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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家園

作者:高爾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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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夢裡家山 夢裡家山

卷一 夢裡家山

夢裡家山

山鄉的變化更大。大躍進全民煉鋼時,樹木都被砍伐一空,所有的山全部光禿。水土流失嚴重,以致許多地方幾乎寸草不生。七九年開始重新造林,但可以造林的面積已經很小。許多原先是森林的地方,這時已變成農田和村莊。原有的村莊迅猛膨脹,同時又增加了許多新的村莊。從因競相開採石頭而襤褸不堪的山上望出去,村連村店連店,廠礦企業處處冒煙,一派城郊景象。特別新房屋都是紅磚砌成的,蓋房頂的材料,也用方形的紅色平瓦,代替了從前那種半圓形青灰色小瓦,望上去特別扎眼。縱橫交錯凹凸不平的公路和土路上,以及因水質污染而渾濁不堪的河道上,卡車、小型拖拉機、三輪摩托和機動船擁擠吵鬧,捲起陣陣黃埃,噴出團團黑煙。
淳溪鎮位於小南湖西岸,沒有城牆,但有城門。出東門就是湖,越過葦岸邊大片大片的野菱菰蒲白蘆紅蓼,可以望見湖上帆影點和-圖-書點。天氣好的時候,還可以望見湖那邊隱隱約約的一髮青山。這裡那裡,時不時的,會有成群的野鴨、茭雞或者水鴿子突然飛起又很快落下。南面是一條河,叫淳溪河。沿河綠楊如煙,煙樹中白牆青瓦的老式民居夾雜著銀灰色的草屋,淒迷沉靜。
河上有一座七孔石橋,叫襟湖橋,橋欄上的石獅很生動。橋頭有一寺塔,叫聚星閣,第一層石頭門樓,第二第三層皆六角形木結構,飛檐十二,凌空欲去,更生動。二者都是始建於明嘉靖二十年(一五四一年)的古建築,保存完好。解放後,襟湖橋已改造為汽車可以通行的公路橋,聚星閣也已拆除。那鐵鑄的寶瓶形塔頂有烏篷船那麼粗,落地後無法運走,一直橫在那裡。大躍進時砸碎,餵土高爐餵了很久。
我的故鄉高淳,位於江蘇省西南端與安徽省交界的地方,恰好是「吳頭楚尾」。地勢東高西低。東部是茅https://www.hetubook.com.com山山脈和天目山山脈的銜接處,山高林茂,俗稱「山鄉」;西部為丹陽湖、石臼湖、小南湖三湖所環繞,溪河交錯,葦岸無窮,俗稱「圩鄉」。最早的縣治固城始建於公元前五四一年,比楚威王築石頭城置金陵邑(前三三三年)還早二百來年,可稱古邑。
位於淳溪鎮東面的小南湖,又叫固城湖。由於中生代燕山運動後期的地層斷裂,小南湖東岸的原始湖岸線幾成一條直線(它現在已被圍湖造田弄彎了)。直線那邊,平行地、但不均勻地分佈著馬鞍山和十里長山的山脈,這些山脈到湖邊就斷了,成為懸巖峭壁。主峰大遊山由砂岩、火成岩及石英砂岩組成,海拔一八七公尺,林深石黑。八年抗戰時期,日軍佔領了淳溪鎮,我們全家逃難,就躲在大遊山中。
到我出生的時候,固城早已荒廢,縣治淳溪鎮也只是一個僅數千戶人家的小鎮www•hetubook.com.com。鎮上只有一條三米多寬、青石板鋪面的彎曲小街,俗稱老街。兩旁店舖係明清建築群,樓宇式雙層磚木結構,挑檐、斗拱、垛牆、橫桁鏤窗。油漆剝落幾盡,裸|露著灰色的木頭。在街上走,有一種憂鬱的感覺。還有一條「半邊街」,另一邊是水市,是這一帶歷來盛產的大米、魚蝦、竹木、桐油、土布、野禽、羽扇、茶葉、煙葉、芝麻等等的集散地,每天晌午前後,都有一陣子熱鬧。正如我父親高竹園先生在一首詩中所說,「水陸兩楹市聲喧」。一到傍晚時分,復又歸於寂寥。
回到故鄉,極目四望,恍惚中竟不知身在何處。兒時家山,早已經不存在了,變成了我心靈中的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境。
不過這是半個世紀以前的世界,現在已經沒有了。現在高淳的地貌,已經完全改觀。在圩鄉,由於圍湖造田,八十多平方公里的小南湖只剩下大半,二百六十多平方公里的石臼湖只剩下www•hetubook•com•com小半,三千多平方公里的丹陽湖整個兒變成了田野。由於人口|爆炸,淳溪鎮的面積擴大了至少十倍,把附近的許多村莊都吞沒了。一排排五、六層整齊劃一、互相擠得很緊的公寓樓,代替了昔日小院橫斜的老式民房。街道拓展得很寬闊,河被兩邊夾緊,變得很狹。水泥築成的碼頭上人擠人運輸繁忙。河上機動船團團冒煙突突作響。下水道很多,河水濃稠腥臭,漂浮著油污垃圾。河上已經有兩座公路橋了,從橋上望出去,即使在夏天,也難得看到一點兒綠色。固城湖湖管會和江蘇省漁業廳投放的三十多個網箱裡,頻頻有魚兒全部死光的記錄。
好在樹林裡有趣的東西很多。即使灌木的叢莽,也都是無盡藏的寶庫,那裡面有覆盆子、槳果、草莓、甜心草……。我喜歡一種淡紫色的小花叫蜜糖罐,摘下一朵,花托處會滲出一滴乳白色的液汁。你吸一下,小苦微甜,有股子清香。野生動物很多,有時聞得見和*圖*書狐狸或者野狗的氣味,知道它就在附近,但是看不見,我能看得見的,都是些小傢伙,野雞雛兒之類,一個個絨球一般,嘰嘰叫著跑得很快,一忽兒就不見了……。有些山裡的孩子,捉得到麂子、獐子、獾,我捉不到,但是知道它們的存在,就感覺到野風拂拂,生活更加有趣。
所有這些山脈,全都被森林覆蓋。山上幾乎全是松樹,山下則是毛竹和雜樹,主要是橡樹、楓樹、棗樹、棠梨樹和毛栗子樹。棠梨極酸,沒法吃。橡子極澀,也沒法吃,但是很好玩。各棵樹上剛落下的橡子,形狀花紋都不同,帽蓋也迥異,有的像栗子,有的像包緊的松球,有的像打開的松球,有的像很小的倒毛雞。剝出來光彩潤澤,不亞於泉水裡的雨花石。有一陣子,姊姊們愛收集各色橡子,我也跟著揀,揀了還要給取名字,大頭、海頭、阿扁、阿細、羊羊、馬公之類。可惜放在匣子裡面,很快會乾枯褪色,幾天後再打開時,全都變成了晦暗的土黃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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