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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寸金蓮

作者:馮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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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如詩如畫如歌如夢如煙如酒

第八回 如詩如畫如歌如夢如煙如酒

「您喝這茶名叫『太平猴魁』,居士可知它的來歷?」
瞧著,瞧著,終於瞧見一隻金燦燦小腳打門坎裡邁出來,好賽一隻小金雞蹦出來。立即聽到喬六爺一聲尖叫,嗓子變了調兒。打古到今,沒人見過小金鞋,是金線繡的,金箔貼的,純金打的,誰也猜不透。跟手另一隻也邁到門坎外邊,左挨右,右挨左,並頭並跟立著;賽一對小金元寶擺在那裡。等眾人剛剛看好,便扭扭擺擺走過來,每一步竟在青磚地上留下個白腳印。這是嘛,腳底沒雪,哪來的白印子?白金寶一直走上這邊台階。眾人眼珠子跟在她腳跟後邊細一看,地上居然是粉印的白蓮花圖案,還有股異香撲鼻子。一時眾人都看傻了。呂顯卿站起來恭恭敬敬躬身道:
喬六橋問:
喬六橋非要灌他。這會兒,人人連鬧帶喝,肚子裡的酒逛蕩上頭,都想胡鬧。陸達夫忽起身大聲說:
喬六橋叫著:
「空靈清遠這四個字用得好。」華琳忽說,他手指著茶,眼珠子卻沒瞧茶,說,「難得人間有這好茶,可惜沒這樣好畫!」
這當兒,佟忍安正在前廳,陪著喬六橋、華琳、牛鳳章、陸達夫和山西來的愛蓮居士呂顯卿喝茶說話。幾位一碼全是新衣新帽,牛五爺沒戴帽子卻剛剛剃過頭,瓢賽的光溜溜。喬六爺也不比平時那樣漫不經心,大襟上沒折,扣也扣得端正,看上去賽唱戲一樣。
酒斟上剛喝,陸達夫出個主意,叫香蓮脫下一隻小鞋,放在三步開外地方,大伙拿筷子往裡扔,仿照古人「投壺」遊戲,投中勝,投不中輸罰一大杯。眾蓮癖馬上響應,都說單這主意,就值三百兩銀子,只怕香蓮不肯。香蓮卻大方得很,肯了。脫鞋之時,眾蓮癖全都盯著看腳,不想香蓮抿嘴微微一笑沒撩裙子,雙手往下一操,海底撈月般,打裙底捧上來一隻鮮紅小鞋,通體紅緞,無繡無花,底子是檀木旋的,鞋尖彎個銅鉤兒,式樣很是奇特。呂顯卿說:
呂顯卿搖頭沒言語。他和佟忍安一直暗較勁,誰搖頭誰就窘。
眾蓮癖聽了大眼對小眼,不知怎麼評論這話的是非。
這話一打住,眾蓮癖哄起一陣瘋笑狂笑,直笑得捂肚子掉眼淚前仰後合翻倒椅子,華琳一口茶噗地噴出來。
「昨兒喬六爺他們議論『津門一絕』,把您歸在裡邊,老實說,我還不服。今兒我敢說,您不單津門一絕,天下也一絕!這金蓮出海到洋人那邊保管也一絕!洋女人的腳,一比,都是洋船呵!」
「金蓮好,大少奶奶腳,毽子踢得八丈高,誰要不說這腳好,誰才喝貓尿!」
眾人笑。呂顯卿好窘,還是要知道。
「金蓮好,入夜最銷魂,兩瓣嬌荷如出水,一雙軟玉不沾塵,愈小愈歡心。」
香蓮脫了給他,不知他幹嘛用。卻見陸達夫竟把酒杯放進鞋跟裡,杯大鞋小,使勁才塞進去。「我就拿它喝!」陸達夫大笑大叫。
「底彎跟高,前臉斜直,尖頭彎鉤,古樸靈秀,這是燕趙之地舊式坤鞋。如今很少見到,也算是古董了。是不是大少奶奶家傳?」
呂顯卿入了迷,卻沒看出門道。喬六橋究竟是才子,靈得很,忽有醒悟,驚叫道:
舞來舞去的小紅鞋,看不準看不清卻看得出小、尖、巧、靈,每隻腳裡好賽有個魂兒。忽地,香蓮過勁,把毽子踢過頭頂,落向身後,眾人驚呼,以為要落地。白金寶尖嗓子高興叫一聲:「壞了!」香蓮卻不慌不忙不緊不慢來個鷂子翻身,腰一擰,羅裙一轉,一腳回勾底兒朝上,這式叫做「金鉤倒掛」,拿鞋底把毽子彈起來,黑乎乎返過頭頂,重新飄落身前,另只腳隨即一伸,拿腳尖穩穩接住。這招為的是把腳亮出來,叫眾人看個滿眼。好細好薄好窄好俏的小腳,好賽一牙香瓜。可好東西只能給人瞧一眼。香蓮把腳輕巧一踮,毽子跳起來落回手中,小腳重新叫羅裙蓋住。
牛鳳章得意非凡,一把將正在咬螃蟹腿兒的陸達夫拉起來,叫他馬上說,不准打岔拖時候,另只手還端起酒壺預備罰。誰料陸達夫好賽沒使腦袋,單拿嘴就說了和圖書
陸達夫取笑道:
陸達夫哈哈笑道:
「客人都等著,這不叫人家掃興!」
「我學佟大爺剛才那樣,喝一杯認罰算了!」牛鳳章說。
陸達夫馬上又一個主意。他說既然大伙都是蓮癖,每人說出一條金蓮的講究來,說不出才罰。眾蓮癖說這玩法更好,既風雅又長學問,於是起哄叫牛鳳章先說。
廳內外絕無聲息死了半天,這時忽然爆起一陣喝采。眾蓮癖如醉如狂,喬六橋高興得手舞足蹈,叫人以為他假裝瘋魔瞎胡鬧;陸達夫臉上沒笑,只有傻樣;牛鳳章眼神不對,好賽對了眼一時回不了位;華琳的傲氣也矮下一截。喬六橋鬧一陣,靜下來,嘆口氣說:
在座的見他出手不高,沒人拉茬。只有造假的牛鳳章連連點頭說:「不錯不錯!」佟忍安連應付一下的笑臉也沒給。他瞧一眼香蓮,香蓮對這山西人也滿是瞧不上的神氣。華琳的眼珠子狠命往上抬,都沒黑色了,更瞧不上。牛鳳章見了,逗他說:
陸達夫說:
香蓮聽得羞得臊得扭過臉去。喬六橋說:「不雅,不雅,該罰該罰!」眾蓮癖都鬧著灌他。
這句話把眾人眼光,引上一個台階。
佟忍安聽罷面不更色,提起小茶壺,拿指頭在壺肚上輕輕敲三下。應聲忽然嘩啦嘩啦一陣響,通向三道院的玻璃隔扇全打開,一陣寒氣撲進來。熱的涼的一激,差不多全響響的打噴嚏。這幾下噴嚏,反倒清爽了。只見外邊一片白雪景,又靜又雅。呂顯卿抬起屁股急著出去瞧。佟忍安說:「居士稍安勿躁,這次變了法兒,不必出屋,坐著看就行。各位只要穿戴暖和,別受涼凍了頭。」眾人全都起來,有的拿外邊的大氅斗篷披上,有的打帽筒取下帽子戴上。
嘛聲兒沒有,又見潘媽已經站在廊子上。還是上下一身皂,只在髮箍、襟邊、鞋口,加了三道黃邊。這三道就十分扎眼。黑緞裹腳打腳脖子人字樣緊繃繃直纏到膝蓋下邊,愈顯出小腳,釘頭一般戳在地上。喬六橋忽想到昨兒在義升成牛五爺的話,著意想打這腳上看出點邪味來。愈想看愈看不出來,回頭正要請教陸達夫,只見佟忍安朝門口潘媽那邊點點頭,再扭過頭來潘媽早不見了,好賽一陣風吹走。跟著一個個女子,打西邊廊子走來,走到門前,或停住俏然一立,或左右錯著步轉來轉去繞兩圈,或半步不停行雲流水般走過,卻都把小腳看得清也看不清閃露一下。這些女子牛五爺全都認得,是桃兒杏兒珠兒,還有個新來的小丫頭草兒。四少奶奶壓場在頂後邊。個個小腳都賽五月節五彩絲線纏的小粽子,花花綠綠五光十色一串走過。已經叫諸位蓮癖看花了眼。陸達夫笑著說:
「別聽六爺的!他是唸書的,心眼兒多,我們買賣人哪這麼多心計。您要是不信,告了我,我馬上把舌頭割去!」
眾人又是笑。
「我看是走馬燈,眼珠子跟不上,都快蹦出來了!」喬六橋叫著。
「叫六爺說著了——這是安徽太平產的茶。據說太平縣有石峰,高百丈,山尖生茶,採茶人上不去,就馴養一群猴子,戴小竹帽,背小竹簍,爬上去採。所以叫『太平猴魁』。這茶來得稀罕吧!再說它長在山尖上,整天叫雲霧煨著,味兒自然空靈清遠。」
「這才叫『步步生蓮花』,妙用古意!妙用古意!出神入化!出神入化!佟大爺,我今兒總算懂得您說的『神品』二字是……」
「真是如詩如畫如歌如夢如煙如酒,叫人迷了醉了呆了死了也值了。小腳玩到這份兒,人間嘛也可以不要了!」
喬六橋說:
呂顯卿對佟忍安說:
其實人都在家,媳婦們在房裡收拾腦袋道飾腳,小丫頭們在廊子上走來走去,往各房送熱水送東西送吃的送信兒。個個穿鮮戴艷,臉上莊重小心,又賽大年三十夜拜全神那陣子那勁頭。
直說得香蓮掩口咯咯笑,笑得咳嗽起來。
佟忍安說:
「說完乾脆就把他活埋了。」喬六橋說。
佟忍安滿臉冒光,叫人備酒備菜,又叫戈香蓮和白金寶、董秋蓉陪客人說話m.hetubook.com.com。可再一瞧,白金寶不在了,桃兒要去請她,佟忍安攔住桃兒只說句:「多半紹華回來了,不用管她!」就和客人們說笑去了。很快酒肉菜飯點心瓜果就呼嚕呼嚕端上來。此時是隆冬時節,正好吃「天津八珍」。銀魚、紫蟹、鐵雀、晃蝦、豆芽菜、韭黃、青蘿蔔、鴨梨。都是精挑細揀買來加上精工細製的,黃紫銀白朱紅翠綠,碟架碟碗羅碗擺滿一桌。
呂顯卿也禁不住叫起來:
「哎,我這三個字可是在本的!」牛鳳章說,「肥,軟,秀,這叫『金蓮三貴』。你問佟大爺是不。學問大小不在字多少,不然你來個字多的!」
「金蓮好!」喬六橋真是才子,張口就出句子,「裙底斗春風,鈿尺量來三寸小,裊裊依依雪中行,款步試雙紅。」
輪到佟忍安,本來他開口就說了,莫名其妙悶住口。事後才知,他是給華琳一個「空」字壓住了,這是後話。眼下,佟忍安只說:「我無話可說,該罰。」一揚脖,把眼前的酒倒進肚裡,隨後說,「又該換個玩法,也換換興致!」
喬六橋一口茶下去,美滋滋咂咂嘴說:
「還能叫居士割舌頭,您自管張揚出去我也不在乎。我白金寶有九十九個絕招,這才拿出一招。您瞧——」
眾蓮癖聽罷一同感慨萬端。
「要我喝不難,只一條,依了我喝多少都成!」
佟忍安手提小茶壺嘴對嘴慢慢飲,眼珠子溜溜直轉,忽冒出光,好賽悟出嘛來,忙點頭對潘媽說:
潘媽一閃沒了。
「陸四爺你這瞞別人瞞不了我。前邊三個三——三上三中三下,是人家方絢的話,有書可查。後邊那三底一準是你加的。為嘛?陸四爺向例不吃素,全是葷的!」
這一來,眾蓮癖興趣又提到腦袋頂上。都誇喬六橋這主意更好玩更風雅更盡興。牛鳳章忙把幾塊罈(壇)子肉扒進肚子裡,墊底兒,怕挨罰頂不住酒勁兒。
「不行,你能跟佟大爺比?佟大爺人家是天津衛一絕,你這牛頭哪兒絕?你要認罰,得喝一壺。」喬六橋說。
「哪裡飄忽,剛才大少奶奶在石頭後邊一場,您還品不出『淡』味兒來?淡雅淡遠淡泊淡漠,疏淡清淡曠淡淡淡,不是把『淡』字用絕了嗎?」
眾人無不叫絕。
「全瞧燈去啦,家沒人!」
「今兒我可不是把茶和畫配一塊兒,而是拿它和小腳配一塊兒的。」
牛鳳章給逼得擠得整得抓耳撓腮,直翻白眼,可不知怎麼忽然蹦出這幾句:
陸達夫大笑狂笑,笑得腦袋仰到椅子靠背後邊去。
喬六橋瞧眾人臉,忽叫道:
可是一晃綠色沒了,人影也沒了。院子立時冷靜得很,梅也無色,雪也無光。眾人還沒醒過味兒來,更沒弄清這人是誰,連白金寶也沒看明白,東廂房的房門「嘩啦啦」一開,那披斗篷的女人走出來,正是戈香蓮。她兩手反過腕兒向後一甩,甩掉斗篷,現出一身世上沒有畫上也沒有的打扮。再看那模樣韻致氣度風姿神態,這個香蓮與上次賽腳的香蓮哪裡還是一個人兒?白金寶也嚇一跳,竟以為香蓮耍花活找個替身!
潘媽在旁邊一見,立時臉色就變,一臉褶子,「撲啦」全掉下來,轉身便走,一閃不見。大伙亂嘈嘈,誰也沒顧上看。
話說罷,眾蓮癖更是發傻,糊塗,難解費解不解無法可解。佟忍安那裡也發怔,真賽這裡邊藏著什麼極深的學問,沒人再敢插嘴。
「割了舌頭,你還會拿筆寫給別人看。」
這山西人聽得有點發傻,拱拱手說:「喬六爺不愧是天津衛大才子,張嘴全是整套的。好,我這兒也說一個,叫做『金蓮四景』,不知佟大爺聽過沒有?」他避開滿肚子墨汁的喬六橋,扭臉問佟忍安。還沒忘了老對手。
「華七爺,別費勁琢磨了,您也說個絕的,震震咱耳朵!」
「正興德哪來這樣好茶?這是我點名打安徽弄來的。一般茶喝到兩碗才有味,這茶熱水一沖味兒色https://www•hetubook.com•com兒全出來了。不信,你們就相互瞧瞧,賽不賽蹲在荷花塘裡照得那色,湛綠湛綠。它不單喝著香,三碗過後,再把茶葉倒進嘴嚼,嫩得賽菠菜心子。」
小紅鞋撂在地上,一個個拿筷子扔去。大伙還沒挨罰就先醉了。除去喬六橋瞎貓撞死耗子投中一支。牛鳳章兩投不中,罰兩杯。佟忍安一支筷子扔在跟前,另一支扔到遠處銅痰筒裡,罰兩杯。呂顯卿遠看那小小紅鞋,魂賽丟了,手也抖,筷子拿不住,沒扔就情願罰兩杯。幾輪過後,筷子扔一地,小鞋孤零零在中間。佟忍安說:
「這場面賽過今年宮北大街的花燈了!」
「二少奶奶,我愛蓮居士自以為看盡天下小腳小鞋,沒料到在您跟前才真開了眼。您務必告我,這銀蓮怎麼印在地上的。您要是不叫我在外邊說,我擔保不說,什麼時候說了,什麼時候我就把我的姓倒著寫。」
牛鳳章晃著大腦袋說:
「絕頂金蓮,只有一字訣,曰:空!」
眾人齊聲喊「對」。
香蓮不語,佟忍安嘿嘿兩聲,也沒答。
今兒是燈節,佟家兩扇大門關得如同一扇。串門來的拍門環,守在門洞裡一個小傭人,截門就喊一嗓子:
呂顯卿抓住話茬就說:「佟大爺,您上次總開口閉口說什麼神品。眼見為實耳聽虛,要說這茶倒有股子神勁,小腳的神品還沒見著。可就等今兒賽腳會上看了,要是總看不著,別怪我認為您佟家『眼高』——『腳低』了。」說完嘿嘿笑,賽打趣兒,又賽找茬兒。
「古人也這麼做,這叫『採蓮船』,以鞋杯傳酒,才真正盡興呢?」
呂顯卿說:
「纏足,濯足,制履,試履。怎麼樣?哈哈!」呂顯卿嘴咧得露黃牙。
「佟大爺,今兒這茶好香,可是打正興德買的?」
呂顯卿連忙搖手說:
潘媽說:
沒會兒,眾人先後都瞧見,那堆山石腳下有兩個綠點兒,好賽兩片嫩葉。大冬天哪來的葉子?但在白雪地裡,點點紅梅間,這綠又鮮又嫩又亮又柔又照眼又乍眼又入眼。嘛東西呢?不等說也不等問,兩綠點兒一波一動,搖顫起來,好賽水上飄的葉片兒,上邊正托著個女子,繞出山石拐角處,修竹般定住不動。一件銀灰斗篷裹著身子,好賽石影,低頭側視,看不見臉。來回來去輕輕挪幾步,綠色就在裙底忽閃忽閃,才知道是雙綠鞋,叫人有意無意把眼神都落在這鞋上。天寒地凍,紅梅疏落,這綠色立時使得滿院景物都活起來。
「嘛?說!」喬六橋朝他說,賽朝他叫。
「牛五爺這幾句,別看文氣不夠,可叫大少奶奶高興!」呂顯卿說。
「說說看。」佟忍安說,「我聽著。」
眾蓮癖知道小腳學問難不到佟忍安,只當他不願胡扯這些不高不低的話。誰也不勉強他。喬六橋說:
佟忍安說:
「這樣玩太難,大伙手都不聽使喚,很快都給罰醉,掃了興致,陸四爺,咱再換個玩法可好?」
「大少奶奶說,請二少奶奶先來。」
「牛肉是五大葷。驢、馬、狗、騾、牛,各位不嫌膩,只管來吃我!」
「大少奶奶頭暈,怕賽不了。」
「完啦?」
「幹嘛?以為我學問跟不上你們?」牛鳳章站起來,竟然張口就說:「肥,軟,秀。」
呂顯卿才要問明究竟,喬六橋忽指著院裡假山石那邊,直叫:「看,看,那兒是嘛?」他眼尖。牛鳳章把眼閉了又睜,幾次也看不見。
佟忍安竟不以為然,反倒開心地說:
「請大少奶奶把才纔做投壺用的小鞋借我一用。」陸達夫把手伸向香蓮。
白金寶見戈香蓮不露面,不管她真有病還是臨陣怯逃,自己上手就一震到底,奪魁已經十拿九穩,心裡高興,便說:
「我可不空,說得都是實在的。我這叫『金蓮三上三中三下三底。』你們聽好了,三上為掌上、肩上、鞦韆上,三中為醉中、睡中、雪中,三下為簾下、屏下、籬下,三底為裙底、被底、身底……」
這話一說,眾蓮癖全都不行酒令,情願挨罰。罵陸達夫老奸巨猾,世上事真是「嚇死膽小的,美死膽大的m.hetubook.com.com。」愈胡來愈沒事,愈小心愈來事。五臟六腑裡還是膽子比心有用!於是大伙打陸達夫手裡奪過鞋杯,一個個傳著搶著爭著霸著,又霸又爭又搶又奪,斟滿就飲,有的說香,有的說醉,有的說不醉,還喝。喬六橋奪過鞋杯捧起來喝。兩手突然一鬆,小鞋不知掉到哪裡,人都往地上看地上找,忽然陸達夫指著喬六橋大笑,原來小鞋在喬六橋嘴上,給上下牙咬著鞋尖,好賽叼著一支紅紅大辣椒!
「好,去請二少奶奶先來亮腳。」
沒料到香蓮忽然說話:
「我喜歡這『空』字!」
「這『神』類六字,若不是今兒見到大少奶奶的腳,怕把吃奶的勁使出來也未必能懂。可這中間唯『淡』一字……還覺得那麼飄飄忽忽的。」
大早一睜眼,小雪花就沒完沒了。午後,足足積了兩寸厚,地上、牆沿、缸邊、石凳面、欄杆,都鬆鬆軟軟。粗細樹杈全賽拿粉勾一遍,粗的粗勾,細的細勾。鮮鮮臘梅花兒,每朵都賽含一口白棉糖。
華琳淡淡笑笑,斜著眼神說:
「好呀,這招叫人美死呀!」
佟忍安正等這個話引子。馬上說:
呂顯卿說到這兒,不知不覺絆住口。只見佟忍安直勾勾望向院中,眼珠子刷刷冒光。看來好賽根本沒聽到呂顯卿的話,回過頭卻搖腦袋說:「你這見的,最多不過是妙品!」這話叫滿屋人,連同白金寶都怔住。
「還是我六爺給你們出個詞兒吧——咱玩行酒令,怎麼樣?規矩是,大伙都得圍著小腳說,不准扯別的。就按『江南好』牌子,改名叫『金蓮好』,每人一闋,高低不論,合仄押韻就成。咱說好,先打我這兒開始,沿桌子往左轉,一個挨一個,誰說不出就罰誰!」
只等片刻,打西廂房那邊站出四個女子,身穿天藍水綠桃紅月黃四樣色的衣裙,正是桃兒杏兒珠兒草兒,一人一把長杆竹掃帚,兩人一邊,舞動竹帚,齊刷刷,隨著雪霧輕揚,漸漸開出一條道兒,黑黑露出雪下邊的方磚地,直到這邊門前台階下。丫環們退去,門簾一撩,簾上拴的小銀鈴叮叮一響,白金寶大火苗子賽的站在房門口。只見她一身朱紅裙褂,雲字樣金花繡滿身,外披猩紅緞面大斗篷,雪白的羊皮裡子,把又柔又韌又俏又賊的身段全托出來。這一下好比戲台上將帥出場,看勢頭就是奪魁來的!頭髮高高梳個玉蔥朝天髻,抓髻尖上插一支金簪子,簪子頭掛著玉豐泰精製的紅絨大鳳,鳳嘴叼著串珠。每顆珠子都是奇大寶珠,搖搖擺擺垂下來,閃閃爍爍的珠子後頭是張紅是紅、白是白、艷麗照人的小臉兒。可她站在高門坎裡,獨獨不見小腳。喬六橋、牛鳳章、陸達夫,連同呂顯卿,都翹起屁股,伸脖子腆臉往裡瞧。
「別聽他的,『呂』字倒過來還是『呂』字!」
座中只有呂顯卿和華琳不吭聲。不知口味高還是這樣才顯得口味高。
「三個字就想過關,沒門兒,罰酒!」
「居士,你們內地人見識有限。那不叫洋船,叫洋火輪!」陸達夫叫著。
「不懂不懂!你專拿別人不懂的唬弄人。空無一有叫嘛金蓮?沒腳丫子啦?該罰,罰他!」
這次不比上次,大冬天門窗全閉著,人中間放著大銅盆,盆裡的火炭打昨後晌燒個通宵,壓也沒壓過,此刻燒得正熱。隔寒氣的玻璃都熱得冒汗,滴答水兒。迎面紅木大條案上擺著此地逢年必擺的插花,名叫「玉堂富貴」。是拿硃砂海棠白碧桃各一枝,牡丹四朵,水仙四頭,雜著樣兒色兒,栽在木槽子裡。紅是紅白是白黃是黃綠是綠高是高矮是矮嫩是嫩俏是俏,沒風吹,卻一種一種香味替換著飄過來。打這人鼻眼兒鑽出來,再鑽進那人鼻眼兒去。好不快活好快活!
眾人一齊哈哈哈哈大笑。陸達夫笑得腦袋使勁往後仰,喉結在脖子上直跳。
「要吃快吃,立春過後再殺牛,就得『杖一百,充烏魯木齊』了!」
先說打扮,上邊鬆鬆一件月白絲綢褂子,打前襟右下角繡出一枝桃花,花色極淡,下密上疏,星星點點直上肩頭,再沿兩袖變成一片落瓣,飄飄灑向袖口。https://www.hetubook.com.com單這桃花在身上變了兩個季節,絕不絕?袖口領口鑲一道籐蘿紫緞邊,上邊補繡各色蝴蝶,一碼銀的。下身是牙黃百折羅裙,平素沒花,條條折子折得賽折扇一樣齊稜稜。卻有一條天青絲帶子,圍腰繞一圈,軟軟垂下來,就賽風吹一條柳條兒掛在她腰上。再說她臉兒,粉兒似擦沒擦,胭脂似塗沒塗,眉毛似描沒描,這眉毛淡得好比在眼睛上邊做夢。頭髮更是隨便一卷,在腦袋上好歹盤個香瓜髻,罩上黑線網,沒花沒玉沒金沒銀更沒珍珠。打上到下,顏色非淺即淡,五顏六色,全給她身子消溶了。這股子疏淡勁兒自在勁兒灑脫勁兒,正好給白金寶剛剛那股子濃艷勁兒精神勁兒玩命勁兒緊繃兒,托出來,比出來。這股子與世無爭的勁兒反叫人看高了。世上使勁常常給別人使,真是累死自己便宜別人。還說戈香蓮這會兒——她臉蛋斜著,眼光向下,七分大方,三分羞怯。直把眾人看得心裡好賽小蟲子爬,癢癢癢癢卻抓不著。更尤其,人人都想瞧她小腳,偏偏給百折裙蓋著。一路輕飄飄走來,一條胳膊斜搭腰前,一條胳膊背在身後,腰兒一走一擺,又弱又嬌,百折裙跟著齊齊搖來擺去,可無論怎麼擺怎麼搖,小腳尖絕不露出半點。直走到階前停住,把背在後邊的手伸向胸前,胳膊一舉,手一張,掌心賽開出一朵黑黑大花,細看卻是個黑毛大毽子。陸達夫好似心領神會,大叫一聲:
「這是『萬翠叢中一點紅』的反用,『萬紅叢中一點翠』!」
忽然潘媽上來說:
喬六橋說:
香蓮把毽子向空中一拋,跟手羅裙一揚,好賽打裙底飛出一隻小紅雀兒,去逮那毽子,毽子也賽活的,一逮就蹦,這隻小紅雀剛回裙底,羅裙揚處,又一隻小紅雀飛出去逮。那毽子每一騰空飛起,香蓮仰頭,露出粉頸,眼睛光閃閃盯住那毽子,與剛才側目斜視的神氣全不同了;毽子一落下,立即就有隻小紅雀打裙底疾飛而出,也與剛才步履輕盈完全兩樣。只見百折羅裙來回翻飛,黑毛大毽子上下起落。兩隻小雀一左一右你出我回出窠入窠,十分好看。眾人才知這對小雀是香蓮一雙小腳。原先那雙綠鞋神不知鬼不覺換了紅鞋,才叫人看錯弄錯。虧她想得出,一身素衣,兩隻紅鞋,外加黑毛大毽子,還要多爽眼!
「這不是胡來?」牛鳳章說,扭臉看佟忍安。
「可不是,大伙快瞅牛五爺的臉,活賽陰曹地府的牛頭,碧綠!」
「好,你拿耳朵聽拿嘴數著——我這叫金蓮二十四格。」喬六橋說,「這二十四格分做形、質、姿、神四類,每類六個字,四六正好二十四。形為纖、銳、短、薄、翹、稱;質為輕、勻、潔、潤、腴、香;姿為嬌、巧、艷、捷、穩、俏;神為閒、文、超、幽、韻、淡。」
「這茶名好怪,八成有些趣事。」
佟忍安偏臉朝呂顯卿說:
牛鳳章把嘴裡正嚼著的鐵雀骨頭往地上一啐,擺手說:
「可不完啦!該你說啦!」
香蓮又是婷婷立著,眼神不瞧眾人羞答答斜向下瞧。剛剛那陣子蹦跳過後,胸口一起一伏微微喘,更顯得嬌柔可愛。
「好!」眾蓮癖齊聲叫好。喬六橋「嗒」手指一彈牛鳳章腦袋就說,「別塞了,該你啦!」
陸達夫連連喊冤叫屈說:「這叫雅俗共賞。雅不傷俗,俗不傷雅,這幾句詩我敢寫到報上去!」他一邊推開別人的手,一邊笑,一邊捂嘴不肯認罰。
眾人一怔,佟忍安更一怔,瞅瞅潘媽,似是不信。潘媽那張石頭臉上除去橫豎折子,嘛也看不出來。佟忍安口氣發急的說:
喬六橋一推陸達夫肩膀,笑嘻嘻說:
白金寶坐在凳上,把腳腕子擱在另一條腿上,輕輕一掀裙邊,將金煌煌月彎彎小腳露出來,眾人全站起身,不錯眼盯著看。白金寶一掰鞋幫,底兒朝上,原來木底子雕刻一朵蓮花,凹處都鏤空,通著裡邊。她再打底牆子上一拉,竟拉出一個精緻小抽屜,木幫,紗網做底,盛滿香粉。待眾人看好,她就把抽屜往回一推,放下腳一踩一抬,粉漏下來,就把鞋底鏤刻的蓮花清清楚楚印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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