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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史郎日記

作者:東史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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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二節

第二卷

第二節

有的孩子緊緊抓住母親或祖母的一隻胳膊,低著小臉;有的孩子緊躲在大人身後,時不時向我們投以好奇與恐懼的目光。
我們走進一所被炮彈炸飛屋頂的房子。屋子四周牆壁坍塌,裡面滿是斷木頭、炸飛了腿的桌椅,還有露出破布片的籐條行李箱。我們就在堆滿了雜物的屋子裡坐下休息。有四個大罈子,裡面滿是可口的醃菜,這一發現讓我們喜出望外。
但是,事後我們很後悔,這個支那人為什麼單身一人在戰場上四處遊蕩呢?應該把那傢伙殺掉。
第二中隊衝鋒時傷亡二十多人,只不過佔領了敵人一個火力點,戰鬥又處於對峙狀態。
此時此刻逃脫嚴寒之苦,實在是莫大的幸福。我們發現了一個村子。農民們見我們進了村子,驚慌不已。我們首先搶了他們蓋的棉被,他們像壁虱一樣拚命地抱住不撒手。有一個婦女氣沖沖地趕來大聲地喊叫,要把被子奪回去,這個女人氣焰囂張,對於我們這些日本軍太無禮。我們一怒之下一腳把她踢翻在地,於是這個撤潑的中年婦女就像不倒翁那樣轉起身來,一聲不吭地呆了一會兒以後,嘟嚷著氣急敗壞地溜進了黑夜之中。
「嗯。所以去住院。我挨了子彈,覺得很走運,這點傷沒啥!雖然現在你還沒有受傷,但是更激烈的仗還在後面。聽說南京附近的陣地很大,從今天的情況來看,正因為你沒有受傷,所以危險性更大。我受傷了,反而安全,因為醫院是安全地帶。你一定要多留神。」
村裡只有十來戶人家,慘遭炮擊,百孔千瘡。在激烈的子彈聲中,太陽戰戰兢兢,直往大地後面躲,就在這時,荒木伍長和兩名士兵隨著西本一起回來了。荒木伍長在哭,氣憤、窩火的淚水從他臉上止不住地往下淌。
這就是今天的我們。我們變成了殺人魔王,縱火魔王!
此時此刻,我懷著悲愴的心情,已完全決心赴死。傍晚,森崎部隊總算抵達。輜重部隊也到了,給我們每人分配了十二支響牌香煙和少量的酒。
我在這裡瞭解到,當這次戰爭開始時,敵軍是如何調查我軍內情,如何準備同我軍作戰的。可惜的是,這本書當時被准尉燒掉了。這本書對日軍今後來說,有某種程度的參考意義。
部隊繞開敵人陣地前進著,好像是怕和敵人遭遇。
吃完早飯,正在昏昏沉沉地打瞌睡的時候,遠處響起了「出發」的叫聲。一望無際的丘陵幾乎是不毛之地,層層疊疊,像波浪此起彼伏。前方起伏處的頂點是敵人的陣地,我軍第二、第三大隊是先鋒部隊,我們第一大隊是預備隊。
據說三十五聯隊夜襲了敵人,佔領了他們的陣地。我們預備隊因一線部隊未能向前推進,所以得到了充分休息的時間。這真是因禍得福。但是,遲遲不能衝上去奪取敵人陣地,實在令人焦急。第二、第三大隊都是些窩囊廢!我們邊抽煙邊議論。
大家心裡空蕩蕩的,槍炮聲在我們前後左右瘋狂地咆哮著。
這簡直是地獄裡的大合奏,是殘酷而猙獰的殺戮,是充滿破壞欲的狂吠。在這野蠻的吼聲中,繁星冷靜而安詳地閃爍著。這多麼具有諷刺意味啊!
我們立即掃蕩了村子,抓來了五男一女。先將五個男人綁在樹上,另一個因為是女人,把她放了。可是這個女人緊緊抱住一個二十六七歲皮膚白淨的男子不肯離去。她看上去二十二三歲,可能是這個男人的戀人或愛妻,因而不忍離去,表達了她對這個男人熾烈的愛。那情景慘不忍睹。這時,有人拉開她,讓她趕快獨自逃命,可是她卻死死地抱住那個男子不放手。在他們家裡搜出了兩台敵人的無線電發報機。不是他們進行了間諜活動,就是敵兵在他們家裡進行了活動。總之,物證俱在,那是必死無疑了。這個男人只會講一句日語:「謝謝!」或許他以為他所說的日語「謝謝」就是「請原諒我」的意思。即使我們對他說「把你殺了」,問他「這個女人是你的老婆嗎」,問他「村子裡的敵人什麼時候逃跑的」,「你是不是在搞間諜活動」,他都只用一句日語來回答:「謝謝!」雖然他並非故意這樣,但是我們總覺得這是在耍弄我們,令人惱火。
「聽說,三十五聯隊的伙計們罵第二、第三大隊『你們這些小子知道不知道什麼叫出擊』!你猜怎麼著,他們聽了居然不生氣。」還有人煞有介事他說。
聯隊的火炮一轟,隨著劇烈的爆炸聲,敵人如波紋一樣四處散開。他們驚慌失措、抱頭鼠竄的醜態,我們看得一清二楚。我在這裡遇到了丸山四郎君,他給我喝了些支那酒,還給了我三支香煙。
「可是——」荒木伍長說,「也許這幫傢伙先到南京,但是南京是敵人最後的防禦陣地,規模最大。防線不會輕易突破,將有一場激戰,等他們和敵人交戰,打得差不多的時候,我們出其不意地殺進城裡,豈不是更好嗎?所以,還不定誰先進南京城呢!」
死神片刻不停地演奏著地獄之曲,唱著死亡之歌。
決不能苟且偷生!也不要膽怯而死!
在最後一個山頂上休息的時候,發現三十五聯隊依舊在通過山下小路。看來他們要搶在我們前面進南京了。
我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見此狀,我捧腹大笑,給了他一個耳光,又讓下一個士兵接著扇他,直到最後一個士兵。這個苦力挨了每人一個耳光後愣在那兒,哭了起來。
「謝謝。我身上還沒有傷,還得前進。我不知子彈是穿過我大腿還是穿過我心臟,一切聽天由命!命運這神秘莫測的力量在支配著我,所以,用不著小心,也用不著留神。把生命托付給命運,向南京前進!」
我們往往僅僅為了天亮之前平安地睡上三個小時而讓許多農民去死。這也是戰場上的一大悲慘情景。
有個士兵來取擔架,說火線上已有四五個人陣亡,隨著向南京推進,戰鬥到了白熱化。生死大權操縱在上帝手裡。
能否衝出最後的死亡線呢?我已經沒有絲毫恐懼了。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只想精神抖擻,勇往直前,我們已經被戰神附體了。不怕千難萬險,不怕任何犧牲。
忽然傳來了激烈的槍聲,機槍在盲目地掃射,炮聲隆攏槍聲像波浪一樣,忽高忽低。大約三十分鐘後,接到了前進的命令,剛才一陣激烈的槍戰,奪下了敵人陣地。我們冒著敵人雨點般的子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進敵人第二道防線。
小隊長伍長說:「大隊長的命令是下達給中隊長的,不是直接衝你們發的!」
一個普通女人儼然像將軍一樣以其巨大的威嚴命令我們!
「趕緊增援!立即進攻!」
啊!還是想活下去,我們不能夠泰然赴死的苦悶心情中,甚至產生了自己一個人不死,戰爭也能打勝的卑鄙心理!
寒氣逼人,蒼白而混濁的星星以它永恆的冷澈閃爍著皎潔清輝。
當下到平地的時候,幾名遭到我們突然襲擊的殘兵敗卒,如驚弓之鳥從山麓的兩三間破屋子裡逃了出來,被我們當場擊斃。
我向大隊本部喊道:「前面有兩挺機關鎗,衝不過去!」
聽了這話,我們只好和圖書沉默不語。
前進一停止,就感到寒氣開始從四面八方吞噬我們的身體,肉體受著寒氣的折磨,睡意使得我們很緊張。手觸摸到槍機等金屬物體時,甚至會冷得發痛。不一會兒,部隊折向了一條岔道。
我們到達的地方是第二大隊的伏擊地,大部分士兵躺在敵人射擊死角的斜坡上,少數士兵在陣地的前沿用重型武器向敵人射擊。敵人也在猛烈地還擊,他們的身影清晰可見。
「把這女人從男人身邊拉開!」中隊長下令道。
兩三個戰友從屍體懷裡摸出香煙貪婪地吸了起來,好像在說:「好久沒抽了!」有人甚至還搜錢。我很討厭從死人身上找煙抽,總覺得抽了他們的煙就意味著死亡,所以碰也不去碰。前進了大約兩里路,看到在石頭路標上寫著「南京市」三個字。
而今他長眠於紫金山下,若他九泉有知,定會痛斥蔣介石的所作所為,並大聲疾呼:「革命尚未成功!」蔣介石正在破壞革命。明治四十五年二月,清朝在宣統時滅亡。民國建立二十六年之後,蔣將再次毀掉國家。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就在中山陵下,正進行著最後一場激烈的攻守戰,這是一場劃時代的激戰。
「或許是敵人為了逃跑而設下的圈套吧。」
我想,這次命是保不住了!但是,我總想在死前,充分發揮我的作用。要是不能如願,必將留下千載遺恨,死不瞑目。
我們的熱血在沸騰,氣力旺盛,不怕苦不怕累,心裡燃燒著希望,挺身大步向前。
南京正在變成地獄演奏場,正在變成天昏地暗、屍橫遍野的巨大墳場。炮彈哼著黃泉曲,滅絕人性、慘不忍睹的屠殺情景就要在我們面前展現。
敵人的子彈猛烈地飛過來,我們快步衝向前方。當我們進入一片凹地樹林時,發現七個敵人已被刺死,其中一個被砍了頭,他的頭滾在離我約有三尺遠的地方。我跑過去把它踢開,這時,看到前面有一幢房子,敵人的輕機槍從裡邊向我們掃射。我軍的步兵炮和重機槍從後方掩護著我們前進。我們爬出草叢,來到低窪的道路,在坡頂架上輕機槍猛烈射擊。前方五十米處,兩三個敵人隱蔽在豆稈後面向友軍的機槍射擊,我充分地瞄準後放響了槍,我想一定打中了。左邊有一幢洋房,代理小隊長荒木伍長爬上去從窗口狙擊逃敵。我和其他兩三個士兵從高坡上用機槍掃射。不知為什麼中隊長一下子來到坡下有樹蔭的路上。已商定前線陣地要掛起國旗以通知我方友軍,於是受中隊長之命,把破爛不堪的國旗掛在樹枝上,敵人開始在五間寬的道路上抱頭逃竄。我們不慌不忙地消滅了從樹林裡逃出來的一個個敵人。狙擊逃敵是相當有趣的開心事。
最優秀的士兵既不是上等兵,也不是二等兵,而是指那些作為一個日本人,作為一個日本士兵在他該獻身的時候,義無反顧、毫不猶豫的人。
昏暗的室內除了一張床,沒有什麼值錢的傢俱。床相當氣派,骯髒的室內、粗糙的房間佈局以及傢俱簡直沒法兒跟它比。這種床在中支那隨處可見,雖說已到了十二月,床四周漆成朱紅色的細柱子上還懸掛著蚊帳,蚊帳的開口處掛著流蘇,就像是神社門口的幕布。
寒天中沒有一絲暖意的太陽即將西沉,我們挖掘壕溝準備睡覺。夜幕降臨時,命令我們到後方徵糧。我們搜查了村子裡家家戶戶的各個角落,連一粒米也不放過。接著不得不火速做飯,送給第二中隊的傷員和正在戰鬥的官兵們。在填飽了他們的肚子之後,再做我們的,然後還得找米,結果,弄到的只是山芋。因為時間緊迫,沒煮就帶回陣地,像老鼠一樣啃起生的來。
我不知不覺進入了沉沉的夢鄉。
藍色的封面上寫著「極機密文件」五個紅字。
天亮後一看,感到非常遺憾的是,黑夜似乎使我們瞎了眼睛,近在兩間前面的路上,老百姓逃跑時扔下了許多衣服和被褥,早知如此,昨天夜裡我們就不會挨凍了。
敵人的捷克式機槍正對著他們掃射,但沒有出現傷亡。
在這空蕩蕩的房子裡,在這陰暗的箱子中居然有剛出生的嬰兒。嬰兒的母親已經被殺害了嗎?他的哥哥都被拉上了抗日前線嗎?他就這樣餓死在這裡嗎?他那尚未發育完全的神經,那上帝給他的唯一覓食本能是尋找母親的乳|房吧?他會在籐條箱裡餓得啼哭吧?被自家人扔掉的孩子難道僅此一個嗎?被自家人扔掉的孩子,被拋棄在街頭的孩子處處可見。
夜色愈濃,敵人心中的不安、恐怖與疑惑也變得越來越深。
命令再次傳了過去。
我像叫花子尋找垃圾箱似的,用懷疑的目光在屋裡到處翻騰、尋找。我打開一個籐條箱,嚇了一跳。微暗的箱子裡躺著一個出生不久、一聲不吭的嬰兒,我慌忙從這家跑出。
夜空漸漸泛白,我也甦醒了過來,不由得覺得渾身的血發熱了,我要舒舒服服地吸支煙。別說背包,其他隨身攜帶的所有物品上,都降滿了霜,遍地都是刺刀般的霜柱。幸虧沒有颳風,天氣雖冷但是還能挺得住,否則,那就擋不住寒冷了。
多麼猛烈、刺耳的槍炮聲啊!炮彈的爆炸聲在黑暗中迴盪。
有的母親像母雞護小雞似的,把三個愛兒摟在左、右方與胸前。等他們長大成人後,今大的痛苦經歷將會給他們留下什麼樣的回憶呢?那時,他們該會對日本採取什麼態度呢?
駒澤還沒發現這一情況,他嚇得直打哆嗦,忙問道:「在哪裡?在哪裡?」他的聲音都在顫抖。我說:「在那裡,正在動呢。你悄悄地回去報告。」廣駒澤撒腿就跑。他敲著與車庫相通的房門,大聲喊道:「偷襲了!偷襲了!」門反扣著,打不開。他太慌張了,也可能是害怕,不敢繞房大半個圈跑進屋,而是大叫大喊地敲門。他只知道隔一層門板的屋子裡睡著許多戰友,卻忘記了大聲呼喊帶來的危險,把我囑咐他的話全忘到了腦後。
有個大水塘,上百隻鴨子在水面上游來游去。自從在中支那登陸以來,我們從未得到輜重兵的糧食補給,糧食全靠徵收來解決。這是因為道路惡劣,輜重兵前進困難。我們每到一處宿營,首先必須把第二天吃的大米搞到手。一看到鴨子,大家高興得提高了嗓門在追趕。火線上正在追擊敵人,而在這個離火線兩百米的後方,卻在拚命搶掠鴨子。我們槍擊棒打,弄到二十五隻鴨子,肥嫩的鴨子加上鹽和糖烹調,飽餐一頓,其味道美不可言。
我分別給母親、兄妹寫了遺書。
活著的人想生存下去。生者求生,這難道不是人之常情嗎?
敵人還在向黑暗處射擊。到處都可以看見篝火,大概都是凍得打顫的敵人點燃的。
後面的山和左邊大約是紫金山的地方燃起了火焰,一條火焰宛如蛇一樣在高低不平處畫出了許多圓,熊熊烈火在燃燒,不一會兒,火勢向山麓彎彎曲曲地延伸。
我們三個偵察兵順小路前進。前面走來了一個穿長袍的支那人,他擺出支那人特有的抱手方式——兩手插在藏青色的長袖筒裡。中隊長懷疑此人hetubook.com.com手裡拿著手鎗,有些膽小,停止了腳步,我想怎麼可能有這種事呢?於是上前搜了他的身。
柔弱的支那婦女們,生命的餘日無多。她們把命|根|子一般所剩無幾的救命糧,挖空心思在破爛堆裡藏了又藏,而我的戰友一聲斷喝:「要恨去恨你們蔣介石吧!」他的一記耳光便將她們恐怖而憎惡的反抗、將她們對這點救命糧的瘋狂般的不捨之情,打到九霄雲外。
我們力大無窮,士氣沖天,所向無敵。
十二月四日。
我在黑暗中散步的時候,在地上揀了一捆稻草,分給好幾個戰友,每人屁股下不過墊了十五六根。僅此一點兒,大家都覺得像坐在暖氣上一樣暖和。
南京在哪裡?我手搭涼棚,蹄腳極目四望。但是視野裡沒有一處像南京。只聽到從遠處雲層下傳來友軍飛機的轟炸聲,猛烈可怕,接連不斷。
有一首歌叫《人們鼓勵我犧牲戰場,這歌詞聽來,死亡簡直成了我們的目的了。果真如此嗎?
「眼看就到南京了。真不想死啊!」
野蠻與慘無人道,在各處嘲弄著我們,在等著吸食我們的鮮血。
我總算找到了大約兩升米,踏上了歸途。
槍聲連續「啪啪啪」作響,猶如將一把蒲扇貼著飛快轉動的自行車輪子發出的聲音。敵軍和友軍四中隊的機槍聲交織在一起,打破了黑夜的寧靜。先頭部隊與敵人交戰時,我們停止了前進。
我擔任偵察兵,隨中隊長去了前線部隊的所在地。我中隊的小隊長已經全部陣亡,眼下各小隊的召集人第一小隊是軍曹,第二小隊是軍曹,第三小隊是伍長。所以,所謂軍官偵察兵,必須是中隊長親自出馬。說到中隊幹部,准尉戰死,曹長負傷,少尉也戰死,另一名少尉負重傷,剩下唯一的幹部就是中隊長了。
「那要不要燒一幢房子暖和暖和?」
戰爭,是為了什麼?人類發動戰爭就是為了爭奪土地。
我的一生或許就此結束。應該是赴死攻擊的時候了。我要衝鋒陷陣!我要把我為攻打南京所擁有的激|情力量當做我終生的驕傲和榮譽。為愛國而赴死之前,我將拋棄一切私心雜念。一個優秀的士兵必須視死如歸,毫不猶豫。我決心成為這樣的士兵。
「嗚——」她倒下了,像保護戀人一樣倒在男人的胸膛上。
部隊穿過竹林,上了大道後,停止了前進。黑夜裡,有幾戶人家隱約可見,上級命令我們警戒這條大道,在路邊的凹地裡擺開了陣勢。嚴寒凍得我們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肺像是已經凍結在冰冷的空氣裡。狹窄的溝裡無法躺下,只好坐等天亮,我把從內地帶來的緊腿褲穿上以後仍然覺得很冷。夏天在北支那,為了減輕背包重量,曾經想把羊毛衫和羊毛褲扔掉,因為沒有捨得而一直帶在身邊,現在派上用場了。當時由於炎熱、疲勞和辛苦,即使扔掉一頁紙都會感到一陣輕鬆,但我在行軍途中一直背著它們從九月、十月到十一月,整整背著它們走了三個月。這種貪慾是我獨有的呢,還是人之共性呢?
屈著腿的膝蓋頭像是裸|露在外碰著冰冷的東西一樣,凍得發痛,我靠著斜坡坐在十幾根稻草上,蟋縮著身體等待天明。然而,這個連血管都快要凍結的寒夜,竟是個漫漫長夜,好像永遠不會天亮似的。
我們終於到了鐵路路基的斜坡。鐵路這邊有一條小河,膛過小河,上了斜坡,先抽了一支煙。鐵路前方是一片長滿了捲心菜的平地,捲心菜整齊地排開它們的圓腦袋,敵人在捲心菜地盡頭的高坡上向我們狂射。過了鐵路,敵彈肆無忌憚地吞嚥著我們的鮮血,封鎖了我們前進的道路,像是在警告我們鐵路這邊是他們的地盤。第二小隊首先從鐵路躍入捲心菜地裡,個個像得了狂熱病似的,發瘋地衝了過去。彈聲更加激烈了。接著是我們第三小隊。擔任小隊長的荒木伍長如一陣風衝了過去。隨後,又有兩個士兵越過了鐵路。這時,我們接到了第三中隊的預備隊到左邊村裡集合的命令。這一來,我們就無須闖入鐵路對面的子彈地獄了,也就沒跟在小隊長後面。也許這是貪生怕死吧!但這是遵守大隊長的命令,天經地義。大隊長的命令對我們來說不啻為天大的喜訊,我們嘴上雖然不說,心裡卻暗自慶幸自己在衝出去之前就接到了他天使般的命令。此時此刻,再沒人去關心衝出去的小隊長和那兩個士兵的死活,只顧自己的安危,西本分隊長跳出來,為了通知第二小隊和第三小隊的三個人到左邊村子集合,他順著鐵路斜坡跑過去。我們向村裡走去。大家都若有所思,可都一言不發,默默地往前走。
死!死!死!
我覺得敵人這種愚蠢、得不償失的射擊,好像在對我們說:「老子們通宵達旦不睡覺,嚴密地警戒呢!你們可不要夜襲啊!」夜間只要沒有必要我們始終一槍不放,所以敵人更加恐慌不安。
在我們眼裡,子彈像金幣般值錢,而敵人卻視如垃圾廢物,四處潑灑。
「你加入生命保險了嗎?」我問。
有人辯解道:「小隊長衝上去之後,我們接到大隊長的命令,所以沒有跟上,在我們進攻前,大隊長就因我們沒執行好他的命令而大發雷霆。若是這次,明明接到他的命令,又不服從,他豈不又要火冒三丈?」
夜幕降臨。今夜就在這裡安營紮寨。我們分隊和第二分隊住在一間約六張榻榻米大的屋子裡,我負責去安排崗哨。
《日本陸軍秘密擴充兵力之判斷》二十六年四月《日本戰時陸軍兵員及編組之判斷》二十五年三月《日本陸軍新編制裝備之判斷》二十六年四月(以上三個文件日期均係民國紀年,分別指一九三七年、一九三六年、一九三七年。)從下午開始,我們第一大隊編為右翼第一線部隊,分散前進。敵人在前面高地一帶布好陣,依靠火力進行頑強抵抗。
我們應該豁出去,將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奉獻給親愛的祖國。
「這火燒得如此壯觀,真痛快!」
我和駒澤在站崗,與其說是保衛我軍的戰線,還不如說是為了我們自己的生命安全。為此,我們明確規定要嚴守交接崗制度,公平合理地取消了佈崗員這一輕鬆的差使,所以,今天我既排崗又站崗,我和駒澤背靠背站在車庫前盛開的延齡草旁邊,監視著前方。凌晨三點左右,我發現有個黑影正在延齡草的對面斷斷續續地爬著。我的神經像觸電似的緊張起來,全神貫注地盯著目標。突然又出現了一個黑影,我輕輕地彎下腰,緊緊地握著槍。這時,又出現一個黑影,像蠐螬一樣在蠕動。是敵人!我小聲地對駒澤說:「喂!是敵人!注意!」
這幢鋼筋水泥結構的房子變成了我們的碉堡。我們以堅固的厚牆為盾,架起機槍向外掃射。
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東西,把他放了。
她們有什麼罪過呢?
八日,第一大隊從火線上換下了第二、第三大隊。第二、第四中隊為火線部隊,第一、第三中隊為預備隊。我們中隊是預備隊,倒也逍遙自在。
「那麼,多保重!」
被綁在樹上的人,有的被刺死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的被砍死,有的被擊斃。
十二月十日。多麼猛烈的炮聲與爆炸聲啊!
「喂!今天真冷啊!」
近來,要七點過後天才亮。十二月六日早晨六點,天還未亮就出發了。只見前方層巒疊嶂。穿過一條據說是通往南京的大道再前進,不遠處有一幢四周圍著欄杆的石結構房屋。
看來像一年到頭都掛蚊帳的。床上還拴著各種各樣紅漆的飾物。泥地房間裡也擺著一個漆得火紅的木桶。這種厚重美觀的桶,如果在日本只是結婚儀式上使用。但在這兒,據說是受火紅色刺|激,興奮後的夫婦用的尿桶。我們並不知道這些,用來打水燒飯,直到燒出另有異味的飯後方知就裡。不幸中的萬幸是米飯尚未進口,有的士兵歸罪於飯盒,把飯盒重重地扔了出去。
我們那兩個忠誠的苦力惟恐掉隊,直喊著:「大人!大人!」跟了過來。
「第二小隊死了一個人,三個重傷。」
槍聲、炮聲一直持續著。
小隊長命令我去破壞鐵絲網,我揮起鏟子砸開個口子,和小隊長一起穿過鐵絲網。左邊有間五顏六色的漂亮房屋,我們闖了進去,原來是游泳池的更衣室。大大的游泳池裡注滿了水。再往左邊去是一個很大的運動場,我們橫穿敵人逃過的道路,搖晃著國旗向前奔跑,沉甸甸的背包累得我苦不堪言,可我們拚死拼活地闖過旱田。我喘著粗氣,此情此景,真像電影裡的壯觀場面啊!
我們的任務是避開小股敵人,直驅南京。黑暗中,在那彎彎曲曲、七高八低的田埂上走了很久。寒氣越來越重,讓人感到至少是攝氏零下十度。嚴寒之苦我實在難以忍受,不由得掉下了眼淚。手腳都凍得不聽使喚,彷彿四肢要離開身體一樣,恐怕這是我從未體驗過的寒冷,我流著淚,咬著牙。
我們每當宿營時,都是首先掃蕩村子,殺掉農民,然後睡覺。農民們之死可以保障我們睡眠的安全。
友軍幾乎一槍未發,因為他們深諳「無的放矢」的含義,不虛發一槍。看來這又加深了敵方的不安與疑惑,他們就像閉著眼睛打水仗的孩子把水到處亂潑一般,在黑夜裡向四面八方放空槍。
難道這就是男子漢的勇敢嗎?
指揮者是死神,敵人的槍炮聲打破了黑夜的寧靜,鬧得雞犬不寧;他們孤注一擲,在黑夜裡沒完沒了地盲目射擊。好像在告訴人們,夜晚本來不是寧靜的,而是喧鬧的。難道說敵人的子彈是無窮無盡的嗎?他們好像在想方設法把自己這份子彈徹底打光,好像敵哨在站崗時有義務要不停地掃射。
幼年時期橫遭敵軍蹂躪,將給他們留下深深的痛苦、血和淚的記憶。
這就是戰場。
「刺吧!」
我們爬上一座滿是石頭的山,上面只有雜草。我們在山頂上俯視著剛才走過來的高地,猶如海洋一般遼闊,又如山的起伏一樣伸向無限的遠方。巨大赤紅的朝陽從東方升起,色彩斑斕,光耀奪目,蔚為壯觀。群山延綿,層巒疊蟑。我們下了山又上山,上了山又下山,翻過了三座山頂。這時,遭到了右側山上機槍的掃射,行走在我前面的一名士兵當場犧牲,三名重傷。
荒蕪、廢墟與混飩就是惡魔的安息處。
一個士兵扳開女人的手,使勁地把她拖開了。另一個士兵「嗨」的一聲用刺刀扎進了男人的胸膛,女人一聲大叫:「礙——」發瘋似的衝過去,緊緊抱住男人哭了起來。她嚎陶大哭,好像要吐出血來。真是個非常動人的戲劇性場面。不一會兒,她把緊緊地埋在男人胸口的、滿是淚水的臉抬了起來,衝著我怒目而視。她懷著對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即將失去生命的男人的深深的愛,懷著對我們的刻骨仇恨,用手指著自己的胸膛說:「刺吧!」不,應該說是她嚴厲地命令著我們。
《葉隱》上寫道:「所謂忠義,就是指死。所謂武士道,就是指死。」
整個上午都是炮兵進攻。我們去徵收糧食。每個分隊派出了兩三個士兵。
敵人的槍炮聲並非進攻,而是消極防禦的恐怖的哀嗚。
房前漂亮的院子裡有一片草坪,綠樹成蔭。我讓步哨站在房子旁的樹蔭下。聽偵察兵報告,十米前方有條路,路的對面是凹地,凹地對面的高地上盤踞著敵人,敵我雙方相距一百米左右,崗哨安排就緒後我回到宿舍。我們「咯吱咯吱」地吃著硬邦邦拌了醬的支那米飯。房間的一個門正對著敵人的陣地,崗哨在門外面。本來一有敵情,哨兵便會立即跑進屋裡,但是為了防止敵人向屋裡扔手榴彈,大門緊閉不開,哨兵也只好從外面繞進屋裡。為了取暖,我們拾柴在屋內烤火。可是,門關得嚴嚴的,搞得滿屋煙霧瀰漫,直到炭冒紅火才好了些。我們一個個被嗆得直咳嗽。夜深了,槍聲更加激烈。「喀噠喀噠」的機槍聲,「眶眶」的迫擊炮聲,撒嬌、滑稽而悠閒的「砰砰叭叭」的步槍聲,還有黑暗中對方的喊叫聲、士兵的軍靴聲、刀劍聲以及「嘰嘰喳喳」的說話聲,與寧靜的黑夜演奏出一曲交響樂。
南京總攻擊開始了!
但轉念又會想到,如果確實需要捐軀,自己也能含笑面對。
我悲哀地走過那裡,來到另一戶人家時看到了更令人心痛的場景。
「白塔右下方有敵人,第三中隊進攻!」傳令已到。大隊長正貓著腰在矮樹蔭下用雙筒望遠鏡了望。第一、二小隊火線作戰,我們是預備隊,我就在大隊長身旁。猛烈的子彈在空中呼嘯,火線的士兵們忽而匍匐,忽而臥倒,忽而衝鋒,努力地前進著。不知是不是因為敵人的火力太密集了,前進的速度很慢。大隊長透過望遠鏡看到這種情況,高喊道:「第三中隊前進!衝鋒!」
白天的戰鬥幾乎在步兵炮和重機槍的攻擊聲中結束了,而我們卻聽著炮擊和機槍的射擊聲迷迷糊糊地睡了。夜裡,敵人開始盲目射擊,我們又繼續前進,冒著無法忍受的嚴寒,在黑暗中的田埂上東倒西歪地行軍。冷,大冷了!手腳的末梢神經似乎已失去了知覺。因為晚飯吃了糯米飯吧,我覺得胃裡難受,隱隱作痛。我想吃藥,將水壺放到嘴邊時,水卻倒不出來,已經結冰了。但是,水並沒有全部凍結,只是表面一層結冰,所以「嘩啷嘩啷」使勁一搖,就冰破水出。
對了!渴望生存並非怯懦,而是自然情感的流露。但是,如果死得有重大意義,也就是非死不可的時候,就應大義凜然,慷慨就義。
有人說這裡是軍官學校,也有的說是兵營。廣場上還有用葦席搭成的簡易倉庫,裡面存放著馬具等軍用器材。馬具、水壺以及飯盒等幾乎所有的器材和日本的軍用品一模一樣,還有一部《步兵操典》,其內容也幾乎和我們的相同。
「喂!待在那裡的是什麼人?」大隊長衝著我們怒聲問道。
現在難道是歎息自己軟弱的時刻嗎?應該做一個能慷慨赴死的人。在這兒,在可稱之為「屠殺人類重工業」的戰場上,生命甚至不抵一粒塵埃。
大隊長咬牙切齒地又怒吼道:「傳令兵,傳了命令沒有?」
士兵們把僅有的五六所房子擠得滿滿的,擠不下的士兵鑽進https://m•hetubook.com•com屋外的草垛裡御寒睡覺。我也鑽進了草垛裡。十二月的氣候,天寒地凍。雖然我們感到寒冷,但卻沒點篝火,因為篝火會把我們的位置告訴給敵人的炮兵吧。我們在草垛裡過了一夜。
十二月九日。早晨七點,我們攻佔了敵人的陣地。敵人已逃進山裡,留下了堅固的鋼筋水泥碉堡,上面用土和草進行了偽裝,前面有高七寸、寬兩尺的射擊孔。碉堡的後側安著一扇厚鐵門,裡外都上了鎖,加了裝置,為了與其他的碉堡聯繫,挖有交通溝。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才封閉射擊孔和鐵門,只要碉堡安全,人待在裡面就安然無恙。我們急行軍追擊敵人,穿過平原、越過山巒,發現三十五聯隊正在前方大道上大搖大擺地前進。
天氣寒冷。行軍路上,寒風刺骨。待在屋子裡的時候,大家都想圍著火堆盡量暖和一下身子,恨不得把火堆抱在懷裡。
寒冷的夜空繁星閃爍,敵軍的照明彈像流星一般不時閃過。機槍子彈就像索命鬼般在瞅瞅作響。迫擊炮在寒冷的夜空中轟鳴,這槍炮聲不同平日,它猶如龐大的動物瀕死瞬間耗盡全身氣力、垂死掙扎時發出的狂吼聲。
我們返回到屋裡,圍著火堆繼續取暖,大家七嘴八舌地談論著。
「明天不知輪到誰。」
我是一個極端懦弱的自私小人,只有當生命面臨危險時才意識到生命的可愛與美好。
拂曉,友軍萬炮齊鳴,猛烈的炮聲把我從夢中驚醒。大剛放亮,友軍的野戰重炮、野炮、山炮、步兵炮齊聲發出了怒吼,像是對敵人昨夜的炮擊進行變本加厲的還擊。頓時炮火連天,轟隆的炮聲幾乎要使地軸開裂。從後方射來的炮彈像特快列車般,從我們頭頂呼嘯而過。
每次衝鋒都使許多人送了命。衝鋒是我們最有力的武器。它比大炮飛機以及任何現代武器都偉大,戰鬥愈激烈,衝鋒愈果斷。
有人說:「是什麼火呢?難道是炮火引起的嗎?」
在黑暗中,香煙火一個個掐滅了。「一、二、三、四——」響著低微的報數聲。
中隊長喊道:「加快步伐!不能讓三十五聯隊搶先佔領南京!」這一喊激起了我們爭先恐後的情緒,一心要第一個衝進南京城。
每當我感到睡意像繩子一般用力牽動我身體的時候,而寒氣又從繩子的另一端拚命地將我往回拉。多麼寒冷的夜晚!令人睏倦的夜晚!
還有最後的五分鐘就要開始攻打南京了。死神在我們前方,露出貪婪的冷嘲,等待著。我的二十六歲只剩下最後幾天了。不!也許只有幾小時了。父老鄉親們不時地浮現在我的腦海裡,父親在我的面前,母親在微笑,弟弟默默地守著我,妹妹在呼喚我。
中隊還沒有前進,午飯後,步兵終於開始攻擊。
我們對這一對青年男女很感興趣,所以把他們放在最後處死。
這一齣悲劇的確打動了我們,我們紛紛議論:「支那也有了不起的女人!」
「列隊!」終於出發了,時針指向整九點。
我們開始下山,從狹窄的石子小道像猴子似的滑下去。
第四中隊在前面帶路,一會兒走的是羊腸小道,一會兒走的是田埂,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寒氣也越來越逼人,我們彷彿走在高原上,周圍一片漆黑。疲勞、寒冷和瞌睡在折磨著我們,突然,前方傳來槍聲。
「跟我衝過去的只有兩個人!」伍長長歎道。
「一定是倒霉鬼吧!」
紫金山下有一座雄偉的白塔,後來才知道,那是孫文的墓。從遠古堯舜開始,擁有四千多年歷史的世界第一大國——富饒昌盛的支那,在清朝道光皇帝時代和英國之間發生了鴉片戰爭,英軍進攻並封鎖了廣東、廈門、寧波、上海等地,逼至南京,就這樣,香港被英國佔領了。第二次是英法等八國聯軍發起侵略戰爭,北京文化被毀,古代文化珍品慘遭洗劫,九龍地區割讓給英國,基督教傳教士取得了居住權,擴展勢力,滲透到支那的邊邊角角,阻礙了聖戰。英法侵略亞洲實在令人憎恨。英國人侵略印度,改朝換代,維多利亞女皇成了印度的皇帝,還征服了巴基斯坦,吞併了緬甸。法國滅掉了越南,將安南、東京、交趾支那合併起來,稱作法屬印度支那。俄國佔領了西伯利亞,並利用《璦琿條約》佔據了黑龍江以北和烏蘇裡江以東地區。列強為了欺壓清國,相繼發動日清戰爭。
「嗨!」
「今天有沒有人被打死?」
這種悲慘將不斷地重複直至地球毀滅為止。戰爭是一個國家的人民為維持生存而採取的最高手段,難道人類最終要為分配月球上的土地而鬥爭嗎?
南京歷史悠久。一千六百年前,也就是我國一千年前神武功時代,孫權建吳,立南京為都,與曹丕所建魏國、劉備所建蜀國鼎立,後東晉、南朝都相繼定都南京,而今蔣又佔據此地。
「第三中隊前進!衝啊!」大隊長憤憤地喊著,又下了命令,可中隊還是躑躅不前。
「如果子彈打光了的話,也得像三十五聯隊一樣,發起衝鋒!」我們說。「若是我們的話,一定衝鋒,兩小時就拿下敵人陣地,給他們看看!」有的人還逞強地說。
「再見!」
我們把第二大的午飯都做好了,烘乾衣服後,躺在斷木旁睡著了。在這種地方生篝火會暴露目標,只好裹上破布片,躲在碎木板裡擋風御寒。時針指向深夜十二點。
北京事變。日俄戰爭等,清朝在宣統年間滅亡。憂國之士孫逸仙為建立理想國家發起革命運動,聯合張作霖、段琪瑞打敗了直系軍閥曹錕、吳佩孚等,取得了革命的成功。孫文臨終前留下遺囑:余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國之自由平等。積四十年之經驗,深知欲達到此目的,必須喚起民眾及聯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鬥。現在革命尚未成功,凡我同志,務須依照余所著建國方略、建國大綱、三民主義及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繼續努力,以求貫徹。最近主張開國民會議及廢除不平等條約,尤須於最短期間促其實現,是所至囑。
我們就像碰上追蹤了五年甚至十年的敵人一樣,精神為之一振,情不自禁地高呼:「萬歲!」這尺把長的石頭路標,簡直是我們的辛苦、死亡和鮮血的結晶。
最近,對於我們來說,放火已成了家常便飯,覺得比孩子的玩火還要有趣。
那個戰友懂得愛和同情嗎?
但作為一個日本人是不能因為這個理由而採取膽怯的行動的。
十二月七日,早晨七點一起床就出發了。第一大隊是聯隊預備隊,第二、第三大隊是前線部隊。從村子出來前進了大約一百五十米時,遭到了敵人的頑強抵抗,戰鬥在激烈進行,火線上重機槍子彈已經不足,步兵炮彈也僅剩下六發了,而我們預備隊卻是非常輕鬆愉快地得到了充分的休息。戰線絲毫未能向前推進。
我們當即在村子裡放了火,接著便向另一個村子進發了。
中隊長大聲問道:「東!就你一個人?」他也上了屋頂。人在高處時的心情總是愉快的。現在就體會到這點,好像這裡是自己一個人攻下來的,我情不自禁地搖晃著國旗,興奮地自言自語道:「搞報和*圖*書導的攝影班那幫混蛋,這時候為什麼不來採訪啊!」
我率先穿過一片約有兩米高的小松林來到高地,高地上有敵人的戰壕,卻看不到一個敵人的影子。在沒有竣工的建築中有一幢洋房。佔領洋房後小隊長命令我爬上洋房去掛國旗。我放下背包和槍,拿著一面國旗登上樓梯。我想,這麼多的房間,如果有隱藏的敵人,我就衝上去和他們搏鬥,將他們的腦袋擰掉!我暗暗地給自己壯膽,掛起的國旗迎風招展,心裡非常地暢快。此時展現在自己面前的彷彿是在看戰爭電影,又好像在演習,炮彈的聲音也好像演習彈一樣。不一會兒,大隊長帶著部隊到達這裡。
「你們怎麼不聽我這個小隊長的命令!貪生怕死!」他吼著,像吐什麼髒東西似的,說完咬著牙,強忍著眼淚,寒風颼颼,吹透了我們的心。
寧靜而又嚴寒的夜越來越深了。總覺得心情也隨之沉重和緊張起來了。
中午,我倒在草垛裡睡覺,木之下太郎躺在擔架上被抬了過來。據說他在做飯的時候被流彈打傷了右大腿,子彈穿透了肉,當時劇痛難忍,現在已經不太痛,好多了。他的傷口沒有敷藥,問我有沒有什麼好藥,我給了他一種叫「阿斯達姆」的外用藥,還給他做了鴨湯。他一邊表示感謝,一邊大口大口地喝得很香。
他沒有按照我「悄悄地回去」的囑咐去做,還在驚慌失措地大喊大叫。「糟糕!」我感到危險就在眼前,情急之中向黑影開了一槍。敵人盤踞在右側,我軍重機槍也開始了猛烈射擊,敵人更加瘋狂地還擊,頓時響起了一片機槍聲,剛才向我方爬過來的幾個黑影或許是敵人的偵察兵,看來這一小股敵人已經撤離了。一處槍響,敵人的機槍立即射擊,鄰近的機槍像接上了電源一樣,全都響了起來,就連遠處的捷克式機槍也在狂吠。這真是一犬叫,百犬吠,他們不管自己是否遭到襲擊,只要槍聲一響,立刻就用機槍掃射,就像在恐懼地驚叫,看來,他們束手無策了,只有一個勁地消耗彈藥。
敵人也在拚命還擊。友軍的飛機開始了轟炸,敵人的高射炮對著飛機開火。但炮彈還沒打到飛機,就在飛機下方爆炸,騰起一團白煙,突然閃現在青空。轟隆隆的炮聲愈演愈烈。炮彈在轟鳴、呻|吟、咆哮、狂叫,跳著死亡之舞,在這嚴酷的戰場上,沒有任何妥協的餘地,它是一場生與死、勝與負、你死我活的慘無人道的較量。
「原來愛的力量比死更強大。」
「我們是第三中隊的預備隊。」
這是殉難!是為愛而殉難!從她那豐|滿的胸膛裡流出的赤紅的愛與恨的鮮血在男人的身上流淌著,似乎還在保護著他。
野戰部隊的士兵們總覺得只有自己打的是惡仗,什麼苦都吃過,只有自己才是真正的王牌軍。連在同一個中隊的人都覺得自己的小隊比其他小隊要強——這種夜郎自大的想法普遍存在於中隊士兵中。
夜色更深了,槍炮聲也越來越大,就像是人在害怕時發出的顫抖一樣。
我們把死和痛苦拋到九霄雲外,向前奔跑,猶如餓狼撲食。
子彈舖天蓋地地飛落到我們身邊,高坡上的敵人把我們看得一清二楚,瘋狂地掃射過來。我越過田壟,以田埂作掩體,一點點地前進。我分隊的兩個惟命是從的苦力,一個是可愛的少年歐姆遜,一個是三十五六歲的男子,他們也和我們一樣,為了避開子彈,不時地臥倒、匍匐向前。除他倆外,我們一開始還用過其他苦力,可都是些懶蟲,最後只留了這兩個。這些苦力幹完活回家之前都向我們討一份類似「身份證」的東西,這對他們來說就是護身符。
我們走得更歡了。右邊有座大山,中隊長查了地圖,說是紫金山。
黑暗已過去,皎潔的月牙兒伴著繁星,星星和平而又安靜地閃爍著光輝。下崗的哨兵說:「喂!山上著火啦!」
對忠厚老實的苦力,我們就給寫上「該苦力乃忠厚老實的良民,為此望各部隊放行。東部隊長」。雖然沒有「東部隊」這樣一個編制,但後方來的士兵不知道前面都是些什麼部隊,都能認可這種「身份證」。這些苦力都是我們自作主張從田間地頭或是躲藏的地方抓來的,並沒得到中隊的認可,所以不可能讓中隊長出證明,於是我們只得簽上各自的部隊姓名。但是,如果苦力偷懶、不老實,便寫上:「此苦力乃偷懶耍滑之徒,是死是活,聽憑各隊戰士自由發落!」反正這些支那人看不懂日文。他們以為蓋了印才是真的,就硬纏著我蓋上三文印。這枚圖章是我領薪水時用的,有時也當做部隊長印章。我曾經遇到過一個苦力,將另部出具的「讓其生讓其死悉聽尊便」的證書當個命|根|子似的揣在懷裡,就像捧了個寶貝護身符。
我徵了三四合大米後,來到了另一家,這個人家的曬場上蜷縮著十二三個女人和孩子,她們的臉上浮現著難以言狀的憂愁、怨艾和悲歎。她們的眼裡滿是敵意恐怖和絕望,就像廣漠的夜空中閃爍著的一兩顆星星。她們用纖弱蒼老的雙臂緊緊摟著自己可愛的孫子、兒子。她們像是四面受敵般地盡量靠在一起,瑟瑟發抖,煞是可憐。幼兒儼然把母親和祖母的懷裡當成最安全的地方,當成了天堂,安穩而香甜地睡著。
凌晨兩點左右,第二大隊隊長派人來和我們商定宿營地點,所以我們大隊也決定找個村子住宿,我們真是歡天喜地。
當太陽升到竹竿尖頭的時候,命令我們開早飯,我們分隊走進一戶支那人家吃了起來。但支那人家的米飯凍得像冰碴一樣,嚼在嘴裡如同生米。幸好還有山芋,讓苦力煮熟,填飽了肚子。支那的山芋和蘿蔔一樣雪白。
到處都是殘酷和悲慘。
我們來到一個村莊,這個村莊在建房時可能考慮到了戰爭,家家都砌有很高的石頭圍牆,使得外人無法侵入半步。我由砸破石牆翻了進去。只見一頭白毛驢豎著長長的耳朵溫順地站在那兒,看樣子好久沒人餵它飼料了,它把長長的臉湊近我們,像要討點吃的,在它旁邊的士兵大罵一聲「混蛋」,「砰」地朝它肚子踢了一腳。驢子蹦了起來,默默逃走了。不知為何,我看到這些東西時,總覺得它們很可憐。
母親留給他的血紅的珍貴綢緞將原封不動地成為他的裹屍布,籐條箱將一如原樣成為他的棺材。
我們「咕嘟」喝了一口軍用水壺裡的水,躍身向前衝去。
這並不是托詞,在一定程度上是我們的心裡話。前一次,大隊長在下了「第三中隊衝鋒」的命令後,不知什麼原因,沒被及時執行,致使大隊長大發雷霆。我們嘗到了苦頭,所以這次才派出傳令兵去通知小隊長返回。
要在日本人的自然中生,在日本人的自然中死!
不破壞殆盡,不斬盡殺絕,便不停止的子彈的狂吠。
到任何時代日本的孩子都不會有如此羞恥的記憶,這是何等幸福啊!戰爭必須打贏!戰勝國國民吃麥飯和栗子飯,而戰敗國國民只能過吃稗子和野草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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