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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史郎日記

作者:東史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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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民族的血祭——我的日支事變戰記 第三節

第一卷 民族的血祭
——我的日支事變戰記

第三節

不論敵人怎麼射擊,我們一槍都不還擊,因為我們發現不了敵人的影子,從子彈聲來判斷,敵人可能是在四五百米或者更遠的地方朝這裡射擊的。
昨天是平原,今天還是平原,明天還是平原,每一天的晨暮都在一片大平地上度過。看不見山嗎?沒有山嗎?在這幾十里地之間,讓我們望眼欲穿的山巒正擁抱著橙色雲彩下的夕陽,令我們感動不已。士兵們連聲高呼:「山!山!」我們把群山看成是多麼崇高的生命埃它遠離世上的一切醜惡,與太陽一道超然物外。山是神靈,是清淨,是威嚴的正義。
其中一個是七十多歲的患了中風的老人,走路搖搖晃晃,看上去起不了任何作用,很可憐,但這時不是同情的時候。這樣的病人扛著別國軍隊的沉重彈藥,被迫跟著別人在黑暗的洪水中行走,而且還不知走到哪兒才是盡頭。這是戰敗國民眾的悲慘可憐之處。
騰騰煙霧之中,我們終於做完了飯。野口好像物色到了什麼東西,他摸出了糖果。聽了他的報告,我們電擊一般地飛出去,到了一家商店一看,一個大罐子裡全是茶色的糖果。
天亮也走,天黑也走,一味地走。所有的人都因空肚子和吃過頭而弄壞了腸胃,沒想到第一線部隊竟然會這樣缺乏糧食。
聽說這些東西還是空運來的。
這是一派美麗的景象。如果這一景象是天然而成,那它的美麗、和平將喚起人們多麼美好的憧憬埃在沒有炮聲,也沒有干戈打鬥之聲的這會兒,這個美景簡直讓人想像不到它的背後還隱藏著最大的殘酷殺戮。
我忍受不了肚子的饑餓想吃梨子,可是,一想到引起這種諷刺性結果的找麻煩的梨子,這話我又說不出口。可是我還是忍受不了。我想,我不吃很多,可以一點一點吃,於是,我吃一個走一里地,再吃一個又走一里地。這時要有一塊壓縮餅乾也好啊,我動起了卑鄙的心眼。有誰能給我一塊,有誰能給我一塊嗎?不給我就搶,我瞪著血紅的眼睛望著走得歪歪倒倒的戰友們。
尤其是卑鄙的中隊長更讓當值的士兵憤慨。因為中隊長嘴上說絕對不許徵用別人食物,只能吃發給的食物。可是在他口還不渴之前,他就命令當值的士兵給他吃好的喝好的。
無邊無際的洪水,沉重的彈藥,方向不明,殘敵的襲擊,黑夜的來臨,我方人數太少等等,一想到這些,就神經質似的焦躁不安起來。
傳說獻縣縣城建有高六米、寬三米的混凝土城牆,可原來卻是崩塌的上牆。了望樓被空投的炸彈炸壞了,城裡站著臉露疲憊之色的哨兵。縣政府所在地,起先以為是個了不起的地方,其實很不起眼。帶著異樣的感覺走在狹窄骯髒的街市上,一戶人家冒出了煙,帶有谷物燒焦的氣味,這是敵人逃跑時放火燒的糧倉。我們穿過市區來到城外宿營。與昨天的急行軍相比,今天只走了短短的一里地,很快就宿營了。一聽說宿營,我們馬上忘了疲勞,忘了睡意,跳起來拚命去找糧食。
是宿營地!我們的直覺是正確的。
好吃,好吃,好吃,實在是好吃。好吃得簡直無法形容。
白天脫下軍褲過河,晚上在濕地前進,拔些北部支那的田里長得很多的甜菜填填肚子繼續前進。夜裡,在高粱地中僅有的小路上前進。許多人嘴裡嚼著大蔥。
工兵們為了能讓車馬通行,正揮汗如雨地用他們強壯的手臂舞動著大鍬。
分給我們第一分隊的宿舍大小,睡不下十名隊員。
我們與自然共生,與自然同寢,與自然化為一體。自然是我們的,我們是自然的孩子。越過河岸,有一處小樹林,樹林裡有個村莊。我正在一棵大樹根邊擦腳時,傳來了尖厲的罵聲:「沒有隊長的命令,你為什麼擅自留在了後面!害怕戰鬥嗎?」
步哨踢了那年輕人一腳。
「聽到了嗎?你們稍有不行就馬上讓苦力背背包。看看人家三十三聯隊的士兵吧。你們這樣能打仗嗎?」說得滿嘴星沫亂飛,那口氣像是在訓斥人。
拉肚子的人吃,患胃病的人也吃,頭痛的、腹痛的——都盡情地吃。
「也許是的。」
四周到處是混濁的河水,河堤在水中筆直地延伸。大地的所有財富都浸泡在水底了。左邊一千米處可以看見一片茂密的樹林,樹林中影影綽綽地顯露出房屋,四周是一片大水,這個村子看上去就像一座島嶼。
傍晚七點,突然下令出發。
不知怎麼,「掠奪」這個詞讓人覺得心情黯然,而說「徵收」,便不會感覺到罪惡。
這早已成了一種超越食慾的快樂和娛樂。拿砂糖,用手抓入容器中;拌涼菜,盛在碗裡。這一切都是忘卻疲勞的愉快事。
死亡到處播撒著屍骨。
天一亮,十幾輛輕型裝甲車開了過來。這種奇形怪狀的物體捲起塵土,朝寧晉城邊開火邊前進。第三中隊在敵人背後等待機會。接到出擊的命令後,我把那個青年交給本部,撤離哨所與中隊會合,輕裝上陣了。
「聯隊現在出發。離這兒一里地處有條河。河邊有工兵用船送我們,他們在等著我們。如果在乘船前進的途中遭遇敵人的襲擊,不管是有人負傷還是有人戰死,絕對不允許出聲。死傷者就扔在那裡。這次前進需要絕對的安靜。」
聽了這話的中隊長,吊起眼睛說:
前進,前進,不知盡頭在哪兒地拚命前進。目不斜視,默默無語地走著。約下午三點,一種異樣色彩的雲從地平線上升起來。只有在大陸才能見到的那種顏色和形狀的雲,在大地上擴散開來。遠方電閃雷鳴,就像打開冰箱門時一樣令人為之一寒的大風刮了過來。天空轉暗,大滴大滴的雨砸了下來。道路眨眼之間成了一片爛泥地,粘住鞋子,步行起來很困難,但部隊還得無休止地繼續前進。沒有一粒小石子的泥土路,與其說是爛泥地,不如說是一種剝奪我們的腳自由行走的可怕東西。腹瀉使肚子空空,再加上爛泥路,更加速了我的疲勞,我已走不動了。可是,為了戰鬥必須朝前走。個人的痛苦在戰爭這個偉大的事業面前,什麼也算不上,只有竭盡全力地前進。
我們心裡湧出喜悅的感激。
我磨磨蹭蹭地走了過去。其他士兵大大咧咧地拿著東西出了門。我沒法回答這個問題。
面對敵人密集的射擊,步兵炮開始發威了。旗手緊緊握著軍旗精神抖擻地前進,我方的炮擊終於壓倒了敵人的射擊,聯隊再次排成縱隊,我們小隊處在本部前方三百米,順著炮車的輪印蹣跚前進。二三十分鐘後,高粱穗的前方浮現出了寧晉城的影子。
晚上十點,我們到達了目的地。我們趕快挖戰壕,戰壕一挖好,趕緊把宿舍裡的小麥粉摻上昨晚剩下的砂糖,煮了起來。我們圍著院子裡篝火上的鐵鍋,迫不及待地等著小麥粉煮成麵糊。不一會兒,煮熟了,微微發出甜香味。
在那裡,我發現了可怕的事。許多士兵在那裡大肆掠奪商品,商店的主人和伙計們一臉悲痛https://m.hetubook.com.com地呆立在門邊望著他們。我已經沒有必要再交涉什麼砂糖價格的貴與賤了。
啊,這清冷的河水,在那天氣炎熱的行軍中,又恰逢喉嚨幹得冒火之時,我們不禁喜出望外。
我們依舊空著肚子,追上許多部隊,追上許多車輛,差一點聯繫不上,最後急行軍到達了一個大村莊。這個村莊有許多豪華的住宅。好啦,我們以為就在這個村莊宿營,可剛在一家門前的石階上坐下來,又來命令讓我們前進。這次倒是只有我們第三中隊。這樣看來,我們中隊像是擔任前衛了。順著棉花地裡狹窄的彎彎曲曲的田埂繞了一陣,到達了一里多地前面的一個骯髒的小村子。我們進入一家又小又擠的院子,燒著高粱稈露宿了。時針指著凌晨兩點半。
拾來花生煮一煮充當零食,燒好豬肉填飽了肚子。之後,便把身體深深地投進唯一的娛樂又是唯一愉快的睡覺之中,什麼事也不想,就等明天的行軍。
青年一夜沒睡。
我竟是這副模樣,啊,出擊的命令又像鐵錘一樣敲擊著我的心。
晚八點左右,我們到達了百尺口。
我們常常因吃不上東西而大叫其苦,這次拚命弄來了食品,但又不可能吃完,最後剩下的連運也運不走。我們一直吃到想吐為止,死命往肚子裡塞。吃葡萄乾,吃果脯,吃罐頭,吃年糕團,吃油炸餅,一直吃到我們鬆了褲帶。我們說:「這不是掠奪,是徵收。是勝者之師必須進行的徵收。」
他說這個彈藥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要帶回去作紀念。
內山准尉目光敏銳地發現了他的服裝,並責備了他。他嘴裡嘟嘟嚷囔,回答得不清不楚。准尉狠狠地訓斥了他平素的行為,而且,今日發火尤為厲害。
刺殺老人的那個士兵真是一個太狠毒的士兵。
播下屍骨的地方又萌出嫩芽。那嫩芽又不分晝夜,不分春夏秋冬地在成長。
但一直跟著本部轉悠的中隊長卻命令我們前進,意思是至少要參加一點戰鬥,哪怕是一點點也好。我們渾身是汗地到達一個村子。我們立刻在各家的牆壁上開好槍眼,等待敵人逃過來。左等右等,除了兩三條野狗繞來繞去之外,沒見到一個像敵軍的人。有許多山芋,我們煮了當午飯吃,然後踏上了歸途。回去的路上遇見三十三聯隊正朝寧晉城行軍。他們說:「無論怎麼疲勞,我們隊長都不允許使用苦力。他說不能行軍的人不是戰場上的士兵。」
陽光照得水面波光粼粼,和煦的河風輕撫著我們的臉,令人心情舒暢的早晨來臨了。前進了一陣兒,右面的河堤上出現了敵人的騎兵,但馬上被擊退,他們有的跳進河裡游走,有的徑直逃遁而去,失去主人的軍馬也獨自跑了。河很寬很大,因為敵人依舊在破堤,想以洪水來阻擋我們。洪水茫茫一片。
我們遞給他一碗,但心底暗暗地嘲笑他:哼,說得倒好聽,還不是想吃嘛。
為了不讓做飯的火暴露目標,我們只能在大門緊閉的屋子裡做飯。
命令讓我們在寧晉城附近的一個小村子裡宿營。我帶著哨兵去了司令部所在的前面的房子裡。本部人口處必須有一個哨兵。緊緊關上哨所人口的大門,我們一面燒著火一面吃著從分隊運過來的晚飯,海闊天空地談論起來。
白天的汗水沾在脊背上,隨著溫度的下降,我們開始感到陣陣寒冷。就在我們睡不著、陣陣發抖的時候,命令讓我們做飯。
黑暗中子彈漫無目標,所以射擊停止了。
聽說敵人的大本營在獻縣縣城,約有三個師的兵力。我們明天開始發動總攻擊。
夜晚來臨了,但還得前進,前進。我們默默地小心地走在黑暗的河堤上。好幾個中隊相互會合,從黑暗中流動過來又向黑暗流去。
但是,輕輕一提就上身的背包讓我們一身輕鬆,臉上露出了開朗的微笑。這麼輕的話,那小小的行軍根本就不算回事了。
「不能打仗?究竟推進到哪裡,也該說句話嘛。你年輕,膽小,沒能力讓人信賴,這不才落得第三中隊只能護衛軍旗嗎?護衛軍旗又不是打仗。不知趣的東西!」
從大地上升起的太陽又要在西邊的大地上沉落的時候,不知是誰帶著感激,用力地叫了一聲:「看,是山!」
造型優雅的了望樓和城牆浮現在水中。長在城牆邊的水中楊柳更增添了一種風情。尤其是火紅的朝陽掛在樹梢上,河水燦然生輝,那景緻美不勝收。配備在大快艇上的步兵炮吐出火舌,擊中了城牆。一發、兩發、三發,但堅固的城牆紋絲不動。幾分鐘後,大概是害怕了炮擊的衡水縣城的居民們,揮著趕製出來的太陽旗一溜排開在城牆上,表明了歸順之意。
我們把嚴厲的訓話藏在心裡,在黑暗之中開始前進。寒冷刺骨的河風吹著。一切都進行得平穩秘密,過了晚十點,我們上了用單板建成的輕便船。
我說,討厭敵兵可以理解,但有的人也是強制徵來的,明天就該他見閻王了,算啦,今晚就讓他坐坐吧。於是,便把他綁在柱子上。那青年閉著眼睛,一句話不說,似乎沉浸在回憶之中。他也許在想他那如明天的朝露一樣的生命,想他的父母和故鄉吧。他閉著的眼睛裡流出了露珠一樣的淚水。我想踢他,可看到他可憐的晶瑩的淚光,靴子又抬不起來了。
士兵們想著船上哪兒安全,這都是白費心思,因為這條船隻有一張薄薄的板那麼厚。儘管如此,有的人擠在中間,想以戰友的身體作為自己的防護牆。「如果遇到敵人襲擊,或死或傷——」的訓話攪亂了人們的心。
火線上在激烈交戰,天完全黑下來後,槍聲漸漸低了下來,不時地響幾下之後便戛然而止。
由於頭髮長得很長,我便去第六中隊的髮攤理了髮,又洗了個澡,已有很長時間沒洗澡了,接著又舒舒服服地抽起了香煙。這時,命令下來了,讓我們把帳篷、衣服等私人物品打好包,要盡量輕裝,哎呀呀,謝天謝地,以後的行軍能讓我們負擔減輕了。但是,輕裝不是意味著強行軍嗎?——這種不安又隨之而來。就像要證實這種不安似的,命令說:「認為自己身體堅持不住的人請提出申請。可以去看管行李。」
「有多少裡地?」
空腹、拉肚、疲勞——這些將把我們的肉體變成木乃伊。
就像餓狼一樣看了一圈,想著掠奪什麼東西。首先是砂糖。葡萄乾味道不錯吧,又搶了一盒葡萄乾。罐頭也挺好的。
「南和。」
數了好幾遍,我們第三小隊還是差一人。各個分隊查下來,就缺一等兵木下。我們一起帶著蔑視和憤怒叫道:「那個混蛋!」
有的人掉進敵人挖掘的壕溝裡,有的人被絆倒,有的人歎息著摔了出去,有的人為了減輕身體擔扔掉了部分物品,有的人拖著疲憊的雙腿朝前走,有的人拚命地——不知什麼時候,我們看到了前方的火。
我們沒功夫穿褲子,把褲子拎在手上便匆匆前進,就像被www.hetubook.com.com恐怖追趕似的。接著,我們在黑暗中看到了高高的城牆。「終於到了南和!」我們歡呼著來到了城門處,怎麼回事?城門的黑磚匾額上竟寫著「隆平縣」,三個大字正冷冷地俯視著我們。
謝天謝地,大概在這宿營吧。
所有人都像小狗吮吸母狗的奶一樣,急急地吮吸起來,也不認為它就是內地所看不上的麵糊。不管是麵糊還是什麼,不客氣他講,它很香很香,好吃得不得了。
這樣,終於在天黑後到達了獻縣縣城前面的一個村莊。
這時,遠遠的地方靜靜地浮現出來的山巒正擁抱著夕陽。
「臉長得挺秀氣,也許是學生軍。」
天快黑下來時,下起了瓢潑大雨,砂糖和麵粉全隨泥水流走了。盡量帶上出發命令允許攜帶的食品乘上船,前行了一陣之後,裝甲艇在爆炸的地方過不去,便停了下來,沒辦法之下又往回走,繫好船開始宿營。
殘酷猙獰的殺戮結束了。我們繼續前進。
「——渡夜晚的河川——」
「獻縣縣城裡沒有敵人。敵人正在逃跑。全力追擊!」我又像夢游病人一樣走了起來。什麼也不想。饑餓、疲勞、梨子、壓縮餅乾,一切的一切全忘記了。我已經成了一台機器。
我們都相互小聲說:
又碰到了一條河。這是第三次遇見河。我們又脫下了軍褲。河寬五六十米,很深,河床也是沙石的。對我們這些沒見過一塊小石頭、一粒沙子,只見過一片黏土的大地的人來說,河床的沙石實在是種不可思議的存在。北部支那的確是連一塊石頭也見不著的大地。
大蔥、蘿蔔、甜菜成了很貴重的食品。
我們從隔壁的商店取來砂糖,很快做了冷盤。啊!久違的甜味,自從百尺口的那一粒糖果以後,再也沒碰過的甜味!
但是,在我們現在前進的方向上,河堤也很難行走,因為敵人在退卻時挖了深壕。我們相互擁擠在河堤中央開出的道路上,像激流一樣前進。
一直臉朝下默默走著的士兵們,一起抬頭朝前方望去。
「可是連藥也吃不上,除了說一句『胡鬧』還能說什麼?我也是保衛我熱愛著的祖國的一分子。社會應該指出軍隊的這種單方面缺陷,忠告他們向士兵們提供內科藥物!」
「我不能打,他是我的戰友,又是我的部下。」伍長說。准尉三令五申,伍長卻拒不執行。憤怒不已的M君的臉在青火的映照下,透出一種滿不在乎的神情。
「什麼事?」
對我們來說,這是神仙食品。
從上岸地點到剛才的村莊有兩百多米路程全浸泡在水裡。在這麼大的洪水中我使出很大力氣走了起來,但要走這兩百米很不容易。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泥土粘腳,更何況扛著背包和彈藥箱,移動身體真是難上加難。泥水漫過腰部達到了胸口處。好不容易弄來的砂糖和香煙全浸透了泥水,但我這時已經顧不上這些事了。背著背包,左肩扛槍,右肩用棍子和前面的人扛著彈藥箱。前面的人一閃,後面的人就跟著一閃;後面的人站穩了,前面的人又進退兩難。腳被泥土粘住的話,脫也脫不開。好歹花了一個多小時過來了,彈藥箱終於沒受潮。我們嘴裡說出的話都一個樣——「畜生!真他媽的!」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話能更好地表達此時的心情。
到了下午、我們的開朗突然消逝了,憂愁包圍了我們,因為七天的口糧發了下來。背包裝不下,襪子便成了米袋,裡面裝滿糧食,像葫蘆一樣繫在背包上。塞得滿滿的沉重背包像在嘲笑我們早晨過早的高興似的,一本正經地坐在地上。
雞很多,可以一人一隻吃個飽。草叢中有清澈的小河流過,水很淺,不會游泳也沒關係。我們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休息日。之後,我和內山隊長一道負責去偵察道路情況,我們一身輕裝出了村子。
而且我們對戰爭這種東西缺乏瞭解。即使知道戰鬥的技術,卻不知道戰爭的形態。
看到一條又寬又大的清水河,我們脫下了靴子,因為軍靴一受潮,皮革會變硬,裡面有水的話,腳上會起泡。難得河床全是沙石。因為有山,所以才有沙石。以前的河不管哪一條河床上全都是黏土。天完全黑了下來。接著,秋風蕭瑟之中,月亮皎潔地掛在空中。憂鬱的月光燦爛美好。
這時,我們第一分隊的船發生碰撞,船體受損,我們不得不換乘大快艇。我們在河上繼續前進,又一個黎明來臨了。
突然響起「轟」的一聲,工兵把橋炸毀了。
十二名戰友開始游泳前進。天已完全黑了下來。踏穩地面,浮出水面,搖搖晃晃,摸索著,我們靜悄悄地走著。一寸一東史郎孩子奄奄一息的生命之軀開始痙攣,迎來最後一口呼吸,死神掩沒了他的肉體。
街上有一口井。許多士兵都用這僅有的一口井,水是用一隻旋轉式搖柄打上來的,每次只能打一點,打水的隊伍排得很長。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堅持把粘有剩飯的飯盒洗幾下,然後再用飯盒淘米,這是因為我們還留有內地生活時的習慣,或者說還有清洗的習慣。
雖然不瞭解威尼斯是怎樣的情形,恐怕也不過這個樣子吧。看到高大的白樺樹聳立在水邊,就像是看照片上南洋海島上高高聳立的椰子樹一樣。
這時已經有幾隻骯髒的黑手伸進罐子裡了。我一面把糖放進了嘴裡,一面想起了孩提時代見過的一個老頭兒,他把這種有些酸味的鬆軟的糖繞在棒子上賣。這家店可能也賣香煙,地上散亂地扔著空的香煙盒,但我一支煙也沒見到。煙和糖,我沒福氣兼而有之。
停止炮擊,繼續前進,但我們的船很難通過架設在河上的低矮的石拱橋,不得已,決定等待工兵隊炸毀這座橋。這時,傳下命令讓我們做飯。我們正做著飯時,一個當地居民過來,我給了他五十錢讓他買糖,他只買了一點點回來,我用亂七八糟的支那語抱怨他,並讓他領路,我自己去交涉。那家店在城外。
十五日,早晨七點,我們從吃了涼拌菜的隆平縣縣城出發了。我們中隊依舊是軍旗護衛中隊。
他剛吃了半碗就回去了。
後方部隊有吃不完的糧食,而火線部隊卻常常餓肚子。
哨兵和我來到屋外。檢查了一下年輕人轉悠的小路之後,我去叫翻譯了。
到了下午,吃了過多梨子的肚子開始難受,拉肚子,這又使肚子更空,更加劇了疲勞。不知道拉肚子害得我多苦,因為它不僅使我的肚子空空如也,更增加了我的疲勞感,而且我每次方便時落了隊還必須跑步趕上。每次方便時要花相當多的時間卸下身上的隨身傢伙,我不得不一邊後悔著一邊快快完事。
輕率盲從的我們肆無忌憚起來了——這是戰勝國士兵的權利。首先得還回我的五十錢!我打開了店主的抽屜,五十錢還在。
「戰友負傷了,我給他包紮的。」
回到城牆一帶,大隊正向某處開拔。內山小隊長問第一中隊長:「朝哪裡前進?」
「這傢伙給我們帶和-圖-書來了什麼好處?」一個哨兵說。
好不容易徵用了六個當地人,我們決定讓他們扛彈藥。
剛開始,內山是個萬事皆謹慎的人。死板不開竅的中隊長也好,這個對什麼事都感到無可奈何的准尉也好,都堅決地認為支那的一切東西都不乾淨,不讓我們吃。但不知從何時起,每天的空肚子攪得難受,他們私下裡有時也居然和士兵們一樣,開始什麼都吃了。
一處空空蕩蕩的民房裡堆積著許多木版印刷的舊書,都是些難覓的珍本,還有很多陶瓷器的珍品。在一家民宅的院子裡還挖出了雞蛋,吃起來就像空口嚼自鹽一樣難受。一想,大概是這一帶居民沒有冰箱,便把東西貯藏在地下的吧。
「喂,關上門,別讓火光漏出去。」我對哨兵說,然後在年輕人的懷裡搜了搜,沒發現什麼可疑的東西。我隨手給了他一記耳光。
語言不通會引起誤解,進而惱怒,最後發展為殺人。我們在殺死的農民身上,有時撒一些冥錢,幾千元不等。冥錢上印的數額都很大,商店的抽屜裡多的是,上面寫有「南無阿彌陀佛」。
我們在晨霧中看到了絕妙的景色。那美景簡直令人無法描繪。
中隊長想起了什麼,對大家說:
准尉命令竹間伍長揍M君,竹間伍長是M君的分隊長。
這點貴重的食物由兩個人分。由於太貴重,我們都沒動手。一粒奶糖和一條烏賊腿乾,兩個人不知怎麼分。
大概支那人就是這樣的吧。
太陽終於在大地的盡頭沉下時,又是汗又是塵土的鬥士組成的激流到達了沙河橋鎮。
年輕人回答翻譯說,他是前面四十多里地的一家當舖的掌櫃。但是,我們不信四十多里地前面的當舖掌櫃有什麼理由來這個打仗的地方,都說他是殘敵。他說他沒想到這裡正在打仗,他來寧晉是做生意的。
「停止前進!好吧,就地宿營!」
今天,沒有槍聲。道路直通寧晉城門。我們沿著道路的右側前進,第五中隊隊長從了望樓上俯視著下面說:「敵人昨晚逃走了,你們的行動白費勁。」
九月二十九日,我領到了四號冬衣。而且,還領到了甲等是這樣,到了目的地進入宿舍之前,都要為這些事花去相當多的時間,讓人焦急不堪。
河上到處是載著汽車的木船。只要看看一兩隻船就知道,它們都在不顧炎熱地前進。在河流迂迴曲折之處有一艘木船,這艘船雖然隱蔽在蘆葦叢中,但正因如此,它令人懷疑,遭到了炮擊。船被我們準確無誤的炮彈炸壞了。藏在船裡的支那兵跳進河裡游了出去,終又不明就裡地成了槍下鬼。
呀,老人被刺中了。
我們在河堤上前進。約莫走了兩里路,又有一處被斷開三十米寬的口子。滔滔的河水更加速了泥土建成的河堤的崩潰。斷口處不停地崩塌,口子在不斷擴大,這將延緩部隊前進的速度,同時也增加了前進的困難。
十月一日,早晨八點半,我們踏上了獻縣縣城的石板路。
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好吧,就算明天是參加激戰,今天的日子不更應該不遺餘力地好好享受,不該先一飽口福嗎?
一個是大個子軍人,一個是學生兵似的年輕人。兩個人身上都帶著相當數量的紙幣。翻譯審問了他們。士兵們充滿了仇恨,又是用香煙火燙他們的臉,又是用刺刀捅他們。西原少尉舉起軍刀擺開架勢砍了其中一個,軍刀砍歪了,沒有殺死敵兵。另外一個被翻譯的手鎗打死了。這個少尉看上去好像對殺人非常感興趣。他至今已經砍死了不少可能是無辜的平民,儘管說是試刀。糧倉有米有點心,點心都是帶糖的,特別好吃。
只有泥濘從我身邊過去,只有軍靴交替邁動。
「啊,是山!是山!是我們憧憬的山——」部隊立刻停了下來,士兵們遠眺山巒。
早晨五點,隊伍又朝南和進發了。
「錢付了嗎?如果沒付錢,趕快付錢,隨便多少都行。」
不論他怎麼辯解,我們決定把他當做殘敵或便衣偵探處理。不當班的哨兵們說,用粗繩子把他綁在柱子上站一夜。
「給我好好看著他。我去叫翻譯官來,哨兵快站崗去!」
沒有一樣東西讓人興奮,一切都顯得和平與恬靜。休息和糧食可以盡情享受,真是一切都讓人感到愉快的一天。山芋、豬油炸魚、烤肉和自製的醬菜等等,這些東西稀裡糊塗地塞滿了一大肚子。第二天,我們捧著鼓鼓的肚子起床,又是殺豬挖山芋,像樂天派似的歌唱自己的世界。
自從演出了那場地獄演奏會以來,我們還不曾見過這樣崇高的清淨。
我們在途中見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現象。那就是一邊的水向右,一邊的水向左,它們平行奔流。由於被淹在水底下,無法知道大地是什麼樣子,但在同一個地方水向左右兩邊流,這種事讓人覺得奇怪。回去的路上看到了難得一見的烏鴉(疑為喜鵲。),有鴿子那麼大,背部是白色,尾部是黑色,羽毛呈扇形。
「約三十里。」
下雨了。雨水和泥濘,關係就像士兵與餓肚子一樣是一對親密的夥伴,道路很快就泥濘不堪了。
路邊長著高高的白楊。夕陽漸漸向山那邊沉落。我們繼續前進。
「原來輕裝也不值得慶幸!」人們又不得不相互議論說。
有人吟誦起了詩:
「是間諜?」
殺人工業!
我恐怕一輩子也沒再吃過像那樣香甜的梨子了。
在誰也沒有一點甜點心,甚至連一支香煙也沒有的時候,他會從懷裡拿出很小的糖,放在嘴裡嚼碎,細細地品味著一個個小碎塊。他的好處就是愛惜東西。但是,他的愛惜類似於收藏古董,不是出於對使用之時的擔心,只不過是對自己所擁有的東西加以珍視而已。
手電筒也很需要。香煙不拿上一點也不行。扔掉獻縣的支那米,換上糯米吧。有了砂糖,麵粉一定更好吃。哎呀,還有皮手套,到了冬天沒這可不行。這東西少拿些,就拿兩副吧。露宿時羊皮也是很需要的。
晚上十點左右,河岸上看見了一個村子,第一中隊受命上岸掃蕩。他們的收穫是捉到了三個敵軍,並立刻開槍擊斃了。
十二日,早晨七點,我們擔任軍旗護衛小隊,出發去攻打寧晉城。和聯隊本部一道排成縱隊在高粱地中前進著,這時,從右側「嗖嗖」地飛來了子彈。我們立即散開隊形,繼續前進。
因敵人毀壞河堤而獲得的一天休息,現在是連本帶息用我們的鐵腳來償還了。
傳令兵來通知值勤。我去了大隊當值勤兵。指定為值勤地點的那家的男主人是支那人,我吩咐他去打點乾淨水來,他卻打來了髒水。我生氣地給了他一耳光,他妻子和他一起跪在地上不停地道歉,這才打來了乾淨水。
朗朗的吟誦聲催發英雄的感傷。我靜靜地走著,一步一個腳印。這是詩的世界。戰場上還有這樣的詩情。
天亮了,在南谷營,由於遇到水攻,我們無法前進。這個村子裡沒有一個支那人。
准尉之所以比平常更為厲害地發火,是因為被m.hetubook.com•com我們瞧不起的中隊長在這裡,准尉想在這個缺乏勇氣又無什麼善行的年輕中隊長面前誇耀自己的嚴格、守紀和忠誠。我不能不覺得這個向中隊長做出如此可憐誇耀的上了歲數的准尉太悲衰了。
第二天,吃上了徵收來的蘸上果醬的糯米糰子,吸著香煙,手浸在水裡,讚頌著美麗的風景,那心情就像乘遊覽船觀賞風景一般。下午五點左右,到達了新河縣城前面的一個地方。那裡有敵人的糧草倉庫,看守倉庫的兩個敵兵正在午睡。
這麼一來,我們過了凌晨一點才睡下。
我們只瞭解其中的一部分。
第一中隊隊長回答三十里,是指大約,實際是說五六十里。多虧了中隊長,我們挖了不少山芋,回到村子取背包,然後急追大隊。大隊不停地前進,好像是說:沒用的第三中隊,隨他們去吧。
「第一分隊為什麼連著兩天都有這麼好吃的?」聽到這種感歎聲也不是沒道理的。這時,內山准尉悄悄地走了進來,他就是那個曾經訓人家吃棗子的人。不管人家說頭痛,還是說腳痛,他都訓斥人家說是吃過頭了。他認為不管是頭痛還是腳痛都與吃過頭有密切的關係。
飛機上下來了炮兵科參謀,會見了聯隊長後又跳上了飛機。敵人的子彈依舊在我們的頭上掠過。苦力們因害怕,拖著鐵皮彈藥箱在地上爬行。
我們進入屋子裡。
三十幾具屍體慘不忍睹地疊在一起。
他也回敬道:「我能像你們那樣拚命走嗎?笨蛋!」
我在室外燒開水用的火堆邊和衣躺了下來。這種時候,人的膽怯的心情便會表露出來,木下可能覺得自己給人添了麻煩很對不起人,拿上一瓶藏了很久的威士忌先到分隊長和嘴裡囉嗦的士兵們那裡去了。而對直接吃了不少苦的我,只不過帶來了一杯剩下的酒。
創造出這幅美景的水本身已經成了殘忍的急先鋒。
河堤的左側有個村子。
清清的河水很冷。
這時,我們在一個村子遇見了第三大隊。軍旗改由第三大隊護衛,我們歸回第一大隊繼續前進。
「喂,小隊長所在的第四分隊肯定在做更好吃的呢。否則,這麼好吃的,哪能不吃完再走呢。真是個饞鬼。」
其實,早已不是需要這種清洗習慣的時候了,我們有的人還沒能完全擺脫在內地時的習慣,不適應野戰生活。
九月二十七日的行軍平安結束,夜晚也平安來臨了。在南谷營的一間倒塌的農家放置雜物的土屋裡,我像一隻喪家犬,一面望著寒冷天空中閃爍的星星一面貪婪地睡著了。
飛機飛來,在我們頭上盤旋,好像在尋找降落地點。盤旋了兩三圈後,發出輕輕的聲音漂亮地著陸了。小隊長命令我們去看清是敵人的飛機還是自己人的飛機。我們走近飛機,內心在想肯定是我們自己人的,只是帶著一些好奇,想知道到底乘坐的是什麼人。
後退到沙河橋鎮,再出發前進。真是不折不扣的急行軍。
駒澤出了便血還在走。他每天為拉肚、便血痛苦不堪。
三天糧和乙等一天糧,我把這些口糧揣進背包,於早晨七點出發參加總攻擊了。因河堤被斷,我們不得不從後方迂迴前進。
「不是的,戰友痛苦的叫聲——」
昨天的雷陣雨今天全沒有了,燦爛的陽光又返回大地。
首先是挖些山芋,接著是在村子裡殺了頭豬。我們像小孩一樣開心地攆著豬四下跑,所有的苦全忘掉了。
子彈命中分隊長竹間伍長前面的鐵箱,子彈引爆了裡面的幾發子彈,它自己也停留在裡面了。竹間伍長奇蹟般地撿了一條命。
我從懷裡掏出了一枚硬幣,交給了店員。那個店員可能很生氣,又把那硬幣擲還給我了。但我硬塞進店員的手裡就勢跑了出來。寬闊的河岸上,分隊的戰友正在等待著我這個聖誕老人。這邊也喊,那邊也喊,都為掠奪品之多而驚歎。兩三個戰友又拿著東西回來了,我們分隊的食物真夠多的了。
我終於找到了他。我的腳又痛,身體又累,想盡快地休息,肚子也咕咕叫,我的整個身體都要發怒了。我一見到他就罵了一聲:「混蛋!」這時,他也吼叫著罵了一句:「你們他媽的!」我越發光火,喊道:「什麼!你這個豬腦子,在幹什麼呢!」
「真好吃埃。」准尉說,喉嚨直咽唾沫。
對這個言行不一的中隊長,當值士兵發火、生氣,也不是沒道理的。
我把奶糖,還有烏賊腿乾放進嘴裡,一面深深地感激,一面有滋有味地咀嚼著。
這就是戰場上的常情。
撂下癱軟的身體是在半夜十二點。
在內地恐怕不屑一顧的一粒奶糖和一條烏賊腿乾,在這裡卻是極珍貴的。
據說獻縣縣城裡的敵人由防禦轉為進攻,我們出發時間定在第二大凌晨兩點。這種時候值夜勤簡直是災難了。睡眠時間不足兩小時,因夜露浸濕而難以入睡,幾乎沒有消除什麼疲勞,黑暗之中又開始了急行軍。不一會兒,我們就踏進了一片漆黑的泥塘裡。泥水順著鞋帶孔咕嘰咕嘰鑽進鞋裡,讓人很難受。動作遲鈍的一等兵木下幾次跌倒,渾身是泥,嘴裡不停地亂喊亂罵。
老人嗚嗚地呻|吟,他以自己的鮮血噴出了自己鮮紅的老命,同時噴出了想使之存活的孩子的紅色生命。
這種時候沒有比點名、拖拖拉拉地分宿舍、隊長不清不楚的訓話等各種雜事更讓人生氣、更讓人打瞌睡的了,這種拖拉不僅無助於去除疲勞,倒似乎是在故意折磨人。我們經常我真想端倒他,再踢他個夠。但是,他也受了不少罪吧。
這樣,黑暗給戰鬥帶來了休息,我們就決定在路上睡覺。
這裡一個支那人也沒有。
我們是這個工業的忠實職員。
寒氣刺透肌膚。頭頂上月亮傾瀉著縷縷寒光。屋裡有青龍刀等許多兵器。一個多小時後,我們進入了警察局前面的宿舍。
吃。吃。吃得幾乎不能動彈了。不知道夜已深,不去想明天的行軍,也不想睡覺。
訓斥士兵的是機關鎗隊隊長。
命令我們分隊負責搬運彈藥,所以脫離了中隊,這下要急著趕上中隊。親愛的橫山淳工兵伍長提醒我說:「喂,東君!洪水太大,小心點!」
進入城門,右側有座巨大的建築,入口處豎著一塊「隆平縣警察局」的牌子。在院子裡,把背包往頭下一枕就睡下了。
我一面生氣,一面不得不去找這個別人管束不住而正因此還有些可愛之處的混蛋。他的存在也算不了什麼。我們只能認為他不是來打仗的,而是來添麻煩的。我在後面部隊不斷上來的黑暗的路上朝後走,一邊還叫喊著「木下——」「木下——」。我叫他混蛋,是因為他不是個真正的混蛋,就是個太缺乏常識的人。
因此,「總攻擊」這句話非常沉重地撞擊著我們的耳朵,讓我們有一種非https://m•hetubook.com•com同尋常的感覺。其實,即使不講到戰鬥的最後情況,起碼也該告知我們有關戰爭情況的大致推測。
這怎麼行呢?薄荷腦是外用的傷科藥。可是,他不得不這麼做。不管是什麼,哪怕是外用藥,只要名字上有個「藥」字,不喝下去就不安心。可憐到了這地步。他說:「要是能活著回家,我要向社會說的只有一句:在戰場上,不是只有負傷的人才是病人。在戰場上的不衛生、無規律的生活和最大的勉為其難的行動中,損壞內臟都是很自然的。
不久,冰冷的空氣中突然升起了朝陽,耀眼的陽光在燦爛的雲彩問四射。朝陽在霧氣的包圍下像彩虹一樣現出一幅絕佳的風景。視野中不見一處高地,一望無際的原野無限地伸向遠方。行軍很急,吃早飯只允許用十五分鐘。而且,第二次吃飯的時間也和上次吃飯的時間一樣短。原來兩餐的口糧,現在不得不分為三餐吃。吃完早飯後,開始出發了,一直要走到腿快斷了為止。上午十點左右已極度疲勞,其他的士兵忍不住饑餓,走到路邊摘梨子,而我早已沒有再追趕上部隊的勁頭了。我想吃東西,這時正經過一個村子,我看到了一個農家的院子裡梨子堆成了小山,士兵黑壓壓的一片。我也貪婪地把梨子塞滿了防毒面罩,塞滿了背包,塞滿了口袋,左手拿兩個,嘴裡還銜著一個,快步離去,就像偷了一條魚銜在嘴裡的野貓被人追趕著一樣。一面跑著,一面一個、兩個——忘卻一切地啃著。
僅有的一粒奶糖既可笑但又難得。
船在黑暗的河裡前進。只有船破浪前進的聲音和馬達聲在河面上傳開,又在靜謐的黑暗中消失。我們吃完烤山芋,打起了瞌睡。
可是,洪水的困難並未就此結束。諾亞方舟時代的大洪水在等待著我們。橫山淳的忠告成了嚴酷的事實。穿過村莊,出現了茫無邊際的一大片洪水,簡直讓人懷疑是大海。看到這情景,想想剛才的辛苦,整個人就要垮了下來。暮色蒼茫,弄不清部隊前進的方向,我們十二個人望著洪水束手無策,無可奈何地抽起了香煙。
又淒惻,又悵惘,一種純潔感直逼心胸。
一等兵木下從外表上看似乎是個像模像樣的人物,長得不差,很聰明。他的思想卻與他堂堂的外表格格不入,竟沒有一絲顧及他人的念頭。他不是個能吃苦耐勞的人,是個滿口豪言壯語的卑鄙的膽小鬼,這個嘗幾口瓜就想撐飽肚子的大男人,自出征以來一直是專事後方勤務的,沙河橋鎮戰鬥是他第一次打仗。而且,今天是他第一次戰鬥行軍。他早就落伍以拒絕參加明天的戰鬥了。
「你聽誰的命令給他包紮的?」
這是戰爭的激流。
敵人切斷河堤,從另一方面看也是值得感謝的。為什麼呢?因為這樣可以使我們無法前進,可以原地休息靜養。今晚又可以窩在昨晚的草地裡了。我們報告完後,想在今晚也好好地睡上一覺,但由於太忙,沒能睡夠。冬裝發了下來。從季節來講,雖說是早了一些,但由於今後的戰鬥,可能沒有時間分發,所以提前發了。四處生起了取暖用的火。命令我們排隊領冬衣的時候,和第二分隊的一等兵奧山一樣,內山小隊長早瞄上的M君,他僅穿一條褲衩排隊,因為他白天胡鬧,把衣服全弄濕了。
「這傢伙在本部旁邊的小路上轉來轉去的,我把他抓來了。」
他臉色蒼白,瘦得就像在沒太陽的地方長出的草莖,但必須走路,而且沒有服過一次藥。小隊長發火說他不注意和吃過頭了。他也沒法向人傾訴。軍醫只是讓他喝了小蘇打。因為沒有藥,他喝了薄荷腦,好像那就是腸胃藥。
每大的過度疲勞要求身體補充糖分,這時正是連一粒糖也都想要的時候。
終於遇見了敵人,發生了戰鬥。但是,我們中隊是預備隊,依舊沒參加戰鬥,彈藥一點也沒減少。微微昏暗的道路上,通訊兵不停地撥打著電話。他說,一百米前方已經開始交戰,我軍也有幾人傷亡。我們聚在道路的一側坐著。這裡雖說是後方,但並沒有片刻的安寧,當火線上友軍的某處陣地出現危機時,我們必須立刻去增援。就在這等待時機的時候,上面給我們發下了一點極為珍貴的食品:一粒奶糖和一條烏賊腿乾。
我們連一點模模糊糊的大致局勢也不知道,所以對這場戰鬥是在北部支那的什麼地方進行的,怎樣展開的,在什麼時候結束的,一點也不清楚。
嚴肅的軍紀前沒有人情!
「正因為我不行,所以我們老被安排成預備隊,我對不住大家。」他說到點子上了!不論是誰都在心裡對他嗤之以鼻。
正當我抱著這些多得抱不下的東西要出門時,大隊本部的經理部的下士過來了,他怒吼道:「誰允許你們拿走的?」
「東!」這時,正在站崗的步哨帶進來一個二十歲左右的支那人。在士兵之間,誰都不說某某上等兵先生,某某伍長先生,某某哨長先生。即使是現役兵也是直呼其名,如稱「橫山淳」。
水覆蓋著破敗的景象,創造出了美。
「好處就是巡察來了不會罵我們。因為監視這傢伙,不管怎樣,得有人不睡覺。要是沒這傢伙,我們都會呼呼大睡。那樣一來,巡察肯定會大發其火了。」
這時,我深深地為自己不懂支那話感到悲傷。撇開這個青年不說,我們因語言不通,不知錯殺了幾百個無辜的良民。
對!為了明天不餓肚子,再烤點麵包!
一想到靠近寧晉城了,就覺得令人高興的休息似乎正等著我們,腳步也不由得加快,可是,敵人的子彈突然呼嘯著飛過來。我們再次慌忙散開,踏倒了高粱稈。子彈好像是從三個方向交叉飛過來的,我們四面都是敵人,怎麼辦?我們必須盡快衝出包圍圈。穿過高粱地,來到了有六間那麼寬的很氣派的大路上,這裡可能是敵人的軍用道路。道路的兩側是深深的塹壕,多半是敵人來來去去用的。
聽見了「隆鹵」的槍炮聲。
中隊長也感慨萬千他說:「好!我給你辦手續。」
「戰友負傷,沒有上司的命令就可以隨便留下來給他包紮嗎?戰鬥中不管出現多少傷亡者,士兵都不允許隨便留下來給傷員包紮!你是害怕戰鬥吧!」
老人摔倒了好幾次,求我們放了他,但我們堅決不聽。他終於癱在地上,一動不動地哭了起來。我們對他又打又踢之後,又像神一樣命令他背起了背包。本該讓他扛彈藥的,由於他是病人,就讓他背了個背包。我們為他找來了一根拐杖,不是因為同情他,而是為了防止他中途死掉或者不堪痛苦而倒下。從他的病勢來看,估計他會死在洪水氾濫的、漫長的跋涉途中。我們為什麼如此慘無人道呢?這是因為對巨大痛苦的厭惡使我們漠視了人道,再加上扛過一次背包和彈藥,我們自身也難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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