼睛和耳朵www•hetubook•com•com,雙手來回撫摸馬腿,一一舉起四蹄檢查。「其實我們該賣掉這匹馬,」他說。「卡林頓相馬的眼光很好,可惜對財務不太妙。」
她聽見自己大笑,喘不過氣、無法寶信的歡喜。她催促馬兒再次加速,感覺牠的力量與精神滲透進她的五臟與筋骨。
「當然,」他笑著說。「只是有些事情我做得不太好,例如我的廚藝很糟。我努力過,但是家人寧願餓死,也不吃我煮的省錢料理。」
但是理智敵不過心中的絞痛,也敵不過迫切想得到他的需求。只要能擁有他一年、一個月,甚至一天,她什麼都願意承受。
可是現在什麼都沒用了。聖柱莊大得令人難以招架,他整天忙個不停,但是羅蘭小姐依舊時時刻刻闖進他的腦海。雖然他在臥房裡偷偷發洩,但以她為主角的幻想依舊紛至沓來,使得他第二天更加浮躁。她的酥胸與臀部令他頭腦昏亂,更別說還有那雙銷魂眼眸與豐盈清涼秀髮,他變得遲緩駑鈍,連簡單的一元二次方程式都得算半天,更別說是處理對數積分問題了。
他沒有制止她。他順從她雙手輕柔的動作,低頭看著她,著迷的眼神彷彿中了魔咒。她心中洋溢欣喜,他終於醒悟了,終於明白兩人之間的羈絆是多麼獨特、稀有。
「我們好像走了超過五十公尺,」她輕聲說。
只是簡單的一句話,他竟然全身發燙。那天映上倘若她更「車來直往」一點,他絕對會將她困在床上不放,直到第二天羅蘭太太來找人。
她當時不在乎真相,所以沒有特別追查。她現在也不在乎,但重點在於,薛本堡小姐此時身在何方、將去何處,嘉綺不清楚,崔邁斯爵爺同樣一無所知。以薛本堡小姐優柔寡斷的個性判斷,應該只有他單方面熱衷於通信。
他伸出一隻手。「我喜歡看到妳無所畏懼的模樣。」
「告訴我原因。妳像是喜歡騎馬的那種人,那種掌控力與自由對妳而言,應該是種享受。」
地勢上升又下降,變成一片平坦的草原,冬季裡一片灰黃,兩旁長滿茂密的森林。他們一直往前走,到了一個多年不曾使用的拴馬柱。崔邁斯爵爺停下腳步拴好馬,將鞍具全部除下之後一一放在地上。
老柳樹。他們經過了老柳樹。這表示他們距離拴馬柱至少兩百多公尺。她不敢相信,然而當她回頭一看,拴馬柱只剩下火柴大小。
鳥兒加速跑上另一個坡之後,她才終於勒住韁繩回頭。崔邁斯爵爺在原處等候,他用拇指和食指抵著牙齒吹了個響哨,明亮聲音傳達出無須言傳的祝賀。她嘻嘻一笑,感覺笑容咧到耳朵邊;做為回應,她策馬小跑步朝他而去,彷彿她是中古時代的武士,而他是標槍競賽的目標柱。
「快了。」他明確地說。「下次見面我就會開口。」
她願意騎上那匹馬,只為了讓他高興,讓他覺得自己對她的人生帶來實質改善。說不定她真的能騎滿五十公尺,只要她死命抓緊,只要她誠心祈求,總會有一個天神稍稍憐憫盛氣凌人的孤寂女子。
他應該覺得尷尬才對,但並沒有。「妳經常調戲妳木想嫁的男人嗎?」
嘉綺的心亂成一團,希望與憂慮互相碰撞。前一刻他們還展現出最佳禮儀,一舉一動完全符合社交規範,連一個小動作也沒出錯。緊接著,狀況忽然變成他欠她一句道歉或一個吻。
第一次墜馬她沒有受傷,因為馬鞍繫帶斷掉時,她正好放慢速度,所以只是滑落馬背摔在柔軟的地方,但他又試了一次。「我運氣不錯。醫師說我很可能摔斷脊椎,那就得在床上躺一輩子,而不是兩個月。」
羅蘭小姐並非在打水漂兒,只是將石頭扔進水裡。雖然小溪兩岸都結了一層棕色薄冰,但中間還有窄窄的流水。她對準那個位置丟石頭,撲通、撲通、撲通。沒有特別的規律。有時她連續丟出十多顆石頭,有時候隔了一、兩分鐘才聽見一聲撲通。投石的動作彷彿在記錄她的心情,紛亂之後是一段長長的省思,然後又被另一波煩躁所取代。
他們看著對方,露出暢快的笑容。他放下她,但雙手依然握著她的腰。她開心地繼續搭著他的肩膀。「多虧有你,否則我一定做不到。」
「我感覺得出來,妳應該會騎正坐鞍,」他對自己的直覺十分有信心。「來吧,騎五十公尺就好,慢慢散個步。我會抓緊韁繩。」
「祝兩位幸福,」她說。多虧她一生受到母親的嚴格鍛鍊,此刻才能勉強維持尊嚴的假象,讓喉嚨發聲說出這句話。
但是他不能那麼自私。秀朵拉需要他和*圖*書。這個世界令她畏懼,他不能拋下她,讓她獨自面對瞬息萬變的世界。
她大笑。「太好了,我最恨謙虛。」
因為和他聊得太關心,不可能的事情竟然發生了。她遺忘了恐懼,身體放鬆找回極意熟悉的韻律。
雖然不容易,但並非不可能。忙碌有助於排解,他在道德與理智上都不排斥自我紓解,這也很有幫助。專注於學業也十分有效,熱動力學方程式與高等微積分都能讓頭腦遠離酥胸與臀部。
他整天滿腦子想著她。
「這該自我評斷。好啦,要騎嗎?」
「你想做什麼工作?」
「只是機率遊戲。我提出獎金,然後設計一個遊戲讓同學挑戰,尤其是那些數學不好的人。例如說,蒙著眼睛將六枚硬幣人像朝上排好,贏的人可以拿走一英鎊,但每次參加都要交一先令。每次都是我贏。」
「我喜歡建造東西,用雙手做事。」
她忽然想到一件更驚人的事。「你該不會考慮過工作謀生吧?」
她搖頭。「去年社交季她見過薛本堡小姐。我不是故意貶損她,但是無論你怎麼說,我母親也不會相信她比我更適合你。」
「嗯?」他催促她說下去,繼續保持緩慢的步伐。
他臉上出現極度鷺恐的神情,彷彿他當著雙方家長的面大聲宣佈,他想鑽進她的襯裙裡永遠不出來。
「我不該向你求婚,應該雇用你當馬夫才對,」她說。
這裡的冬天還算溫和,若是在真正天寒地凍的北方,光是一杯熱巧克力恐怕不足以讓她取暖,而是需要一瓶伏特加和裸男相伴。
他跑過來,輕盈迅速的步伐有如非洲草原上的猛獸,剛好在她放慢速度時抵達。她踢開馬鐙,縱身投入他敞開的懷抱中。他輕輕鬆鬆接住,彷彿衝力與她的體重都不算什麼,他高高舉起她轉圈。
看到弟弟灰頭土臉的模樣,康登忍笑忍到臉頰發疼。克理斯多夫雖然失禮,但他畢竟是英國公爵的兒子、巴伐利亞王子的外孫,換作其他身分低微的年輕小姐,應該會選擇默默受辱,頂多微笑帶過。然而她卻狠狠教訓了一下那小子,讓他明白自己的處境,殘酷又有效,簡直是天生的猛獸。
他的一句回答,左右了她一生的幸福。以前的她完全不在乎是否能得到幸福,如今他降下了毀滅。既然這樣,剛才她騎著馬歡天喜地奔來時,他就該一槍打死那匹馬,讓她一起摔死。
她握住崔遁斯的手。他輕輕捏一下,始終注視著她的雙眼。「準備好了嗎?」
她策馬奔馳,那感受有如早春般清新,輕飄飄像走在水面上。一瞬間她徹底擁抱那份狂喜,重新找回青春與無畏。馬兒彷彿感應到她的歡快,撇開四蹄飛奔。
當然沒問題,反正只要他在附近,她只能看著他。
「母親常說卡林頓不是好東西,」克理斯多夫說。「看來只要擁有草莓葉頭冠的人妳都肯嫁,就算是個下流胚子也一樣。」
「假使我堂哥選擇比較安全的方式表達他對倫敦的不齒呢?」他的眼睛有如無情劇毒,滿是殘忍的溫柔與惆悵的認命。「人生已經夠辛苦了,不要再用假設來折磨自己。」
差點害嘉綺癱瘓的那個人名叫亨利.海德,兩天後他因為其他罪名遭到逮捕。他缺錢到了狗急跳牆的地步,甚至企圖毒死守寡的老姑姑,只為了她在遺囑中留給他的五百英鎊。最後他死在監獄裡。
羅蘭小姐看了看掛在手腕上的小錶。「糟糕,已經三點半了。我得快點回家,否則母親又要到處找我了。」
她聳肩。「她沒忘。是我不想騎。」
為什麼命運要這樣誘惑她?明明他是如此完美合適的對象,偏偏完全沒機會得到。
他坦誠得令人驚訝,一時間她忘了落馬的恐懼。「你父母允許你……這樣胡來。」
「為什麼妳會怕馬?比起公爵遺婿,馬兒要來得溫和明理多了。我聽說妳並不怕那些老夫人。」
她照做。皮帶很紮實,保養得非常好。他也讓她測試扣環帶,親眼確認所有東西都牢牢繫在馬鞍上。然後他扣好肚帶拉緊,確認與馬腹之間有足以容納一根手指的空間,才不會將馬勒得難受。
這一點他很難反駁。站在她身邊,知道她憤世的冷眼下,藏著對他的火熱渴望,知道她在他身體下的觸感,他也很難不讓自己忘記高貴的情操。
可惜他的頭腦罷工了。
他回來時牽著馬。雖然他身材高大,但動作從容優雅,雖然他的步伐看似閒逸,其實速度十分快。他的馬靴長度到大腿一半,她得極力克制才能把持住視線,以免順著皮褲的線條,一路往上看向不該看的地方。
「這不是側坐馬鞍,」她說。
「怎麼可能。」m•hetubook•com•com她說。「就連我想嫁的男人,我也不會輕易調戲。」
這起事件之後,她更加下定決心要嫁進最上等的人家。她不想因為身懷財富而受傷害。她寧可當獵人,不要當獵物。三個月後,石南原成功過戶。幾週之後,她往聖柱莊的方向發射了第一炮。
那次巧遇之後過了兩天,他正式拜訪羅蘭家,他的父母與妹妹克勞蒂雅、弟弟克理斯多夫也一同前往。石南原放眼所及之處,滿是希臘大理石雕塑、路易十四時代家具、文藝復興畫作,他的家人大為讚嘆,請求主人帶他們參觀。
如果只是單純的性|欲勃發就好了,畢竟他是個精力旺盛的年輕人,而且堅持守貞。然而他不只想觸摸她,更想瞭解她。
他站在馬頭邊,命令馬兒分別舉起兩條前腿,確認馬鞍位置正確並撫平鞍墊上的縐褶。當他終於滿意,認為馬鞍安置妥當之後,他將轡頭也重新裝過,讓她親眼看到所有防護措施都沒有疏漏,每個過程都經過仔細確認。
她的手悄悄爬向他的領子,不知不覺間,她已經用雙手捧住他的臉,無名指輕撫他的耳垂。他靜止不動,眼神中的笑意化作深濃靜謐的凝然,表情幾乎令她卻步,但他咬了一下嘴唇。
她內心有個部分畏懼她腦中的念頭。前有怪獸,勿闖禁地。然而,一如區區木柵欄無法阻擋全速前進的火車,她的想法也停不下來,如時鐘滴答聲響般重複著,假使……假使……假使……
「天氣很冷,」他說。「妳該進屋裡去。」
回憶重返心頭,勢不可擋。她回到當時那無止境的瞬間,那份恐懼與驚慌,墜落的感覺,撕裂胸口的尖叫,養傷時的抑鬱心情,只想躺在床上服用鴉片面沉睡,永遠不再醒來。
「當然好。」她不知道他想做什麼,但都無所謂了。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什麼都願意。只要他開口,她隨時願意獻上貞操,完全不在乎是否有婚約。
他大笑。「哈,我確實很窮,妳之前說我是『沒有地位的窮鬼』,形容得非常正確。差別在於,我和全歐洲的王室都有血緣關係。所以我有時候會穿上華服陪貴族親戚喝香檳,有時候則換上破爛衣物在馬廄操勞。老實說,我們根本不該養馬。但是我父親說沒有馬很不體面,不如乾脆連鞋子、帽子都省了。我費盡唇舌也無法說服他在這方面節省。」
「可是為什麼你會想當工程師?」她父親生前和許多工程師合作,他們大多認真嚴肅,一心只想著工作,和她身邊這個高雅的侯爵完全扯不上邊。
他一律婉拒,有時只需義正詞嚴就能擺脫,偶爾得用上一些手段花招。他是有榮譽感的男人,既然心有所屬,怎麼能讓其他女人上他的床?
「可以陪我散散步嗎?」他試探的語氣聽不出在打什麼主意。
光是想像就夠驚人了。即使尚未繼承爵位時,他也是公王公貴族的血親,這個人的血統高貴到天了,卻在火爐前煮過飯,成功與否並非重點。這麼不可思議的事情都發生了,說不定連英國王儲也會跑去親手鋪鐵路。
去年社交季羅蘭太太一時大發善心,邀請薛本堡伯爵夫人與小姐出席花園派對。對方回了一封長信婉拒,無限遺低地表示她們已經離開倫敦了。
他退開。「去吧,」他說。
她的母親以各種文物裝飾家中,邁錫尼銅器、年代更古老的克理特島紋章、鑲在玻璃中的法老王時代莎草紙,生怕有人忘記她的學識。然而羅蘭小姐不一樣,就算她能分辨古希臘作家安提法奈斯與阿里托芬斯的作品,也不認為有必要昭告全天下。她一心想嫁入貴族家,但她的父系祖先很可能曾經替那些高貴的家族洗衣服、搬煤炭,但是她並不介意,謝謝大家的關心。
「如果是因為擔心我會偷看妳纖細的腳踝,」他輕快地說。「我發誓不會那麼做。」
握完了手,他卻沒有放開。
要嗎?她忽然又覺得暈眩,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感覺不到恐懼而關心過頭,有如被痛苦疾病長期折磨的病人忽然痊癒,那種如獲天恩的奇蹟。
然而羅蘭小姐不怕媽媽,一點也不怕。羅蘭太太仰慕女兒,她的壯舉令母親感到神奇。為了登上階級高峰,她的財富宛若漢尼拔的象兵,成功征服如阿爾卑斯山一般的貴族蔑視,毫無防備的倫敦上流社會被打得落花流水。
「你父母說你學的是物理或經濟。」
就這樣。沒有慌張解釋,沒有尷尬彆扭,完全不留下讓她爭討的空間,若是她堅持要他賠罪,反而會像個土包子或神經病。
「沒錯。但是最近我有點猶豫。貴族頭銜帶來不少障礙,就算只是沒有m.hetubook•com.com領地的虛銜也一樣,不過將來我也會繼承領地。管理祖產是份高貴又能打發時間的工作。」他聳肩,袖子擦過她的裙襬「可惜那不是我想要的工作。」
她暢懷奔馳,馬蹄發出規律紮質的聲響,濃密的常綠林由視線邊緣掠過,疾風略帶寒意,卻吹不熄她火熱的活力。倘若能將這所有感受濃縮,便能得到喜悅的精華。
她從未這樣看待自己。她認為自己天生叛逆,對既定的限制視而不見,而不是愛好新事物、未知處的冒險家。說不定這兩者其實是同樣的東西,彼此互相定義。
「妳辦到了!」他幾乎同時喊出。
康登牽著馬走到岸邊幾乎碰到水的地方,然後上馬準備渡溪。一到對岸,他立刻下馬拴好韁繩,但她已經站起來動手拍掉裙子上的灰塵了。
「他們裝作不知道,選擇相信我善於持家、控制開銷。而且沒有弄髒我自己的手。他們也假裝不曉得我在學校設賭局賺錢。」
「別怕,」他喃喃說,她不確定對象是馬或是她。「別怕。」
他欣賞她的自信。她深明白身價值,即使有人批評她的祖先身分低微,她也不會因此否認自己的出身。但她拒絕容忍傻瓜,不肯假裝好心,這樣的性格會讓她未來的路走得很孤獨,無論失敗或成功都沒有人陪伴。
秀朵拉的母親雖然強勢又霸道,但和羅蘭太太一比,很本是小巫見大巫,她可說是天下所有野心媽媽的守護女神。至少薛本堡伯爵夫人還能拿貧窮當作藉口,女兒得嫁入好家族,未來才有保障。羅蘭太太的動力則全然出自於她本身未能實現的夢想,這份驅策力比惡魔的鞭子更厲害。
她的拇指順著他的鎖骨輕描那隱約的輪廓,他的雙眼專注不動、眨也不貶,她能清楚感受到視線的重量。兩個相似的靈魂,在合作成功的歡喜中融為一體,這是屬於他們的一刻,應該是。
「我——」她沒有說完。
「你早就知道超過五十公尺了,對吧?」
「我摔過兩次。第二次傷得很重。」
認識他之後,每天早上醒來時,她的心中都有一種甜蜜又磨人的痛。那是戀愛所帶來的無限歡喜與巨大恐懼,她不知道沒有他該如何度過這一天,也不知道是否能承受與他再次相見。
他太多管閒事、關心太多餘。尤其是他已經把心交給了另一個女人,更沒資格過問。她張嘴想斥責他,卻聽到自己說:「有一個男人看上我的錢,提出求婚但是被拒絕。他記恨我母親不讓他接近我,轉而發洩在我身上。他用僅剩的一點錢,收買了我家的馬夫。」
雖然卡林驟逝導致她失去了許多機會,但她並沒有因此感到悲傷困頓,因為那些機會帶來的僅是地位與權勢,不過是一樁失算的買賣。身為工業家的女兒,她明白即使再細心呵護,樹上也不一定會長出想要的果子。
他深吸一口氣,用力吁出的聲響可能是他最接近羞愧的反應。
可愛的小老虎。白天坦率大器,夜晚則柔情似水。「妳只會和他們算債務,」他取笑。這句話勾出她的淺笑。「我喜歡直來直往。」
他什麼辦法都想不到,也無法放開她的手。
她看著他,他踏著沉著從容的步伐,戴著手套的手一雙牢牢握著牽繩,另一隻則往外伸出,掠過老柳樹柔軟的低垂枝條。
一八八二年十二月
「我辦到了!」她吶喊,因為太興奮而忘記了淑女教養。
他真的很懂得拐她說出秘密,他的態度溫和但堅持,而且其心想瞭解她——至少看似如此。他不是想要她的錢,她曾經主動要給他卻被拒絕。他關心的是她。
這樣的冒險雖然很瘋狂,但是能看到他讚賞的眼神,也就值得了。他單膝跪下、雙手交握成捧。她戰戰兢兢地嘆了口氣,一手接過韁繩、另一手抓住鞍尾,左腳踩上他的掌心。他用力一推,她的右腿跨過馬臀,轉眼便坐上了馬鞍。
他牽著馬緩步前進。老天,她離地至少有四公尺,而且感覺越來經遠。她已經忘記坐在高大駿馬上的感覺了。她知道馬兒的動作非常輕柔和緩,但她感覺像坐在瘋狂野馬的背上,隨時會被甩下去。她的胃開始翻騰。她想抱住馬頸、夾緊馬腹,用盡全身的力氣攀住。她想正刻下馬。
「騎我的馬回去吧,」他說。
他們的視線糾纏。她的眼睛幾乎是全然深黑,瞳孔與虹膜之間的界線難以分辨,得貼近到不合禮教的距離才能看清。她垂下視線片刻,纖長睫毛襯著白皙肌膚,形成強烈對比。她重新抬起眼睛看他。「不必道歉,爵爺。稍微調m•hetubook•com.com戲一下你不想娶的女人不算什麼。我不介意。」
「羅蘭小姐。」他一時衝動,沒有伸出手給她握,而是按住她的雙肩、親吻冰涼柔嫩的兩頰。對這一帶的人而言,他依然是個外國人,他不介意藉此佔點便宜。「請見諒,我八成以為自己還在法國。」
「我父母依然不願意承認。他們認為機械感覺太平凡,使人聯想到油污、煙霧和煤灰。」
既然他不肯給機會,那麼她只好自己創造了,無論用正當或卑鄙的手段,無論代價多大,即使瘟疫蔓延、蝗蟲肆虐也無法阻止她。
「過來摸摸肚帶,」他要求。
有些女人將長相尚可又不愛拈花惹草的青年們視為挑戰,不分貧富貴賤,在歐洲各大城市都有這種女人。打從他十六歲開始,便不時有女人對他投懷送抱,如果每次都能賺到一法郎、馬克或盧布,他就可以早早退休到鄉下隱居,當個富裕鄉紳。
「為什麼?」他恢復平時的冷靜自持。「我想令堂應該不至於忘記請人教妳馬術吧?」
他調皮的語氣是那麼可愛。他確實很有禮貌、很守規矩(以她個人的經驗而言)、很有前途。但他也非常聰明、機靈,不會墨守成規。
沒有石頭可扔了之後,她坐在樹墩上,膝蓋支著下巴;狂風吹來,寶藍色長披風在她腳踝邊舞動。康登站在對岸的山丘上,看不清她帽簷下的臉龐,但是感覺得到她散發出的寂寞,呼應著他內心深處的寂寞。
「工程師,」他自在地回答。「我在綜合理工學院主修機械。」
他回頭看了一下。「沒錯。」
她嘆息。「我知道。我的腳趾都凍僵了。可是在這裡我才能躲開母親,稍微安靜一下。自從那天你來借宿之後,她整天將你掛在嘴上。她不相信我已經盡了全力,還是無法讓你變成她的女婿,自從我成功和卡林頓訂婚之後,她以為我只靠念力就能讓男人自動上門求婚。」
「你連提起我的腳踝都不應該,而且其實一點也不纖細。」她的鞋子也很樸素,不是鑲蕾絲的洞洞靴。那種靴子的設計,就是為了「不小心」由裙襬露出,讓剛好大飽眼福的男人雙腿發軟。
「妳應該猜到我希望妳做什麼了吧?」他淺笑著說。「妳害怕的並不是馬,而是對妳心懷不軌的人。」
她感到十分驚奇。一般紳士都四體不勤,拿過最重的東西頂多是獵槍,他卻對馬夫的工作駕輕就熟,彷彿做過千百次。他的動作簡潔有效率,不但速度快、很用心,而且十分妥貼。她開始明白為何他能有如此堂皇的姿態,不只是天生的自信,還有知識與經驗的累積。
她伸出手讓他握。「再會,崔邁斯爵爺。」
「你已經向薛本堡小姐求婚了。」
欣喜瞬間變成冰冷匕首刺入她的心。她的手腳僵住,但是她依然不肯相信,一如母親拒絕接受孩子毫無理由暴斃。「你真的想娶薛本堡小姐?」
「我說過要娶她,」他沒有正面回答。
她抬頭凝視他。眼神中有著直率的讚賞。她到現在才發現,這個男人擅長處理可能有損名節的狀況,他輕鬆脫身的圓滑方式,令她感到既佩服又不安。或許他真的只是在調戲她,當成在鄉村度假時打發閒暇的插曲。
騎了一公里之後,嘉綺忽然想到,崔邁斯爵爺並不知道薛本堡小姐此時身在何處。
她聳肩。「有差嗎?」
「我可以幫忙打破她的夢想,」他說。
「我不騎馬,」她提醒他。
她知道他想做什麼。他希望她克服恐懼,希望在他的幫助下,她能達成艱難目標。如果是別人引導她走到這一步,她很可能會鼓起勇氣接受挑戰,因為她不想示弱。
崔邁斯爵爺專注聆聽。他的眼神很凝重,她無法分辨是因為憤慨或悲傷。她後悔不該老實說,何苦讓他平白多添這個醜惡的負擔?
噢,她確實喜歡。她曾經非常愛騎馬,但是她兩度墜馬,第二次斷了三根肋骨,右手臂兩處骨折。「我只是單純怕馬。」
他的父母繼續和羅蘭太太聊天,羅蘭小姐則帶三位與她輩分相同的客人參觀,一一走訪客廳、書房、日光室。克理斯多夫越來越沉不住氣,他們參觀藝廊時看到一幅卡林頓的小肖像,這應該是訂婚時致贈的禮物,這時他終於忍不住拋開作客的禮貌,顯露出十四歲少年的粗野本性。
但是他不一樣。她不怕在他面前表現得不夠堅強。和他在一起時似乎沒關係,她可以坦白、可以沮喪,有時甚至可以恐懼。
接著他抬起視線。自從她父親過世之後,她第一次看到令她如此安心的雙眼。「不用擔心。我不會讓妳出事。」
「好吧,就五十公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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