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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史郎日記

作者:東史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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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一節

第四卷

昭和十三年——二十七歲

第一節

山腳下巨大的巖石起伏著。夜色翻過一道道巖石,一直浸透到馬山的山麓。馬山腳下好像有一條路。今天早上步兵、輜重兵、炮兵等等就一直像螞蟻排隊似的不間斷地行進,最後兩點左右,衛生隊也是消失在這山間的狹窄小路上的。
「東!你再稍微往上爬點,監視著上面!不知道敵人什麼時候就會下來。」中隊長對位於最上面的我命令道。我順著巖石爬上去兩三米。
但那裡只散落了一些信紙,他的屍體卻不見了。是給殘餘的敵人搶去了,還是被中隊抬著前進了?我忐忑不安地下了山。
但是,不去想這個「身體要緊」倒是真的。我一次也沒想過「身體要緊」,「人不可貌相」,完全正確,一點不錯。我們常會感歎:這麼老實的人怎麼會採取那麼勇敢的行動!也常會寒心不已:看上去如此意氣風發的似乎很厲害的人怎麼會做出那麼膽小的事!
我們回歸中隊時已是下午五點,麥田的盡頭已燃起晚霞。中隊長看到我們,高興得不得了。
說不定他們以為生死能隨心所欲呢。活下來的人當中——雖然沒人知道具體是哪個,但誰都以為自己或許會活下去的——明天又有人渾身是血地死去。想到這一點,是多麼淒涼啊!若想到撞上這霉運的說不定就是我自己,心裡便會塞滿無以言表的悲哀。
路上遇到了炮兵們,炮兵們很可憐我們似的說:「戰鬥這麼激烈——」又說:「步兵可真夠辛苦的了!什麼衝鋒,不就跟去送死一樣嗎?我們用望遠鏡看到你們衝鋒,真是慘不忍睹。步兵實在太倒霉了。」他們一邊遞煙給我們,一邊用撫慰的目光望著我們。其中一人自言自語他說:「我有再多的孩子,也決不讓他們當步兵。」
「謝謝。我們一定加油!」我們在車上招手,心中滿是惜別之情。
次郎君奮力幫著母親,一邊嘮嘮叨叨,一邊幹著活。祖母在常網野的夥伴們也在。
「是啊!說到底這不是大部隊的做法,而跟小部隊一樣。所以我想反覆出擊多少次,也都要被殲滅,自然要被當作殘兵敗將了。不知板垣征四郎閣下作何感想?」野口一邊敲著徵用的支那煙鬥,一邊像師部參謀似的附和道。
我們的野戰炮啞了三天之後,野戰重炮來支援了。「野戰重炮來了!」這個消息傳到耳中,我們都充滿了得救的安心感,心情暢快,就像黑夜過去迎來了天明一般感激不已。
朝陽的光芒鑽石般灑落在遼闊麥田的穗梢兒上,晨霧漸漸消散,從山腳到山頂,再到天空,一個澄淨燦爛的早晨甦醒了。我們打開兩扇平安無事的門,在瀑瀑的小溪邊洗了臉。
中隊迅速後退了兩三米,各自趴在巖石後面避彈。手榴彈在空中「吱吱」旋轉著砸到石頭上,又「咕嚕咕嚕」地滾下去爆炸了。掉到我緊旁邊的手榴彈也滾動著在我的下方爆炸了,我倒安然無恙。敵人好像從我開的四槍察覺了我們要進攻,便打算用手榴彈將我們殲滅。
我疼得亂滾,差點昏過去。中隊長以為我中彈了,邊跑邊喊:「東,挺住!」我呼吸困難,疼痛異常,只得接受了熊野和田中君的護理。田中君從附近人家帶來一個苦力,讓他背我的背包。
今天,傷員被送回來,我們則要奔赴炮彈正跳著死亡之舞的前線。而且,也許會像白天見到的那些人一樣,頭上、手上、腿上纏著繃帶給送回來,又或許會吐血死掉,我們的眼前正展開著你死我活的激烈搏鬥。
完成了所有的對敵準備後,我們進屋小睡。西谷渾身是血、痛苦掙扎、滿地打滾的身影浮現在淡淡的燭光裡,今天早晨激烈戰鬥的場景也閃現在眼前,不知何時卻又都消失在疲勞裡。
現在一步也前進不得,只能一點點後退。我們沒把步槍彈放在眼裡,但不得不繃緊神經來對付炮彈和手榴彈。會落到哪裡?如何是好?我們已無暇射擊,都集中精力盯著山上,監視手榴彈,以閃身躲避。忽而碰到角石,忽而被小石頭絆倒,忽左忽右,忽前忽後,就這樣我們在石山的斜坡上奔跑躲藏。
我們俯視著村莊,目光停在一處有望樓的大房子上。
戰鬥中到底怎樣才能做到保重身體呢?雖說實戰中是否沖在前、是否勇敢戰鬥對平安與否有很大影響,但子彈並不長眼,不一定不前進的就能活,前進的就得死。一切都只能聽天由命。
迫擊炮彈就落在離我們兩間的前方。炮彈穿通屋頂,在隔壁房間裡爆炸了。塵煙瀰漫了整個房間,硝煙味刺鼻,爆炸之後,我們才慌忙逃竄。敵人的炮擊從前天開始進入白熱化。
我們終於走上了正路,右拐向山嶺登攀。越過碎石遍地的山嶺時,我們繃緊了神經,緊張之中睜大眼睛觀察四周,此時我們眼前出現了八九個黑乎乎的人影。指針已經指著八點,夜色徹底籠罩了大地。我們睜大雙眼,豎起耳朵,弓著身盯著前方。人影朝我們這邊過來了,悄無聲息。我心想,這會兒不可能有朝這兒來的友軍,是殘敵嗎?雖然困惑不解,還是緊盯著。我小聲命令:「上刺刀!」我們趴在路邊的碎石和草上。要是敵人,就必須一舉刺死他們。我心跳加快,手緊緊地握著槍把。黑黑的一群默默地過來了——緊張之中彼此接近了。咦,這不是友軍嗎?——奧,到底還是友軍。而且這不正是我們小隊的輕機槍分隊嗎?我們的心一下子就像吱溜溜鬆掉的線,放下心後體會到一種深深的疲勞感。從現在開始,戰友增加了,而且連機槍都有了,所以一點不必再擔心,對未來的安心感油然而生。
突擊時,我們驟然顯得像是魔鬼附體一般,但實際上並不是被惡魔所纏的瘋子式的蠻橫胡鬧,而是高度集中的智力在最敏銳地活動著,發揮著功效。
畢業於東北大學的瀧口鏗鏘有力地插嘴道:「不過嘛,聽俘虜說,對大野部隊的強大、可怕等說法他們早就聽說了。」他加重了語氣,很知情似的說道:「從棗莊開始的行動他們也都清楚。而且,據說這傢伙的日記上寫著十師團的〇〇(原文就是打了兩個圈。)部隊不足為懼。反正十師團在山西省好像也給打得很慘吧!敵人甚至連勸降傳單都散了。俘虜說他們有相當於兩個師團的兵力在這一帶打,說是一個師團大約有五門迫擊炮和五門野戰炮。」
夜色幾小時之後包圍了我們,殘敵仍在群山上遊蕩,而且不知道部隊的前進方向。
「射程縮短兩百米,往右一百米。」
想到帶來的酒說不定明天便會融進流到地上的血中,便湧上一股難以言傳的痛苦,不由得回憶起從前在家鄉的飯館裡,酒席上讓妓|女陪侍歡飲的情景,實在令人留戀。
中隊長命令下山。荒木軍曹立即說:
沒有人想死。
我堅信生死由命。如果神覺得我這種人不活為好,便會殺死我吧?如果他不願意,覺得讓我活下來能起什麼作用,那就會讓我活下來的吧?我的命是神的自由,而且我只能對神惟命是從。
「你在哪個中隊?」
這裡卻能看到很多的雲彩。大概是因為津浦線靠近大海吧。
在高度興奮激昂當中,看似魯莽的行動,其實卻包含著統一在同一方向下異常冷靜的理智,是這種冷靜的客觀指示下的敏捷的行動。
這次過遠了。
其中一顆在我右前方本山上等兵的旁邊爆炸了。糟糕,給打中了!我連喊「本山、本山」,本山竟「霍」地從硝煙中站了起來,額上「滴滴答答」地流著血,答道:「沒事!」
我們為防備敵人反攻,正嚴加防範,稍頃「砰砰砰」傳來了步槍的聲音。我們猛地意識到這是反攻,趕緊衝過去一看,敵兵居然厚顏無恥地站了起來,游來蕩去。此時,我沒有足夠的勇氣衝過去刺死他們。我只有射擊。難道我是個只能在毫無辦法萬不得已的場合下才能打白刃戰的男人嗎?而我又想做個勇敢的男子,而且自信不是一個膽怯的人。對我來說,需要更進一步,敵我雙方相互射擊了幾分鐘,不久槍聲停了,敵人也不見了。
輜重兵們就在山的那一邊。部隊並沒前進多遠。照這樣子,很快就能跟中隊會合,於是大家抓緊趕路。又翻過一道嶺,一片一望無際的麥田躍入我們的眼簾,麥田裡還四處點綴著些樹林。
我們和輕機槍分隊合併起來,又返回到原先的位置。在山腳的村莊怎麼找也找不到三分隊。如果是火葬,想必能看到火,可我們透過麥穗在黑暗中望去,卻看不到火光。我們將大家都認為最牢固的那處帶望樓的房子定為宿舍。打開厚厚的門,進了屋子。先查看牆壁和房子的構造。磚牆裡還有一道小小的木頭後門。我們就敵人襲擊時如何辦進行了研究,嚴加看管好裡外的門戶,將手榴彈集中到一處,又安排了兩名游動哨。
「在五中隊。」他一邊打水,一邊朗聲答道。
夕陽匆匆西沉。
「怎麼個情形?他們拚命頑抗嗎?」
聽說我方炮兵陣地上被炸死了三十匹馬,另外還有許多人被炸死,損失三十匹軍馬將對今後的行軍帶來極大的影響,真叫人發愁。
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步哨來傳令換崗,我腦中宛如倒線般不斷展現的故鄉情景一下子中斷了,不知不覺中又昏然睡去。
我方的炮彈仍舊是盲彈。
「射程延伸一千五百米!目標左側一百五十米,射擊!」
我們中隊的死傷人數加起來已經過百,今後還會有人和-圖-書流血。
不知誰從哪兒聽來的,傳開了關於戰線的消息。這種消息往往多是謠傳,但也不盡然,也有一點從其出處來的有限的根據。只是在傳播途中,吹成了大話,還搞得煞有介事的樣子,消息的根據一般來源於值班軍官或總部的士兵。
我們在樹蔭裡躺下。
耳中全是疾馳的列車摩擦鐵軌的聲音。
熊野說完,大家異口同聲他說:
下午與中隊會合了。中隊正埋伏在一個村頭的麥田裡。
長長的一串列車從前線開回來了。呀,車上滿載著傷員:穿白衣的,頭上扎繃帶的,吊掛著膀子的,腳綁著繃帶的,蒼白得面無血色的。這是輛傷員列車。
西谷文正的屍體是不是和他的背包一起被殘敵搶去了?
迫擊炮彈撕裂空氣的聲音,爆炸的聲音,槍彈交錯的聲音,手榴彈爆炸揚起的煙塵——死亡徹底包圍著我們,死亡之歌伴著淒慘、恐怖的哀鳴在我們頭上唱響,地獄之舞在我們腳下拍石彈跳。我們的眼光雷電般飛閃,神經極度緊張,高度集中的腦力最敏銳地開動著。極端緊張之中,全部感情都沉默了,只有敏銳的觀察和大膽的推測還在進行。
「好像第十師團和第五師團都損失慘重。」
無論是誰——中隊長也好,甚至更高職位的軍官也好——都還是想活下去的,生多麼富於魅力啊!如果不是相當厲害的人,則絕對難做到對生徹底死心。即使對特別厲害的人也困難之至。哪怕一時感情衝動能去死,可一旦像現在這樣在夜色裡,置身於極度的寂靜、孤獨之中,便又對生命無限留戀了。
原先綿延不斷的長橋已被毀,成了一截一截的。踩著沙往前走,經過一座寬約一間的臨時浮橋,橋上燈火通明,好似張燈結綵一般,上面豎著「黃河兵站橋」的牌子。黃河水晚上看上去也是那麼昏黃混濁,據說一升黃河水裡竟含四合泥。
「十師團的做法是零星使用少量兵力,恰如窮人家的吝嗇用法。」熊野在團團圍坐的對面開口道。
四月二十五日。
雜草和內地無異,生長的景緻也沒有多大不同。黃河以南有很多乾涸的河道,橋架在河底的沙上。這樣到了雨季也會形成河流嗎?那黃色的泥水!
呼吸稍微重一點兒,疼痛便加劇,連咳嗽也不行,步行也十分困難,所以決定稍做休息後再追趕中隊。中隊已前進,到了一塊大凹地。我們三人休息了一會兒便追趕起中隊。一小隊和三小隊作為火線小隊前進了。
「嗯,相當厲害。現在是兩個師團在打,實際上只有一個半師團,因為人越來越少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要給炮彈打中可就慘不忍睹了。」
敵人的炮彈也在尋找我們的炮兵陣地,不斷地死命咆哮著。現在,雙方的炮彈互相衝著對方的陣地咆哮。我們步兵部隊一邊抽著煙,一邊望著彼此的炮擊,每當我方的炮彈命中時,便大聲稱快。
一盒奶糖被我寶貝得好似世上唯一的一般,吃剩的七八顆裝在我淋濕的軍服內袋裡。我把寶貝奶糖給了可憐樣的苦力兩顆,自己也拿了三顆放在舌頭上細細品味。珍貴的奶糖。
平漢線上幾乎沒見過一片雲,看到的是湛藍清澈的天空。
在一處和風吹拂、能眺望到美麗大海的獨間,沐浴完畢,披上浴衣,細酌慢飲,陶醉於妓|女三味弦的旋律裡——若能如此,該有多麼快活!想到這,心中不由湧起一股熱熱的歎息。
就在炮兵特務曹長和傷兵們高聲跟我們說話的時候,列車相錯而過,終於消失了。運載傷員的列車鳴叫著消失在後方。我們的列車徑直將我們運往炮火交叉的戰場。戰爭、死、血,諸如此類的字眼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我若為神所愛,那麼無論什麼情況下都會讓我活下去的吧!
我們從心底慶幸:哎呀呀,撿了條命!要不是荒山那麼說,我們這會兒還正在那個村裡午睡呢,那現在就不是什麼火葬,而是彈葬,早已粉身碎骨了。每個人的心中都湧溢出對荒山的感激之情。敵人是瞄準火葬的煙進行集中炮擊的。集中炮擊持續了幾分鐘。我們在麥田裡匆忙趕路,一個勁他說:「我們真走運啊!」
如今失去了掩身之處的突擊隊試圖一舉衝進二十米前方的敵陣,遺憾的是,敵陣前面挖了一道雖不寬卻貯滿了水的小河,擋住了他們勇敢的衝鋒。在他們咬牙切齒、東奔西跑的過程中,兩個、三個、四個、五個——一個個在小河前含恨而死,幾乎全被送進了地獄。石橋中隊長也悲慘地死去,就這樣,第一次突擊以徹底失敗而告終。第二次由三小隊突擊,友軍的炮兵進行了掩護射擊,但第二次突擊也在全軍覆沒的悲慘命運中失敗了。現在已經知道白天突擊是不可能的了,便決定夜間奇襲。到了晚上,活下來的突擊兵們趁著夜色把戰友的屍體扛了回來。二小隊趁著夜色收容了包括中隊長在內的幾十名陣亡者的屍體,但還有五六人的屍體不知是被炮彈炸飛了,還是被敵人搶去了,沒能找到。
「那麼說嘛有點誇張了,不過十五厘米、二十厘米左右的傢伙是會掉下來的。估計兩三門是有的。其餘是野戰炮和迫擊炮,迫擊炮像是有二三十門。剛開始我們還以為二十厘米的炮是要塞炮呢。後來發現,我們往後退時,炮也跟著往後射過來,所以好像是個移動的傢伙。一個中隊有三十個左右的人進攻呢!」
疲勞使得大家都只追求眼前的安樂。
下午兩點出發,走了兩里左右後宿營。
有人躲在戰壕裡卻還死了,也有人置身於槍林彈雨之中卻一次也沒中彈,至今仍在戰鬥。這麼無常的子彈叫我怎麼躲呢?
很快便是一片寸草不生、荒土遍地的大平原,一直遠接雲彩,消失在天邊。我覺得一過黃河,地形和文化都在變化。黃河以南比黃河以北更進步,沒有濕地,田地耕種仔細,樹木和雜草都跟內地的平原沒什麼兩樣。彰德一帶天很熱,我們都只穿了夏裝,可經過天津附近時便有點冷,就又套上外套,但隨著南下,漸漸地又熱了起來。
苦力也挺辛苦的,不時用濕手抹去臉上的雨珠。這傢伙好像也凍得睡不著。
我考慮不能掉隊,便一個勁往前趕,腰部很疼,但現在無暇顧及了。
有小道消息說,炮兵彈藥匱乏。友軍的死傷人員不斷增加。
對此我雖然理解,但參戰之前在感情上覺得這是很遙遠的事,現在卻感到切切實實威脅到了自身。所謂去打仗,就跟去送死一樣。
「不是說有五六十門炮嗎?不是說有帆布水桶那麼大的、還有爐子那麼大的炮彈會像機關鎗似的飛過來嗎?據說還有鐵桶那麼大的炮彈飛落下來。他們有很多這麼厲害的炮嗎?這麼說可能有點誇張吧?」
我們三中隊佔領並據守大隊總部右邊一千多米處的辛莊村。到前天為止這個村一直是友軍佔領的,友軍只一天不在,就立即被敵人佔領,所以又得打仗把它拿下。
我們吃完午飯,開始追趕中隊。
我從來沒這麼想過。我已經想開了,認為一切都是命。
我們的列車於第五日凌晨一點抵達黃河。敵人將大橋破壞後逃走了,我方正在夜以繼日地進行修架。這裡宛如大城市的夜晚亮著無數的電燈,燈火輝煌,從遠處看去,誰都會以為這是個大城市。
不久,大家期盼的野戰重炮開始咆哮了。敵人很近。
四月二十一日。
在前線,朝陽對我們來說總是更加意味著喜悅、生和感謝。
四月二十九日。
自從踏上津浦線,就沒見過一天澄淨明朗的天空,總是陰沉沉的。
敵人的了望所好像位於與我們這座山相連而又高出一段的山上。敵炮也接連不斷無所顧忌地打到我們這邊,使得我們無處藏身。但我們都想開了,生死在天,所以不覺任何不安,心情平靜。
某日下午,石橋中尉指揮的五中隊奉命佔領某村,他們進行了果敢的突擊。
是不是他們害怕炮彈,所以不上前?
但是,我也並沒有真正的勇氣,因為我沒有去把這些手榴彈投擲到敵人陣地裡。
可是怎麼回事呢?炮彈的著地距離太近了,沒打到敵陣,只不過白白把麥田翻了一下土而已!再怎麼射也是枉然。
因為這次戰鬥只是我們大野部隊進攻,沒有後續部隊,部隊一前進便沒有一個友軍,只剩下我們自己了。殘敵還在山上到處遊蕩,十分危險,所以我們得抓緊時間趕路。部隊已經早早地翻山前進了。晚上七點終於到了山腳下。
「進攻的兵力不會太少吧?」
任務結束了。一到了出發回中隊的當兒,大家不約而同他說,再稍微休息一會兒,等體力恢復後再走吧。現在馬上回到中隊的話,緊跟著就是戰鬥,劇烈的勞苦在那裡等著我們。
昨天的這個時候,我們正冒雨在石山的堡壘裡奮戰。當時抓來的苦力不知何時跑掉了。現在是三點。再過兩個小時該轉入突擊了。而且我們小隊裡,西谷已經戰死了。西谷再不會說話,化作了灰塵。生——生,求生的意志無論如何太強大了。我從未真正因恐懼而震顫過,甚至覺得自己很勇敢。但這種勇敢遠算不上徹底,我要真是不怕死的勇士,昨天突擊時,我就不會趴在石山上,肯定要拿著手榴彈衝進敵陣了。那倒是意味著徹底的死亡——要真正不怕死有多麼困難啊!
祖母笑瞇瞇地和孩子們在一起。母親也在忙碌當中展露著笑顏。姨媽也m.hetubook.com.com在笑。
天還沒亮,便匆匆給叫醒了。
「我們一定好好幹!謝謝啦!也祝你們早日康復!」
下午七點,我們又坐上了悶罐車。兩小時後列車開動了,在黑暗的大地上疾馳。天亮後,一望無際的麥田躍入我們的眼簾。燦爛、豐饒而安寧的麥田裡站著農夫,沒有一點戰爭的影子。這和我們威風凜凜地全副武裝、東奔西走的樣子頗不協調。
友軍的炮擊效果怎樣?還有眼前的地形如何?應如何利用這種地形?——諸如此類的種種瞬息萬變的態勢無法準確判斷,因而不能做出恰當的防禦或者進攻,負傷或身亡的概率也就高了。
我的苦力也在這裡,我們用帳篷做擔架,抬著傷員往衛生隊趕。
我睡得昏昏沉沉。不知道睡了幾個小時,忽然覺得有人搗我,醒了過來。冷氣一陣陣地從領口侵入身體。沒有誰搗我,是睡在旁邊的下板縮身子時碰到了我。側耳一聽,哨兵在「咯登咯登」地走動。看樣子沒有任何情況。指針指著凌晨三點。
但就是這個徐州,據說仍未攻克。而且聽說友軍正在持續奮戰,我們的部隊必須趕去支援他們。
津浦線與平漢線相比,可以看出文化方面的長足進步。
有個年輕的支那人,我本想用來使喚的,可不管問他什麼,都回答說不懂得不懂得,叫我來氣,真想砍了他的頭。我把他手腳捆住扔進棚子裡,明天早晨出發時要把他送進地獄。
目標徐州,目標徐州,列車飛奔。
在我們這麼躊躇不決當中,夜幕載著不安逼近了。這時,瀧口上等兵說:「可是,我有這種經歷,所以覺得還是前進的好。那是攻打南京時,我所在的竹間分隊奉命收容傷員,留了下來。當時就受到了殘餘敵人的襲擊,最後有一人被打死了。想起那件事,還是覺得前進的好。」
據說大隊長也待在戰壕裡。
這是一個寂靜的夜晚,我吸著煙,凝視著漆黑的天花板。
心情輕鬆愉快。我們出發了。
我也贊成這個建議。但輕機槍分隊隊長荒山伍長是個死板的人,硬堅持說:「不,現在立即出發吧!」
馬上要行軍,醉了就不能走了,於是決定把酒裝到汽水瓶裡帶上。自己想要的東西,哪怕重一點也想帶走,真夠隨便的。
或許我也要在這次戰鬥中負傷,也可能會飲彈而亡。要是我死了,若能為我供上一合酒,彈彈三味弦,唱唱民謠,我會很高興的。我會在地下嗅著酒香,聽著民謠,回憶起一邊燒篝火一邊席地而坐快樂地唱著民謠的戰場。對沒有任何樂趣的我們來說,星光閃耀的夜晚,在野外的麥田裡,一邊將難得到手的酒借篝火烤溫,一邊圍圈而坐,忘卻一切,忘卻明天的生命安危,只開懷暢飲,恣意歌唱,惟有此才是我們至高無上的快樂。人們總是明天明天的,將所有的希望和幸福都寄托在明天,如此興沖沖地送走每一個日子。其實如果明天的期望不能如期實現,也不必太在意,它只是個跟逝去的昨天沒有任何區別的平凡的明天。不僅如此,所期待的明天其實是一天天步入老境、走近死亡的日子。這一點倒很少有人考慮到。
彈藥!彈藥!
山頂上的敵人發現我們之後,右山和左邊馬山的敵人也都開始集中對我們進行射擊。我們已經徹底置身於交叉火力之中。片刻之後,迫擊炮彈打了過來。據說馬山有敵人的炮兵觀測所。在手榴彈、炮彈和槍彈的包圍中,我們不知所措,徘徊不前。
時間是凌晨兩點。我以為周圍不再有敵人了,便隨隨便便造了個工事。過了一小時,三四個敵兵爬了過來。他們不知道我們在這裡。
中隊長說,到了這裡就跟勝利差不多了。我和中隊長、荒木軍曹還有本山上等兵走在最前面。正準備攀登一個巖角時,我發現了敵兵。敵兵從石陣中探出頭來。我心想,有敵人!跪射了一槍。離敵方陣地僅幾米的距離。可能射得太匆忙了吧,沒打中敵兵。我來氣了,又射了兩槍、三槍、四槍。忽然,無數手榴彈從敵方陣地飛舞著落了下來。
下午四點出發。離開棗莊,迅速前進。走的是石頭很多的路。入夜,抵達一座小村莊。必須燒今晚和明天的飯。村頭有口深井。聯隊裡所有的人都只能從這唯一的井裡打水,人多得要吵架。趕緊打了水回去。的確是一滴千金。飯煮好了。
我們再次坐上火車,一路南下。
今天終於要出發上前線了。夢中母親和祖母的面容都看得清清楚楚,夢中看到祖母的笑臉真開心。祖母早已不在人世了。
暮色降臨到巖石遍地的山上,我的分隊奉命擔任山左邊的警戒步哨,開始壘築工事。可剛幹了一半,又傳達了下山的命令,說是一大隊須抄山溝近道進攻。太陽已經落進了遙遠的麥田,被咆哮的槍炮聲震顫的空氣這會兒也在細微的夜風裡悄然私語。下雨了,夜色昏暗,漆黑一片,開始排隊下山。
本想稍微睡一會兒的,可渾身發冷,又醒了過來,貼到旁邊凍得直打顫的苦力身上。
「可你知道的,十師團的師團長不是說他們不要支援,頑固拒絕我們的支援嗎?」
這個少尉從內地才來不久,這次是第一次打仗。「真夠膽小的。」我心裡想著,回答道:「在上面。」說完便往上衝。
三分隊果然就在這個村裡,在給西谷火葬。三分隊的人說,西谷的火葬差不多就要結束,很快就能撿遺骨了。村裡已為英靈豎了七八根粗糙的墓標,前面供著壓縮餅乾。
我們的步槍和機槍都實彈備好,隨時可以出擊。我告誡分隊部下,即使敵人侵襲,也決不能驚慌失措、大吵大嚷,更不能從房子裡衝出去。
山頂的敵人不知是因為我們靜下聲來就以為我們被殲滅了,還是打算改變方向從右邊凹地襲擊,這次往右邊凹地扔起了手榴彈。白費功夫的手榴彈飛落到右邊凹地上爆炸了。奇怪的是,手榴彈落到右邊凹地後,從馬山射出的迫擊炮彈也開始落到凹地上。過了一會兒,友軍的野戰炮呼嘯起來,竟也落到了凹地上。是日軍自己人在山腰上!我們覺得應當把這一情況告知友軍的野戰炮兵,於是將弄髒了的國旗在石山的斜坡上打了開來。
我的戰友西谷上等兵呻|吟著一步步走近死亡。他並不是十分勇敢的男人,但這次參加台兒莊戰鬥之前,在彰德時,他明確他說:「這一次我一定要下決心奮戰一番。」於是他在這次戰鬥中奮勇作戰。
終於打中了。我們在心裡叫好,注視著著彈情況。悅耳的彈鳴聲從我們的頭頂飛過,接著便升起了黑濛濛的硝煙和塵煙。
「身體要緊」,這句話個個都說,從裕二君嘴裡說出的也是這句話。
清涼的流水潤濕了沾滿污垢的臉,好像洗去了所有的噩夢。
我們將石頭堆壘起來,築起了陣地,大雨瓢潑,冷冷的雨滴打濕了衣領。地面完全浸透在雨水裡,冷冰冰的,軍服飽飽地吸足了雨水,涼透了心。肚子餓了,吃起壓縮餅乾,可沒有一滴水喝,餅乾也嚥不下。饑寒交迫,睡不著覺,便嘰嘰咕咕他講話,但我們都兩三天沒睡覺了,所以不知不覺地打起了鼾。
樹林裡有村莊,翻下山,左邊村裡有煙霧升騰,想來可能是在進行火葬,我們便向那個村奔去。
忽然,我腳下一滑,摔倒在地,刺刀柄猛地杵到我的肚子上。
再次從被雨淋濕的石山上下來,一聲咳嗽也沒有,隱蔽地走過凹地。我們把背包集中放到一處,將苦力和看管背包的兵留下後出發,一道從未見過的清泉在山谷間流淌,個個潤起乾透了的嗓子。前進,目的地的山上見不到敵影。不時停下來,觀察情況後再爬。如此反覆幾次後,爬到了山腰。
這種狀態決不能稱作忘我。對忘我的解釋,是徹底摒棄思考,只剩下一個活動著的身體的狀態。
在震撼、狂瀾和呻|吟、狂叫之中,我們等待著灰色的命運。
心無所依,便不踏實。試著考慮一下自己的未來,也不覺得會有什麼特別的璀璨,但還是希望能活下去。我想再稍許體味一下生,生帶著甜香撲來。
下午兩點到了棗莊。從這裡開始進攻。我們先短期休整幾天,棗莊已駐有第十師團和第五師團司令部,沒有我們住的房子了,只得在附近骯髒的街角宿營。
「好像是埃」
我以為只要發射五六次擲彈筒就能突襲,所以聲嘶力竭地喊:「擲彈筒!擲彈筒!」可擲彈筒手不知在哪兒,見不到影子。
傳聞第十師團和第五師團在台兒莊的作戰非常艱苦,時退時進。我們還從未退卻過,覺得退卻好像是支那軍的專利似的。哪怕只是一部分日軍退卻,也覺得實在難以置信。傳聞說是敵人把第十、第五師團當殘兵敗將看待。日軍被支那兵當殘兵敗將看待——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真讓人憤憤難平。
「唔,足夠了。與其擠成一團去進攻,倒不如人少的好。人少一點,奮戰一場就行了,而且損失也少。不過,你們去幫忙可太棒了!多保重,好好打!」
他屬於一小隊。一小隊在猛烈的彈雨中前進,可他卻沒有前往。
再次開始行軍。繞著彎彎曲曲的石子小路前進。山連著山,夜色昏暗。昨晚我寫信思鄉睡不著覺,今晚又不能睡,困得很。在昏暗無比、盡是石頭的山間小道上行走,過了數重山後,終於到了開闊地帶,這裡有座小村莊。立即掃蕩村莊。
這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hetubook.com.com事,所以只有對人為範圍內的生死才能這麼說,即:越卑怯懦弱,傷亡的概率就越高。
位於山腳的大隊總部和四中隊被炮彈撥弄來撥弄去,忽左忽右地躲閃著。敵人的炮彈準確地落到他們頭上,準確得簡直讓我們佩服。儘管是敵方,可也得佩服他們射擊得準確。
三小隊奉命佔領最前面的山頭。
作為炮兵之眼的觀測班,位於平坦麥田裡一塊孤零零的隆起如瘤的台地上。台地上有個廟。
不得已,我一邊說:「要不扔手榴彈衝鋒?」一邊退回了三四米,臥倒在地。我從士兵那裡拿了兩顆手榴彈,又往上爬。
我們的列車鬼趕著似的疾馳。我們福知山的新兵和預備兵在泰安駐守。我最親愛的弟弟也在這裡吧!我們錯身而過,感受著對鄉親無以言表的衷情,彼此大聲呼喚著別離而去。
這樣,五中隊人數急劇減少,縮編後僅成了一個小隊。僅一次突擊便蒙受如此巨大的損失,而且是以失敗告終。迄今為止我們記憶中還從未有過如此淒慘的境遇。
「對,加點油吧。你們能給我使勁打嗎?行礙——」中隊長的聲音滿含喜悅和決心。
做夢。
我揉著惺忪的睡眼在簡陋的石堡裡躺下,也不知從哪兒「嗖——嗖——」地飛來了子彈,其中一顆在我的腳旁「砰」的一聲爆炸了。喲,打得真夠準的嘛!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找尋彈走的子彈。子彈總也找不著,最後終於發現子彈鑽進緊靠我腳旁的石頭裡,把石塊都炸開了。真危險!石頭裂開,子彈都變形了。敵彈開始猛了起來。
儘管如此,也不能說這種結局只有他們無法逃避。如果人類有命運的話,不,正因為人類有命運,在命運這神奇的絕對者面前,再敏銳的智能,再大膽透頂的精確判斷,也都完全無能為力。
我分隊的人靠著土牆一邊抽煙一邊曬太陽。緊旁邊約一丈高的地上有口井,田中去打水。六七個打水的人剛圍著井喝完水,「光——」一枚炮彈爆炸了。不知是敵兵發現了他們之後射的,還是碰巧打過來的,打得實在是太準了。儘管是敵人,我們仍不禁為他們的本事讚歎不已。幸好那六七個人喝完水就相繼跑開了,一個也沒死。
而且,忘我是在意想不到之時發生了意想不到之事的情況下,猛然陷進了忘我的境地,而突擊則是預料到敵彈會更加猛烈地射來,敵人的刺刀就要在面前晃動,還要發起衝鋒。這裡面自然既有思想準備,又包含針對預期情況所採取的恰當行動。我以為即便在砍敵的瞬間,或從高處跳往低處的瞬間陷入忘我,也不能說整個突擊過程都處在忘我之中。
白天因為行軍疲憊不堪,這會兒則圍著篝火,坐在草地上,和著風喝著高粱酒,不也野趣盎然,別有情致嗎?
我的生命可能也只有幾天就要結束。很快,只剩下油燈的燈芯閃著炭火般的紅光,在漆黑的車廂裡微微發亮。油燈漫長而依依不捨的生命終於停止,永遠消失了。漆黑一片。真的就像墨一般黑。我掐掉香煙,閉上眼睛,可是卻睡不著。
朝陽和夕陽帶給我們的感觸是黑白分明的歡樂和憂鬱。
我們默默地走著,踏在一塊塊石頭上,「喀嚓喀嚓」的足音在山巖間迴響,有時回過頭,能看到有些山峰上有人影。那是殘餘的敵人。每個人心裡都掠過一絲不安。翻過那道嶺後,部隊朝哪個方向前進了呢?部隊在我們之前多遠呢?或許兩三天都看不到部隊。斷糧了怎麼辦?儘管傷員和戰死者留下了一些糧食——真難辦。雖然他們的彈藥和手榴彈都在我們的背包裡,說不定什麼情況下也會用完的。總而言之,得盡快與大部隊會合。可是,不知道部隊前進方向的話——我心中充滿不安,將小心謹慎地盯著腳下的視線投向山嶺頂端,嶺上昏暗不清,夜空裡映襯出朦朧的山影。
要火葬的屍體還有三四具。戰友們拆掉村裡的房子,運來木材,設了三四處火葬常很快,我接過西谷的遺骨,包在手紙裡裝進了挎包。
「對,那座房子沒問題。即使現在追過去,既不知道部隊的前進方向,又判斷不出山那邊的地形,半道上遇到殘敵的話也了不得。」
雖然身體一點沒勁,但我的心情和他們一樣溫馨、平靜。
我們決定先抬傷員,回頭再來收容西谷文正的屍體。我們再次「咕咚咕咚」地痛飲著山澗裡香甜的泉水,深切體味著生的喜悅。背包看守處的兩三名士兵不安地跑過來問:「那炮彈猛得真夠嚇人的,情況怎麼樣?」
有個叫植木的男人,迄今為止我從沒見過像他那麼兇的臉,今後怕也不再會看到像他那樣猙獰醜惡的魔鬼般的臉了吧!從右眉到額頭劃了一道寬寬的疤痕,眼睛小而陰森,透露出他的卑鄙,顴骨猛地凸起,形成了深深的陰影,加重了他黑泥似的臉上殘酷無情的色彩。這是惡人臉龐的典型代表。
石橋中隊完全落進了敵人設置的圈套。
電影節目變了,要寫海報。可我因很長時間沒寫了,寫不出來。片名有兩個,為定這個節目,次郎君爭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給我們放了部好片子。
我沒睡著,煙頭在黑夜裡螢火般閃爍。從門縫悄然傳來步哨整齊的足音。
心臟暢快地跳動著。腦子裡輕飄飄地做著夢。
「中隊長!已經有人犧牲了。我們只是前進到這裡,毫無意義,對不起犧牲的人!還是加點油吧!」
奮勇作戰即是死亡。
中隊長已命令暫時撤退,但其時已有犧牲者滿身鮮血了。
我們就這樣在巖石上趴了兩個多小時,等待情況變化。
徐州仍未攻下——這一點我們真想像不到。都以為徐州已經失陷,因為很久以前就開始攻打徐州了。
越過麥田穗尖吹來的風刮到我們佈滿污垢和塵埃的臉上,冷冰冰的,我又將視線落到腳下,小心地走著,以免在石頭上滑倒。
未覺一點不安,也未覺任何恐怖。
「有敵人!」聞聲一看山腳下,見支那兵正猛跑。我們從上面瞄準,拚命掃射。真有趣。
是小川中隊長用望遠鏡在最前面觀測的,我分隊執行傳令任務,傳給重炮的觀測班,再傳送到炮手那裡。為什麼觀測班不上前,用他們的特種望遠鏡觀測呢?我們覺得不可思議。
「理當如此啊!」
黑乎乎的塵煙在那邊升騰起來。
見到大隊長,大隊長也格外高興。不知道為何所有人都這麼為我們高興。
我分隊有一人給手榴彈吞噬了血液,在痛苦地掙扎。還有一人的肩膀被打穿。衛生員的胳膊被打中,手不斷地在空中亂抓,子彈——這是送往地獄的運輸機。
我們大野部隊就這樣不惜代價地硬是一直堅持到現在。
二十二日晚九點,抵達長辛店。晚十一點發車,列車又在黑夜裡飛奔,於二十三日早晨六點半抵達天津。列車一直停到中午,然後沿津浦線南下。其中經過獨流鎮站,這是我難以忘懷的地名。昭和十二年夏,第一次上前線到的就是這一站。
這座山也盡是石頭,十分難走。山上沒有敵人。終於爬到了山頂。這是座光禿禿的石山。
剎那間趕緊抽身避彈。可剛躲掉一顆又來一顆,數不清的手榴彈落下爆炸,前後左右都是彈雨。
津浦線沿線的人家稍許開放些,窗子之類的也都對外開著。平漢線沿線的居民,則一家家都像害怕外來襲擊似的,把門關得緊緊的,連窗子也不對外開,而且每戶都高壘圍牆,以防敵人入侵。津浦線的車站,就連蕭索的鄉村小站,建得也比內地的農村車站氣派得多。
部隊決定在這裡採取防禦之勢。各中隊必須佔領各自準備宿營的村莊。
「野戰重炮!野戰重炮!」聽起來多悅耳啊!它會像野獸那樣,像巨大兇猛的野獸那樣大展雄威,一舉掃平敵人的炮兵陣地!
「哎呀呀,這真是——」田中帶著僥倖的神色跑了下來,「嚇死我了,」接著,他吐了一口粗氣,「狗敵肯定以為我們都給炸死了吧!畜生!活該!」他惡狠狠地罵道。
我們都累垮了。
軍靴的鐵釘在巖石上溜滑。我們一會兒打滑,一會兒絆倒,十分艱難地下了山,靜悄悄地在近道上前進,不聞一聲咳嗽。雨下得越來越大了。過了十多分鐘,忽然聽到槍聲,有子彈打了過來,似乎我們的意圖已被敵人察覺。我們臥倒觀察。這時傳來小聲傳達的命令:「再次爬上山頂!」大概大隊長判斷出不能前進了吧!我們又辛辛苦苦地往山上爬。
濁流被壓彎墜落的鐵橋和棧橋遮擋後,帶著水聲急流而去。浪尖在燈光下閃著銀光,沒入黑夜之中,這情景就恍如眺望大販的道頓崛一般。我想算算黃河的河寬,便記下了過橋的步數。共八百步長。過了黃河,再稍往前,有一片寬闊的水窪,蘑菇叢生,青蛙歡鳴。蛙鳴聲給人一種意味深長的感覺。
下土井護理兵右肩腫骨負傷,本問上等兵屁股和右臂負傷。
四月二十六日。
友軍的炮彈頻繁飛來、但命中率極低,我們反而比敵人還危險,我揮著國旗,想告知遠方炮兵我們的位置,可這動作似乎進不了他們的視線,炮彈發得仍舊不理想。
但又有傳聞說,第十師團和第五師團的師團長拒絕我們的支援,聲稱要靠自己的力量漂亮地拿下徐州給我們看,不需要第和*圖*書十六師團的支援。我們可能要在棗莊這裡待命。
「三中隊請盡量接近那座山的敵人!」大隊副官指向與山峰相連的下一座山。
他這麼一說,我趕緊大聲鼓勵道:「走吧!趁天還沒黑,走一點是一點吧!白死了多沒勁哪!」說完趕在前頭拚命走。隊員們沒辦法,也只得跟在我後面。
母親竭盡全力地放著電影。「咚——」的一聲爆炸後,支那兵四處逃散,塵土飛揚。是戰爭新聞片。母親在拚命放。
這種說法,聽起來好像所有傷員和死者都盡是些智力低下、沒有頭腦的人似的,其實並非如此,只不過是說有這種情況罷了。應該認識到,有許多人將命運的裁決置之度外,勇敢地投身於死亡之中。還應該認識到,不能說所有沒負傷或沒死的人都不是膽小、卑怯者,都機敏、大膽。
感覺二中隊的衝鋒已取得成功時,我們三中隊也開始衝鋒了。我們頭頂上的敵人可能是因為二中隊從右邊衝進來才開始撤退的,我原準備跟中隊一起衝鋒的,但我分隊奉命收容死傷人員,將傷員抬下山。此時我的腦中蕩漾起一種絕非快樂的安全感,不由自主地安下心來。
搖搖晃晃露著昏暗亮光的油燈,也許是沒油了,火越來越弱,光線範圍不斷縮小,變得只能隱約看到油燈周圍。我抱著臂,叼著煙望著油燈。油燈的生命再有幾分鐘就要結束了。
荒木軍曹和本山上等兵開始對右面山上的敵人進行射擊。我點著香煙吸了起來。說不定這是最後一次吸煙了。我一抽,荒木軍曹也抽了起來,很奇怪,我雖在槍林彈雨之中,卻絲毫不覺得恐懼。我很自信,覺得自己決不會死,不會中敵彈。不清楚這種自信從何而來,可能是迄今為止的戰鬥經歷中,無論多危險的情況下也沒負過一點小傷,這一點讓我產生了自信吧!另外,我的父親和亡故的祖母特別愛我,肯定會保佑我!那麼愛我的父親和祖母不會扔下我的。
輜重兵們現在不運糧草,卻要將死傷人員運載到後方去。
總而言之,還是下定決心痛痛快快幹一場,就等待神的旨意吧。
「這次好像挺厲害的吧?」
「給打得夠嗆嗎?」
我們議論紛紛:「難道炮兵是不懂得氣憤的傻子嗎?」
「為我們報仇啊!」他們恨恨不已地吼著。
下午四點才開始吃早飯。到現在為止粒米未進,淨是喝水。
昨天早上的戰鬥中,那些被恐懼嚇忘了一切的人,既不能進行任何必要的觀察,也不能考慮應該如何行動,只是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就像被貓盯上的老鼠趴在地上不動一樣。他們死的死傷的傷,這種時候,老鼠只能隨貓任意擺佈了。
我回想起戰鬥的情景。
要是今晚白白死掉,那還不如在今天早晨的戰鬥中戰死的好。但分隊員們的意思傾向宿營。
誰也不說一句話,我們默默地走著。
就在這時,「光!」敲破鐘似的聲音在緊旁震徹我們的耳底。我們趕緊臥倒在地,腦子裡「嗡」的一聲,嚇得魂飛魄散。
凌晨三點到達臨城。發了一瓶汽水和兩合啤酒。這次發的東西可真夠奢侈的了。下了車燒飯,規定從這裡開始行軍。
是的,生死皆命。所謂命運,是擁有生殺予奪大權的神奇力量。我雖然無法解釋它,但只要相信就夠了。
排除個人的感情,凝聚高度的理智,進行驚人冷靜的觀察及準確的判斷,實現一般情況下難以想像的高度客觀化。
白白死掉,那可是遺憾之至了,獨一無二的生命無比珍貴,必須選擇最有意義的死法,我一直祈願別白死。
我們疲憊不堪。我把分隊隊員留在山腳,自己又爬到今天早晨的進攻地點去尋找西谷的屍體。
「夠厲害的。」
不不,為那些不該祈望的,或祈望了也不可能實現的事而歎息,實在是愚蠢。
列車「光咚光咚」地飛速前進,只有鐵軌的碾軋聲傳入耳中。
個個都像是從不安中被解救出來似的歡笑著。但我卻不知道是負傷了還是生病了,無精打采的。
西谷文正滿臉是血,痛苦地呻|吟、掙扎著。幾小時之後,西谷終於死了。
雙方炮兵間的交戰一直持續著。
即使在極度的緊張和興奮之中,所有的感情都沉默了,敏銳的觀察和大膽周密的判斷卻仍在進行。
過了一會兒,聯隊長把荒山軍曹叫去詢問了情況。據說部隊方面都以為我們已被殘敵消滅了。
到了晚上列車仍奔馳不息,悶罐車棚上耷拉著光線昏暗的油燈。車廂裡塞得比沙丁魚罐頭還擠,士兵們躺也不能躺,只能縮成一團,促膝擠腳地打打盹。昏暗的燈光下,現出石菩薩般排列的士兵,樣子十分憂鬱。鞋子、雜品袋、防毒面具和水壺等等晃悠悠地從車頂耷拉下來,車角的暗影裡,煙頭的火光螢火般若明若暗。是不是有人睡不著覺,抽著煙在想他的女朋友?
「不是說你們中隊也慘不忍睹嗎?我們中隊自中隊長被打死後就幾乎沒上過前線,」他說完,趕緊淘起米來。
母親、父親、故鄉、過去,一切就像走馬燈似的在我腦中盤旋。油然回想起同某女度過的快樂時光,心裡不由飄飄然起來,真想再次回到兩個人的快樂世界。正想著,忽然又與自己正上前線的現實相撞了。
西谷開槍,沒打中,敵人驚慌而逃。我在石頭堆起來的陣地裡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東方漸漸發白,天亮了。我飽吸著清新的涼氣。
身處困境、卑怯懦弱的人很難保持感情的沉默,不能完全啟動敏銳的智能和大膽縝密的判斷,對敵彈飛來的方向及著彈點無法確切地看清,對敵我的位置、與友軍間的關係——友軍機槍射擊正壓制了敵軍的哪一處?敵軍正處於何種狀態?
「射程縮短五百米,往左五十米。」
敵人的炮兵好像在嘲笑我方老也打不準的野戰重炮一樣,將炮彈雨點般準確地發射過來。敵人的做法是對一個村落持續幾分鐘集中射擊,然後再對下一個村莊進行同樣的射擊。所以,當一個村子受到集中射擊時,都能預計到下面該輪到哪個村了。不過雖然能預測到,可我們沒有防空壕,別無他法,只能想開點,對天上掉下來的炮彈束手以待:運氣不好的就死,運氣好的就活,只得聽憑命運之神安排了。一旦想開了,也就輕鬆起來,抽著煙,等待命運之神的裁決。
夜晚星光閃爍,偶爾從遠方傳來「砰砰」幾聲槍彈回聲。
「當——當——當——」的發射音一過,炮彈立即「嗖——嗖——」地衝破氣流躍過頭頂,不久便「光——光——光——」地在那邊爆炸了。
在井旁遇到了同鄉裕二君。
這一帶盡是些不高的石山,一座連著一座。山腳黃土的斷層地帶,是片麥田。
敵人襲擊時,從房子裡衝出去最為危險。支那的房子本身便是一個嚴實的堡壘。
第二大早晨,遠處麥田對面的山上煙煙生輝的朝陽還未完全升起,我們便起了床,煮好飯,做出發準備。
傳言四起,說是台兒莊攻擊戰中,第十師團被李宗仁麾下的官兵當作殘兵敗將對待。
下午兩點,午睡時做了上面的夢。
山頂的敵人再次發現我們,又扔起了手榴彈。
這裡離敵陣只有一千米左右,可能炮兵陣地就在其後方某處,彈藥補充得很充分吧,敵方炮兵毫不吝惜地持續對我們進行炮擊。
我們極不情願地背上背包走了起來,有的人還在發荒山牢騷。當我們離開村子三四百米遠時,後面忽然傳來巨大的爆炸聲。回頭一看,原來是敵人的炮彈,敵人的炮彈接連不斷地集中飛落下來。
說是第十師團接連不斷出現死傷人員,已是一副傷痕纍纍的情形了。
風兒吹拂,篝火映照,忘掉戰爭,飲酒歌唱——這就算是難得的樂趣了。
麥田寬闊地展現在眼前。四周有多處樹林,林子裡有小村子。我們進了其中一個村子。家家戶戶的牆壁上留著無數黑乎乎的槍眼,到處是機槍的槍架,大約是敵兵所射的彈殼散落了一地。
中隊長站起來,唱起了袈裟曲。中隊長大概是想給士兵們鼓鼓勁吧!
中隊長的歌聲在硝煙、火力網和槍彈聲中高聲迴盪。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很滑稽,就像在看戲似的。
中隊長說,我們待在這裡,炮兵們怕難以射擊,還是稍微下去一點吧。
步槍的子彈如斜飛而來的雨點掠過頭頂。敵人在前面的石山上佈下了陣勢。三小隊想奪下此山,拚命攀登,可對付不了來自山上的猛烈射擊。這時一小隊從右側進攻,已經佔領此山,所以三小隊也爬到了山頂。我也拖著疼痛的身體朝山上爬著。敵人的迫擊炮彈頻繁地在石山上爆炸。
不知何時起,我們的炮兵陣地沉默起來。敵人在隨心所欲地一個勁射擊,與此相反,友軍的炮兵卻不知為何中止了炮擊,所以連我們這些步兵也都氣急敗壞,被炮兵們的不爭氣激怒了,敵彈依舊毫不留情地射來,忽左忽右地大逞淫|威,我方的炮兵陣地自不待言,連我們步兵都在經受著這血的洗禮。
看到留在凹地的他,中隊長勃然大怒,說這是戰場上最大的犯罪。我覺得這個外表魯莽勇猛的男人置身於真正的危險境地時所採取的膽怯態度,才是他的本來面目。外表和內心之間落差很大。他在沒有生命危險時,兇猛https://www•hetubook•com•com蠻勇,而到了真正的危險時刻則像貓一樣老實了。這是最齷齪的人。對這種人我只有輕蔑與厭惡。
三中隊成了大隊的預備隊。仗就在幾百米前方打著,我們卻在搖搖欲墜的房子裡聊得熱火朝天。
我們一看,原來觀測班沒怎麼往前去,好像只在後方觀測,沒有充分檢查彈落情況。
兩小時後,天大亮時,二中隊從右山轉入了衝鋒。啊,是二中隊衝鋒!大家鬆了一口氣,因為二中隊衝鋒,敵人開始撤退了。
這時,一直躲在離我們七八米遠下方石頭背後的村下小隊長膽戰心驚地問:「東,中隊長在嗎?」
我們拚命掃射逃跑的敵人。二中隊隊長小川中尉揮舞著戰刀跑在最前面。敵兵有的藏在巖石背後,有的奔跑逃竄,看得見小川中尉在揮刀砍敵,跟在後面的士兵用刺刀刺敵。中尉和那個士兵沖在距離中隊幾十米遠的前方,簡直就像電影裡看到的一樣勇敢。
今天喝天長節酒。稍醉。一醉,有時便會思鄉。凝望天空中飄過一片片雲,又想起了故鄉。然後又——迷迷糊糊的,我不知不覺睡著了。
我猶豫不定,不知該前進,還是該在山麓的村莊宿營。分隊裡的「老人幫」——三十七歲的田中、三十六歲的熊野他們主張應該在山麓宿營。他們說累壞了。
台地上的廟這會兒也因炮擊而毀壞了大部分,磚頭瓦塊遍地散落。
我想,要是受到殘敵襲擊,會毫無意義地死掉,便不贊成在山麓過夜。
成了一介物品的屍體被堆在車上運走,本該運輸殲敵彈藥和延續我們生命的糧草的輜重車,如今卻成了靈車,發出滑稽的碾軋聲在麥田上奔馳而去。
這裡可能是從前埋葬貴人的地方。台地上的觀察所多次遭到敵軍炮火的猛烈轟擊。他們那裡正是很好的射擊目標。
「要是住在那戶人家,即使遭到襲擊也不要緊吧!房子的牆壁是厚磚砌的,窗戶沒一個對外,而且還有一個高高的望樓,就跟座城堡似的。」
觀眾特別多。孩子們在緊靠舞台的座位上,一見地雷爆炸、塵土飛揚,便興高采烈,拍手大叫。我身體軟綿綿地呆在入口處,好像是病了,穿的似乎是白衣服,我拖著倦怠的身體說,我從今兒起就回來了,所以有什麼事儘管讓我來做吧。說著好像到了個生地方似的準備幹活。可是,因為好久沒幹了,有點生疏,便看著別人幹。
光從外表看,人的價值無法估量。人的真正價值,由緊急情況下所採取的行為來決定。惟有關鍵時刻採取的行動才決定此人的價值。
石橋中隊一米、兩米地勇敢前進,就要靠近墓地了,這時,一直悄無聲息的敵人突然發動所有火力,敵彈宛如暴風雨般飛到石橋中隊的身上,就像求血心切的魔鬼一般,敵彈接連不斷地吮吸著鮮血。突擊隊員們在麥田裡拚命奔跑,總算到了墓地。可他們剛到墓地,手榴彈就在腳下爆炸了,幾個人一下子就在痛苦中死去。每塊墓地都是一樣,橫七豎八地躺著死屍。原來敵人預計到我軍進攻時肯定會利用墓地,便在那裡放了成捆的手榴彈,上面繫上長線,一直牽到自己的陣地,等突擊兵一到,便拉線爆炸。
我們三個人就像松鼠似的穿過了麥田。
然而友軍的炮兵卻仍在堅持著沉默的不抵抗。
果真如此的話——那可太對不起他了——這傢伙也終於死了,昨晚還淋著雨睡在我旁邊的——一分隊現在加上我也只剩了七個人,這中間還會有人死掉的。誰會被死神纏住呢?
他在駐紮時總是喝酒挑釁,亂跑亂鬧。他的良心已經被反覆多次的前科磨蝕了。這種男人表面看上去似乎非常勇敢,但我卻發現了他身上出人意料的卑鄙和膽怯,不由吃了一驚。
地方上仍保留著對明天甚為渺茫的期待,但戰場上連對明天這種渺茫的期待也沒有。不指望明天會有什麼樂趣和喜悅。
中隊長登上山來,命令我們佔領下一個山頭。下一座山也盡是巖石。我們喘著粗氣、汗流浹背地爬著。石山一座座連綿不斷。敵人又在下一座山上佈陣。趁他們在山頂緩口氣,稍解疲勞的當兒,我們趕緊下了陡峭的石山。因為必須趕在敵彈飛來之前下山,所以只能在斜坡上跑。我跑在最前面。
要有這種技術,真希望能教教我。
日子就這樣一天大地過去了。
我們奉命觀測傳令野戰重炮的著彈點。我從電話旁到二中隊隊長之間每隔十米安排一名分隊員。在我安排人手時,二中隊的士兵們在拚命挖戰壕。他們盡力挖橫洞,以求生命安全。大家都想盡量將身體藏到洞裡,以避炮彈。這種時候,感覺哪怕只往外伸出一條腿,這條腿就會被炮彈奪去。
沿津浦線南下,眺望窗外,到黃河為止的風景就像是一片泥土堆成的汪洋大海,其間還有很多濕地。一望千里的遠方,甚至與天邊相連的盡頭,沒有樹林和村莊,風景線裡是一片土,除了土還是土,只偶爾能看到一棵小樹或是少量的草。
有生之物總有一天會死,有形之物總有一天會遭到破壞。
我也想活下去,不想死。但我從沒一邊想著「身體要緊」,一邊去打仗。抱著那種心情根本就打不了仗。
有時思念故鄉,滿心皆被思歸之情所纏繞——這是軟弱之人的哀愁嗎?
死亡運輸機肆無忌憚地震撼著空氣,襲擊到我們身邊。
五六個地雷滾在路邊。這個村子據說是五中隊攻下的。
我思考著這些,又點著了第二支煙。將煙吸到肺的最深處,再特意撅起嘴噴進黑暗之中。接著,又想起了故鄉。故鄉的風景,甚至連濺落到巖石上散去的白浪,海風裡夾雜著如炮聲轟隆作響的松濤,以及朋友熟人的身影,都一下子展現在我眼前。來打仗,這是第九個月了。母親一個人留在家鄉。母親現在怎麼樣呢?
兩個孩子在吃烤栗子。孩子們不斷地伸出雙手抓起栗子,又嘩啦啦地丟下來。
「台兒莊戰鬥激烈,要小心啊!」他們從站台追過來,提醒著,呼喊著。
岡土三四郎說過,感傷中才存在著戰場真實的形象。但這種感傷卻不是女人氣的感傷。
友軍的野戰炮在麥田里拉開陣勢迎戰。
冷得真想搬塊石頭從頭蓋上。蓋上石頭多少會暖和點吧!
五月二日就這樣在炮擊中進入了黃昏。
敵彈帶著野獸般的冰冷嘲笑不住亂舞。
四月二十六日。
我向下一個傳令兵傳達。落在距我一千五百米地方的炮彈,比黑夜裡亂發一氣還要糟糕。與此相反,敵人的著彈點則準確得讓人佩服。這是因為敵兵早就熟悉了地形,已將準確的測定情況標在他們的地圖上——儘管可以這麼解釋,但打得實在是準確無比,雖然他們是敵人,我們也不得不佩服他們高超的技術。
總部和值班的那些士兵個個都一樣,總是做好了準備,指望得到點特殊的情報,所以一有機會聽到點軍官們的閒談,便將其認作不得了的最新消息,一個接一個地往下傳,等傳到我們這裡時,已經有枝有葉,有血有肉,像模像樣了。而且其枝葉大都是由士兵們期望的夢想添綴上的。因此,「哦,是麼?如果消息這麼合情合理——」雖將信將疑,卻還是被我們所期望的夢想所迷惑。凱旋的故事等尤其如此。前線的士兵們一次次被凱旋的故事激動得心潮澎湃後,又一次次被事實的真相重重地摔倒在地。
大家都覺得自己是不會死的,但終歸又有人要下地獄。
突擊這種事決不能忘乎所以地進行。畢竟,忘我的境地不是只限於極少的瞬間嗎?忘我並不能持續十分鐘、二十分鐘。要是持續了十分鐘、二十分鐘,則是所謂的「茫然」了。不應該茫然地進行突擊。
石橋中隊長帶領一小隊在平坦的麥田裡前進,大樹掩映的村莊裡,敵人正屏息凝神地嚴陣以待。石橋中隊忽而在麥田裡爬行,忽而快跑一段,接近了敵人。村莊前面有三四塊墓地。墓地坐落在麥田裡,樣子就像個饅頭堆,正是絕好的掩蔽物。
起重機和錘子發出巨響。苦力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有的在沙地上,有的在水泥背後,有的在木材旁邊,迷迷糊糊地打盹休息。
難道不知道麼?子彈這東西,再沒比它更變化無常的了。
列車在沙地上停下了。地上就像下了一場大雪,蓋了一層足有一尺厚的細沙,鞋子「咯吱咯吱」地往下沉。
我們分隊遠離中隊,在大隊總部。大隊總部有二中隊在警備,在村莊周圍挖了深深的壕溝。
祖母無比高興的樣子,始終笑瞇瞇地看著。
車廂裡漆黑一片。什麼也別想了,睡覺吧。
分隊長小島侯一,半路上用吊桶打水時負傷了,也被送到衛生隊。我就作為分隊長帶著六名部下再次踏向今天早晨的戰場,去收容西谷的屍體。
據說他們是來為火葬西谷屍體的三分隊充當護衛的。西谷的屍體果然已被收容了!
「已經到這時候了,身體要緊,所以最好當點心啊!」他斷斷續續他說道。
暮色攀過一道道山峰,幾十分鐘之後宣告了令人恐怖的夜晚的降臨。遠遠的麥田也已消失在夜色之中。山那邊地形如何?另外,翻過山去的友軍部隊朝哪邊前進了?對這些一無所知的我們,又面臨著在一座座山上游來蕩去的殘敵襲擊的威脅。暮色一降臨到山上,我們的不安也隨之加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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