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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家園

作者:高爾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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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夢裡家山 正則藝專

卷一 夢裡家山

正則藝專

呂鳳子是學者型畫家,精通理論,以畫羅漢和菩薩著稱,詩、書、印並重,是當時畫壇的重鎮。他所創辦的正則藝專,論畫極重意境,崇尚「文人畫」傳統的功力和品味。成為名校,不是偶然的。我去時,他已很老,不再親自上課,只當名義上的校長。穿著老式長衫,有時到畫室裡轉轉,有時拄著枴杖,在荒涼的校園裡散步。矮小,瘦削,微微有點佝僂。眼鏡的黑色邊框很粗,就像是粗墨線畫的。
正則學制,分二年、三年、五年三種。我在五年制,叫做「繪繡科」,到四年級可選學油畫、國畫、雕刻,也可選學亂針繡。亂針繡是正則的王牌,繪繡科就是為它設立的,別的院校沒有。但它太難,只有幾個人選學,練就一套從畫布正反兩面同時反向穿刺的技巧,速度之快,就像兩隻手都在高頻率顫抖。但是繡出來的作品,呂去疾先生說,只能算是工藝品。他們到頭來,還是選學了別的,否則不得畢業。但我們班上的同學,都想走這畏途,想成為這門絕技的第三代傳人,很用功。每個人畫好的畫,都要釘在牆上,互相觀摩品評。畫室牆上一排排新作,呈現出一股子欣榮進取的氣氛。畫室日夜不關,晚上十點以前,總有人在燈下作畫。我那時十五歲,是全校年齡最小的一個,畫名挺好,頗受注意,所以也不再撒野,變成了規矩學生。
二〇〇三年第四期《讀書》中《廣陵散》一文(編者按:即本文)與事實有出入,本人作為文中主人公之一呂去疾先生的外孫,特提出以下更正:
楊守玉是個很老的老太婆,終生未婚,索居獨處。她所創造的畫種「亂針繡」,是用針線代替畫筆和色彩,在布上作畫。無數不同和-圖-書色彩不同長短的絲線,不規則地相互橫斜交叉錯綜重疊,近看一片混沌無序,遠看人物風景生氣洋溢光影迷離。畫法有點像印象派的點彩,但要用點彩法臨摹它根本不行。它的每一幅都是獨特和不可重複的。無論是深巷裡牆高頭落日的餘暉、燈影暗處的裸女、雨中的樹或者陽光下灼灼生輝的一團黃花,都像是不久就會消逝的東西。猛一看你感受到的不是肌膚而是肌膚的溫暖與彈性,不是雨水而是雨水的清冷和馨香,不是花團而是花團的快樂的喧嚷。再細看,又都沒了。這很難。楊氏門生雖多,仍難免感到寂寞,有句云,「急管繁弦聽無聲」。
一、文章最後提到呂去疾先生已去世,但實際先生仍然健在,雖九十五歲高齡,但精神矍鑠,並仍可以針代筆,亂針繡技不減。
二、《廣陵散》行文之末「從此亂針絕技,終於廣陵散絕。」似為點題之句,但與事實不符,如今亂針繡後繼有人,且青出於藍,亂針繡第三代傳人,呂去疾先生的次子呂存先生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所認可的「中國工藝美術大師」。
以上兩點錯誤皆因作者未經調查,想當然而為,實有不當,特予更正(原載讀書二〇〇三年第五期,題為大師仍在世,絕技有傳人,署名董屹)
二十七年以後,一九八〇年,我在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收到年逾八十的呂去疾先生的一封信,邀我到丹陽去參加一個前正則的校友會,商量重建正則的事。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使我感動莫名。那時我正在密雲水庫,搞一個所謂「項目」,沒有可能前去,只好寫了個信,伏維和*圖*書恩師鑒諒。
每天晚上,我都在畫室裡看書。正則的圖書館裡,有很多我愛看的書。管圖書的是兩個老太婆,一矮胖一瘦高,都終身未婚。她們介紹我看了不少世界文學名著,看了還要問感想如何。有一次我去還《大衛.科波菲爾》,她們問怎麼樣,我說很美很生動,但不深刻。她們說怎麼啦,我說比方說,最後密考伯先生當了澳大利亞的治安法官,好人有好報皆大歡喜。但是英國人有沒有權利統治澳大利亞這樣的問題,就沒有一個人想到。如果是俄國作家,是一定會弄個人出來問一下的。她們嚷嚷起來,一個說我不會看書;另一個說文學要的是美不是深刻;一個說深刻是思想的事,思想是哲學的事同文學沒有關係;另一個說怎麼沒有關係,你說尼采是詩人還是哲學家?於是她們兩個對嚷起來,眼睛瞪得大大的,花白頭髮一豎一豎的。一會兒又和好了,借給我一本尼采的《查拉斯圖拉如是說》,和四本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
她唯一的傳人呂去疾先生,是鳳先生的長子,五十多歲,筆名大呂。也確實是黃鐘大呂,不但亂針繡青出於藍,油畫、雕塑、大潑墨無不絕倒。據說藝事尚專,博則難精,我想那是才小者言。才大者若韓愈、稼軒、達文西、杜尚輩,都能興寄無端,忽豆人寸馬,忽千丈松,何羈於專?先生教畫,很少講具體技法。看某生畫,他會說色彩能發出聲音,陰沉有陰沉的響亮,那些用灰不溜秋的啞巴顏色來處理藍調子的人,成不了大畫家。看某生畫,他會說畫畫是一種快樂,過程就是目的,要能隨時停下都是好畫。那種畫時沒有快樂,直要到畫完了才算苦盡甘hetubook.com•com來的畫家,是平庸的畫家。看某生畫,他會說,小青年怎麼就結殼了?藝術的生命是變化,結了殼就完蛋了。我聽之悚然,刻骨銘心。
時光荏冉,世事滄桑。從那時起,不知不覺二十年又過去了。近十年來漂泊在大洋彼岸,面對西方藝術光怪陸離萬化千變的潮流,有時想到那個不惜千針萬線要織出瞬間感覺的時代,總不免感慨繫之。
其他老師,也都各有千秋。程虛白先生講構圖學,愛用書法做比喻,要我們從字形結構的變化吸取靈感;黃涵秋先生教書法,講的卻是音樂,一三五和弦和二四六和弦,還有武術的招式和舞蹈的動作,說書法就是紙上的舞蹈,和無聲的音樂;張祖源先生講美術史,說史家們忽略了源遠流長的指頭畫,說著當場就展紙磨墨,畫給我們看。那指甲畫出的細線輕悠而富於彈性,手掌抹出的墨痕波詭雲譎,確有筆不能到之處……這種不拘一格揮灑自如的學風,我在別處再沒見過。
一九五二年,我上到二年級下學期了,國家整頓教育系統,調整院系,改造私立學校。關於正則藝專,或說要被撤銷,或說要併入蘇州美專,或說要改為南京大學藝術系,或說要和東吳大學、江南大學、文教學院四校合併,成立江蘇師範學院。一時間人心惶惶,教師無心教,學生無心學,畫室裡經常空無一人。呂去疾先生代理校長,叫大家安心學習,別理會小道消息,誰還聽得進去。

附錄

一年後,正則藝專已不復存在。我和班上的幾個同學一起到了蘇州,成了四校合併以後、在原東吳大學校址新成立的江蘇師範學院的學生。鳳先生也來了,成了江蘇師院的教授,並住進了校和-圖-書園。仍然不上課,仍然穿著老式長衫,戴著黑邊眼鏡,時或在校園裡曳杖獨行。呂去疾先生留在了丹陽,被任命為公立學校江蘇丹陽藝術師範的校長。藝師在正則的基礎上興建,國家撥款,資金雄厚,住房和生活條件都有了巨大的改善。但任務是普及而不是提高,方向和性質完全變了。
那些高年級同學,十分積極活躍,下了課總把我們叫去,唱革命歌、跳集體舞;聽戴大紅花參加軍事幹校的同學演講;給抗美援朝志願軍寫慰問信;到大街上舉行露天的主題漫畫展覽……豐富多彩的活動搞得熱火朝天。有一次,他們把我帶到丹陽紗廠,讓在工廠俱樂部牆上,畫幾幅大宣傳畫,每幅有十幾平方。說幫我請了假了,畫完再回學校,然後就走了,我連他們的名字都不知道。反正我愛畫大畫,工人食堂又吃得好,大魚大肉不限量,我就畫。畫完回到學校,他們買了一包花生米給我吃。我拿到畫室,和大家同吃。大家問,給你錢了嗎?我說什麼錢?他們說丹陽紗廠請人畫畫,給的報酬很高。我說哦。這個感覺,也不是很好。
讀書畫畫很快樂,生活卻十分艱苦。學校提供宿舍、伙房和餐廳,但伙食自理。沒有自來水,打開水到老虎灶,洗衣服到井邊。有一個由高年級同學組成的學生會,管伙食,貪污是公開的秘密。每月二十元伙食費交出去,頓頓一菜一湯不見葷腥,大家毫無辦法。有錢的外出下館子找補,我呢,一聞到老師家裡炒菜飄過來的油氣肉味就很饞,就想家。衣服髒,被褥膩,都在其次,主要是經常地都有點兒餓。這個感覺,不是很好。
寧滬線上位於鎮江和無錫之間的丹陽市,是一座毫無特色的小城。正則藝專所在https://m•hetubook•com•com的白雲街,是一條毫無特色的小街。戰後才從重慶遷回原址的私立正則藝專,是幾棟灰色的二層樓房,也毫無特色。但它擁有幾位赫赫有名的教授,特別是呂鳳子先生和楊守玉先生,吸引了許多來自全國各地的學生。
鳳先生不再出門,校園裡已看不到他的蹤影。有時可以看到呂去疾先生,一副憂思重重的樣子。一天,他上樓來關窗子,翻了翻我堆在窗台上的書,說,我家裡也有一些書,你可以來翻翻。從他家我借到不少好書,《貝多芬傳》、《米開朗基羅》之類,還有許多印刷精美的畫冊。有一本美國小說《石榴樹》,單純、質樸、開朗幽默,我很喜歡。他叫我別還了,說譯者呂叔湘是他堂哥,這書他有好幾本。他的家狹小簡陋,塞滿了書籍、畫框和木雕。許多亂針繡作品,就這麼連框子碼在牆角,也沒個防塵防潮的處置。我不明白,他幹嘛不弄得好點兒。
後來四校合併的消息得到證實,呂去疾先生拒絕接受,要求保留正則藝專,事情拖了很久。那些高年級同學發動罷課,在校園裡遊行,要求「把學校還給人民」;組團到東吳、江南等校參觀,回來後連續召開全體同學大會,介紹那邊的好處。說四校合併以後,師資有多麼雄厚,圖書有多麼多,校舍是東吳的有多麼好,改為師院以後公費培養,不交學費不交伙食費肉吃不完,等等,都是事實。同學們很起勁兒。我覺得不很有趣,後來就不參加了,天天一個人到二樓畫室看書,也沒人管。空無一人的畫室裡,到處是灰塵。牆上的畫有的掉在地上有的歪斜了,幾扇開著的窗在風裡搖擺,時或伊呀一聲,像人說話。外面人聲雜沓,我往畫架後一躲,打開書,就什麼都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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