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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寸金蓮

作者:馮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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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纏放纏放纏放纏

第十四回 纏放纏放纏放纏

香蓮皺眉頭呆半天,忽叫月桂來問:
香蓮說:「這苦是你自己找的,受著吧!」說了轉身回去。
桃兒逃到家,香蓮知道出事,正要叫人去救杏兒,人還沒去杏兒光腳回來了,後邊跟一群拍手起哄小孩子。她披頭散髮,臉給自己拿土抹了,怕人認出來。可見了香蓮就不住聲叫著:「好腳呵好腳,好腳呵好腳!」叫完仰臉哈哈大笑,還非要桃兒拿梯子上房給她找小鞋不可,眼神一隻往這邊斜,另只往那邊斜,好嚇人,手腳忽東忽西沒準。香蓮見她這是驚瘋,上去掄起胳膊使足勁「啪」一巴掌,罵道:
「沒問你洋人怎麼逞妖。那閨女叫嘛?」
「腦子不就是心嗎?」月蘭說。
一天,忽然一個短髮時髦女子跌跌撞撞走進佟家大門。桃兒幾個上去看,都失聲叫起來:「二小姐回來了!」可再看,月桂的神色不對,趕忙扶回屋,全家人聞聲都扭出房來看月桂,月桂正紮在她娘懷裡哭成一個淚人兒,白金寶抹淚,月蘭也在旁邊抹淚。嚇得大伙猜她多半給洋人拐去,玩了腳失了貞。靜下來,經香蓮一問,嘛事沒有,也沒加入天足會放足會。她是隨後街一個姓謝的閨女,偷偷去上女子學堂。女學生都興放足,她倒是放了腳。香蓮瞅了一眼她腳下平底大布鞋,冷冷說:
「你去過租界?」
「心不能想事。」月桂在月光裡小臉甜甜笑了,手指捅捅月蘭腦袋說,「腦子在這裡邊。」又捅捅月蘭胸口說,「心在這兒。你琢磨琢磨,你拿哪個想事?」
桃兒見他多半瘋了,嚇得一抓杏兒的手趕緊跑出來,迎面給一群小子堵上,看模樣賽混星子,叫著要看小腳。她倆見事不妙,撥頭就跑,可惜小腳跑不了,杏兒給按住,桃兒反趁機躥進岔道遛掉。那些小子強把杏兒鞋脫了,裹腳布解了,一人摸一把光光小腳丫,還把兩隻小鞋扔上房。
月桂吞吞吐吐:
「是個閨女,時髦打扮,模樣可俊呢!」月桂說得露出笑容和羨慕。
「叫女子纏足的家長,狠如毒蛇猛獸!」
「別說這絕話!叫你大娘聽見縫上你嘴……」白金寶嚇唬她,臉上帶著疼愛甚至崇拜,真拿閨女當聖人了,「我問你,學堂裡是不是養一群大狼狗,專咬小腳?你的腳別是叫狗咬了吧!」
桃兒說:
署名大多是「天足會」,也有寫著「放足會」。不知天足會和放足會是一碼事還是兩碼事。月桂究竟在哪個會裡頭?白金寶想閨女想得厲害,就偷偷跑到門口,眼瞅著標語上「天足會」三個字發呆發怔,一站半天。這事兒也沒跑出香蓮眼睛耳朵,香蓮放在心裡裝不知道就是了。
雖說頭年冬天,革命黨謀反不成,各黨各會紛紛散了,唯獨天足會沒散,可誰也不知它會址安在哪兒。有的說在紫竹林意國租界,有的說就在中街戈登堂裡,儘管租界離城池不過四五里地,香蓮從沒去過,便把天足會想像得跟教堂那樣一座尖頂大樓。一群撒野的娘兒們光大腳丫子在裡頭打鬧演講聊大天罵小腳立大頂翻觔斗,跟和-圖-書洋人睡覺,叫洋人玩大腳,還湊一堆兒,琢磨出各種歹毒法子對付她。她家門口,不時給糊上紅紙黃紙白紙寫的標語。上邊寫道:
「也是胡說。那是上體育課,可哏啦,可惜說了你們也不明白……要不是腳磨出血泡,我才不回來呢!」月桂說。
「喲,這也不知道。聽說天足會在英國地十七號路球場對過,門口掛著牌子……」
杏兒說:「沒呀,二少奶奶不叫她跟我們說話。」
「沒那事兒!根本沒人逼你放腳。只是人人放腳,你不放,自個兒就彆扭得慌。可放腳也不好受。發散,沒邊沒沿,沒抓撓勁兒,還疼,疼得實在受不住才回來,我真恨我這雙腳……」
這保蓮女士是誰呢,哪兒去找這救人救世的救星?到處有人打聽,很快就傳出來「保蓮女士」就是佟家大少奶奶戈香蓮。這倒不是喬六橋散播的,而是桃兒有意悄悄告訴一個擔挑賣脂粉的販子。這販子是出名的快嘴和快腿,一下比颳風還快吹遍全城。立時有成百上千放腳的女人到佟家請保蓮女士幫忙復纏。天天大早,佟家開大門時,好比庚子年前早上開北城門一樣熱鬧。一瘸一拐跌跌撞撞晃晃悠悠湧進來,有的還攙著扶著架著背著扛著抬著拖著,伸出的腳有的腫有的破有的爛有的變樣有的變色有的變味嘛樣都有。在這陣勢下,戈香蓮就立起「復纏會」,自稱會長。這保蓮女士的綽號,城裡城外凡有耳朵不聾的,一天至少能聽到三遍。
「娶小腳女子為妻的男人,是時代叛徒!」
「你哪懂,這叫科學。」月桂說,「你不信,我可不說啦!」
「不肯放足的女子,是甘當男子玩物!」
「這幾天,月桂那死丫頭跟你散嘛毒了?」
「嘛嘛?嘛叫生——理?」
「沒問學生待她怎樣。她住在哪兒?」
保蓮女士自有一套復纏的器具用品藥品手法方法和種種訣竅。比方,晨起熱浸,鬆緊合度,移神忌疼,臥墊高枕,求穩莫急,調整腳步。這二十四字的《復纏訣》必得先讀熟背熟。如生雞眼,用棉膠圈墊在腳底,自然不疼;如放腳日子過長,腳肉變硬不利復纏,使一種「金蓮柔肌散」或「軟玉溫香粉」;如腳破生瘡瘀血化膿爛生惡肉就使「蜈蚣去腐膏」或吞服「生肌回春丸」。這些全是參照潘媽的裹足經,按照復纏不同情形,琢磨出的法兒,都奏了奇效。連一個女子放了兩年腳,腳跟脹成鴨梨賽的,也都重新纏得有模有樣有姿有態。津門女人真拿她當做現身娘娘,燒香送匾送錢送東西給她。她要名不要利,財物一概不收,自製的用品藥物也只收工本錢,免得叫髒心爛肺人毀她名聲。唯有送來的大匾裡裡外外掛起來,燒香也不拒絕。佟家整天給香煙圍著繞著罩著熏著,賽大廟,一時鬧翻天。
要是依照過去,大腳閨女上街就挨罵,走路總把腳往裙邊褲腳裡藏,現在不怕了,索性把褲腰提起來褲腿紮起來,亮出大腳,顯出生氣,走起路,登登登,健步如飛。小腳https://m.hetubook•com•com女人只能乾瞪眼瞧。反擠得一些小腳女人想法縫雙大鞋,套在小鞋外邊,前後左右塞上棉花爛布,假充大腳。有些洋學堂的女學生,找鞋鋪特製一種西洋高跟皮鞋,大小四五寸,前頭尖,後跟高。皮子硬,套在腳上有緊繃勁兒,跟裹腳差不多,走路毫不搖晃,雖然還是小腳,卻不算裹腳,倒贏得摩登女子美名。這法兒在當時算是最絕最妙最省力最見效最落好的。
「放腳不可以跑嗎?幹嘛回來?哭嘛?」
「誰不信,你說呀,你剛剛說嘛?嘛?你那個詞兒是嘛?再說一遍……」月蘭說。
「叫俊英,姓……牛,對,人都叫她牛俊英女士。她這人可真是精神,她……」
完事香蓮一人坐在前廳,不動勁,不叫任何人在身邊陪伴,打天亮坐到天黑坐到點燈坐到打更整整一夜,桃兒夜裡幾次醒來,透過窗縫看見前廳孤孤一盞油燈兒前,香蓮孤零零孤單單影兒。迷迷糊糊還見香蓮提著燈籠到佟忍安門前站了許久,又到潘媽屋前站了許久。自打佟忍安潘媽死後,那兩屋子一直上鎖,只有老鼠響動,或是天暗時一隻兩隻三隻蝙蝠打破窗洞飛出來。這一夜間,還不時響起杏兒的哭聲笑聲說胡話聲……轉天醒來,腦袋發沉,不知昨夜那情景是真眼瞧見還是作夢。她起身要去叫香蓮起床,卻見香蓮已好好坐在前廳。又不知早早起了還是一夜沒回屋。神氣好比吃了秤砣鐵了心,沉靜非常,正在把一封書信交給小鄔子,囑咐他往租界裡的天足會跑一趟,把信面交那個姓牛的小洋娘們兒!
文章署名不是喬六橋,而是有意用出一個「保蓮女士」。這些話,算把十多年來對小腳種種貶斥詆毀挖苦辱罵全都有條有理有據有力駁了,也把放腳種種理由一樣樣挖苦盡了辱罵個夠。文章出來,驚動天下。當天賣報的京報房鐵門,都給擠得變形,跟手便有不少女人寫信送到京報房,敘述自打大腳猖獗以來自己小腳受冷淡之苦,放腳不能走道之苦,復纏不得要領及手法之苦。真不知天底下還有這麼多人對放腳如此不快不適不滿。抓住這不滿就大有文章可做。
這時,東西南北四個城門,鼓樓,海大道,宮南宮北官銀號,各個寺廟,大小教堂,男女學堂,比方師範學堂,工藝學堂,高等女學堂,女子小學堂,如意庵官立中學堂,這些門前道邊街頭巷尾旗杆燈柱下邊,都擺個大籮筐,上貼黃紙,寫「放腳好得自由」六個字。真有人把小鞋裹腳布扔在筐裡。可沒放幾天,就叫人偷偷劈了燒了拋進河裡或扣起來。教堂和學堂前的筐沒人敢動,居然半下子小鞋。布的綢的麻的紗的綾的緞的花的素的尖的肥的新的舊的破的嘛樣的都有。這一來,就能見到放腳的女人當街走。有人罵有人笑有人瞧新鮮也有人羨慕,悄悄鬆開自己腳布試試。放腳的女人,乍一鬆開,腳底賽斷了根,走起來前跌後仰東倒西歪左扶右摸,壞小子們就叫:「看呀,高蹺會來了!」
https://www.hetubook.com.com旁人也不敢多待,悄悄勸了月桂金寶幾句,紛紛散了。
「會長?誰?」
一天有個老婆子居然放了腳,打北門晃晃悠悠走進城。有人罵她:「老不死的!小閨女不懂事,你都快活成精了也不懂人事!」還有些孩子跟在後邊叫,說她屁股上趴個蠍子,嚇得這老婆子撒腿就跑,可沒出去兩步就爬在地上。
香蓮沒言語,喬六橋走後,香蓮派桃兒杏兒倆去找華琳,請他幫忙。桃兒杏兒馬上就去,找到華家敲門沒人,一推門開了,進院子敲屋門沒人,一推屋門又開了。華琳竟然就在屋裡,面對牆上一張白紙呆呆站著。扭臉看見桃兒杏兒,也不驚奇,好賽不認得,手指白紙連連說:「好畫!好畫!」隨後就一聲接一聲唉唉歎長氣。
「扔去裹腳布,挺身站起來!」
「沒囊沒肺,你不會跟他們拼!」
白金寶說:
月蘭尋思一下說:「還真你對。那心是幹嘛用的呢?」
過兩天早上,她給香蓮收拾房子,忽見床幛子上掛一串絲線纏的五彩小粽子。還是十多年前過端午節時,桃兒給蓮心纏了掛在脖子上避邪的。桃兒是細心人。打蓮心丟了,桃兒暗暗把房裡蓮心玩的用的穿的戴的雜七雜八東西全都收拾走,叫她看不見蓮心的影兒。香蓮明知卻不問,兩個人心照不宣。可她又打哪兒找到這串小粽子,難道一直存在身邊?看上去好好的一點沒損害,顯然又是新近掛在幛子上的。桃兒心裡賽小鏡子,突然把香蓮心裡一切都照出來。她偷偷蹬上床邊,揚手把小粽子摘下拿走。
假若說纏足女子,失去自然美,矯揉造作,那麼時髦女子燙髮束胸穿高跟皮鞋呢?何嘗不逆返自然?不過那些時髦玩意是打外洋傳來的,外國盛強,所以中國以學外洋惡俗為時髦,假若中國是世界第一強國,安見得洋人女子不纏足?
眾姐妹如聽放腳胡說,一旦鬆開腳布,定然不能行走。折骨縮肉,焉能恢復?反而叫天足的看不上,裹腳的看不起,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別人隨口一誇是假的,自己受罪是真的。不如及早回頭,重行復纏,否則一再放縱,後悔晚矣!復纏偶有微疼,也比放纏之苦差百倍,更比放腳之苦強百倍。須知肉體一分不適,精神永久快樂。古今女子,天賦愛美。最美女子都在種種不適之中。沒規矩不能成方圓,無約束難以得至美。若要步入大雅之林,成就腳中之寶,纏腳女子切勿放腳,放腳女子有志復纏,有志復纏女子們當排除邪議,勇氣當胸,以奪人間至美錦標,吾當祝爾成功,並祝蓮界萬歲!
「哪有說拿腦子想事,不都說拿心想事記事嗎?」
假若說,纏足女子弱,則國不強。為何非澳土著婦女體強身健,甚於歐美日本,反不能自強,亡國為奴?
香蓮沉一下說:「我要是聽見你傳說那些邪魔歪道的話,撕破你們嘴!」說完就去到前廳。
正經小腳女人在外邊,只要和她們相遇,必定賽仇人一樣,互相開罵。小腳罵大腳「大瓦片」「仙人掌」「大驢臉和_圖_書」「黃瓜種子」「大抹子」,大腳罵小腳「餿粽子」「臭蹄子」「狗不理包子」,罵到上火時,對著啐唾沫。引得路人閒人看樂找樂。
「就是叫你知道人身上都有嘛玩意兒。不單學看得見的,眼睛鼻子嘴牙舌頭,還學看不見的裡邊的,比方心、肺、胃、腸子、腦子,都在哪兒,嘛樣兒,有嘛用。」月桂說。
第二天一早,白金寶就給月桂的腳上藥,拿布緊緊裹上。鬆了一陣子的腳,乍穿小鞋還進不去,就叫月蘭找嬸子董秋蓉借雙稍大些的穿上。月桂走幾步,覺得生,再走幾步,就熟了。在院裡蹓蹓真比放腳舒服聽話隨意自如。月蘭說:
嚇得月桂趕緊收起笑容,說:
半年裡,香蓮賽老了十歲!
這些事天天往香蓮耳朵裡灌,她沒別的轍,只能盡心出新樣,把人們興趣往小鞋上引。漸漸就覺出肚子空了沒新詞了拿不住人了。可眼下,自己就賽自己的腳,只要一鬆,幾十年的勁白使,家裡家外全玩完。只有一條道兒,打起精神頂著幹。
「還是裹腳好,是不?」
天天梳頭,都篦下小半把頭髮,腦門漸漸見寬,嘴巴肉往下耷拉臉也顯長了,眼皮多幾圈褶子,總帶著乏勁。這都是給天足會幹的。
這大巴掌打得杏兒趴在地上哭起來,一地眼淚。香蓮這才叫桃兒珠兒草兒,把她弄回屋,灌藥,叫她睡。
月桂抽抽嗒嗒委委屈屈說:「您瞧,大娘……」就脫下平底大鞋,又脫下白洋線襪,光著一雙腳沒纏布,可並沒放開。反倒賽白水煮鴨子,鬆鬆垮垮浮浮囊囊,腳趾頭全都緊緊蜷著根本打不開,上下左右磨得滿是血泡,腳面腫得老高。看去怪可憐。
「沒問你嘛樣,問你嘛人!」
「心是存血的。身上的血都打這裡邊流出來,轉個圈再流回去。」
「除去國文、算術,還有生理跟化學……」
月桂想搖頭,但腳得勁,就沒搖頭,也沒點頭。
杏兒糊裡糊塗挨了罵,挨了罵更糊塗。自打月桂回家後,香蓮暗中囑咐杏兒看住月桂,聽她跟家裡人說些嘛話。白金寶何等精明,根本不叫月桂出屋,吃喝端進屎尿端出,誰來都拿好話攔在門坎外邊。只有夜靜三更,娘仨聚在一堆,黑著燈兒說話。月桂嘬起小嘴,把半年來外邊種種奇罕事嘁嘁嚓嚓叨叨出來。
「好!打住!」香蓮賽拿刀切斷她的話,擺擺手冷冷說:「你回屋去吧!」
「去過……可就去過一次……先生領我們去看洋人賽馬,那些洋人……」
「那可不知道。只見她一雙天足,穿高跟鞋,她到我們——不,到洋學堂裡演講,學生們待她……」
「知道,不過沒往他們那兒去過,只見過他們會長。」
「腦子不是心,腦子是想事記事的。」
古人愛金蓮,今人愛天足,並無落伍與進化之區別。古女皆纏足,今女多天足,也非野蠻與文明之不同。不過「俗隨地異,美因時變」而已。
「妹子,你們那裡還學個嘛?」月蘭說。
整整一個後晌坐在前廳動都不動,賽死人。直到天黑,桃兒去屋裡鋪好床,點上蠟燭,放好腳盆腳和*圖*書布熱水壺,喚香蓮去睡。香蓮進屋一眼看見那小粽子仍舊掛在原處,立時賽活了過來似的,叫桃兒來,臉上不掛笑也不吭聲,送給桃兒一對羊脂玉琢成的心樣的小耳環。
下晌香蓮就在屋裡大喊大叫。桃兒正在井邊搓腳布,待跑來時,杏兒不知嘛事也趕到。只見香蓮通紅著臉,床幛子扯掉一大塊。枕頭枕巾炕掃帚床單子全扔在地上。地上還橫一根竹竿子。床底下睡鞋尿桶紙盒衣扣老錢,帶著塵土全扒出來,上面還有一些蜘蛛潮蟲子在爬。桃兒心裡立時明白。香蓮挑起眉毛要質問桃兒,見杏兒在一旁便靜了,轉口問杏兒:
「頂好找人也畫張畫兒,畫天足女子穿高跟鞋的醜樣,登在《白話報》上,噁心噁心他們。可惜牛五爺走了,一去無音,不然他準幹,他是蓮癖,保管憎恨天足。」
忽一天,大門上貼一張畫,下邊署著「天足會制」,把來復纏的女人嚇跑一半。以為這兒又要打架鬧事。香蓮忙找來喬六橋商量。喬六橋說:
多年來香蓮好獨坐著。白天在前廳,後晌在房裡,人在旁邊不耐煩,打發走開。可自打月桂回來,香蓮好賽單身坐不住了,常常叫桃兒在一邊作伴。有時夜裡也叫桃兒來。兩人坐著,很少三兩句話。桃兒湊在油燈光裡繡花兒,香蓮坐在床邊呆呆瞧著黑黑空空的屋角。一在明處,一在暗處,桃兒引她說話她不說,又不叫桃兒走開。桃兒悄悄撩起眼皮瞅她,又白又淨又素的臉上任嘛看不出。這就叫桃兒費心思來——這兩天吃飯時,香蓮又拿話嗆白金寶。自打月桂丟了半年多她對白金寶隨和多了,可月桂一回家又變回來,對白金寶好大氣。如果為了月桂,為嘛對月桂反倒沒氣?
「月蘭你別總打岔,好好聽你妹子說……月桂,聽說洋學堂裡男男女女混在一堆兒,還在地上亂打滾兒。這可是有人親眼瞧見的。」
「呀!血還流呀!多嚇人呀!這別是唬弄人吧!」月蘭說。
「這一準是天足會幹的。」
假若說,纏足婦女是玩物,那麼,家家墳地所埋的女祖宗,有幾個不是玩物?現今文明人有幾個不是打那些玩物肚子裡爬出來的?以古人眼光議論今人是非,固然頑梗不化;以今人見解批評古人短長,更是混蛋之極。正如寒帶人罵熱帶人不該赤臂,熱帶人罵寒帶人不該穿皮襖戴皮帽。
「你可知道天足會?」
中晌,小鄔子回來,帶信說,天足會遵照保蓮女士倡議,三天後在馬家口的文明大講堂,與復纏會一決高低。
假若說小腳奇臭,不無道理,要知「世無不臭之足」。兩手摩擦,尚發臭氣,兩腳裹在鞋裡整天走,臭氣不能消散,腳比手臭,理所當然。難道天足的腳能比手香?哪個文明人拿鼻子聞過?
香蓮隔窗看見月桂在當院走來走去,小臉笑著,露一口小白牙,她忽然靈機一動有了主意,打發小鄔子去把喬六橋請來,商量整整半天,喬六橋回去一通忙,沒過半月,就在《白話報》上見了篇不得了的文章。題目叫做《致有志復纏之姐妹》,一下子抓住人,上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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