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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寸金蓮

作者:馮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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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亂成一鍋粥

第十三回 亂成一鍋粥

「嘛?」
「人活著,一是為個理,二是為口氣。咱佟家佔著理,就不能喪氣,還得爭氣。爭氣還不如死了肅靜。他們不是說小腳不好,咱給他們亮個樣兒。我想出個轍來——哎,桃兒,你和杏兒去把各種鞋料各種傢伙全搬到這兒來,咱改改樣子,叫他們新鮮新鮮。給天下小腳女子坐勁!」
「聽說你鬧著放小腳,還演講說要官府下令,不准小腳女子進城出城逛城?」
這當兒,香蓮已經把繡花雀頭安在自己鞋上。腳尖一動,鳥頭一揚,五光十色一閃。
「偷嫁了洋人?」
桃兒傳話下去,不會兒全家人在當院匯齊了。這時候,月蘭月桂美子都是大姑娘,加上丫頭傭人,高高站了一片。香蓮板著臉說:「近些日子,外邊不肅靜,咱家也不肅靜。」剛說這兩句就朝月蘭下手,說道:「你把打外邊弄來的勸放腳的帖子都拿來,一樣不能少。少一樣我也知道!」香蓮怕話說多,有人心裡先防備,索性單刀直入,不給招架的空兒。
「你有嘛樂子?既然抻不直它,放了腳,腳能直?」
桃兒進來,香蓮問她:
桃兒說:「四少奶奶這話差了。如今總是老樣子甭想過得去,換新樣還沒準成。再說,改了樣兒還是小腳,也不是大腳呀。」
「我就一個丟了,你丟一個還有一個,總比我強。再說家裡還這麼多人,有事靠大伙吧!」
這天,喬六橋來佟家串門。十年過去,老了許多,上下牙都缺著,張嘴幾個小黑洞。臉皮乾得發光沒色,辮子細得賽小豬尾巴了。佟忍安過世後他不大來,這陣子一鬧更不見了。今兒坐下來就說:
「二位小姐嘛事找我?」
香蓮說:「大伙快來瞧!」拿給大伙看。
據外邊傳言,官府要廢除小腳,立「小足捐」,說打六月一號,凡是女人腳小三寸,每天收捐五十文,每長一寸,減少十文,夠上六寸,免收捐。這麼辦不單禁了小腳,國家還白得一大筆捐錢,一舉兩得,一箭雙鵰。聽說近兒就挨戶查女人小腳立捐冊。這消息要是真的就等於把小腳女人趕盡殺絕。立時小腳女人躲在家擔驚受怕,有的埋金子埋銀子埋手飾埋銅板,打算遠逃。可跟著又聽說,立小足捐這餿主意是個混蛋官兒出的。他窮極無聊,晚上玩小腳時,忽然冒出這個法兒,好撈錢。其實官府向例反對天足。相反已經對那些不肯纏腳中了邪的女人們立法,交由各局警署究辦,總共三條:一、只要天足女人走在街上,馬上抓進警署;二、在警署內建立纏足所,備有西洋削足器和裹腳布,自願裹腳的免費使用裹腳布,硬不肯裹腳的,拿西洋削足器削掉腳趾頭;三、凡又哭又鬧死磨硬泡耍渾耍賴的,除去強迫裹腳外,假若閨女,一年以上三年以下,不得嫁人;假若婦人,兩年以上,五年以下,不得與丈夫同床共枕,違抗者關進牢裡,按處罰期限專人看管。這說法一傳,開了鍋似的市面,就賽澆下一大瓢冷水霎時靜下來。
桃兒雖是丫頭,當下地位並不在董秋蓉之下。誰都知道她在當年香蓮賽腳奪魁時立了大功,香蓮那身繡服就是桃兒精心做的,眼下又是香蓮眼線心腹,白金寶也怵她一頭。說話口氣不覺直了些,可她的話在理,眾人都說對,香蓮也點頭表示正合自己心意。
「月亮鬍子唄!」
香蓮對他說:
「全明白了,美子說,昨晚,二少奶奶去她們房裡,約四少奶奶到文明講習所聽演講。但沒說哪天,還沒去。」
眾人全笑了。
「這是我壓箱底兒的東西。繡了整整一百天。當年老爺就是看到我這對小鳥頭才叫我進這門的。」
另一個矮個女子忽把兩根油炸麻花遞上去,叫陸所長接著。
「這奇了,他不是好喜小腳嗎?怎麼又反?別人不知他的底吧,下次叫我撞上,就揭他老底給眾人看。」香蓮氣哼哼說。
「去拿來!」
桃兒沒吭聲,笑瞇瞇瞧她一眼,拿起一根銀白絲線,捏在食指和大拇指中間一捻,立時捻成幾十股,每股都細得賽過蜘蛛絲,她只抽出其中一根,其餘全扔了。再打墜在胸前的荷包上摘一根小如牛毛的針兒,根本看不見針眼。桃兒翹翹的蘭花指捏著小針,手腕微微一抖,絲線就穿上,遞給美子說:「拿好了。」
董秋蓉說:「就是這圓口……看上去有點怪賽的。」
剛說到這www.hetubook.com.com兒馬上打住,她怕香蓮不高興,便裝出笑臉來對著香蓮。
「還有那本打教堂裡弄來的洋佛經呢?」
「放小腳,放小腳,小腳女人不能跑!」
陸所長乾瞪眼,沒話。周圍看熱鬧的都是閒人,哪邊風硬幫哪邊哄,一見這矮女子挺絕,就朝陸所長哈哈笑。高女人見對方被難住,又壓上兩句:
「這叫嘛鞋?」
香蓮聽罷才放下心。沒等這口氣緩過來,事就來了。這天,有兩個穿靠紗袍子的男人,哐哐用勁叩門,進門自稱是警署派來的檢查員,查驗小腳女人放沒放腳。正好月蘭在門洞裡,這兩個男人把手中折扇往後脖領上一插,掏把小尺蹲下來量月蘭小腳,量著量著藉機就捏|弄起來,嚇得月蘭尖叫,又不敢跑。月桂瞧見,躲在影壁後頭,捂著嘴裝男人粗嗓門狂喝一聲:
「甭說啦!不就是二少奶奶沒裹腳拖拉著睡鞋在廊子上走來走去?我全瞧見了,這就是做給我看的!」
「為嘛?」香蓮問,「您別總叫我糊塗著好不好?」
「今早晌……」
「市面上放足的風刮得厲害。可咱佟家有咱佟家的規矩。俗話說,國有國規,家有家法,不能錯半點。人要沒主見,就跟著風兒轉!咱佟家的規矩我早說破嘴皮子,不拿心記只拿耳朵也背下來了。今兒咱再說一遍,我可就說這一遍了,記住了——誰要錯了規矩我就找誰可不怪我。總共四條:頭一條,誰要放足誰就給我滾出門!第二條,誰要談放足誰就給我滾出門!第三條,誰要拿、看、藏、傳這些淫|書淫畫誰就給我滾出門!第四條,誰要是偷偷放腳,不管白天夜裡,叫我知道立時轟出門!這不是跟我作對,這是誠心毀咱佟家!」
「樹大招風。天津衛誰不知佟家腳,誰不知佟大少奶奶的腳。人家是文明派,反小腳不反你反誰?去反個不出名的婆子有嘛勁!」喬六橋咧嘴笑了。一笑還是那輕狂樣兒。
「依我瞧……」桃兒把眼珠子挪到眼角尋思一下說:「我瞧會,四少奶奶的腳吃不開。腳不行才琢磨放。美子說,早幾個月夜裡,四少奶奶就不給她裹了,四少奶奶自己也不裹,鬆著腳睡。這都是二少奶奶攛掇的!」
鞋本無名。桃兒看到這圓圓的鞋口,順嘴說:「月亮門。」
「不錯。幹嘛?怕了?我不過勸你們把那臭裹腳條子繞開扔了,有嘛難?」
喬六橋哈哈大笑,滿臉褶子全出來了:
這腳丫子一看官傻,婦人閨女們看了更傻。香蓮早囑咐好,今兒上街走道,兩隻鞋不能總藏著,時不時亮它一亮。每一亮腳,都得把鞋口露一下,好叫人們看出新奇之處。邁步時,腳脖子給上勁,一甩一甩,要把釘在鞋幫上的穗子甩起來。佟家女人就全拿出來多年的修行和真能耐真本事真功夫,一步三扭,肩扭腰扭屁股扭,跟手腳脖子一揚,鞋幫上的五彩穗子刷刷飄起,真賽五色金魚在裙底游來游去。每一亮腳,都引來一片驚歎傻叫。沒人再敢起哄甚至想到起哄。一些小閨女們跟在旁邊走著瞧,瞧得清也瞧不清,恨不得把眼珠子扔到那些裙子下邊去瞧。
白金寶見情形不妙,想替閨女擋一擋。月蘭膽小,再給大娘拿話一懵,立時乖乖回屋拿了來,總共幾張揭帖一個小本子。一張揭帖是《勸放足歌》,另一張也是《放足歌》,是頭幾年嚴修給家中女塾編的,大街上早有人唱過。再一張是早在大清光緒二十七年四川總督發的《勸戒纏足示諭》,更早就見過。新鮮實用厲害要命的倒是那小本子,叫做《勸放腳圖》。每篇上有字有畫,寫著「纏腳原委」、「各國腳樣」、「纏腳痛苦」、「纏腳害處」、「纏腳造孽」、「放腳緣故」、「放腳益處」、「放腳立法」、「放腳快活」等等幾十篇。香蓮刷刷翻看,看得月蘭心裡小鼓嘣嘣,只等大娘發大火,沒想到香蓮沉得住氣,再逼自己一步:
「這下真能叫那些人看傻了眼!」
初看賽活的,再看一根毛是一根絲線,少數幾千根毛,就得幾千根絲線幾千針,顏色更是千變萬化,看得眼珠子快掉出來還不夠使的。
這陸所長的話,真是八面攻,八面守,說得香蓮兩手冰涼,六神無主,腳沒根心沒底兒。正這時忽有人在旁邊說:
「今兒才知道桃兒有這能耐。我這輩子也甭想學和_圖_書會!」美子說。又羨慕又讚美又自愧又懊喪,直搖頭,咂嘴。
「……」桃兒的話含在嘴裡。
罵走月桂,卻罵不走風俗講習所的人,這夥人沒完沒了沒早沒晚沒間沒斷沒輕沒重天天鬧。漸漸演講不光陸所長幾個了,嘛嗓門都有,還有女人上台哭訴纏腳種種苦處。據說來了一隊「女人暗殺團」,人人頭箍紅布,腰扎紅帶,手握一柄紅穗匕首,都是大腳丫子都穿大紅布鞋,在佟家門前逛來逛去,還拿匕首在地上畫上十字往上啐唾沫,不知是嘛咒語。香蓮說別信這妖言,可就有人公然拿手「啪啪啪啪」拍大門,愈鬧愈凶愈邪,隔牆頭往裡扔磚頭土塊,稀里嘩啦把前院的花盆瓷桌玻璃窗金魚缸,不是砸裂就是砸碎。一尺多長大魚打裂口游出來,在地上又翻又跳又蹦,只好撂在面盆米缸裡養,可它們在大缸裡活慣,換地方不適應,沒兩天,這些快長成精的魚王,都把大鼓肚子朝上浮出水來,翻白,玩完。
月蘭拿來。厚厚一本洋書,皮面銀口,翻開裡邊真夾了幾片鞋樣子。香蓮把鞋樣抽出來,書交給桃兒,並沒發火,說起話心平氣和,聽起來句句字字都賽打雷。
「不不,加入了天足會。」
「怎麼死,活得可好,不過您決不會再認這個侄女?」
美子說:「喲,我娘的心不跳了!」
當下該是宣統幾年了?呀,怎麼還宣統呢,宣統在龍椅上只坐三年就翻下來,大清年號也截了。這兒早是民國了。
外邊,一群人正往大門扔泥糰子。門板上粘滿泥疙瘩,誰也不信佟家人敢出來。可是大門嘩啦一聲大敞四開,門外人反嚇得往後退,膽小的撒鴨子就跑。只看香蓮帶領一群穿花戴艷的女人神氣十足走出門來。這下事出意外,竟沒人哄鬧,卻聽有人叫:「瞧小腳,快瞧佟家的小腳,多俊!多俊呀!」所有人禁不住把眼珠子都撂在她們小腳上。
轉天大早,外邊正熱鬧,佟家一家人換好新式小鞋,要出門示威。董秋蓉說:「我心跳到嗓子眼兒了。」她拿美子的手按著自己心口。
兩女子中高個兒的先說:
「這事,我信。」
幾個丫頭備齊鞋料傢伙。香蓮鋪紙拿筆畫個樣兒,叫大伙照樣做。這家人造鞋的能耐都跟潘媽學的,全是行家裡手。無論嘛新樣,一點就透。香蓮這鞋要緊是改了鞋口。小鞋向例尖口,她改成圓口,打尖頭反合臉到腳面,挖出二三分寬的圓兒,前頭安個繡花小鳥頭,鳥嘴叼小金豆或墜下一溜串珠。再一個要緊的是兩邊鞋幫縫上五彩流蘇穗子,兜到鞋跟。大伙忙了大半日,各自做好穿上,低頭瞧,從來沒見自己小腳這麼招人愛,翻一翻新,提一提神,都高興得直叫喚。
戈香蓮臉又刷地變得雪白,狠狠說一句:「這都是朝我來的!」猛站起身,袖子差點把茶几上的杯子掃下來。嚇桃兒一跳。跟手指著門外對桃兒說:「你給我傳話——全家人這就到當院來!」
美子另只手拿起杏兒的手,按在她自己胸口上。杏兒吐舌頭說:「快要蹦出來啦!」
洋佛經有硬皮,賽塊磚,不起火。還是桃兒有辦法,立起來,好比扇子那樣打開,紙中間有空,忽忽一陣火,很快成灰兒,正這時突然來股風噗一下把灰吹起來,然後紛紛揚揚,飛上樹頭屋頂,眨眼功夫沒了。地上一點痕跡也沒有。好好的天,哪來這股風,一下過去再沒風了。杏兒吐著舌頭說:
「奇了,擰開它幹嘛。再說麻花擰成這樣,哪還能抻直?你吃撐了還是拿我來找樂子?」
這一下佟家人翻過身來,惹起全城人對小腳的重新喜愛。心靈手巧的閨女媳婦們照著那天所見的樣子做了鞋,穿出來在大街上顯示。跟手有人再學,立時這鞋成時髦。認真的人便到佟家敲門打聽鞋樣。香蓮早算到這步棋,叫全家人描了許多鞋樣預備好,人要就給。有人問:
「鞋幫上的穗子叫嘛?」
周圍一些壞小子聽了就笑,拿這兩女子找樂開心。陸所長見有人笑,得意的也笑起來。先微笑後小笑然後大笑,笑得腦袋直往後仰。
大伙張嘴乾瞪眼渾身雞皮疙瘩頭髮根發炸,都賽木頭棍子戳在那裡。
「我哪裡認出來,還是公公活著時隨你們來過幾趟,如今辮子剪了,留鬍兒,戴鏡子,更看不出,經您這麼一說,倒真像,聲音也像……可是我和_圖_書跟他無冤無仇,幹嘛他朝我來?」
她心一緊,怕今後不會再有肅靜的一天了。
這倆男人放開月蘭拔腿就跑。人跑了,月蘭還站在那兒哭,家裡人趕來一邊安慰月蘭一邊議論這事,說這檢查員準是冒牌的,說不定是蓮癖,藉著查小腳玩小腳。佟家腳太出名太招風,不然不會找上門來。
桃兒見香蓮嘴巴賽火柿子了,不敢再往下說。香蓮偏要再問:
「您為嘛信呢?」
「叫你把它擰開,抻直。」
白金寶也成了寡婦。底氣一下子洩了。整天沒精打采,人沒神,馬上見老。兩個閨女長大後,漸漸聽閨女的了。人小聽老的,人老聽小的,這是常規。月蘭軟,月桂強,月桂成了這房頭的主心骨,無論是事不是事,都得看月桂點頭或搖頭。月桂一丟,白金寶站都站不住,爬在地上哭。香蓮頭次口氣軟話也軟,說道:
香蓮見把人們胃口吊起,馬上帶頭折返回家,跨進門坎就把大門「哐」地關上,聲音賊響,賽是給外邊人當頭一悶棍。一個不剩全懵了,有的眼不眨勁不動氣不喘,活的賽死的了。
「原來你還不知道,講習所那陸所長就是陸達夫陸四爺!」
「還有嘛?」香蓮說。雪白小臉脹得發紅。
「桃兒,你這兩下子趕明兒也教教我吧!」美子說。
矮女子嘿嘿笑兩聲說:
一時,月亮門和月亮鬍子踏遍全城。據一些來要鞋樣子的女人們說,混星子頭小尊王五的老婆是小腳,前些天在東門外叫風俗講習所的人攔住一通辱罵,惹火王五帶人把講習所端了。不管這話真假,反正陸所長不再來門口講演,也沒人再來搗亂鬧事。香蓮佔上風卻並不緩手,在配色使料出樣上幫粘底釘帶安鼻內裡外面前尖後跟挖口緣牆,沒一處沒用盡心思費盡心血,新樣子一樣代替一樣壓過一樣,衝底鞋網子鞋鴉頭鞋鳳頭鞋彎弓鞋新月鞋,後來拿出一種更新奇的鞋樣又一震,這鞋的圓口改為尖口,但去掉「裹足面」那塊布,合臉以上拿白線織網,交織花樣費盡心思,有象眼樣緯線樣萬字樣鳳尾樣橄欖樣老錢樣連環套圈樣祥雲無邊樣,極是美觀。更妙的是底子,不用木頭,改用袼褙,十幾層納在一塊,做成通底。再拿洱茶塗底牆,烙鐵一熨成棕色,賽皮底卻比皮底還輕還薄還軟還舒服。勾得大閨女小媳婦們愛得入迷愛得發狂。香蓮叫家裡人趕著做,天天放在門口給人們看著學著去做,鞋名因那象眼圖案便叫做「萬象更新鞋」。極合一時潮流,名聲又灌滿天津衛。連時髦人、文明人也願意拿嘴說一說這名字——萬象更新。愛鞋更愛腳,反小腳的腔調不知不覺就軟下來低下來。
「您要是我,您也會信。」
「您常在外邊跑,我拜託您一件事。替我打聽打聽月桂有沒有下落。」
「打聽明白了?」
喬六橋給香蓮說得半懂不懂似懂非懂。他本是好事人,好事人凡事都好奇。但如今他年歲不同,常常心裡想問,嘴懶了。
桃兒打地上拾起來再給她。她沒捏住又掉了。這下不單美子,誰也沒見針線在哪兒。桃兒兩指在美子的裙子上一捏,沒見絲線,卻見牛毛小針墜在手指下邊半尺的地方閃閃晃著。
「你嘛時候繡的?」香蓮問。
香蓮氣極恨極,亂了步子,來一招顧頭不顧尾的。派幾個傭人,打後門出去,趁夜深人靜點火把風俗講習所的棚子燒了。但是,大火一起,水會串鑼一響,香蓮忽覺事情鬧大。自己向例沉得住氣,這次為嘛這麼冒失?她擔心講習所的人踹門進來砸了她家。就叫人關門上栓,吹燈熄燈上床,別出聲音。等到外邊火滅人散,也不見有人來鬧,方才暗自慶幸,巡夜的小鄔子忽然大叫捉賊。桃兒陪著香蓮去看,原來後門開著,門栓扔在一邊,肯定有賊,也嚇得叫喊起來。全家人又都起來,燈影也晃,人影也晃,你撞我我撞你,沒找到賊,白金寶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原來月桂沒了,月桂要是真丟,就真要白金寶命了。
「那倒不必,他已然叫風俗講習所的人轟出來了!」
「你說她會去?」香蓮秀眉一挑。這使她心裡一驚。
「回去問好你娘,再出來賣嘴皮子!小腳好不好,且不說,反正你是小腳女人生的。你敢說你是大腳女人生的?」
「杏兒說,她姐倆這些天總出去,帶些勸說放腳的揭帖回來。杏兒和*圖*書珠兒草兒她們全瞧見過。聽說月蘭還打算去信教,不知打哪兒弄來一本洋佛經。」
當年,「養古齋」被家賊掏空,佟紹華和活受跑掉,再沒半點信息。香蓮一直揪著心,怕佟紹華回來翻天,佛爺保佑她,紹華再沒露面,說怪也怪,難道他死在外邊?喬六橋說,多半到上海胡混去了。他打家裡弄走那些東西那些錢,一輩子扔著玩也扔不完。這家已經是空架子,回來反叫白金寶拴住。這話聽起來有理。一年後,有人說在西沽,一個打大雁的獵戶廢了不要的草棚子裡,發現一首男屍。香蓮心一動,派人去看,人臉早成干餅子,卻認出衣服當真是佟紹華的。香蓮報了官,官府驗屍驗出腦袋骨上有兩道硬砍的裂痕。眾人一議,八成十成是活受下手,幹掉他,財物獨吞跑了。天大的能人也不會料到,佟家幾輩子家業,最後落到這個不起眼的小殘廢人身上。這世上,開頭結尾常常不是一齣戲。
美子只覺自己兩隻手又大又粗又硬又不聽使喚,叫著:「看不見針在哪兒線在哪兒。」一捏沒捏著,「哦,掉了!」
「這要幹嘛?」陸所長問。
月蘭傻了。真以為大娘一直跟在自己身後邊,要不打哪知道的?月桂可比姐姐機靈多了,接過話就說:
「別是老爺的魂兒來收走的吧!」
這幾句算把陸所長釘在這兒。嘴唇上的八字鬍賽只大黑蝴蝶呼扇呼扇。那些壞小子哄得更起勁,嘛難聽的話都扔出來。兩女子「叭」地把油炸麻花摔在他面前,撥頭便走。打海大道貼著城牆根進城回家,到前廳就把這事告訴戈香蓮,以為香蓮準會開心,可香蓮沒露笑容,好賽家裡又生出別的事來。擺擺手,叫杏兒珠兒先回屋去。
香蓮把臉一繃說:「當年十二寡婦征西,今兒咱們雖然只三個,門外也沒有十萬胡兵!小鄔子,大門打開!」這話說得賽去拚死。眾人給這話狠狠捅一傢伙,勁兒反都激起來。想想這些天就賽給黃鼠狼憋在籠裡的雞,不能動彈不能出聲,窩囊透了。拚死也是拚命唄。想到這兒,一時反倒沒一個怕的了。
五月初五這天,兩女子死板著臉來到馬家口的文明講習所,站在門口朝裡叫,要見陸所長。這兩女子模樣挺靜,氣挺衝,可看得出沒氣就沒這麼衝,叫得立時圍了群人。所長笑呵呵走出來,身穿紡綢袍褂,大圓腦袋小平頭,一副茶色小鏡子,嘴唇上留八字鬍。收拾得整齊油光,好賽拿毛筆一左一右撇上兩筆。這可是時下地道的時髦紳士打扮。他一見這兩女子先怔一怔,轉轉眼珠子,才說:
香蓮「呀」一聲,驚得半天才說出話來:
一怔,一瞧,卻是白金寶的小閨女月桂笑嘻嘻望著自己。再瞧,再怔,自己竟站在牆根下邊斜著身兒朝外聽。自己嘛時候打前廳走到這兒的,竟然不知道不覺得,好賽夢遊。一明白過來,就先衝月桂罵道:
「各位父老鄉親同胞姐妹們,天天聽洋人說咱中國軟弱,罵咱中國糊塗荒唐窩囊廢物,人多沒用,一天天欺侮起咱們來,細一琢磨,跟纏腳還有好大關係!世上除去男的就女的,女人裹腳待在家,出頭露面只靠男人。社會上好多細心事,比方農醫製造,女人幹準能勝過男人。在海外女人跟男人一樣出門做事。可咱們女人給拴在家,國家人手就少一半。再說,女人纏腳害了體格,生育的孩子就不健壯。國家賽大廈,老百姓都是根根柱子塊塊磚。土木不堅,大廈何固?如今都嚷嚷要國家強起來,百姓就先強起來,小腳就非廢除不可!有人說,放腳,天足,是學洋人,反祖宗。豈不知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聖人時候,哪有纏腳的?眾位都讀過《孝經》,上邊有句話誰都知道,那就是『身體膚髮,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可小腳都毀成嘛德行啦?纏腳才是反祖宗!」
一下嚇得董秋蓉臉刷白,以為自己死了。
四天後,喬六橋來送信說:「甭再找了!」
月桂嚇得趕緊回房。
香蓮叫人把大門關嚴,進出全走後門。於是大門前就一天賽過一天熱鬧起來。風俗講習所的人跑到大門對面拿板子蓆子杆子搭起一座演講台,幾個人輪番上台講演,就數那位陸所長嗓門高賣力氣,扯脖子對著大門喊,聲音好賽不是打牆頭上飛過,是穿牆壁進來的。香蓮坐在廳裡,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楚:
「你聽https://m.hetubook.com.com著呵,我今兒要告你自然全告你。據說陸四爺每天晚上到所裡寫講稿,所裡有人見他每次手裡都提個小皮箱,寫稿前,關上門,打開小皮箱拿鼻子賽狗似的一通聞。這是別人打門縫裡瞅見的,卻不知是嘛東西。有天趁他不在,撬門進去打開皮箱,以為是上好的鼻煙香粉或嘛新奇的洋玩意兒,一瞧——你猜是嘛?」
桃兒把一對繡花小雀頭拿給香蓮,叫她安在鞋尖上。
桃兒把門掩了,壓低聲說:
香蓮聽罷,臉上的驚奇反不見了。她說:
「抓他倆見官去!」
「死了?」香蓮嚇一跳。
「滾回屋,這污言穢語的,不髒了你耳朵!」
最後這三兩句話說得董秋蓉和美子臉發熱脖子發涼腿發軟腳發麻,想把腳縮到裙子裡卻動不了勁。香蓮叫桃兒杏兒幾個,把這些帖兒畫兒本兒揀巴一堆兒,在磚地上點火燒了,誰也不准走開,都得看著燒。
丟了閨女悶悶不樂的白金寶,心忍不住說:
這一來,家裡給震住,靜了,可外邊不靜。牆裡邊不熱鬧牆外邊正熱鬧。幾位少奶奶不出門,姑娘丫頭少不得出去。可月蘭月桂美子杏兒珠兒草兒學精了,出門回來嘴上賽塞了塞子,嘛也不說,一問就撥楞腦袋。嘴愈不說心裡愈有事。人前不說人後說,明著不說暗著說,私下各種消息,都打桃兒那兒傳到香蓮耳朵裡,香蓮本想發火,腦子一轉又想,家裡除去桃兒沒人跟自己說真話,自己不出門外邊的事全不知道,再發火,桃兒那條線斷了,不單家裡的事兒摸不著底兒,外邊的事兒更摸不到門兒,必得換法子,假裝全不知道,暗中支起耳朵來聽。這可就愈聽愈亂愈凶愈熱鬧愈糊塗愈揪心愈沒轍愈沒底愈沒根。傻了!
桃兒笑道:
說完扭身走了。幾個丫頭看見大少奶奶眼珠子賽兩個水滴兒直顫悠,沒錯又想起蓮心。
「月蘭月桂呢?」
香蓮緊閉小嘴,半句話不說,在前廳靜靜坐了一上午。中晌過後,面容忽然舒展開,把全家人召集來說:
「那是街上人給的,不要錢,我們就順手拿一本夾鞋樣子。」
「說,甭怕,我不說是你告我的。」
香蓮瞧也不瞧月桂,盯住月蘭說:
「各位父老鄉親同胞姐妹聽了!世上的東西,都有種自然生長的天性。如果是棵樹長著長著忽然不長了,人人覺得可惜。如果有人拿繩子把樹纏住,不叫它長,人人都得罵這人!可為嘛自己的腳纏著,不叫它長,還不當事?哪個父母不愛女兒?女兒害點病,受點傷,父母就慌神,為嘛纏腳一事卻要除外?要說纏腳苦,比鬧病苦得多。各位婆婆嬸子大姑小姑哪個沒嘗過?我不必形容,也不忍形容。怪不得洋人說咱們中國的父母都是熊心虎心豹心鐵打的心!有人說腳大不好嫁,這是為了滿足老爺們兒的愛好。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為了男人喜歡好玩,咱姐妹打四五歲起,早也纏晚也纏,天天纏一直到死也得纏著走!跑不了走不快,連小雞小鴨也追不上。夏天漚得發臭!冬天凍得長瘡!削腳墊!挑雞眼!苦到頭啦!打今兒起,誰要非小腳不娶,就叫他打一輩子光棍,絕後!」
「是一箱子繡花小鞋!原來他提筆前必得聞聞蓮瓣味兒,提起精神,文思才來。您說這陸四爺怪不怪?聞小鞋,反小腳,也算天下奇聞。所裡人火了,正巧您的月亮門再一鬧,講習所吃不住勁,起了內哄,把他連那箱子小鞋全扔出來。這話不知摻多少水分,反正我一直沒見到他。」
「嘛?天足會,哪兒又來個天足會?」
「大娘,他說得倒挺哏,是吧!」
香蓮點頭沒吭聲。心裡還是服氣佟忍安的眼力。
隨著這「絕後」兩字,頓時一片叫好聲呼喊聲笑聲罵聲衝進牆來,裡邊還有許多女人聲音。那姓陸的顯然上了興,嗓門給上勁,更足:
大伙商量,天一亮,分兩撥人,一撥找月桂一撥去報官。可是天剛亮,外邊一陣磚頭雨飛進來。落到當院和屋頂,有些半頭磚好比下大雹子,砸得瓦片劈哩叭啦往下掉。原來講習所的人見檯子燒了,猜準是佟家人幹的。鬧著把佟家也燒了,小腳全廢了。隔牆火把拖著一溜溜黑煙落到院裡,還咚咚撞大門,聲音賽過打大雷。嚇得一家子小腳女人打頭到腳哆嗦成一個兒。到晌午,人沒闖進來,外邊還聚著大堆人又喊又罵,還有小孩子們沒完沒了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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