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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史郎日記

作者:東史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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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三節

第二卷

第三節

「喂!又一個被打中啦。腿被炮彈炸飛了。」
第一小隊佔領了張學良的家。到張學良家之前,有一道高達七尺左右的土牆,土牆內外,到處都挖有戰壕,戰壕裡剛斷氣的敵人還在流血。土牆槍眼下散亂著許多彈藥。戰壕裡到處都是裝著手榴彈的藍布袋。
中隊長待在地下室最安全的地方。我們都嘲笑說:「中隊長都講了,太可怕了!」
「我最近在收集這些東西玩。」
有人輕聲走了過來。原來是第九聯隊的下士。
「誰的命令?突擊最關鍵的時候不能隨便行動!大家拚死突擊的時候,你小子竟然為了聯絡而往後撤退!混蛋!」
啊!終於佔領了南京,我們都低聲交談,相互慶賀。我們的努力終於得到了回報,這多麼令人歡欣鼓舞,振奮人心啊!
我想超過曹長走在前頭。曹長還是靜悄悄地走在我的前頭,走在前面就意味著死。走在前面很困難,而跟在人後則很簡單。我不止一次想過:我要衝到最前面!但恐懼的巨大引力使我怎麼也無法做到。我的神經集中在眼睛和耳朵上,耳朵像馬的耳朵一樣非常警覺,眼睛大概也像野獸一般閃閃發光。手中的槍緊貼在腰間,遇到敵人,就上去拼刺刀。
他媽的,又一個負傷了。中隊長飛奔過去。我們已是火冒三丈。
大山是在通過走廊時被打中的。
「難道西本被打死了嗎,沒人答話,又不在小隊。也許已經死了。」
這種認屍牌是金屬製的,橢圓形,用細繩斜掛在背上,如果誰戰死沙場,屍體變得支離破碎,已經無法辨認的時候,這塊認屍牌就派上用場了。
突然,我發現了一個奄奄一息的敵人。正準備把他刺死,他無力地睜開雙眼,舉起黑黑的手,用他那嘶啞的聲音嘟囔著什麼,一邊從懷中拿出小筆記本,寫了什麼遞給我。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寫了什麼?是遺書吧。我拿過來一看,只是五個莫名其妙的漢字。
在後方的戰壕裡散亂著裝有白粉的瓶子、女人的紅手帕和鞋子,娘子軍一個也沒死,全都逃走了。
「因為他還是個二十五歲的毛孩子。」我也輕蔑地加上了一句。
我們出其不意的喊聲像群犬狂吠一樣衝破了黑夜。遭到突然襲擊的敵人,狼狽不堪,機槍就像彈藥庫著了火似的一齊吼叫起來。敵人的射擊聲和我們的射擊聲相互交織在一起,驚天動地,打破了夜晚的寧靜。他們遭到了我們颱風般的襲擊。乍一看,我們是妖魔附體、精神錯亂、軍紀混亂而又粗野的人。其實我們是處在高度敏銳和緊張的戰鬥氣氛中,洞察和直感一切,無需命令和號召,互相配合,默契無間。我們是在剎那間憑著直覺果斷地確定敵我雙方的位置、敵情、速度、與戰友之間的關係、地形等,絕非是忘乎所以的無思想狀態。
第一、第二小隊和中隊長趕來了。他們為什麼沒有參加突擊?又為什麼沒有聯絡就向後方撤退了呢?
這是一個月光如水的靜謐夜晚。我們進了城(指四方城)。皎潔的月光從被炮擊壞的窗戶的缺口|射了進來,照在樓梯上,樓梯一片狼藉。鋼筋混凝上的柱子倒了,屋頂也被掀掉了,到處都是碎片,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清寒的月光照在這片廢墟上,落下斑駁的黑影。我沐浴在這寂靜廢墟中的月光下,俯視著這片大地,凜冽的寒風從軍服的破洞鑽了進來,此時,狂怒後的大地已筋疲力盡,安靜地躺著。如同猛獸一般瘋狂的敵我雙方,這時都沉寂下來了。
重機槍從寬大房間的窗口對外猛烈射擊,其中的一名射手中彈而亡。
我在猶豫,又一想,是戰友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就扣動扳機,「砰——」打了一槍,影子「啪」地倒了下去。他挨了一槍倒下後我還不放心,若是戰友怎麼辦?提心吊膽地細看正在痛苦呻|吟的人。啊!果然是支那兵。總算一塊石頭落了地,這一下放心了。這個莽撞無謀的大膽狂徒真是太可恨了,我又補了一槍送他上了西天,我感到納悶的是這個人為什麼會這樣大膽妄為,另外我想,夜間戰鬥中判斷敵我是困難的,必須規定個口令。
眼前是狂人怒號的巨大地獄。子彈在唱著死亡之歌,人發出虐殺的吼叫跳著地獄之舞。我們在「哇呀呀!哇呀呀!」
他聲音顫抖他說,拚命否定死的可能性,但嘴好像被什麼粘住似的,戰戰兢兢的,聲音發抖。然後他用外套把頭蒙起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抽泣起來。
「我進了南京城後首先要衝進點心店!」
「友軍!」根據我們以往的經驗,光回答說「友軍」不行。必須報聯隊番號和姓名。自我們突擊以來,內部規定了「山、川——」等聯絡口令。
「白天,重炮已對它進行了轟擊,那裡很堅固,很難攻下。」
我吐了一口煙圈,說:「不用愁!進了南京就和無錫一樣,應有盡有。」
開始從學校左邊灌木叢前進,快速跑了五十多米後匍匐前進。荊棘刺手,我戴上了在北支那衡水徵收來的手套,像蠐螬似的爬著。敵人的子彈從頭上呼嘯而過。道路上,隆隆前行的四輛輕型坦克機槍掃射,炮彈連發。我們跟在坦克後面奔跑,躲避敵人的子彈。奔跑中趕上了最前面的坦克。坦克停了,我們跳進了凹地。這裡有一條小河,河上有座石頭橋。
「報告!因為後面打過來許多子彈,所以,我們正在把向這裡突擊的事與第九聯隊進行聯絡。」
「是的。」
機關鎗子彈、步槍子彈四處飛竄。我甚至奇怪,雙方炮彈為什麼不在空中碰撞呢?
爬了三十米左右的時候,小隊長「刷」地高高舉起日本刀,大聲喊道:「哇!哇呀呀——」我胸口像被人踢了一腳一樣,跟著也「哇呀哇呀」地喊起來。喊聲激發起我的情緒,我就像是瘋了似的。緊前面有條壕溝,我發現前面有一個敵人,他正要往右邊跑,突然,小隊長一刀砍過去,就差一點,沒能砍到。千鈞一髮之際,我打開保險栓,從背後開了一槍,清清楚楚地看見敵人倒了下去。邁過塹壕,繼續向前,槍緊貼腰間,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朝前放槍。我的腦海裡只交錯著「生」「死」兩個字,心裡雖然什麼都不怕,但總感到閃電劃過一樣,腦子裡閃現出是生是死的疑慮。
「我們中隊長那小子,正因為自己沒有信心又沒有本事,所以裝腔作勢,狂妄自大,惟恐別人瞧不起,反而更讓人瞧不起。」
但是一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只剩最後一口氣的臨終時刻,他都還神情安詳,面帶笑容。軍醫都衷心感歎,說從沒有見過如此堅強的士兵。
我們這支敢死隊必須上斜坡。這時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我一定要爬在最前面!」我跟在曹長的身後前進著。斜坡的上面有敵人。
敵人從四方城出來後https://m.hetubook.com.com正在東張西望時,吃了我們一排子彈。
雖然曹長只是命令警戒左右兩邊,但是我認為下面第九聯隊正在戰鬥,中間很危險,所以決定把第一分隊移到中間。
居倉就捅了一刺刀,「氨」的一聲,人影「嗚——」倒下了。
我們的左側也在向他們射擊。我們以為第一、第二小隊也參加了這次夜襲,於是,就和他們聯絡,喊了他們的名字,可連一點回音都沒有。我們感覺這不像是夜襲。
來的三人是第九聯隊的士兵,他們送來了傷員。傷員肚子中了子彈。我一聽肚子中了彈,心想這小子已經沒救了。
「日本!日本!」影子邊走近邊回答。
十二日,早晨七點左右,還沒做早飯就出發了,昨夜不斷扔手榴彈的敵人,今天早晨早已不見了蹤影。我們進了一所說是大學但不像學校的宮殿式的建築。學校裡掛有胡亂寫著「女教員」的黑板和標有「擁護民族領袖蔣中正先生」的肖像。
「命令我們佔領那個高地,情況怎麼樣?」他問道。
二樓房間裡有寬大的辦公桌和書櫥,各種書籍和文件零亂不堪。從二樓環視,四面八方都是機槍射擊的火光,照明彈像流星似的拖著長長的亮光。有的地方是火災,有的地方是通明的篝火。
整個晚上,捷克式機槍的射擊聲就像節日的焰火一樣,通宵達旦,一刻不停。
田中看上去老態龍鍾已沒有什麼性|欲的樣子,但卻依然惦記著女人的事。他說:「女人也會有的吧。」
「我想要照相機,你小子給我也搞一份。我會給你搞點點心的。」
我在部隊的右側。我右邊大約十米遠的道路上倒著一棵大樹,是敵人設的障礙。右邊大約一百米處著了火的房子冒著濃濃的黑煙。夜幕正在降臨,籠罩著地上的殘殺。黑暗中搖曳的火焰就像爛醉如泥的醉漢,我發現敵人正在火光中像紙影一樣晃動,就借倒在路上的大樹以防身,向紙影開了槍。雖然我在黑暗中來到離部隊十米遠的大樹旁,但這一舉動並不能說明我真的勇敢,我僅僅想在縮成一團的戰友面前表現一下而已。
天氣寒冷,我們拆下豪華椅子上的包裝布繫在腰間,圍在脖子上,這幢房子裡,凡是帶不走的物品無一完好,統統被我們砸得稀巴爛。
死對我們來說隨時都可能發生,但我還在呼吸,我還活著。
我和田中、竹橋、熊野、下板、駒澤臥倒在矮得頭一抬就暴露在外的墳堆後面。敵人的子彈非常準確,打在土墳的四周。我們像席子一樣緊緊地貼在地上,鋼盔沿已插|進了地裡。太陽把她最後的光芒從地平線轉向了空中,夜晚臨近了。我們趴在地下近兩個小時,感到發悶。於是,大家把臉貼在地上抽起煙來了,突然,敵人的子彈暴雨般打了過來,大概是敵人發現了我們吐出的煙。我們即刻滅掉香煙,繼續俯臥著不出聲。
我想起了故鄉夏夜的海。彷彿是星星落在水面一樣,漁夫捕獲烏賊的煤氣燈光在波浪間時隱時現。
不知是誰在說:「向那裡射擊,敵人會從右邊衝過來的,不准亂放槍!」我們埋伏在草叢中,伺機待發。前面洋房裡不斷扔出的手榴彈,在空曠的黑夜裡頻頻爆炸。在我們埋伏的時候,第九聯隊的軍官來到這裡和中隊長交談。據少尉講,昨天夜裡的山火是敵軍放的。第三十三聯隊士兵們是從半山腰進攻的,遇到了很大的困難。他們被困在大火圈裡,把重機槍拆卸後逃了出來。途中遭到狙擊,傷亡慘重。第九聯隊的某部隊十二名士兵踩到地雷,被炸得粉身碎骨。
我們必須加強戒備。傷員的痛苦和出血在增多,我們不能坐視不管,必須與外界取得聯絡。後方張學良的家裡還留著我們中隊的傷亡人員,我順著衝鋒過來的路走回去。
上午十點左右,重炮觀測班來了。他們爬上屋頂,安裝了電話。炮兵少佐爬上屋頂,用望遠鏡觀察情況,向通訊兵下達命令。因為包紮所收容傷員的擔架兵還沒來,我們只得請炮兵大隊長把野戰重炮隊的軍醫叫來看病,他很痛快地答應,並打了電話。殘敵隨時都可能來襲擊,而我們還帶著三名傷員,心裡很不安,炮兵的到來彷彿讓我們吃了顆定心九,但是軍醫還沒來時,卻來了轉移的命令,炮兵們又不知跑到哪兒去了,突然降臨的福星什麼都沒留下。
那兒有四具屍體正在火化,火焰熊熊地燃燒著。另外一間屋裡有兩名傷員,擔架兵把傷員抬走了。
不一會兒,右側下面的松林處開始了激烈的槍戰。第九聯隊的下屬部隊展開了進攻,真是雪中送炭。若沒有他們,我們將前後受敵,說不定會全軍覆沒。突然,我發現城的右側出現了一個人影。我開了一槍,人影消失了。我以為給打倒了,可松樹下面又出來一個人影,大搖大擺地向這裡走來。我很奇怪,莫非是戰友從城那邊回來了?不可能!我奇怪地注視著他。
他還顯得很精神的樣子。他說:「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一點都不痛,把血止住就沒事了。不是還沒死嗎!以後我還要上戰場。」據說在被送往有軍醫的後方的途中,他也沒顯露出一絲懼色。儘管軍醫盡力搶救,最終還是因出血過多死了。
我不禁對他產生了憐憫之心,他也是為國捐軀的英雄,他也沒有罪,他只是執行祖國的命令。我真不忍心下手刺死他。這時,一等兵大森問道:「東,殺嗎?」「嗯——」我敷衍道。「反正都要死的,殺吧!」大森端起了手鎗。「那麼就不刺,開槍吧——」大森的槍聲宣告了他的死。
在高地上,我再次抬起頭來了望,幾分鐘之後,十幾個敵人在右側出現了,在我們一陣射擊下,敵人逃跑了。然而,從右邊松林裡又有一個人影在向這裡靠近,一等兵居倉也納悶,人影是敵人還是戰友呢?居倉一等兵是個開朗而滑稽的新兵,他向走近的人影問道:「喂!你們是誰?」聽居倉的口氣,我判斷這個人影肯定是戰友。
「是嗎?」他的聲音冷峻而悲哀,「我得救了,不會被燒了。」
敵人被我們出其不意的夜襲嚇得聞風喪膽,四處逃竄。
快到南京了,我還能活著回去吧!
炮兵射擊時,我們得到了充分自由,隨心所欲,為所欲為。
衛生兵下土井小聲喊著:「第三小隊!第三小隊!」來到了這裡。
我們恍然大悟,原來昨天夜裡十點左右敵人的槍聲突然停止,正意味著敵人逃跑了。如果那時中隊長有勇氣乘勝追擊的話,我們將會立頭功,獲得更大的榮譽啊!真遺憾!之所以能徹底攻佔南京,和_圖_書是因為我們的夜襲瓦解了敵人的最後一道防線。我們都很後悔,如果中隊長下達前進的命令,我們的手將最早把日本國旗高掛在城樓上,我們勇敢的夜襲也將更加輝煌。但是我們有了遺憾。儘管如此,我們也很自豪,無論誰先到達城裡,都是為夜襲立功,所以我們都覺得自己無愧於那些溢美之詞。
我怒吼道:「第一分隊前進!前進!前——進——」結果不見動靜,大概分隊隊員們都在猶豫。我臥在草叢裡塞了點壓縮餅乾填了一下肚子。集合之後,大家把背包堆在竹林邊上,做好突擊準備,然後渡過小河,登上山坡待命。
代理小隊長荒木伍長的手被子彈打穿了。我命令本間一等兵護理荒木伍長下了火線。現在由西本伍長擔任第三小隊隊長。「第三小隊前進!」這時從前面樹林裡傳來了命令,敵我雙方的炮彈在我們的頭上來回穿梭,發出狂風一般的吼叫。
居倉對我說:「本來我就覺得奇怪,但是聽到講『日本!日本』後,以為他是戰友,便讓他向這裡靠近。仔細一看,這小子用的是捷克式槍,所以,肯定是敵人,我就把他刺死了。好險啊!差一點上他的當。」
駒澤帶著諷刺口吻說:「在我們分隊,野口是幹這種事的老手,無論什麼事,只要托他,幾乎都能搞到手。可是,說來也奇怪,也許是甜年糕小豆粥吃得大多,打起仗來數他是孬種。」
我從他的懷中找出一本紅色封面的小冊子,封面寫著:「蔣委員長訓示,秘密。」為了讓他的靈魂安息,我把他寫的紙片、鋼筆以及這本小冊子又放回他懷裡。
石橋上設著障礙,扔滿了圓木和大石頭。橋墩旁挖有一米寬的壕溝,坦克遇到了障礙,無法前進,停在那裡放炮。我們立刻隱蔽到河邊的安全地帶,以防飛來的子彈。二十三歲的西本分隊長是現役下士伍長,我們應徵入伍時,他是上等兵。雖然剛從步兵學校畢業,但因為是下士志願兵,很快就被提升為我們的分隊長。他是個蠻幹的冒失鬼,說了一句「讓坦克通過」,便上橋搬撤障礙。我們認為這樣做毫無意義,所以沒有伸手幫忙。任憑他怎麼使力,那碩大的石頭紋絲不動。敵人的子彈飛了過來。他大聲吼道:「我在這裡幹,你們在幹革命麼?是害怕子彈嗎?」我憤然而上,做起了這種無用功。這時,我和橋本完全暴露在橋上,非常危險。正當我們幹到一半的時候,小隊已經過河開始前進了。我停下活追趕小隊去了,西本也跟著我離開了橋。我是被說了「害怕子彈嗎」後不服,才冒險幹了這種蠢事的。幸運的是沒有白送命。事後回想起來,覺得在這種情況下,還是和其他人一樣忍一下為好。
我喊道:「第一分隊集合!」把隊伍集合在中間的松樹下。
「喂!你命挺大的,還活著呢!子彈飛不進醫院的。攻下南京後你再回來吧!」雖然他傷勢不輕,但還是很開朗地去了後方。
田中悔恨自己不是輜重兵,否則就把他眼饞的橫臥大佛像也搬走了,裡屋掛著一幅鑲在玻璃框裡的裸體女人油畫,不知是誰在腿襠處畫上了陰|毛,又在腿襠處戳了一個洞,並且,另外再畫了一個男裸體像,把好端端的一幅畫糟蹋成了淫穢圖。
這是死神亂舞。
幾乎沒有人肚子中彈後被救活過,胸部中彈,只要不是心臟的話,哪怕打穿了,一般也都能救活。
我們警戒時,從下面上來了三個人,又是誰呢?來做什麼?
突然間,「眶!匡」幾聲,傳來了迫擊炮彈的爆炸聲,他的悲鳴消失了。
我從高地跑了下來。
「可你再看看江島。這個少尉年齡雖小,可是多勇敢!」
我國的德川家綱時代,正值支那的康熙皇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在位的清朝最興旺時期,湧現了錢大聽、黃宗羲等有名的學者,考據學非常發達,完成了《四庫全書》、《康熙字典》等巨著,這是文化繁榮的時代。
子彈穿過了他的腹部,年輕的熱血折磨著他,流到冰冷的地面。
我們就像一群窮兇極惡的餓狼爭奪一頭被殺死的野獸一樣,步步逼近四方城。糟糕的是我的槍現在出了故障,我想停下腳步再試試修一下卡殼的子彈夾,這時,戰友們一個個從我身邊走過。我摘下帽子,一面在心裡催自己:「快!快!沉著!沉著!」一面把槍擱在帽子上動手修理。好歹把兩發子彈取了出來,趕緊從口袋裡取出彈夾並裝入槍膛。
看來這一帶是南京市郊外,漂亮的洋房稀稀落落。我們爬上了道路,前面像是桑田,桑田左邊樹林裡有一幢洋房,敵人像是賭氣似的接二連三地向外扔手榴彈。不知固守洋房的敵人究竟有多少,即便僅有兩三個,也比平地上幾十個敵人難對付。這些亡命之徒對我們構成了極大的威脅,這幢洋房已經被當成了碉堡。
曹長怒吼道:「分隊長把隊員集合起來,右邊的分隊警戒右邊,左邊的分隊警戒左邊!」
地下室裡燃著紅紅的篝火。我本想躲在二樓角上一個圍欄裡睡覺,但難耐逼人的寒氣,只好下樓進了地下室。
迫擊炮又開始攻擊了。
這裡是一戶有錢人家,房屋豪華氣派。寬敞的庭院裡有一片整潔漂亮的草坪,草坪旁綠樹成行。後院裡有一眼泉水,光滑的石頭上長滿了青苔。庭院的小徑旁邊安放著一尊古樸的金佛。琉璃瓦屋頂,朱紅色圓柱,相映生輝。漂亮的室內裝飾還很有一些現代氣息。天花板上畫著春、夏、秋、冬花鳥風景,地板上舖著華麗的地毯,我們穿著沾滿泥漿的皮鞋毫不憐惜地在上面走動。右邊屋子的玻璃書櫃裡,有看來很珍貴的古籍和軸畫。左邊屋子的玻璃櫃裡,珍藏著價值連城的支那陶器。這些陶器外表裹著真絲並逐個標著編號,上面印有「乾隆年」、「康熙年」、「道光年」的字樣。
我們總是在面臨死亡的時候,越發強烈地感覺到生的寶貴和美麗,越發對它強烈地嚮往,也越發羨慕能在山野裡四處奔跑的健康。
其中一個傷員歎息著傷感地問:「那個死掉的傢伙已經火化了吧?」
「不知跑到哪裡啦!這個膽小鬼!」我們正在議論的時候,他回來了。
我說:「這是迷信啊!列隊在第四號並不意味著要死或是負傷。」但這時我突然想起,我也曾因為列隊是第四號而心情不好過,想起我們出征時,在兵營走廊遇到的領取金屬編號牌吵架的事。有一個士兵的認屍牌編號是十四,另外一個士兵看了他的編號說:「你一定是第一個死。」十四號的士兵聽了以後非常生氣,和那個士兵大吵了一架。接著又發生了另外一場爭吵,這次是領了四十四號的士兵。「死就是死。」這個士兵被別人取笑道。
不由得感到一種冷酷的東西向我撲來和圖書,心慌意亂地下了樓梯。
傷員疼痛難忍,他的喉嚨發出笛子似的嘶叫,暴風般的叫喊,在哭嚎、詛咒般地呻|吟。
「已經燒得差不多了,再過兩小時就全變成灰了。」
「什麼!不是你小子對我們講,叫我們在這裡臥倒等你回來通知我們的嗎?我們等得腿都麻了,你就這麼當分隊長啊?還說我們幹什麼,這是什麼意思!你這個混蛋!你有什麼資格當隊長?」我一邊在心裡直罵一邊越過竹叢中的土梗越過土埂,前面有條狹窄的交通壕,第三小隊在這裡,大家緊握上了刺刀的槍,屏住呼吸,氣氛異常緊張。我們緊跟在第三小隊隊長小野曹長後面,貓著腰等待光亮被黑暗吞噬。
這是後來才知道的事,我們都很欽佩並讚賞那個雙腿被炮彈炸掉的中隊士兵。
第一分隊奉命保護和收容傷員。我臨時代理分隊長,帶領七名隊員留在城裡,為了防備殘敵襲擊,我們將三名傷員轉入地下室,命令隊員們輪流上屋頂監視,我四處巡查。手腳受傷的傷員從昨夜起流血不止,護理工作非常棘手,軍醫和衛生員都不在,我們除了說些安慰的話以外別無他法。在這空曠的大樓地下室裡,我們圍著篝火,一邊為南京的陷落而高興,一邊卻為戰友們痛苦的呻|吟而心痛。室內什麼傢俱也沒有,全然像個怪物,冷颼颼,空蕩蕩,柱子東倒西歪,屋頂毀壞,這破敗的景象在訴說著炮擊的殘酷。地下室深處放著一台切紙機。
我回答說。
曹長並沒專指誰,訓斥說:「衛生兵一個人走到這裡都不害怕,你們害怕什麼?」對!有什麼可怕的,我們一點也沒有猶豫和恐懼。
我抬眼看了一下高地,猛烈的子彈向我們飛來。黑夜中的四方城在我們面前若隱若現。從我這裡到大門足足有七十米。
「另外,古董也會有的吧。」
我們射擊並非為了殺死敵人,完全是一種威嚇。最重要的是聲音。威嚇和擾亂人心的聲音,在戰場上能發揮舉足輕重的作用。
據說熊野一等兵一邊衝鋒一邊還得承擔救護傷員的任務。在這種時候,沒有命令是絕對不准擅自行動的。
我們一步一步地悄悄前進,天黑下來以後,槍聲像是告一段落,四周靜了下來,遠處的槍聲不過像敵人自己在發生口角一樣。
我們第三小隊把防守的任務交給另一個小隊後,回到突擊前的地方去取背包。
「唉!笨蛋!」聽到居倉在喊,他把刺刀捅向已死的人影。
大家都很憤懣。
月亮高高地掛在空中,青色的月光灑在地上,我們喊:「分隊長!西本!西本!」可是,不見分隊長的人影。
「我去照相機店和鐘錶店。」
在這屠宰人類的工廠突然停止運轉的寂靜中,有的戰友已經長眠,再也不知道明天;有的戰友因重傷,還在痛苦地呻|吟。
我緊握貼在腰間的槍,機械地扣動著扳機。我越過了第二道塹壕,邊行進邊射擊。第五次裝子彈時卡殼了,子彈卡得很緊,我越是慌越是退不出來。我萬分焦急,一面要注視敵人動向,一面又得搗通槍膛,大聲喊叫著跟上去,生怕掉隊。我心裡不斷地鼓勵自己,不能慌,要沉著,一邊小步急行,一邊往外取子彈。可是,槍膛裡的子彈怎麼也取不出來,我心裡想:「算了!不能射擊就拼刺刀!」精神振奮地跟著曹長跨過了第三道塹壕,在這裡,敵人構造了兩三層工事。
子彈打在門柱上向四處飛竄。若想通過這個大門,就得冒著雨點般的子彈穿過去。我們貼著牆向前移動,趁敵人子彈間歇時衝了出去。——在猛烈的火力封鎖中,我們憑著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和極端謹慎的判斷,一閃而過衝出了大門,無一傷亡,奇蹟般地穿過這生死關。我們到了凹坑,臥伏在草叢中。
在我們前方一百多米處有一個高坡,上面有幢豪華的建築物。
田中垂涎三尺地看著這些陶器,置身體而不顧,貪婪地把這些東西塞進自己的背包,田中雖然年方三十七歲,但已是未老先衰的後備兵。可能是幹過木匠活的緣故,他的背駝著,臉色憔悴,步履蹣跚,老態龍鍾,他比誰都好色貪財。我們都受他古董迷的影響,把房間裡的陶器洗劫一空。我拿了五件香爐之類的東西和幾個碟子。帶不動的大件物品統統砸爛。
扇子兩面分別有左右相反的詩,畫著蝴蝶和花草。掛軸上畫的是皇帝坐在大象背上,落款是道光元年。
夜戰中稍許離開一下部隊,都會讓人覺得害怕。
他在聲嘶力竭地叫喊著,痛苦地掙扎著:「給我一槍!啊!難受!給我一槍!」聲聲刺透了我們的心。
人對生存的慾望是非常強烈的啊!即使嘴上能平靜地說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但多數人卻是言不由衷的。
我坐下來,點著了僅剩的兩支煙中的一支,在寒風裡靜靜地看著周圍。突然間閃念出:「我什麼時候死呢?是明天嗎?」
「喂!小隊長負傷了!」不知是誰叫了一聲。
駒澤像發表重大宣言一樣,鄭重其事他說:「可以說啦!各位!關於進攻南京這一件事——」接著又說:「依我看,兵站部的傢伙們沒有完全履行自己的職責,自從登陸以來,他們沒給我們補給過一次糧草,搞得我們一邊打仗一邊擔心糧食問題。我們連一袋麵粉和醬都沒有領到過,副食品天天都是鹹菜葉。戰壕裡到處都扔著手榴彈,可惜不能吃啊!」
他在悲痛地叫喊:「小子們!小子們!平常都說咱們是戰友,為什麼現在不聽我的,喂!喂!求求你們!給我一槍!給我一槍!」戰友們都同情他,守護在一旁,愛莫能助。他們的戰友在痛苦地掙扎,請求殺死他。一聲聲「為什麼不給我一槍,為什麼不殺死我,你們整我嗎:你們還算戰友嗎?」的呼喊,揪心的痛苦哭喊,猶如地獄中的咆哮,寒夜中,像冰一樣刺在我們的心上。我們雖然在生死關頭是非常單純的,但他那痛苦的悲鳴打動著我們每個人的心。他發瘋般痛苦呻|吟,叫喊:「給我一槍」,一直到他最後一口氣。他這年輕的生命就要結束了。
中隊長向我問了有關突擊的情況。據士兵們說,第一、第二小分隊已整裝待發,準備夜襲,但中隊長不知是害怕,還是懷疑不能成功,竟然下了撤退的命令。指揮班的士兵也不知中隊長在哪兒,怎麼找也找不到,當然中隊長並沒躲起來,但士兵們很是懷疑。我在冰冷堅硬的混凝土地上躺著。
肖像被扯了下來,踩在沾了泥的軍靴下。
不知怎麼了,突然遠近都聽不到一聲槍響了,就好像突然停電似的,敵人全都逃跑了吧?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寧靜。
「是啊,你的傷沒什麼大不了的,不要擔心,到包紮所待上十天就會痊癒而歸的,放心!」他腦袋似乎受了傷,什麼也沒回答,只是起身半躺著。室外的木頭在劈裡啪啦地燃燒著,他在外套裡嘟囔著:「我昨天排在第四號,一、二、三、四,是第四號,我的心裡很難受,從那時起我就一直很膽小,雖然處處都很小心,但還是受傷了。」www.hetubook.com.com
他可能以為自己都寫好了,但不知是因為他的意識不清,還是昨晚出血過多,不能握緊鋼筆,他的字很輕並且斷斷續續,歪歪扭扭,很難辨認。他寫完後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他竭盡全力寫了這五個字,似乎用盡了他最後所有的力氣。他的臉已完全是一張死人的臉,呈死灰色,這種顏色我在臨死的戰友臉上經常看到。深灰色之死浸透著他的皮膚。他似乎一點都不痛苦,只是在安靜地等死。他像在做夢似的臉上露出微笑,也許眼前浮現著和自己的愛妻一起滿身泥土在田間耕地的情景;或者夢見自己抱著可愛的孩子;或者眼前展現出這樣一幅溫馨的圖畫:小雞在寬敞的院子裡歡快地玩耍,鴨子在院旁的小溪裡盡情地戲水。他那沾滿泥土、血和污垢的臉上又浮現出一絲笑容。
可能是輜重兵到了,每人分了二十五支朝日牌香煙,真是雪中送炭。
身穿棉衣、纏著裹腿、腳穿低口布鞋的抗日英雄蹲著死在那裡。蠻漂亮的房子裡堆積著有各種圖案的布料,士兵們把紅布料圍在腰和脖子上,感到有一種春意盎然的氣氛,精神多了,似乎有一種遇見了女人,被她那柔軟的帶有香味的纖手摸了一下的感覺,紅色很容易讓人熱血上湧。張學良的房子建在草坪覆蓋著的緩坡上,是一座豪宅。草綠色瓦屋頂上被炮彈炸了一個洞,機槍從洞裡正在卡噠卡噠地對外射擊。我們走進豪華的大門,穿過寬敞的走廊,在客廳裡集合。大廳正對著敵人陣地,廳中央擺著大圓桌。坐在豪華的彈箐椅上就像在轎車裡一樣,挺胸腆肚,給人一種了不起的感覺。我們渾身泥土,坐在鬆軟的椅子上,圍著桌子,叼著剛剛分發的朝日牌香煙,撫摸著好久沒洗的沾滿灰塵的鬍子,彷彿是參加重大作戰會議的軍官,兩腳併攏,正襟危坐,倒真派頭。我呢,兩腿交叉,仰著臉吐著煙,左手搭在頭上,擺出一副有功之臣的樣子。可愛的孩子們啊!戰士就是孩子。
「捷克式比三八式短。長度一樣的話,就難分清了。說不定今天我就被他幹掉啦!」居倉氣呼呼地踢了屍體一腳。
相信這毫無根據的迷信其實質是拒絕科學,應該受到嘲笑,但日本人卻不能不信。把「四」和「死」聯繫在一起,就覺得厭惡和不安。心裡偷偷地占卜吉兇,如果占卜的結果是吉利的,他不會把這好的結果跟別人說,只是深深地藏在心底,惟恐說了以後吉利會從體內逃走。如果占卜的結果是壞的,他會把這結果說出來,試圖減少它的功效,認為只要說出來,它就不會留在體內,而會從嘴裡逃出去,所以總是喋喋不休他說。但這時他不說:「我佔卜了一下,結果不好。」而是說:「今天總覺得不大對勁,是不是我要死了?」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如果把「占卜了一下」說出來,就等於在告訴人們:「我已經做好死的準備了。」
裝好子彈後,拚命趕上了部隊。但是沒有發現曹長,戰友們正匍匐在最後一道斜坡上。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爬了上去。
「虧你對捷克式的槍認得很準埃。」
敵人又集中火力,壓得我們進退不得。我們看不見躲在高地樹叢後的敵人,敵人大概也看不見我們,他們僅僅憑著自己的判斷進行射擊,我想,這回可沒命了!子彈舖天蓋地地從四處飛了過來。迫擊炮彈「嗖嗖」地從我們頭上飛過,就在我們後面不遠處爆炸。我們第一分隊成一列趴在草叢裡。西本分隊長沒有和我在一起,他在哪兒?是在前面吧?我是代理分隊長,等待其他隊員到這裡集合。田中嚇得發抖。我們個個像石頭似的一動不動。我們知道,這種情況下,哪怕稍微一動,都是非常危險的。我貼著地面說:「好厲害的子彈啊!」接著又嘟嚷道:「大家都到齊了嗎?」熊野一等兵輕聲答道:「好像都到齊了。」
我吩咐士兵們說:「喂!我先衝出去,找到隱蔽的地方通知你們,你們再衝過去!」我拼著命一口氣沖了七十餘米,來到了大樹林的下面。這是敵人火力射擊的死角,比較安全。
居倉似乎信以為真他說:「日本!是友軍就說友軍!別怪裡怪氣說什麼日本,蠢貨!」
居倉又說:「那麼,你究竟是誰?」他們已經是面對面地站著了,說時遲,那時快,我還沒有來得及喊:「不行!是敵人!」
「每次戰鬥一打響,這小子就留在後方,頂不上事。可是一到駐紮地,他就派大用場了。徵收物品,全中隊他拿頭號。」
我們剛才還像軍官似的悠然地抽著煙,這時趕緊把身體靠在牆上,因為敵人的子彈可能還會從窗戶外飛進來,坐在遠離窗戶的人感到不安全,也拔腿跑到靠窗的牆壁邊,就在我們聊天的時候,第二小隊沒打招呼就出發了。我們急急忙忙跨過竹柵欄,在凹地裡拚命向前奔跑。來到安全的農田後,把背包卸了下來。命令苦力看守背包,我們進入了突擊狀態。
地下室裡,我們圍著篝火,一起做飯,暢談戰爭情況和有關南京的事。地下室深處有一根自來水管,當然從自來水管流出來的水不可能來自水源地,是積存在管子裡的水。我把水裝進水壺,燒水,做飯。燒水的柴火是桌子、椅子之類的傢俱。
「是誰?是誰?」我緊握子彈已經上了膛的槍,問道。
我一聽,「哎呀」一聲,非常懷疑回答「日本!日本」的人。
十二月十三日。
「你小子不是有表了嗎?」
大鬍子、翹鼻子的熊野也瞪著眼睛說:「可是,兵站的小子們肯定是吃香的喝辣的!」
中隊長遲遲不下突擊命令,最後叫我們停止突擊,撤退到後面十米的洋房裡過夜。洋房非常漂亮,周圍是差不多一人高的石頭院牆。大門旁有車庫,院子很大,還有地下室。第一、第二分隊駐守在門旁的另一間屋裡,關牢窗戶後,在灶裡生火取暖,讓值夜班的守著火,大家躺了下來,我打著手電從樓梯走上二樓巡查了房間。
我們取了背包再回來時,在路旁垂死掙扎的最後一個團也逃走了。從十日開始持續了三天的這場激烈到極點的地獄大演奏,也突然停止了,這是一場不分晝夜,混雜著炮聲、槍聲、爆炸聲、叫喊聲的大演奏,如此激烈的聲音,不用說在過去,可能將來我再也聽不到了吧。
小野曹長www.hetubook.com.com高聲喊道:「其他小隊怎麼樣?在嗎?」但無人答應,這才知道他們沒有按計劃行動。白天重炮配合都沒有拿下來這座堅固的四方城,現在竟讓我們第三小隊單獨攻擊,我們驚訝得無話可說。我們擔心如攻不下來反而會被敵人消滅,於是,向設在後方張學良家的中隊本部派出了傳令兵。
上午七點,我們列隊出發。此時中隊長宣佈:「南京已於昨晚陷落,即刻入城!」
「島田,你去什麼店?」
說完,下士又消失在薄暮之中。
睡在院子前面第二分隊的士兵,忽然「哇」地叫了一聲,他的右腳出血了,血染紅了褲腿。
曹長的日本刀在我的眼前發出清冷的寒光。出了塹壕的盡頭,來到了草地。雜草纏在鞋子上,一下子被拉斷了。大約前進到一百米的時候,我們聽到了瀑瀑的流水聲。小河發出哀憐的聲音,靜靜流淌。鞋子裡灌滿了水,走路時發出「噗哧噗哧」的聲音。白天輕易就可過去的小河,現在也不行了。過了小河,是一個斜坡,草長得更茂盛。
「喂!誰?怎麼不答話?」居倉又問對方。
據說今天夜裡要襲擊那裡。子彈雨點般地打在了地裡和樹上,我們臥倒在土墳堆後,等待著分隊長前進的命令。可是過了很久也沒見他回來。第二分隊臥倒在我們前面,在分隊長的指揮下向前移動。第三分隊和我們一樣,俯臥在後面。
我相信自己不會死,深信子彈打不進自己的肉體,所以我一點都不害怕。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會有這種心理,總覺得子彈對我是客氣的。我下定決心準備衝出去。
「日本!日本!」人影回答說。
十二月十一日,東方破曉,炮擊在晨霧中開始了。我們到中隊本部集合。
他喘著粗氣對我說:「東君!是敵人,是個支那兵!」接著又刺了一刀。敵人就倒在了我們的腳下。
怎麼會有回答「日本,日本」的戰友呢?難道是誰在故意開玩笑嗎?怎麼辦?正當我下不了決心的時候,人影已到了離我兩米的地方。藉著月光一看,他頭上戴的是支那軍鋼盔,這可把我搞糊塗了,真是急死人。戰友們把自己的鋼盔弄丟以後,戴支那軍鋼盔的很多,況且,夜間又分不清衣服的顏色。是敵人!但萬一不是敵人怎麼辦?
自稱對文物有眼力的田中一等兵說:「這些珍品在我國從未見過,它的價值簡直就是天文數字。」這番話,讓我看出他已是物慾熏心,他忘掉了這是戰場而在物色值錢的東西。本來我對這些不感興趣,但是在田中古董熱的影響下,我在無錫徵收了名人字畫和署名的兩把扇子,還有在武進徵收了掛軸。
周圍已全黑了下來。神秘、緊張、嚴峻使夜色顯得更加濃重,我們感到連氣都喘不過來。
歇斯底裡般狂吠,扯得嗓子都快出血。現在,我們已經不是人,而是一頭狂吼的野獸。
炮擊一直持續到下午兩點。步兵開始發起進攻。我們轉移到了另一幢洋房。因為步兵炮從空地猛烈射擊,所以敵人在瞄準這裡打迫擊炮。這幢洋房的院牆是水泥結構,院門口有值班室。我們必須通過這個一間寬的院門到路對面的溝裡,穿過凹地攻擊高地上的敵人,敵人集中人力封鎖了大門。
「他又卑劣,又自私,是讓人討厭,但這小子也就這點上還確實能幹,他還算不錯了。木下更沒治了,他從未上過戰場,是個沒聽過子彈聲的勇士,真了不起。可他幹什麼都振振有詞,其實不過是個絲毫不起作用的野貓、吝嗇鬼。打下南京的話,他肯定說是他打下的。到時候肯定還要再回分隊,真拿他沒有辦法。」
右側下方有一條路,路邊有間小屋子,敵人的機關鎗就從這小屋子向第九聯隊猛烈射擊。我們原打算從側面向敵人猛烈開火的。但是因不清楚第九聯隊的進展情況,所以只能就地待命。我打算用手榴彈消滅這個機槍火力點,於是從列隊在高地上的第二小隊士兵那幾拿了手榴彈,在松蔭下向敵人匍匐過去。估計與敵人相距四十五米左右。我曾想:「算了吧!現在面前就是南京,沒有必要的事還是不幹為好,否則死了也白搭。」但是又一想:「有什麼好怕的!」同時,我也一邊反躬自問:「我的勇敢行為中難道沒摻雜著出風頭的意思?」一邊爬著,我向敵人扔出一顆手榴彈,遺憾的是它在十米左右的地硬功夫方開花了,沒有奏效。當我正要沿著松蔭爬回分隊的時候,發現有個可疑的敵影在走動。我臥倒在地,藉著月光瞄準射擊,可是敵人毫無反抗地消失在黑暗中了。我心想,這裡還有敵人。
「哎呀,別扯了。說什麼只要把南京打下來,我們就可以凱旋回國,又可以想吃什麼有什麼了。讓我們再加把勁。可是,也許說話之間活著的人中就會有死掉的。」島田又壓低了聲音說,「我們中隊長閣下絲毫不可信賴,這才是最可怕的,整天耀武揚威,一看他臉就知道他是個神經質。」
「你們也馬上行動嗎?」
高地上早看不見一個敵人了,下面第九聯隊正在激戰。右下方不遠處,敵人的捷克式槍正在吐著火舌。
小隊長訓斥我們說:「你們在幹什麼?」
「是啊,老東,如果我能多帶一些回國的話,就開古董店啦。」
「那小子當中隊長似乎一點兒不稱職!」島田嘲笑著說,這時,傳來了喊叫聲:「大山給打中了!」
友軍的飛機在高空像老鷹一樣飛行。我們在塹壕裡悄悄地匍匐前進。說好是出動中隊所有人員夜襲四方城,所以必須保持聯絡。「中隊長!中隊長!」我喊了兩三次,但沒有一點曹長精神抖擻,果斷地命令道:「時間已到,其他小隊已經出擊了,我們出擊!」
我走出屋外去看戰跡。和暖的陽光普照大地,金光燦爛,這是一個小陽春的天氣,很難想像昨晚激烈的屠殺場面。但是當我散步來到斜坡上時,看到從那沙包疊成的「丫」形掩體槍座邊散落著無數的彈藥,敵人逃跑時未能帶走的彈藥箱,被染黑的泥土以及昨晚剛死的敵人的屍體,我彷彿看到了滅絕人衰的大屠殺,聽到野獸的咆哮。我從那兒爬上去,在那兒殺死了敵人,在那兒吶喊過。我覺得在哪兒都殺死過敵人,不禁感慨萬千。昨晚我去投了手榴彈,在有火藥掃帚、子彈掃帚及機槍的地方投了手榴彈,那是在距這裡一百米遠或者更遠的地方。戰壕裡支那兵的屍體像脫下隨便亂扔的軍服一樣,橫七豎八地躺著。看來敵人是狼狽而逃,數千發沒開封的彈藥丟棄下來,建築用的十字鐵鎬也亂扔在地上。正對著中山門的鐵絲網在朝陽下閃閃發光,給人很堅固的假象。
最後的光亮越來越弱,黑暗爬上了農田。西本趕回來了,並且罵道:「你們這幫傢伙在幹什麼?說是要衝鋒的,你們為什麼不衝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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