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三寸金蓮

作者:馮驥才
三寸金蓮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七回 天津衛四絕

第七回 天津衛四絕

「我向例不信佟家的話。老的拿假當真的,小的滿嘴全是假的。」
今兒,爺幾個湊一堆兒,要論論天津衛的怪事奇人,找出四件頂絕的,湊成「津門四絕」。這幾位事先說定,四件裡頭,件件都得有事,還得有人,還非得大伙全點頭才能算數。更要緊的是這事這人拿出去必能一震。叫外地人聽了張口瞪眼,蒼蠅飛進嘴裡也不覺得才行。這樣說來論去,只湊出三件。
頭件叫做惡人惡事。
喬六橋叫著笑著鬧著扯著:
「沒想到牛五爺小腳的癮比我還大。好,你跟他家近,我問你,佟大爺到底喜歡誰的小腳?」
陸達夫仰著腦袋大笑:
「恭喜發財,居士,前天就聽說您來了。必是專門趕著來看明兒佟家的賽腳會吧!真是好大的癮呀!」喬六橋打著趣兒說。
第二件叫做闊人闊事。
今兒是大年十四,喬六橋、牛鳳章、陸達夫等幾位都閒著沒事,在歸賈胡同的義升成飯莊擺一桌聚聚。陸達夫也是跟大伙常混在一堆兒的名士,也是蓮癖,也是一肚子雜學。閱歷文章都比喬六橋老梆得多。他個兒小,蘋果臉,大褂只有四尺半,人卻精氣頭大,走起路兩條胳膊甩得高高。喬六橋三盅酒進了肚子,就說單吃喝沒勁,蹦出個主意,要大伙聊聊天津衛的奇人怪事,湊出「津門四絕」來。這主意不錯,東扯西扯,話勾著酒,酒勾著話,嘻嘻哈哈就都喝得五體流暢紅了臉。可第四絕難湊出來。牛鳳章說:
喬六橋叫道:「好呀!你不說,把你灌醉就說了。陸四爺,來,灌他!」一手扯牛鳳章耳朵,一手拿酒壺。其實灌酒該掰嘴,揪耳朵幹嘛?沒灌別人自個先醉了!這手扯得牛鳳章直叫,那手的酒壺也歪了,酒打壺嘴流出來,滴滴答答濺滿菜盤子。
這是說,城內白衣庵一帶,有個賣鐵器的,大號王五,人惡,打人當玩,周圍的小混星子們都敬他,送他個外號叫小尊,連起來就叫小尊王五。前幾年,天津衛的混星子們總鬧事,京城就派一位厲害的人來當知縣,壓壓混星子,這人姓李,都說是李中堂的侄子。上任前,有人對他說天津衛的混星子都是拿腦袋別在褲帶上的,惹不得,趁早甭去。姓李的笑笑,搖搖頭,並不在意,他後戳硬,怕誰?上任這天貼出告示,要全城混星子登記,凡打過架即使不是混星子也登記,該登記不登記的抓來就押。還https://www•hetubook.com•com囑咐縣裡滕大班頭多預備些繩子鎖頭。這滕大班頭,人黑個大,滿臉凶相,出名的惡人,混星子們向來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今兒他公務在身,話就該另說。小尊王五聽到了,把一群小混星子召到他家,一抬下巴問道:「天津衛除我,還誰惡?」小混星子當下都怵李知縣和滕大班頭,就說出這二人。小尊王五聽罷沒言語,打眉心到額頂一條青筋鼓起來,騰騰直跳,轉天一早操起把菜刀來到滕大班頭家,舉拳頭「哐哐」砸門。滕大班頭正吃早飯,嚼著半根果子出來,開門見是小尊王五,認得,便問:「你幹嘛?」小尊王五揚起菜刀,刀刃卻朝自己,一下「咔嚓」把自己腦袋砍一道大口子,鮮血冒出來。小尊王五說:「你拿刀砍了我,咱倆去見官。」滕大班頭一怔,跟著就明白,這是找他「比惡」來的。照天津衛規矩,假若這時候滕大班頭說:「誰砍你了?」那就是怕,認栽,那哪行!滕大班頭臉上肉一橫說:「對,我高興砍你小子,見官就見官!」小尊王五瞅他一眼,心想這班頭夠惡!兩人進了縣衙門,李知縣升堂問案,小尊王五跪下來就說:「小人姓王名五,城裡賣香干的,您這班頭吃我一年香干不給錢,今早找他要,他二話沒說,打屋裡拿出菜刀給我一下,您瞧,凶器在這兒,我搶過來的,傷在這兒,正滴血呢!青天大老爺得為我們小百姓做主!」李知縣心想,縣裡正抓打架鬧事的,你堂堂縣衙門的班頭倒去惹事。他轉臉問滕大班頭這事當真?假若滕大班頭說:「我沒砍他,是他自己砍的自己。」那也只怕吃官司,一樣算栽。滕大班頭當然懂得混星子們這套,又是臉上肉一橫說:「這小子的話沒錯,我白吃他一年香干不給錢,今早居然敢找上門要帳,我就給他一刀,這刀是我家剁雞切疙瘩頭的!」小尊王五又瞅他一眼,心想:「別說,還真有點惡勁!」李知縣又驚又怒,對滕大班頭說:「你怎麼知法犯法?」一拍驚堂木叫道:「來人!掌手!五十!」衙役們把架子抬上來,拉著滕大班頭的手,將大拇指插|進架子一個窟窿眼兒裡,一掰,手掌挺起來,拿棗木板子就打,「啪啪啪啪」十下過去,手心腫起兩寸厚,「啪啪啪啪啪啪」又十五下,總共二十五下才一半,滕大班頭就挺不住,硬梆梆肩膀子好賽抽去筋,耷拉下來。小尊王五在旁邊見了,嘴角一挑,嘿地一笑,抬手說:「青天大老爺!先別打了!剛才我說那些不是真的,是我跟咱滕大班頭鬧著玩呢!我不是賣香干是賣鐵器的。他沒吃我香干更m•hetubook.com.com沒欠我債,這一刀不是他砍是我自個砍的,菜刀也不是他家是我鋪子裡的。您看刀上還刻著『王記』兩字兒呢!」李知縣怔了,叫衙役驗過刀,果然有「王記」兩字,便問滕大班頭怎麼檔事?滕大班頭要是說不對,還得再挨二十五下,要是點頭說對,就算服栽。可滕大班頭手也是肉長的,打飛了花,多一下也沒法受,只好連腦袋也耷拉下來,等於承認王五的話不假。這下李知縣倒難了!王五自己砍自己,給誰定罪?如果這樣作罷,縣裡上上下下不是都叫這小子耍了?可是,如果說這小子戲弄官府給他治罪,不就等於說自己蠢蛋一個受捉弄?正是騎虎難下,氣急冒火的當兒,沒料到小尊王五挺痛快,說道:「青天大老爺!王五不知深淺,只顧取樂,胡鬧亂鬧竟鬧到衙門裡,您不該就這麼便宜王五,也得掌五十。這樣吧,您把剛剛滕大班頭剩下那二十五下加在我這兒,一塊算,七十五下!」李知縣火正沒處撒,也沒處下台階,聽了立時叫道:「他這叫自作自受。來人!掌手!七十五!」小尊王五不等衙役來拉他,自個過去右手大拇指插|進架子,肩膀一抬手心一翹,這就開打。「啪啪啪啪」一連二十五下,手掌眼瞅著一下下高起來,五十下就血肉橫飛了。小尊王五看著自己手掌,沒事,還樂,就賽看一碟「爆三樣」,完事謝過知縣,撥頭就走。沒過三天,李知縣回京卸任,跟皇上說另請能人,滕大班頭也辭職回鄉。這人這事,惡不惡?
「不不不!」牛鳳章失了口,搖著雙手說,「沒瞧見,影兒沒瞧見,都是聽人說的,誰知確不確。你甭去問他,再說問他也不會告你。還是說說他家小腳來勁。」
牛鳳章說:
「這話您只說對一半。他家小腳雙雙能叫絕。可這些小腳哪來的,還不都是他看中的?拿看古董的眼珠子選小腳,還有挑?不是我巴結他——他又沒在場,我怎麼巴結他——他那雙眼稱得上神眼。頭年,一幅宋畫誰也沒認出來,當假畫破畫買進鋪子,可叫他站在十步開外一眼居然把款看出來,在樹縫裡,是藏款。」
「怎麼,又是吃人嘴短?快說,是大少奶奶還是二少奶奶的?」
天津衛,闊人多,最闊要數「八大家」。就是天成號養船的韓家、益德裕店高家、長源店楊家、振德店黃家、益照臨店張家、正興德店穆家、土城劉家、楊柳青石家。闊人得有闊事,常說哪家辦紅白事擺排場,哪家開粥廠隨便人來敞開吃,一開三個月等等,都不能算。必得有件事,叫人聽罷,這輩子也忘不了才行。當年賣海鹽發財的海張王,掏錢修炮台,算一段和圖書事,但細一分析,他花錢為的是買名,算不上擺闊,就還差著點兒。今兒,一位提出一段事,稱得上空前絕後。說的是頭年夏天,益德裕店的高家給老太太過八十大壽。兒子們孝順,費盡心思擺個大場面,想哄老太太高興。不料老太太忽說:「我這輩子嘛都見過,可就沒看過火場,連水機子嘛樣也沒瞧過,二十年前鍋店街的油鋪著火,把西半邊天燒紅了,亮得坐在屋裡人都有影兒。城裡人全跑去看,你們爹——他過世,我不該說他——就是不叫我去看。這輩子白來不白來?」說完老太太把臉耷拉挺長,怎麼哄也不成。三天後,高老太太幾個兒子商量好,花錢在西門外買下百十間房子,連帶房裡的傢俱衣物也買下,點火放著。又在半里地外搭個高棚子,把老太太拿轎抬去,坐在棚裡看救火。大火一起,津門各水會敲起大鑼,傳鑼告警。天津衛買賣人家多,房子擠著房子,最易起火,民間便集合「水會」,專司救火,大小百八十個,這鑼一起,那鑼就跟上,城裡城外,河東河西,頃刻連成一片,氣勢逼人。緊跟著,各會會員穿各色號坎,打著號旗,抬著水櫃和水機子,一條條龍似的,由西城門奔出來,進入火場。比起三月二十三開皇會威風多了。火場中央,專有人搖小旗指揮,你東我西你南我北你前我後你進我退,決不混亂,十分好看。水機子上有橫杆,是壓把兒,兩頭有人,賽小孩兒打壓板,一上一下,櫃裡的水就從水槍噴出來,一道道青煙竄入煙團火海裡,激得大火星子,蹭蹭往天上飛,比大年三十的萬花筒不知氣派幾千幾萬倍。高老太太看直了眼。大火撲滅,各會輕敲「倒鑼」,一隊隊人撤出去。高家人在西門口,拿二十輛大馬車裝滿茶葉盒點心包,犒勞各會出力表演。這下高老太太心裡舒坦了,連說今兒總算親眼看過火場,天下事全看齊了。這事夠不夠闊?
大伙相互一客氣,坐下了。呂顯卿並不跟這些人介紹隨來的小胖子。這些人都是風流才子,多半都醉,誰也沒在意。喬六橋急著把剛剛議論「津門四絕」的話說了,便問:
呂顯卿琢磨一下說:
這人就是眼睛不瞅人的華琳。此人名夢石,號後山人。家住北城裡府署街。祖上有錢,父親好閒,喜歡收羅天下怪石頭。這華琳在天津衛畫人中間,稱得上一位大奇人。他好畫山水,名頭遠在趙芷仙上邊,每天閉門作畫,從不待客,更不收弟子。他說:「畫從心,而不從師。」別人求畫,立時回絕,說:「神不來,畫不成。」問他:「神何時來?」答:「不知,來無先兆,多在夢中。」又問:「夢裡如何畫得?」答和*圖*書:「夢即好畫。」再問:「嘛叫好畫?」答:「畫山不見山,畫水不見水。」接著問:「如何才能見?」答:「心照不宣。」再接著問:「古人中誰的畫稱得上好?」答:「唯李成也。李成後,天下無人。」可是,打古到今,誰也沒見過李成真跡。古書上早有「無李論」一說。他只承認李成好,等於古今天下不承認一人。這是他的奇談,還有件事,便是無論誰也沒見過他的畫。據說,他每畫完,掛起來,最多看三天就扯掉燒了。有天鄰居一個婆子打雞,雞上牆飛到他院中。這婆子去抱雞,見他家門沒鎖,推門進去,抓著雞,又見他窗子沒關,屋內無人,桌上有畫,順手牽羊隔窗偷走他的畫,拿到畫鋪去賣。他知道後,馬上使四倍的錢打畫鋪把畫買回,撕了燒掉。好事者去打聽那婆子、那畫鋪,那畫畫得怎樣,經手人糊裡糊塗全都說不清道不明,只好作罷。但誰也弄不明白,既然沒畫,哪來這麼大的名氣?這算不算奇人奇事?絕不絕?眾人都說絕,唯有牛鳳章搖頭,說他是騙子。其餘人都不畫畫,隔行如隔山,隔行不認真,隔行氣也和。喬六橋笑道:「嘛都沒見著,靠騙能騙出這麼大名氣,也算絕了。」牛鳳章這才點頭。於是又多一絕,加起來已經三絕了。
「居士,依您看,我們的佟大爺夠不夠一絕?」
牛鳳章說:
第三件叫做奇人奇事。
「這第四絕,依我看,該給養古齋的佟大爺。咱不說他看古董的能耐,小腳的學問誰能比,頂了天!」
喬六橋還是盯住牛鳳章問:
大伙嚇一跳,以為佟大爺忽然出現。牛鳳章一慌差點出溜到桌子下邊去,定住神一瞧,卻是一個瘦長老頭,湖藍色亮緞袍子,外套羔皮短褂子,玄黑暗花錦面,襟口露出出針的白羊毛,紅珊瑚扣子,給銅托托著,賽一顆顆鮮櫻桃,頭戴頂大暖帽,精氣神派頭都挺足。原來是山西的呂顯卿,身手跟著個穿戴也考究的小胖子。
眾人點頭,都說這事叫外地人聽了,後脖子也得發涼,夠上一絕。
「呀,這可沒料到。」喬六橋手一鬆,放了牛鳳章耳朵,「那豬蹄子好在哪。別是佟大爺愛小腳愛得走火入邪了?」
「去!佟大爺是嘛修行,當你呢!弄不透小腳就弄不透佟大爺,弄不透佟大爺就弄不透小腳。牛五爺你再不說,我使勁扯啦!」
「我耳朵不值錢可連著腦袋呢,扯下來拿嘛聽,呀呀……我說我說,先撒手就說!」
「騙你,我是你小輩。」
「你可得說了算,我說——先前,他最https://m•hetubook•com.com喜歡他老婆的,聽說是雙仙足。那時我還不認識佟家,沒見過那腳。他老婆死後……他……他……」
「這話要是佟家二少爺告你的,就靠不住了。那次賽腳後,二少奶奶不叫他著家,他總在外邊拿話糟蹋他爹。」
「告你吧,可不准往外傳。砸了我飯碗我就跑你家吃去。這話確是佟二少爺告我的,可遠在兩年前。信了吧!」
「你說完,我再撒手!」
這話音沒落,就聽背後一人高聲說:
「平心而論,這人夠怪,夠不夠怪絕還難說。才跟他見一面,不摸他的底。這樣吧,明兒他家賽腳,咱都去。我料他既然這樣三請四邀下帖子,必有令人意想不到的陣勢。上次跟他鬥法,一對一,沒勝沒敗,這次他要叫我呂某人服了——我就在大同給他掛一號,天津這裡當然就得算一絕了!」
「別別,我說。他一直喜歡他……他那老媽子!」
「說不說沒嘛,灌一灌倒好!」
「哪裡是!我是來取……」呂顯卿一眼瞅見牛鳳章垂在下邊的手,使勁朝他搖,轉口變做笑話說,「向佟大爺取小足經來呀,什麼事你們談得好快活。」
「好好好,絕不絕,外人說。」喬六橋叫道。跟著雞鴨魚肉又要一桌,把葷把素把酒把油把湯把勁,填滿一肚子,預備明兒大盡興。
「喬六爺,你可差著火候了。小腳好壞,更看腳上的玩意兒。你又沒玩過,打哪知道?」陸達夫又說又笑好開心,單手刷刷把馬褂一排蜈蚣扣全都解開。
喬六橋笑著說:「真是吃人嘴短,他買你假畫,你替他說話……提到小腳,我看他家夠上小腳窩,哪個都值捏一捏。」他的酒有點過量,說得腦袋肩膀脖子小辮一齊搖晃。
「嘛!」「嘛!」「嘛嘛!」一片驚叫。
「六爺真是狗拿耗子管閒事。人家兩個媳婦守寡在家,另一個媳婦又不准她爺們兒回去,還不隨他今天這個明天那個。嘻!」
「潘媽?那肥婆子?不信,要說那幾個小丫頭我倒信。」
「好傢伙!他家有宋畫!你也看見了?」喬六橋說。
「什麼真的假的,我反正不折騰假貨!」
「我不說,你也猜不著。」牛鳳章笑瞇瞇說。看樣子他不輕易說。
喬六橋先一怔,隨後說:
眾人說,闊人向例愛辦窮事。這一手,不單叫窮人看傻了,也叫闊人看傻,甚至叫辦事的人自己也看傻了,這不絕嘛絕。當然算一絕!這可就湊上兩絕啦!
牛鳳章呀呀叫著說: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