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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家園

作者:高爾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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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自序

十幾年來,眼看著人類失去好幾百種語言,地球失去好幾萬種生物,新世紀與第三波恐怖主義同來;眼看著同情心,愛和被愛的需要,對自由、正義和更高生命價值的渴望等等,也在和森林草原冰川礦脈等等同步萎縮;眼看著專制政權黑幫化,知識分子寵物化,文藝學術商業化,生化核彈普及化;眼看著歐盟要賣武器給中國,北大清華學生們敲鑼打鼓為「九一一」歡呼;善良溫柔的阿拉伯婦女為了捍衛自己的石刑、面罩、和無權地位,而爭當人肉炸彈——我只有驚訝。
這是一本在流亡中寫作的書。
有一次我到出生地高淳看望姊姊。兒時家山,已完全變樣。在那個安置拆遷戶的公寓樓裡,她指著鄰家堆滿破爛雜物的陽台上一個曬太陽的老人,告訴我那就是五八年監管「階級敵人」的民兵隊長,直接虐殺我父親的兇手。可能睡著了,歪在椅背上一動不動。看不清帽沿子底下陰影中的臉,只看見胸前補丁纍纍的棉大衣上一灘亮晶晶的涎水,和垂在椅子扶手外面的枯瘦如柴的手。但是僅僅這些,已足以使我對這個人的幾十年的仇恨,一下子失去支和-圖-書點——同時,我也就更遠地漂離了,那片浸透了血與淚的厚土。
寫作《尋找家園》,又像是在牆上挖洞。這次是混沌無序之牆,一種歷史中的自然。從洞中維度,我回望前塵。血腥污泥深處,浸潤著薔薇色的天空。碑碣沉沉,花影朦朧,藍火在荒沙裡流動——不知道是無序中的夢境?還是看不見的命運之手?畢竟,我之所以四十多年來沒有窒息而死,之所以燒焦了一半的樹上能留下這若干細果,都無非因為,能如此這般做夢。真已似幻,夢或非夢?果真無序,哪有命運?我依舊只能,聽從心靈的呼聲。
但是,只是我個人的幸運。許多比我優秀的人們,已經消失在風沙荒漠裡面。屍骨無存,遑論文字?遑論意義?從他們終止的地方開始,才是我對於命運之神的最好答謝。但是走到這一步,腳下已沒了路。坦克當前,鐵窗斷後,一切又回到零度。
聽從心靈的呼聲,是不問收穫的耕耘。不問不是不想,凡事不可強求。現在和同齡人溝通都難,遑論與E世代新新人類?遑論從難友們終止的地方開始?在這網路眼花繚亂,和*圖*書聲、光、色、影像飛旋,「文化消費」市場貨架爆滿的年代,在這資訊滔滔,文字滾滾,每天的印刷品像潮水一樣漫過市場的日子裡,我一再囑咐自己,要寫得慢些,再慢些。少些,再少些。
瞪著驚訝的眼睛(顯出智力的限度),看世事如魔幻小說。看自己的過去,也覺得像是夢遊。在黨的無微不至的關懷下,我的全部經驗、知識和觀點,都局限在一個狹小閉塞的範圍。沒有書籍,沒有資訊,沒有朋友,獨鑽牛角。在許多我認為理所當然的東西,如因果律,質量不滅定律,歷史不會倒退,真理只有一個,正義必定戰勝邪惡等等一再被證明是不正確的以後,還在以天下為己任捨我其誰,還在「以為真理在手,不由別人分說」,非夢遊而何?無知是內在的黑暗,引導我在外在的黑暗中摸索,非夢遊而何?
能夠完成這本書,要感謝國際作家協會的幫助,更離不開妻子小雨的支持。我是一個生存能力極差的人,在國內混不到安全,在國外混不到飯吃。寫作稿費極低,是消費不起的奢侈。如果沒有她長期付出精神和體力的雙重透支,為我承https://m.hetubook.com•com受著種種難以想像的生存壓力,我根本就沒有可能坐下來寫書。如果沒有她每天下班回來給我看稿子刪掉許多躁氣、火氣、「沒味兒」和「小家子氣」,我要寫也絕對寫不到現在這個樣子。正如我們所尊敬的作家李銳所說,這是我們共同的作品。現在能一字不改地在印刻出版三卷足本,我深深感恩。
漂泊天涯,謀生不易,斷斷續續,寫了十來年。
夢醒時分,我知道了什麼叫做混沌。知道了我藉以呼吸的「有序」,很可能是自欺欺人的童話。在核恐怖平衡的鋼絲繩上,隨著無數人類從未經驗的事物如反物質、隱秩序、基因工程和所謂「文明的衝突」等等進入「視野」,我發現自己由於定向思維的宿疾,腦子生鏽,又感到呼吸困難。
那些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生態,家破人亡顛沛流離的命運,曾使我經常有一種在敵國做俘虜的感覺。這種感覺在超高溫下凝固,超低溫下凍結,乾硬如鐵,支撐著我們的脊樑和膝蓋,使我們得以在非人的處境中活得稍微像個人。但是像個人樣,也就是同非人的處境——我們的生存條件或者說祖國的疏離。和*圖*書
何況除了活著,還有更多。更多之一,是意義的追尋,化作了文字。早年冒這個險,是因為心靈的需要。窒息感迫使我用手指在牆上挖洞,以透一點兒新鮮空氣。空虛感迫使我盜竊黨產,想偷回一點兒被奪去的自我。機會很少,「作品」更少。字跡是贓物罪證,保存比寫作更難。少而往往失去,常不得不從頭來起。能有這些殘餘,都是命運的恩賜。
十來年沒過過生日。七十歲那天,很偶然地,在桑塔菲附近的高山上度過。寥寥長風,莽莽奇景,感到是最好的慶祝。和小雨談起一些往事,我說,假如我現在是一個嬰兒,或者是一個嬰兒的病危的母親,對於自己的、或自己死後孩子所面臨的如此人生,一定會感到無比地恐懼。現在都過來了,能不感激命運?
想不到《尋找家園》前兩卷能在大陸出版。想不到雖然經過審查刪節,還能得到那麼多陌生的知音。特別是,年輕一代的知音。「自由鳥永不老去」「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孩子」——都是莫大鼓勵。最使我感動的,是余世存的兩句話:「原來高爾泰就是我呀,或者說我們都是高爾泰。」奴隸沒有祖國,我早已無和_圖_書分天涯。集體使我恐懼,我寧肯選擇孤獨。在流亡十幾年之後,聽到遙遠故土新生代的這些話語,好像又復活了一個,已經失去的祖國。
偷越國境,只是外在流亡的開始。在那之前很久,我已經在內在流亡的途中,把一切都看作了異鄉。有人說我出國前後,文風判若兩人,從激烈到平淡,表明叛逆者經由流亡,學會了寬容與妥協。這是誤解。寬容妥協是強者的特權,弱者如我輩,一無所有,不是可以學得來的。是在無窮盡的流亡生活中所體驗到的無窮盡的無力感、疏離感,或者說異鄉人感(也都和混沌無序有關),讓我滌除了許多歷史的亢奮,學會了比較冷靜的觀看和書寫。
流亡十幾年,漂泊無定居。海洋郡日夜海風松濤,煩透了古典主義的寧靜。偶住紐約,受不住鋼骨水泥森林裡那份現代主義的機械、效率、和結構性的剛硬冷峻。拉斯維加斯紅塵滾滾,白天黑夜理性非理性大街上和高樓裡都很難分清。無數流動交織的邊緣,疊現出後現代主義模糊的面影。但是解構的語境,解不開「輕」的沉重。總是在尋找意義,看到的卻只有霓虹。煙花萬重後面,是荒涼無邊的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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