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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史郎日記

作者:東史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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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民族的血祭——我的日支事變戰記 第二節

第一卷 民族的血祭
——我的日支事變戰記

第二節

我點了一支香煙。我的現役戰友駒澤慢慢朝我爬過來,伸過手來說:「讓我也吸一口。」我突然想,弄得不好,我也許這就沒命了,這支煙也許是最後的一支。於是,我又點燃了一支。
碧空無限深邃、廣闊,大地無限遼遠、廣袤。在這雄偉壯觀的大自然中,我們的所作所為看上去是多麼地無聊與渺小埃人類再偉大的行動,在大自然面前也算不得什麼。大自然是個真正的大懷抱,它包容互相爭鬥的一切民族。與自然的博大胸懷相比,民族之間的血腥爭鬥顯得多麼吝嗇而渺小埃跑多少天、飛多少天也無法看到盡頭的大自然,似乎在嘲笑民族之間的狹隘的爭鬥。
各個民族為了僅僅是大自然中很小的一部分爭鬥而故意進行著流血的慘劇。
現在,敵人的子彈正密集地飛過來,我不在乎。一點不覺得怕。背包很重,看來身體要堅持不下去了。
少尉和我都是賊。
緊緊關閉的天主教堂的大門沒有打開,翻譯高聲叫喊了一氣,過了一陣兒,大門像遊魂飄出似的靜靜地打開了,穿著黑色衣服的高個子牧師靜靜地站在那裡。翻譯和牧師一同消失在門裡,翻譯會不會在這個黑暗的教堂裡再次遭到暗算,會不會在教堂長長的走廊上又被便衣隊捅上一刀?擔心之餘,我們都很佩服勇敢闖進去的翻譯的膽量。森山中隊長命令說「衝進去」。我和西本上等兵還有另外一人共三個人,摸進了黑暗的教堂,首先搜查了門內左邊白天賣過砂糖的房間。
一袋三十錢。日本錢(朝鮮紙幣)在這種地方竟堂堂正正地通用,我們很吃驚,終於知道了日本通貨的難能可貴。士兵們說砂糖一袋三十錢太貴,進行了一番還價,但因語言不通,沒談成。許多士兵一哄而上地聚集過來要買糖,其中也有人趁混亂行竊。每當這時,洋牧師便提醒這些士兵注意。不知廉恥的士兵也是有的。
各分隊分別派出兩名士兵,他們背起帳篷跳進了水裡。
他們怕得要死,癱倒在地上,似乎被殺之前就已經失去了一半知覺。我們笑著望著這兩個可憐的老人,就像頑皮的孩童逗弄著兩條昆蟲一樣。他們在恐懼的深淵中顫抖著。
有人說:「背包再重,如果有子彈飛來,就會忘記背包的重量。背包在不在背上,不用手觸摸幾乎感覺不出來。」但我還是感覺到背包沉重,感覺到肚子餓得慌,我的身體很疲憊。我翻個身躺下,遙望藍天。敵人的子彈依舊在離我三四尺高的地方飛過。
遲起的太陽在雨中發出白色的光輝,我們短暫的人生中的一天過去了,人生中所剩不多的一天又來臨了。昨天,兩名士兵穿著褲衩被派往後方司令部聯絡,報告現狀,所以,這會兒裝甲艇來了。中午十一點,下達了前進命令,五名傷員用聯絡船送往後方,我們急忙背上背包整裝待發。乘工兵的船渡過河堤斷口處後,繼續前進。敵人自前天以來在河堤上挖了戰壕,而且挖得很精巧,巧得簡直是我們做不出來的。
唉,人的行為是多麼無聊而渺小埃。
河川沙地上,輜重隊在行進,軍馬在炎熱的沙塵中一個勁地朝前走。約莫前進了一里,有個采沙場,從那裡乘上水上士兵的船沿子牙河逆流而上。
混蛋!實在是混蛋!
我們有心決一死戰。我們早已不需要指揮官了。面臨共同的危險,擁有共同的目的的我們,沒有任何意見衝突,商量完人員配置後,我們等著敵人來襲擊。
就像敵人執拗地斷開河堤一樣,我們執拗地要割斷他們的血管。他們給予我們的痛苦,他們要連本帶息地予以償還。
「號手!號手!」號手不在,他和中隊長在一起。
但不知是怎麼回事——我的意志的確命令我要殺他們,並射出子彈。而就在這樣射擊的時候,卻又浮現出另外的想法,感情又命令我不能殺人。我困惑不解。
大大小小的船隻發出「膨膨」聲,由第一大隊一千餘人組成的昭和八幡船隊,在混濁的子牙河上向前進發了。
步兵炮不停地打。我悠然地抽完兩支煙的時候,敵人終於退散了。我以為肯定有人被打中了,往四周看看,卻沒有一人被打死,也沒有一人負傷。森山中隊長正在間江島少尉:「喂,江島!敵人在哪兒?」
野戰士兵要回歸野性!
數秒鐘後,大山又捂著眼睛倒下了。敵人的子彈命中了機槍,讓它發揮不了作用了。我身後兩米處有塊凹地,野口一個人蹲在裡面。這傢伙倒會選好地方!我也想躲進那塊凹地裡,後退了半米左右,由於前後左右落下的子彈,我最終無法做到這一點。就連這僅僅一米的距離都無法後退。沒辦法,又趴著慢慢朝前移,把身體藏在棉花地裡。我已徹底絕望了。一切只能看運氣了。太陽慢慢沉入大地,夜晚快要降臨之時,敵人的射擊緩和下來了。小隊長叫道:「後退五十米!」
西原少尉過來了,他靠著房屋右側的牆壁,在黑暗中凝視著。過了三十分鐘左右,響起喊聲。
我們又碰到了被破壞的河堤,停留了約三個小時,光著上身,頭頂裝備,渡過了有五十米寬的水流很急的大河。我們到了河堤斷口處,不一會兒又看見了一個河堤斷口。多麼執拗的斷口!
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射出殺人的子彈。
只依賴於權力的統率不是真正的統率。
雨開始下了起來,暮色出現了,低低地籠罩在河面上,籠罩在梨樹枝上,籠罩在大堤的草叢上。惟有河堤在一片大水中筆直地伸向遠處。
他說他吃了棗子。
他們過去的一切都是為了今天的戰鬥。他們為了戰死而活到了今天。而且,他們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沒辦法。唱軍歌吧!」
散開的士兵稀稀落落地伏在地面上,敵人的子彈帶著震耳的聲音從頭頂上飛過。
誰會對這種飽含真情的隆重葬禮不滿足呢?
早飯一結束,又開始前進。接近十二點,突然響起槍彈的呼嘯聲:有敵人!
過到哪裡就算哪裡吧,這種厚顏無恥的想法在我心中盤踞著。
大概是昨天或前天的流血之人吧,而且,還有等待火葬的兩具屍體躺在擔架上。戰友們在旁邊挖出一個寬兩米、長四米的土坑,堆積著木棍。他們把死者的頭髮和私人物品作為遺物留了下來。坑裡排放了許多圓木棍,把穿著血染的軍服的屍體放在上面,屍體上面又放了些圓木,像小山堆似的。
晚飯是三隻雞。吃得特別香,記憶中從未吃過如此美味可口的晚飯。
輕機槍來到前面。這時,只聽「氨」的一聲,機槍手倒了下去。又換了個機槍手。是大山,差不多和我同年人伍的大山。
「小隊長,來個梨子,怎麼樣?」
終於要上前線了!
這是個意想不到的事態。狹窄的道路上一開始是一點點像蛇一樣彎彎曲曲的水,後來越流越多,混濁起來了。我們判斷不出是什麼水,水從道路上往田裡流,不,同時也往道路上流,滿滿一片,越流越大。我們望著越流越大的濁水,苦於不知怎麼辦是好。沒有人下命令。我們不知道該去哪裡。眼看著水就要把地面全部給淹沒了。我們選了個稍高的地方集合,我們的四周是一片混濁的汪洋。水淹的面積越hetubook.com.com來越大,水也越來越深。不一會兒,我們大概就無法動彈了。我們沒有地圖,也不知道該去哪裡。反正是不該待在這裡。這裡危險!
我們打著手電筒喊道:「出來!」支那人縮著身體待在黑暗的房間裡。我們讓被發現的傢伙舉起雙手,用槍刺頂住他的後背出了門。在細長形的屋子裡揪出了一百二十六人。我們舉槍對著他們,對每一個人搜身。我查了幾個人,拿起了其中一個人的竹杖。竹杖嘩啦嘩啦作響,我估計竹節與竹節之間藏著什麼東西。正要搜查的時候,那個人突然拿過竹杖,從裡面取出一個細長形的小瓶子,在地上砸碎了。我頓覺可疑,馬上撿起打碎的破玻璃片讓他舔。我估計可能是什麼毒藥。他根本無所謂,大模大樣,或者說很喜歡那東西似的舔了舔。翻譯問他那是什麼,他說是化妝水。
真是個糊塗蛋!作為中隊長不去看敵情怎樣,卻和士兵一樣趴在地上,這也是中隊長,簡直是個不可信任的上司!
這時聽到這樣的低語聲:
九月二十二日下午兩點十分。
但是,像他那麼骯髒的男人不可能在那種細管以及竹杖中放化妝水的。
勝利的歡呼一結束,寂寞的沉默又來臨了。在這個世界上活著的只有這洶湧的流水聲。
這支激流不久大概又會在什麼地方碰到巖石,又會散亂開來,又去戰鬥。一切障礙大概都會被這支激流沖垮蕩荊他們都是鬥士。
不知怎麼回事,我一點也沒覺得恐怖,也沒有絲毫的不安,而且,心裡也沒有感到太緊張。我判斷出了子彈的高度。
不間斷的槍彈聲中不時地射來暴雨般的激烈子彈。野口悄悄地藏進了屋子。
我忘記了戰鬥,盯上了梨樹,對於這會兒的我來說,梨子要比戰鬥重要。一聽說梨子,分隊隊員比聽到分隊長的集合號令還快,一起集中過來。所有人都忘記了戰鬥,想著採摘許多梨子大口大口吃著的情景。
於是,兇神惡煞的敵人為善良的農民所憎恨。柳樹蔭下浮著兩隻木船,上面坐著難民,他們在向我們說著什麼。前進了一陣兒,看見難民兩男兩女帶著孩子坐在草叢中,正煮著黏黏糊糊的稀粥似的東西。
這位二十五歲的中隊長很不可以小瞧,他似乎尤為嚴格,尤為趾高氣揚。他的訓話讓我們覺得自己很慘,一講就是很長時間,讓我們很不好受。因為他缺乏把自己的思想充分訴諸語言的表達能力,說上一句話後要把臉繃上半天,咬著嘴唇深思,然後又急著把話從喉嚨裡拽出來,很費時間。他每次訓話,都要用牙咬著下嘴唇。但是,下嘴唇又起不到像吸了墨水的筆管那樣的作用,他還是吐不出什麼話來。他的訓話太沒勁了,讓們覺得很無聊,我們不願聽他東拉西扯,只是望著他可憐的下嘴唇。
八點左右,突然來了命令,讓我們準備好槍支子彈趕快武裝集合。留下野口負責看管室內,我們都去中隊部集合了。
背包似乎有千鈞重。一在草叢中前進就碰到溝,架一根獨木過了溝繼續前進。草叢中跳出一個士兵叫我:「喂!」
伴著隨軍僧人的誦經聲,戰友們抑制不住因哀痛而發出的抽泣聲,淒然地撞擊著我們的心胸。
江島少尉在怒吼:
他們的神速就意味著勝利的神速。
「咚——咚——」擲彈筒在黑暗中爆炸。
我們不知道我們現在所處位置是在支那的哪裡,只能說是支那的某個地方。
支那、支那北部的野拗立著五座荒涼的墓碑。他們是永遠的哨兵,是永遠的光榮哨兵。他們要在這裡為祖國做永遠的哨兵。
這是一片多麼輕柔、和平的風景。恬靜碧綠的沼澤,繁茂的樹木,湛藍的天空,庭院寬闊的民宅,沉靜的大地,沒有一絲噪音的世界,還有,雞在快樂地啄食。哪裡有什麼戰事!哪裡有可怕的殘酷虐殺!
「就那邊樹上的。」
「哪能呢?友軍部在房子裡。」
又是在無風的酷熱中的行軍。
時間過去了,沒能繼續前進。我依然一味地躺在那裡。
夜幕被太陽吞噬,天空漸漸泛出魚肚白,天亮了,世界甦醒過來,我們開始了前進。船已經撤回了桃馬頭。走在沿河堤岸的斜坡上,以防被敵人發現。我的左腳腕走得很疼,但是,要繼續前進。
於是,我們要拚命去搜查犯人。
「什麼?」
我握著槍支的有力的手,敲著大地行走的腿,可以思念親人的溫柔的心,可以描繪故鄉、描繪父母、描繪兄弟的大腦——這一切都要成為野狗的血和肉嗎?一想到我的一切要成為野狗身上的一部分血與肉,然後又成為野狗瘋狂而貪婪地尋求下一個目標的原動力時,我不禁陷入無盡的苦惱之中。
這種平穩是小小的一部分呢,還是只是表面現象呢?
這是因為儘管知道子彈會奪去人的性命,但由於過去沒有任何悲慘的經歷,在感情上還沒有真正體會到子彈的殘忍嗎?或者是因為最初碰到的這個場面還不夠殘酷而悲慘嗎?
各人高高地舉起夾在手指間的一點星火,祝福他們的勝利。
那裡是棉花地。我們伏在棉花稈下。子彈冒著煙在身後五六米處落下,所有的人都盡量低地緊貼地面。頭盔幾乎吃進泥地裡。森山中隊長也和士兵們一樣,不想去偵察一下戰況。子彈是從前方的堤岸射來的,敵人可能藏在草叢中,但看不到他們的身影。我吸起了香煙。荒木伍長用我的火柴也點了支煙。旁邊的士兵要我給他吸上一口。我往左後方一看,江島少尉和新鄉中尉單腿拄地,用望遠鏡看著四周的情況。
二十二日,在炎熱之中我們再次開始了行軍。道路和子牙河一同向遙遠的地平線延伸。慘不忍睹的支那兵屍體散亂地躺在河岸邊,那些屍體發出的惡臭讓我們還不熟悉戰場的人感到噁心。
死不足惜。死不足惜。
就像披著甲殼的烏龜一樣,對外防禦的厚厚的土牆和牢固的沒有縫隙的房門,一步也不許人侵入。那些房屋的牆有一兩尺厚,沒有一扇窗戶朝外開,房頂也是用土夯成的。不打破近兩寸厚的房門是無法進去的。在我們爭論著怎樣攻進去的時候,屋裡的居民或殘敵已從後門逃走了。兩個估計已過六十歲的老頭被帶了過來。翻譯訊問了許多問題,有人對他們又是打又是踢。
這個准尉人不壞,他在中隊長面前狠狠地訓斥了士兵,他是為了在二十五歲的中隊長面前表示自己遵守紀律,但我們不這樣想。這裡是戰場,不要說明天,就連今天的命還不知能不能保住呢。除了打人,也還會有其他的方法。當然,衛生情況是必須注意的,可是樹上的果實怎麼會有危險呢?不可能有浸了毒藥的危險,它很新鮮,可以作糧食充填沒吃早飯的空肚子。上司的想法太杞人憂天了。
「我們的中隊長放著我們這些部下的危險不管,自己躲在某個安全的地方了吧。這怎麼可以呢?小隊長出去了還沒回來。大概兩個人都很安全吧。」
我背地裡抗辯說:「少尉打算自己砍,命令我別刺。他竟然這樣卑鄙地為自己辯解。」
秋風瑟瑟地吹過,吹得河堤上的柳樹很可憐。看上去又有什麼地方的河堤被破壞了和-圖-書,兩邊充滿了混濁的河水。照我們的看法,處於這種狀態的農田,今後恐怕兩三年都會顆粒無收。
在一個不知叫仗麼名字的地方開始宿營了。第二天凌晨四點,我所在的分隊負責偵察,出發去搜查一個村莊。我們這些偵察人員到達村莊時,天已大亮了。
到處都是可以放得下一頭豬大小的坑穴,我們對此必須極度地警惕。挖的不是豬圈,而是豬坑。我們在濁水中艱難地行走著。這時,中隊長正漠然地站在一座房屋的角落,一副慘兮兮的模樣,一種沒有履行好責任的恥辱使他的身影顯得很淒慘,神經質一樣的小人臉更讓人覺得他很可憐。
只穿著一條褲衩的摘梨隊隊員很勇敢,一會兒潛入水裡,一會兒浮出水面,不停地朝梨樹游去。我們有大米,只是沒有時間來做飯。現在由於泥水和沒有柴火的原因,我們無法把米做成飯。因泥水而不能做飯,這是因為我們尚未從思想上完全成為野戰士兵。對火線上的士兵來說,不管是什麼東西,只要沒有毒都可以吃。必須改變對美和清潔的觀念。
為什麼必須把這個天堂弄成充滿悲慘、騷亂的世界?
相互勸戒的喊聲在槍聲中穿梭往來。我們伏在狹窄的房屋之間等待著機會。子彈飛得很高。
這時的我似乎處於一種勇敢與恐懼、英雄主義與虛榮心相互交織在一起的情感狀態之中。所謂虛榮心,就是向戰友示威。我後悔自己為什麼沒能更大膽一些。在這場合,雖然我殺過一個敵兵,那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重要而且有價值的是要具有敢於殺人的勇氣和無悔的心情。毫不卑怯的回憶!
敵人的子彈打了過來,我們在另一側的斜坡挖起了戰壕。
「要充分警惕後面的敵人啊!」
果然,凌晨三點,不知在哪裡的友軍的機槍聲突然打破了死一樣的寂靜。死一般的黑夜甦醒了,再次成了死一般爭鬥的世界。一犬吠百犬應,輕重機槍一個接一個地吼叫起來,好像某處的中隊受到了敵人襲擊。敵人沒朝我們這邊過來。
「他媽的,打他五六發擲彈筒,怎麼樣?」
黑暗的寂靜中包含著某些殊死的決心。漫長的靜謐在持續,草蟲開始鳴叫出今人可憐的聲音,那是些沒被軍靴踩死的蟲子。它們不懂民族間的殺戮,在唱著它們和平的歌,對於我們來說,耳朵才是唯一可以依靠的東西。我們不發出一點聲響,也不放過任何一點聲音。
見到屍體就噁心的人還不能算戰場上的士兵。如果有清潔感,有潔癖,就不能成為火線上的戰士。早晨起來要洗臉,上了廁所要洗手,有這種念頭的人是不能當火線上的戰士的。
二十一日,早晨六點,我們離開了王思鎮。
我的前面是大尉軍醫,大尉也拿出了壓縮餅乾,我拿出一小把珍貴的砂糖遞給了大尉,軍醫為這意外的美食發出了高興的笑聲,我之所以把僅有的一點珍貴的砂糖特意給軍醫,是因為我希望我萬一負傷,他能早些給我治療。
儘管提醒過了,但還是有人把防毒面具和背包放在了路邊。那只防毒面具現在在敵人的手上,而且,防毒面具成了秘密武器。敵兵從西原少尉面前經過的時候,少尉用白天撿來的青龍刀砍了過去。但是,刀沒有碰到敵人的身體。敵兵機靈地轉了個身,用自動步槍亂射一通。我立刻開槍射擊。輕機槍手也端起輕機槍掃射一氣。一發也沒打中,敵人在黑暗中逃跑了。
船終於靠近了一處河岸,帳篷很快在岸邊搭好,野外宿營開始了。我搞不懂為什麼要架帳篷,如果遇到敵機襲擊怎麼辦?對此我很不解。
可以很明確地判斷,那不是化妝水。但是,也無法判斷那是別的什麼東西,只是見他無所謂地舔了那東西,我們便放心地釋放了他。在他們當中沒有發現一個可以處以槍斃的人。也許有,可我們沒有發現,婦女和兒童在教堂對面的屋子裡避難。
「吹喇叭試試!」
炮聲不停地繼續響著。
我們一哄而散地往後跑,再度往後退,到達了第四中隊所在的位置。
「機槍裝好子彈了嗎?」
可憐的膽小鬼!卑鄙的東西!我們帶著這種鄙視的心理從茫然呆立在那裡的中隊長面前走過去。他渾身上下都受到了我們每一個人嚴厲目光的責難。
我們接到這個命令,空著肚子朝高粱地散開。敵人一看見我們,就向我們射出了無數的子彈。
今天和土地親吻了多少次了,這次的接吻持續了一段時間。小隊長說也許是友軍把我們誤認為敵人了。這樣,我們必須讓對方知道我們是日本軍。內山准尉從棉花地裡伸出綁在槍上的國旗晃了晃。
黑夜使敵人的子彈變成了瞎子。
嘩嘩流淌的河水在黑暗中奔走。
他是個氣量狹小,一點也不超脫的頑固分子。
位置的不明確使我們感到不安。既不能前進也不能後退,又是雨天的黑夜,還沒有吃的,這種狀況多少讓我們覺得心中沒底。談父親,談母親,談兄弟,談故鄉的風土人情;想念父親,想念母親,想念兄弟,想念故鄉的山河;蚊子不斷地來襲擊:攪得我們睡不著。
我們在那種內地常見的樹木茂盛的風景中,一面吃著梨子一面前進。正行軍的時候,天又黑了下來。可以看見遠處燃燒的火,在黑暗中走著的我們,既搞不清方向也不知戰況怎樣,只是一味地朝前走。
引擎聲傳來,又消失了。
沒有尊敬哪會有真正的統率力呢?
中隊立即朝教堂進發。第一小隊包圍教堂防止逃亡者,第三小隊進行內部搜索。
有人提醒說,敵人的夜襲一般在夜裡九點和凌晨三點。
我們不能不為中隊長的不負責任感到悲傷。這個不可信賴的中隊長!
暮色降臨,隊伍要繼續前進。軍醫說:
傍晚,我們終於到達了桃馬頭。流經桃馬頭的子牙河上,漂流著鮮血。據說三十三聯隊的隊長和旗手在剛要登陸時就成了敵人子彈的靶子。身體浸在沒腰身的泥沼中進行戰鬥的是第九聯隊和第三十旅團。我們大隊受命給這些在第一線的部隊運送彈藥。我所在的分隊奉命為旅團司令部做警衛。用作旅團臨時司令部的民房的院子裡,無線電發報機在無休無止地工作著。雙耳戴著接受器的士兵正在用筆記錄著傳來的一份份電報。旁邊的士兵拚命地轉動著手搖式發電機,傳達命令,接受戰報,翻譯——參謀登上崩塌的屋頂,兩眼對著望遠鏡在了望。高級軍官們忙忙碌碌地進進出出。寬闊的河川廣場上,友軍的飛機低空飛行著與地面部隊進行聯絡。
「為了他們的勝利,乾一杯!」
可憎的太陽無情地照著大地,像是專門與我們過不去。
另一個老頭渾身顫抖著伏在地上。與其說伏在地上,不如說趴在地上。他的兩隻手扒著地面,其恐怖程度可想而知。
師團的行李乘船溯流而上,落伍的馬一匹接一匹地被拋棄,馬背上的行李被搬到另一匹馬的背上或別的車輛上。健壯的馬載著越來越重的負擔前進著,落伍的馬在灼熱的土煙中,只能耷拉著腦袋,用充滿哀愁的眼神目送著士兵們從自己身旁經過。它們的無言更加讓人感到動物的落伍有多麼悲哀,它超過了人的和*圖*書落伍,超過了人的死亡。多麼大的痛苦,多麼大的辛勞,它們不說一句怨言,不停地走到自己筋疲力盡,直到倒下。它們倒下的時候已經意味著死了。因為它們不發一句怨言和哀歎,所以愛憐的淚水濕潤了我們的眼眶。它們的背後是饑餓的野狗在磨著牙。
「敵人的子彈根本沒打中,狠狠地射擊!」
黑沉沉的夜只在地上留下轟隆隆的炮聲,把世界上的一切都覆蓋起來了。
這無情地表明了在戰場上聯絡是多麼重要。
過了幾天,聽說西原少尉曾這樣對中隊長說:「東(指東史郎。)怕那個敵人,沒用刀刺他。我用青龍刀砍他,距離太遠沒砍著。終於讓他帶著防毒面具逃掉了。」
河對面,爭鬥在雨中持續著,我們貪戀著僅有的一點點睡眠,突然,隨著機槍聲,河對岸響起了「萬歲」的喊聲——喊聲擊打著我們的耳膜。
船再次出發前進。我們發覺肚子餓了,嚼起了壓縮餅乾。
這裡立著三個嶄新的墓碑。
「襲擊!」我們握緊手裡的槍。
我在陰涼地的石頭上坐著,讓沉重的身體獲得休息。在這裡,我得到了忘記疲勞、忘記饑餓的喜悅。我這麼說,是因為我看到了橫山淳君的身影,他用強壯的肩膀精神抖擻地扛著用來架橋的木材。
火點燃了。藹——就這樣永遠不能回來的人在聖火中升天了。莊嚴的激動啃噬著人們的心胸。今大的他們就是明天的我們。
這時,命令我們趕快在村子裡做飯,捉住雞燒燒就吃了。
每個村莊都長滿了夏梅,但是上面命令禁止吃這些東西,所以我們無法滿足自己的食慾。
酷熱的陽光無情地照著大地,幾乎燒燬地上的一切東西。
大汗淋漓的一隊人馬呼哧呼哧喘著氣,忍著痛苦,像河水一樣流動著。
「支那兵,有?沒有?」
我們一面從這個純粹的世界上採摘能使血液充滿活力的新鮮的食物,一面邁步前進。
吃,是最大的幸福,是最大的喜悅。
與支那兵的屍體相比,日本兵的屍體受到了多麼莊嚴的禮遇埃日本兵的屍體在僧人的誦經聲中,在戰友哀悼的眼淚中,在聖火中升天了。
一會兒,架橋作業結束,繼續前進。
我對死後的處理所抱的感懷難道不是真實的嗎?
約莫跑了兩個小時,看見右岸的一間民房裡有士兵。一見到士兵,我的思緒一下又飛回到現實裡來。他們是三十八聯隊的士兵。由於右岸的村莊裡好像有殘敵,他們希望我們留下來進行掃蕩。於是,船隻馬上停靠右岸,開始進行掃蕩。
祝福友軍的勝利,我們每一個人都點上了一支香煙。
難道我們應該削減戰鬥力來期待著這種隆重的待遇嗎?
我們雖然空著肚子,沒吃早飯也沒吃午飯,但髒兮兮的鍋裡的粥一點也勾不起我們的食慾。河堤上堆放著花生,我們就把帶著青酸味的生花生撂進了嘴裡,勉強填飽了肚子。
戰爭中也有這種因偶然的不幸而導致的毫無必要的死亡。
我不知道為什麼感情命令我不許殺人。我害怕了嗎?可我沒有怕外敵。因為敵人的子彈一發也沒飛過來,我的四周全是友軍,遭到射擊的兩個敵人在毫不抵抗地逃跑。
「喂!是敵軍!小心點喲。」
道路兩側叢生的雜草,擋住了風的高粱,無盡延伸的大地,沒有陰涼、滿是塵土、發瘋似的奔向無限遙遠的破破爛爛的灼人的道路,成群結隊的野狗,腐爛發臭的支那兵屍體,像喝了一肚子水的腫脹的軍馬屍體,像餓鬼野狼一樣貪婪吞噬著那些屍體的野狗——沒有一樣讓人感到舒服。
那聲音是「殺戮」!
為了尋找自己中隊的位置,我們離開了第四中隊。弄不清中隊的位置,我們越來越感到不安,後來不得不在一個農家寬敞的院子裡集中。小隊長去和大隊本部聯繫了。由於過度的疲勞和饑餓,我們東倒西歪地躺了下來,相互談論起白天的戰鬥。夜九點,機槍聲瘋狂地響了起來,無數的子彈打在了背後的牆上,發出震耳的聲音,我們像有彈箐裝置般地蹦跳了起來,但中隊長、小隊長都不在,沒有人指揮。第一分隊在前,第二分隊在右,第三分隊在後,大家商量好這樣來防備敵人襲擊。
我拿出懷裡的記事本寫了起來:
「第三小隊散開前進!」
該是第三小隊前進了。既不知道情況,也不知道中隊的位置。正當我們在棉花地裡休息、抽支煙等偵察結果的時候,突然飛來了激烈的子彈。那子彈激烈得超過以前任何一次,恐怕連以後也不會有。激烈的程度簡直可以用「暴雨」一同來形容。小隊長吃驚地叫道:「趴下!」他還沒說完,士兵們都已經趴下了。
攻擊立刻開始了。我們第三中隊是先頭部隊,是打頭陣的。奇怪的是,敵人的子彈僅飛來幾發便突然停了。我在的第三小隊一面警戒著堤岸的左側一面前進。雖說是戰鬥,但餓著肚子沒法打仗,所以就吃起了夏梅。前進了兩三百米,見不著敵人的影子,就在堤岸上休息了。
善良的農民太可憐了。
火線上的士兵應該是能夠用剛剛上過廁所的手抓起碗筷就吃飯的人。
「嗯,真香埃」他看了看,但沒吃。
「好主意!」有人剛叫出口,就有人唱了起來。
這些饑餓、疲勞、疾病等,一切都被「前進」的命令擊得粉碎,必須咬緊牙關,奔赴戰場!
我們談今天,說明天,悠閒地吃著晚飯,這時,四處響起了槍聲,我們才意識到身處戰場附近。
死是有意義的。
這是一個除了車輛聲和腳步聲之外沒有人聲的沉重的激流。
我還沒有洗去這種卑鄙的利己之心。這是一種可恥的行為!這種拍馬屁行為不是一個男子漢應有的!我為這種出自卑鄙心理的行為感到恥辱,把身體扭向了一邊。
雜草瑟瑟發抖,隨著深夜的到來,寒氣也越發加重。一無所知的地方,身處敵人的眼前。黑暗的世界。我感到了某種不安。由於禁止野炊,黑暗中不停地響著啃咬壓縮餅乾的「嘎巴嘎巴」聲。沒有人說話,也聽不見河水流動的聲音,只有步哨在草地上走動的腳步聲輕輕地爬向枕邊。完全是一個沉寂黑暗的世界。
這時,我們到達了一個村子。一等兵奧山違禁吃了夏梅。
我們在黑暗中尋找了一陣,想要發現敵人的蹤影,但沒有發現。只有激烈的子彈聲震耳欲聾,一個勁地刺|激著我們的神經。過了一陣,既喚不起勇氣又感覺不到精神振奮的嗩吶似的喇叭聲響了起來,是敵人的喇叭。這讓我覺得有種滑稽感。槍聲、喊聲和喇叭聲在黑暗中相互吞噬著。估計有五六個敵人的大聲說話聲從黑暗中傳了過來。
面對他們赴死的勇敢,人們獻上最大的尊敬和感謝,他們將微笑升天。
這不禁讓人覺得槍聲大作的戰爭的木樁正一根接一根地在黑暗中打了下去。
「也許是自己人打自己人!」不知誰叫道。
「喂!起來,起來!那是勝利的呼聲!」
「好!那我打了。」
聽不見射擊聲,只有子彈劃空而過的「唆唆」聲在我們耳邊飛過。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被敵人子彈射擊。我們緊緊地伏在地面上。
炮聲在遠處轟隆隆地響著。
「對!吹喇叭。」
當我看到支那兵腫https://www.hetubook•com•com脹的屍體成了野狗口中餐的情景時,我想: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對於野狗來說,支那兵的屍體是再好不過的美餐,同樣,我們的屍體也——啊!還是不想死!
「喂!支那的烏鴉也是黑的嗎?」我看見幾隻烏鴉,說了一句。接著又默默地朝前走。只有這一句話是我可以帶著感動之情說出的。
如果為自己所愛的祖國而死是有意義的話,那麼,我們還要擔心自己的屍體嗎?把這當問題不是缺乏覺悟嗎?是我們的信念仍然不夠嗎?需要如此之多的麻煩和時間,無異於削減戰鬥力。
三十分鐘後,又回到了令人窒息的寂靜的黑暗中。但是,敵人夜襲,瘤猶未足。他們就像對夜襲很感興趣似的,又像用許多棋子反覆進攻被逼進角落的老將一樣,約四點,敵人又來襲擊了。
為什麼在這種沒有危險的狀態下,我的感情不許我殺人,而我的意志卻能徹底理解應該殺了他們並命令我殺了他們呢?
是為了保證和平才擾亂和平嗎?
傍晚六點半左右,三個輜重兵給自己心愛的馬餵水。打完水,經過返回途中必經的狹窄道路時,他們做夢也沒想到死亡正在那條路上等著他們。前方走來兩個當地人。當地人面露微笑,殷勤地低下頭與他們擦肩而過。輜重兵們毫無戒備地開心他說著話就走過去了。這時,突然背後響起了手鎗聲,一個輜重兵倒了下來。接著,第二槍,又一個倒下了。另外一個被裝扮成當地人的便衣隊摟住,用短刀捅穿了右肺。可憎的便衣隊立刻逃走了,只有準備喂馬的水和大野部隊第一次犧牲的鮮血在狹窄昏暗的路上流淌。
根據外國牧師的要求,決定只由軍官對那間屋子進行搜查。那裡除了見到一些驚恐萬狀的女人以外,沒發現任何一個可疑的人,那晚的唯一「收穫」是西本上等兵在教堂外用手摸著牆壁走路時被蠍子咬了一口。
步兵炮發出了吼聲。一發、兩發——
我們的中隊長依然和我們一樣趴在地上。
但是,這個方法實在愚蠢透頂。敵人一見到國旗,射出的子彈更多而且更加準確了。有諷刺意味的是,國旗只起到了告訴敵人我們在哪兒,讓敵人得以充分射擊的作用。小隊長慌忙收回國旗。因為不知道敵人待在哪兒射擊,所以我們一發子彈也沒射擊。只知道敵人在前方。
王思鎮是個很大的村莊,但由於轟炸和炮擊,已經遭到可怕的破壞。道路幾乎被毀壞的房屋和磚塊堵死,僅僅有一座四周有高牆的教堂完好地保留下來。教堂裡有一位白髮牧師,這位牧師受到村民們怎樣的尊敬,對村民擁有多大的力量,只要踏進教堂一步便一目瞭然了。教堂裡有許多支那人,就像對主一樣,態度殷勤莊重。高個子的白髮洋人悠然地在花園中漫步,就像不知爭鬥為何物的人一樣,雖然不知道他胸中藏著多少政治技巧,但一見之下確實有種侍奉神靈之人的氣質。進門左邊的一排細長形房屋裡,支那人正在賣著砂糖。
只要我們伏著身體,就會很安全的,子彈打不著。
我們一邊在狹窄的戰壕中忍受著蚊子的襲擊,一邊膝對膝地擠在一起說著話。雨水從帳篷的縫隙中無聲地滴落到我們的膝上。首先,我們不能不從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談起。
我不得不這麼想。我對中隊長沒有信任感。
過了約一個小時,後方傳來敵兵的嘈雜聲。我們異常緊張起來,但敵人沒那麼照直過來。我們的神經為敵人即將再次進行的襲擊繃得緊緊的。
雖然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這種場面,但我不知道為什麼沒感到恐怖。
三十三聯隊和三十八聯隊在桃馬頭村子自相攻擊的慘狀深深地刻在我們腦子裡了。
這個小小的可憐的桃馬頭村子,只留下了一對連走路都很困難的七十來歲的老夫妻。他們恐怕沒有想到,到了這麼大年紀還要看到如此的慘景吧。真可憐!三十三聯隊和三十八聯隊在進行夜間攻擊時,一邊稱讚著對方「真頑強!真頑強」,一邊進行著相互殘殺,結果傷員很多。而且,三十三聯隊的一個中隊,由於聯絡出問題,遭到友軍飛機炸彈的洗禮,蒙受了很大損失。
他是個努力幹活的人,為人誠實憨厚,有朝氣。他是伍長。我拍著他寬闊的肩膀,我們相互望著對方精神的模樣,抽著煙說了聲「多保重」,就告別了。
從支那兵屍體那裡獲得的感慨為之一變。
我知道軍醫膽小。
早晨七點,出了一件怪事。
他完全失去了我們的尊敬。
大堤上集合了一個大隊的人馬。這個大堤相當寬闊。
濾水機從地底深處汲出清水。對於自登上大陸以來就沒喝過一口生水的我們來說,這水是多麼地難得埃因為我們曾以為直到死恐怕也喝不上一口美如朝露的水了。我像乾乾的海綿一樣喝了滿滿一肚子水,只覺得清澈的水似乎能洗淨疲憊不堪的心。我讓我最心愛的戀人——水壺也喝了個飽,戀人的體重會不停地給我力量和勇氣。
他們遭此突然且最大最壞的不幸,嚇破了膽,茫然不知所措。
這個發光的太陽早被當做慈愛的女神,她哺育萬物,給我們白晝與黑夜,讓我們活動與休息,從無限的過去走向永遠的未來。世上的萬物向她奉獻了最大的尊敬與感謝,但對於今天的我們來說,她只能是一個最殘酷的存在。
生命的糧食在死亡之地的對面。
「——這裡是你家鄉——」五六個人吼叫似的唱了起來,但是,激烈的槍聲壓住了歌聲。
像一件行李似的部隊充斥在念祖橋鎮荒涼的村子裡。他們的目光都在眺望著遙遠的東西,好似某種虛無縹緲的意志在催促著他們。他們已經機械化了。上司的命令就是他們的意志。命令使他們的血肉之軀做出各種行動。房屋裡也一片狼藉。軍馬的碩大屁股在屋簷下排成一行,半個身體堵住了屋內。馬糞和人糞不分地方地散落得到處都是,不斷散發出惡臭,不小心就沾滿一腳。車輛、馬匹和部隊混在一起,一路上發出亂糟糟的嘈雜聲。
紅紅的太陽照著大地。我們的身體像濾水機一樣不停地噴出汗水。大家都耷拉著腦袋,望著前面士兵的腳後跟默默地往前走。
不知是誰在帳篷裡唱起了流行歌,歌聲爬過河堤流進了戰壕裡。這種時候的歌,不管是什麼樣的歌,都是帶著一種巨大的哀愁!
「投彈手,準備!」
「是哪兒來的?」
出征以來第一次遇到這位親愛的朋友。
我們的命運由我們的耳朵掌握著。
——他大概是想說,要是被敵人包圍了,我們會怎樣呢!
兩個青年拚命朝對岸游,一會兒潛入水裡一會兒又浮出水面。無數的子彈追逐著他們,但沒有一發擊中。我也射擊了。
揣滿幾乎要撐破口袋的梨子,我們上了防護堤。小隊長內山准尉正坐在草叢中看著四周。
與敵人戰鬥的同時,我們又必須與自然鬥爭。背包無情地勒痛了我們的肩背。握槍的手因血液循環不暢而麻木,我們只得不停地換著手握槍,每次十五分鐘的休息時間就像饑餓時的飯一樣讓我們盼望不已。
搭起帳篷,潛入洞穴裡,我摸了摸還空著的肚子。從昨天早上起,一點東西還沒進去呢。水壺也空www•hetubook•com•com了,一滴水也沒有。
我忘掉了自己的事,微微有些生氣。真是一群毫無準頭的射手!於是,我再度射擊。兩個年輕人正好登上對岸時,其中的一個就像石頭一樣落進了河裡。我的子彈準確地奪去了那個青年的命。另外一個青年爬上了對岸。但是,沒有一塊石頭的河對岸全是泥土,好像吸住了他的腳,拒絕讓他的腳自由活動,他無法跑起來,在他拚命但很慢地跑動時,不知是誰射出的子彈穿過了他的身體。他把絕望的身體拋在了河岸泥土上,倒了下來。
用生硬的支那話問了他們,但一點也沒弄清楚。我向一個農民要了一支香煙。
我們就這樣到達了念祖橋鎮。念祖橋也遭到了破壞,交通癱瘓,不得不等待工兵的搶修。工兵們光著上身急匆匆地在架橋。
我們遭到了水攻。偵察隊軍官傳達了敵人破堤的經過,接著說我們應該上大堤避難。我們立刻背起背包,每兩人一組,相互搭著肩膀行動起來。水淹到膝蓋處。在田邊,我們的腳很難邁出,腳尖神經質般地探著落腳點,一點一點地移動。
我端著槍站在左邊牆角處。一個敵人從前面過去了。在我這個位置用刀就能刺著他,但我心裡確實害怕。這是我一生當中第一次用刀刺人。我不禁蔑視起自己的膽怯,想刺出去。這時,西原少尉說:「別刺!」我幸好沒刺,停下了手。敵兵提著槍,左手拿著奪來的日本防毒面具,說著話從這裡過去。
毫無意義地嚴禁採摘樹上果實的中隊長,此刻是以怎樣的心情接受大隊長這項摘梨命令的呢?沒有一個人不在心裡蔑視這個膽小又頑固的年輕的中隊長。
疲勞比敵人的子彈更難忍受。令人怕然的風吹過我的身體。駒澤問我要香煙,子彈打得又高又遠。如果站起身來,大概會被打中——一想到這,我又有些心虛了。由於敵人的密集射擊,無法前進。直到重機槍和步兵炮的掩護射擊開始之時,我們才又前進。籐原平太郎大哥!如果我死了,請照顧母親!「前進五十米!」敵人射擊出現間斷之時,上面發出了命令。五十米的前方是山芋地。我拔出腰刀挖了個山芋啃了起來。敵人的子彈根本沒過來。於是,大隊決定在一百米前方的路上集合。橫穿過山芋地,前進到距道路二十米處時,出人意料地又飛來了兩三發敵人的子彈。「還有敵人!」直覺告訴我們,我們一直伏在地面上,已經上了道路的大隊長也條件反射似的跳進了溝裡。隊伍正在集合,這下又要散開,士兵們卻集中在一起趴在地上。幾秒鐘之後,子彈像暴雨一樣從我們頭上掠過。子彈打得很激烈,比剛才打得更低,敵人在近距離射擊的子彈很準確。我們以為他們逃走了,沒想到中了他們的計謀。
「真狂妄,敢來夜襲!」
田裡四處飛動著像龍捲風一樣的成群的蚊子。就像為了要掩蓋醜惡的東西一樣,黑暗遮住了一切。
那聲音是「戰爭」!
他也絕望了。手鎗響了。兩個老頭兒的血在地上流淌。
「大家都上好刺刀了嗎?」
夜裡九點的襲擊已經結束了,還得等待凌晨三點的。我們拚命地挖戰壕,在房屋厚厚的牆上開了槍眼,架好槍支嚴陣以待。
村民們拿著日本國旗,集合有二三十人。
東邊的天空露出魚肚白,我們舒了一口氣。對,舒了一口氣。我們從漫長的不能有絲毫鬆懈的緊張之中解放了。我們從狹小黑暗的盒子裡來到了寬敞明亮的地方,餓狼一樣的肚子好像一下子被填滿了,窘困的心情突然變得舒但而悠閒起來。我們從戰壕中收拾起沾滿被夜露浸濕的滿是泥土的槍支,給槍擦上油,準備應付接下來的又一次戰鬥。
「給你梨。」真誘人的梨子。
年輕讓人覺得靠不住,讓人不安。這種認識,通過這次戰鬥,我感到已經清清楚楚地得到了證明。
九月二十日,早晨六點從獨流鎮出發,我所在的中隊開始前進,負責監管大隊的大行李箱。一隊相約明日赴死的士兵揚起灰塵,匆匆地穿過一望無際的平原,朝火線急奔。
殷勤的槍炮聲逼近了。
但是,他們鬧鬧哄哄的襲擊沒給我軍帶來任何傷亡,只不過是徒然消耗彈藥。只是有一個士兵上廁所時,突然聽到許多槍聲,他跳進豎著刺刀槍的戰壕裡,被自己人的刺刀刺傷了大腿。但他在戰況報告中說是交戰中被敵人刺傷的。
拂曉,西原少尉、野口和本山三人走了出來。
難道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要殺人的我,感到了殺死敵人帶來的因果循環的命運?我感到了這種無形的恐怖?第一發子彈在這種猶豫之中突然射了出去,就像故意不擊中似的。第二發子彈好像是瞄準了。第三、第四發子彈我覺得射得很準確。但是,沒有命中,然後我想,在這種猶豫中再怎麼射擊也不會射中的。於是,我停止了射擊。其他士兵射得很兇,但一發也沒打中。眼看兩個逃跑的年輕人就要到達對岸逃掉了。
黑暗一降臨,士兵們像田鼠似的從各處戰壕裡跳出來,開始方便起來。
天空依然又高又藍,沒有一絲雲彩,天空的盡頭落在了大地之上。激流吞噬著巖石。奇巖怪石和又一派不同的壯闊風景呈現在我們的眼前。身處這種風景之中,我們不覺得自己是在戰場上,倒像是一次豪華的大陸旅行,一次壯美的浪漫之旅。現實在我們的意識之外。
楊柳的枝葉在秋風中悠然搖曳。天空沒有一絲雲彩。清澈的碧空!清純的無邊無際的深遂的蒼天!無限遼闊的覆蓋大地的天空!
廣袤無垠的大地上,唯一的河流悠然地流動著。除了雜草、稀疏的樹木和高粱以外,四周茫茫,看不見任何一樣突出來的東西。
從沉重痛苦的隊伍的激流中,不時地像漸漸瀝瀝的小雨一樣流出一些話來,「還不休息嗎」、「真熱」、「真苦死了」、「堅持妝」等等,可謂怨聲載道,但又被堅固的軍靴踏得粉碎。
「和平之神祇能與戰爭之神同行。」
一個下士拔出了軍刀——砍下去!
江島少尉了不起。我從,乙裡歎服少尉。在站起來肯定會被擊中的時候,我根本就不具備江島少尉那樣的胸懷。
「要是誤傷友軍可就麻煩了。」
遭到這樣突擊,似乎會被敵人殺死的。子彈像一道道閃光一樣從我頭上飛過,我望著藍天在書寫。任憑子彈橫飛,我想就這樣休息一陣子。身體已經太疲勞了。
我努力過濾了一些泥水,但還是白費勁。遵照命令,我們開始了危險的摘梨子行動。敵人的子彈不斷地從遠處朝化作一片汪洋的田裡飛來。如果不能幸運地通過那裡,我們就無法走到梨樹跟前。
「不知道大隊長到底打算前進到什麼地方。前進的只有單獨的一個大隊,真勇敢。但是——」軍醫的話裡有恐怖之意。
他是個善良的人,當兵兩年了,常常被中隊長盯上,認為他是個難以調|教的傢伙。見他吃夏梅,內山准尉揍了他一頓。
出了一件事,對於初次參加戰鬥的我們來說,這是一起很大的事件。我們必須逮住犯人進行復仇!
上游傳來叫喊聲,兩個光著身子的二十四五歲的青年跳進了河裡,拚命地游水逃走。背後傳來射擊的槍聲,子彈射在他們身邊,激起一陣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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