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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寸金蓮

作者:馮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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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高士打道三十七號

第十六回 高士打道三十七號

「幹嘛不知道。我把屎把尿看你整整四年。」
可是牛俊英料也沒料到這女子神情沉著異常,聲調不高不低,竟然不緊不慢說出下邊幾句話:
「請小姐叫旁人出去!」這女子口氣如下令。
「蓮心,我要告訴你晚了,你也別怪我。你娘不叫我來找你。那天她認出你回去後,就把這半個虎符交給我,只說了一句:『事後再告她』。隨後就昏在床上,給她吃不吃,給她喝不喝,給她灌藥,她死閉著嘴,直到斷氣後我才知道,她這是想死……」
邊唱邊跳,腦袋上搖晃著扎紅線的朝天杵,褲襠裡搖晃著太陽曬黑的小雞兒。
「怎麼?難道她……」牛俊英說,「我有點怕,怕她死了。」
牛俊英一驚,屁股踮得離開椅面:
「黃鼠狼給雞弔孝,準不安好心!」
牛俊英整個呆住。她年輕,原以為自己單個一個無牽無扯無勾無掛自由自在隨心所欲,哪知世上這麼多事跟她相連,更不懂得這些事的原由根由。可才有的一切,轉眼又沒了,抓也抓不住。她只覺又空茫又痛苦又難過又委屈,一頭撲在桃兒身上,叫聲「桃兒媽媽」,抱頭大哭,不住嘴叫著:
「哪是真丟。是你娘故意散的風,好叫你躲過裹腳那天!」
「她在哪兒?」牛俊英刷地站起來,帶著股熱乎乎火辣辣勁兒說,「我去見她!」
「這好。我問你,牛鳳章是你嘛人?」
牛俊英不覺叫道:
「你?我爹為什麼認得你,為什麼他從沒提過你……」
桃兒面不掛色,打布包裡掏出個小錦盒。牛俊英一見這錦盒,眼珠子瞪成球兒,瞅著桃兒拿手指摳開盒上的象牙別子,打開盒蓋,裡邊臥著半個虎符。牛俊英大叫:
桃兒聽到牛俊英這叫聲,自己嘴唇止不住哆嗦起來,聲音打著顫兒說:
救世軍,瞎胡鬧,
「好——說吧!」牛俊英懶懶翻個身,兩手托腮,兩隻光腳疊在一起直搓,調皮地說:「這倒有趣www•hetubook.com•com。難道復纏會還要給我裹腳?你看我這雙大腳還能裹成你們保蓮女士那樣的嗎?」
「不……」桃兒還是搖頭。
佟家大門貼上「恕報不周」,又辦起喪事來。保蓮女士的報喪帖子一撒,來弔唁的人一時擠不進門。一些不沾親不帶故的小腳女人都是不請自來,不顧自己爹媽高興不高興,披麻戴孝守在靈前,還哭天抹淚,小腳跺得地面噔噔噔登響。天足會沒人來,也沒起哄看樂的,不論生前是好是歹,看死人樂,便是缺德。只是四七時候,小尊王五帶一夥人,內裡有張葫蘆、孫斜眼、董七把和萬能老李,都是混星子中死簽一類人物,鬧著非要看大少奶奶的仙足。說這回看不上,這輩子甭想再看這樣好腳了。佟家忙給一人一包銀子,請到廂房酒足飯飽方才了事。至此相安無事,只等入殮出殯下葬安墳。可入殮前一天,忽來一時髦女子,穿白衣披白紗足登雪白高跟皮鞋,臉色也刷白,活活一個白人,手捧一束鮮花,打大門口,踩著地氈一步步緩緩走入靈堂,月桂眼尖,馬上說:
這牛俊英倒是痛快脾氣。桃兒點點頭,便問:
牛俊英打佟家出來時,腦袋發木腿發酸,聽了整整一下午經樂洋樂,耳朵不賽自己的了,甚至不知自己是誰,姓牛還是姓佟。這當兒大門口,一群孩子穿開襠褲,正唱歌:
這話好離奇好強硬,牛俊英不覺知,已經坐起身。她雖然對這女子來意一無所知,卻感到分明不是一般,但打臉上任嘛看不出。她眨眨眼說:
「小姐,把你那半個虎符拿來,合起來瞧瞧。合不上,我往下嘛也不能說了。」
「我爹臨死才交我這東西。他告我說,將來有人拿另一半虎符,能合上,就叫我聽這人的。無論說什麼我都得信。這人原來就是你!你說吧,騙我也信!」
「什麼?」這話驚得牛俊英第二次打椅子躥起來,「為什麼?她不是講究裹腳的嗎?幹什麼反不叫我https://m.hetubook.com.com裹?我不懂。」
「你說、你說吧……」牛俊英的聲音也哆嗦起來。
桃兒自己已經穩住了勁兒,說的話也就能穩住對方:
牛俊英急得來不及穿鞋,光腳跑進屋拿來一個一模一樣小錦盒,取出虎符,交給桃兒兩下一合正好合上,就賽一個虎打當中劈開兩半。銅虎虎背嵌著純銀古篆,一半上是「與雁門太守」,一半上是「為虎符第一」。桃兒大淚珠子立時一個個掉下來,砸在玻璃茶几上,四處迸濺。
「我……你問他做什麼?你怎麼認得他的?」
「小姐這麼說要折壽的。」沒料到這女子的話軟中帶硬,「我找你有要緊的事。」
桃兒拉拉她倆衣袖,叫她倆別出聲。只見牛俊英把鮮花往靈床上一放,打日頭在院子當中,直直站到日頭落到西廂房後邊,紋絲沒動,眼神發空,不知想嘛。最後深深鞠四個躬,每個躬都鞠到膝蓋一般深,才走。佟家人全副戒備候著她,以為她要鬧靈堂,沒料到這麼輕而易舉走掉,誰也不明白怎麼檔子事。活人中間,唯有桃兒心裡明白,又未必全明白。但這一切就算在她心裡封上了,永遠不會再露出來。
「這是天足會的牛俊英!瞧她腳,她怎麼會來呢?」
「她恨我?」
「他當下在哪兒?小姐,你必得答我!」
一九八五年十月十四日定稿美國愛荷華
「我幹嘛騙你。蓮心!」
「不成?」牛俊英問。
這女子怔了怔,脫下鞋,一雙小腳踏在地板上。牛俊英又說:
「不怕我聽你就說。」
「我守在旁邊。」
桃兒說嘛?拿手抹著蓮心臉上的淚,沒吭聲。
「什麼?」牛俊英大叫一聲,聲音好大,人打椅子直躥起來。一時她覺得這事可怕極可怕,怕到全身汗毛都乍起來。「真的?這不可能!我爹生前為嘛一個字兒沒說過?」
此時,經棚裡鼓樂奏得正歡。這次喪事,是月桂一手經辦。照這時的規矩,不hetubook.com.com僅請了和尚、尼姑、道士、喇嘛四棚經,還請來馬家口洋樂隊和教堂救世軍樂隊,一邊袈裟僧袍,一邊制服大沿帽,領口縫著「救世軍」黃銅牌;一邊笙管笛簫,一邊銅鼓銅號,誰也不管誰,各吹各的,聲音卻混在一塊兒。起初,白金寶反對這麼辦,可當時闊人辦喪事沒有洋樂隊不顯闊。這麼幹為嘛?無人知也無人問,興嘛來嘛,就這麼擺上了。
「咱們說好的,有問必答。」
「你說,我娘她這是為嘛呢?她到底為嘛呀!」
「就是它!你——」
人間事,有時有理,有時沒理,有時有理又沒理沒理又有理。沒理過一陣子沒準變得有理。有理過一陣又變得沒理。有理沒理說理爭理在理講理不講理道理事理公理天理。有理走遍天下,沒理寸步難行。事無定理,上天有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別再繞了,愈繞愈糊塗。
亂敲鼓,胡吹號。
「你到底是誰?」
「牛五爺上了二少爺和活受的賊船,就是他造假畫坑死了你爺爺。你娘要報官,牛五爺來求你娘。你娘知道牛五爺人並不壞,就是貪心,給人使喚了。也就抓這把柄,給他一大筆錢,把你交給他,同時還交給他這半個虎符,預備著將來有查有對……」
「不,我爹死後,我才來的。我一直住在上海呀……可你們怎麼認出我來的?」
牛俊英秀眉驚奇一揚。見復纏會的死黨真有硬勁犟勁傲勁,心想要和這女子鬥一鬥,氣氣她,便笑了笑,叫傭人出去,關上門,說:
「你右腳心有塊記。那天你一揚腳,你娘就認出你來了!」
桃兒便把蓮心怎麼生,怎麼長大,怎麼丟,把香蓮怎麼進佟家門,怎麼受氣受欺受罪,怎麼掌家,一一說了。可一說起這些往事就沉不住氣,衝動起來不免東岔西岔。事是真的,情是真的,用不著能說會道,牛俊英已是滿面熱淚,賽洗臉似地往下流……她說:
「小姐,我是我們大和圖書少奶奶貼身丫頭,叫桃兒。我來找你,事不關我,也不關我們大少奶奶了。卻關著你!有話在先,我先問你十句話,你必答我。你不答,我扭身就走,將來小姐你再來找我,甭想我搭理你。你要有能耐逼死我,也就再沒人告你了!」
月蘭說:
她眼裡閃著挑逗的光。
「他給了你一件東西。是吧!」
「他死時,你可在場?」
「還是你爺爺出大殯那天,你娘叫牛五爺帶你走了,怕待在城裡早晚叫人知道。當時跟牛五爺說好無論到哪兒都來個信,可一走就再沒音信,誰知牛五爺安什麼心。這些年,你娘沒斷叫我打聽你的下落。只知道你們在南邊,南邊那麼大,誰都沒去過,怎麼找?你娘偷偷哭了何止幾百泡。常常早晨起來枕頭都賽水洗過那麼濕。哪知你在這兒,就這麼近!」
「對這事,我一直也糊塗著……可是把你送到牛家,還是我抱去的。」

牛俊英這才靜一靜,揚起俊俏的小臉兒,迷迷糊糊地問:
「你怎麼會知道?」
這女子慌忙伸出大鞋給他倆看,表示自己不是小腳。兩洋人連說「鬧、鬧、鬧」,不知要鬧嘛,還使勁搖頭還聳肩還張嘴大笑。打這黑的紅的鬍子中間直能看到嗓子眼兒。嚇得這女子連連後退,以為兩洋人要欺侮她。不料兩洋人對她說兩聲「拜拜」之類混話便笑呵呵走了。
一九八五年七月三十日初稿天津
「可我怎麼到牛家來的?」
隔著復纏會慘敗後近一個月,一個瘦溜溜中國女子,打城裡來到租界。胳膊挎個小包袱,腳上一雙大布鞋,走起來卻賽裹腳的,肩膀晃屁股扭身子朝前探。迎面來兩個高大洋人,一個紅鬍子,一個黑鬍子。見她怔住看,拿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問她:「小腳嗎?」四隻藍眼珠子直冒光。
「那牛五爺為嘛臨死告訴你,跟你合上虎符的人說嘛都讓你信?你還說,騙你都信。可我為嘛騙你?我倒真想瞞著你,不說真的,怕你受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住呢!」
這女子冷淡一笑——這才頭次露出表情,偏偏更叫人猜不透。不等牛俊英開口,這女子又問:
「噢……他是我爹。」
「我認得你,復纏會的,那天在馬家口比腳,你就站在保蓮女士身後,對吧?你找我做什麼?替那個想死在裹腳布裡的女人說和,還是來下帖子,再比?」
「我是帶你的小老媽。你小時候叫我『桃兒媽媽』。」
「我娘為什麼不早來找我?」
「他……頭年死在上海了。抓革命黨時,叫軍警的槍子兒錯打在肚子裡。」
可是桃兒搖頭。
「是我害死娘的!是我害死娘的!要不賽腳她不會死。」
「好。咱們真的對真的,實的對實的。」
「怎麼——」牛俊英又是一驚,「你連我小名都知道?」
「交他幹嘛?你不說我是丟的嗎?」
「牛五爺哪是你爹。你爹姓佟,早死了,你是佟家人,你娘就是那天跟你比腳的戈香蓮!」
牛俊英說:

這女子就分外小心,只要遠遠見洋人走來立時遠遠避開。見到中國人就上去打聽道兒,幸好沒費太大周折找到了高士打道三十七號門牌。隔著大鐵柵欄門,又隔著大花園,是座闊氣十足白色大洋樓。她叫開門,就給一位大腳女傭人領進樓,走進一座亮堂堂大廳。看見滿屋洋擺飾有點見傻,她卻沒心瞧這些洋玩意兒,一眼找到見到天足會會長牛俊英,懶懶躺在大軟椅上,光溜溜腳丫子架在扶手上邊,頭上箍一道紅亮緞帶。一股子隨隨便便自由自在勁兒,倒也挺舒服挺鬆快挺美,不使勁不費勁不累。她見這女子進來,沒起身,打頭到腳看兩遍,白嘴巴現出一對酒渦,笑道:「你把小腳外邊的大鞋脫去,到我這兒來,用不著非得大腳。」
「不不,她……她不會再恨誰了。別人也別恨她就是了。」桃兒說到這兒,忽然平靜下來。
「你一直蒙在鼓裡,哪能怪你。再說,她早就不打算活了,我知道。」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十八日校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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