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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家園

作者:高爾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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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夢裡家山 湖山還是故鄉好

卷一 夢裡家山

湖山還是故鄉好

李伯伯再三建議,要父親出去闖闖。父親不聽,後來他一個人走了,先到南京江寧中學,後到上海復旦大學教書,把家也搬到上海,不回來了。在上海頻頻來信,力勸父親也去。說大丈夫志在四方,死守在高淳那個小地方,一輩子都不得出息。
書記快人快語,說這事早就該解決了,忙得沒顧上,我們馬上解決。請轉告張書記,請他放心,我們馬上解決。問我有處住麼,說要是不方便,就到縣委招待所住,不要見外。說高教授多年不回來了,走以前得聚一聚才行。美不美,鄉中水,親不親,故鄉人麼。最後四句,古詩中有。沒想到,他還會這個。
七十年代末,黨中央「撥亂反正」。二姊獲得平反,讓回淳溪鎮教小學。工資雖不補發,工齡可從四九年算起。學校裡給了一間宿舍,在三年級教室的隔壁,出入要經過教室。母親同她合住,被吵得頭暈腦脹。上書上訪陳情說理,要求縣上歸還住房。幾年下來,一次次寫的申訴材料,加起來足有尺把厚了,毫無結果。
一位《人民日報》的朋友,建議我寫個材料給他,他讓報社的信訪組去辦。此舉果然靈驗,高淳縣政府辦公室立即回信給《人民日報》,說房屋沒有歸還的原因,是「房改時平方米計算方法不明確,待請示上級明確後即可處理,進展情況及時向你們匯報。」顯然他們已經做好了下台階的準備,只要報社再過問一次,問題就解決了。
背上的衣服焦黃,黏連著皮膚上破了的水泡,撕不下來。母親和二姊收屍時當眾大哭,被指控為「具有示威的性質」,現場批鬥,成了「階級鬥爭的活教材」。
戰時,在大遊山中避難,他魂牽夢縈地想家,有詩云:「六年未見襟湖橋,高閣長虹久夢遙。」戰後歸來,小城一片焦土,他辦的學校和倉庫變成了廢墟。家裡八間兩進房子,只剩下後院裡堆放雜物的兩間小屋在瓦礫堆裡歪著,經過修補,可以暫蔽風雨。最是一樓藏書,灰燼無存。父親說,房子可以再做,書是搜不齊了。特別是有些本地人自刻的集子,水平不比許多大名人的差,可能這就絕版了。
九十年代初,在建造濱河路的拆遷工程中,https://www•hetubook.com.com父親千辛萬苦造起來,但沒住上幾天,反而招來家破人亡之禍的那棟房子,歷盡滄桑,終於被拆掉了。聽到這個消息,我長長舒了一口氣。那感覺,就像夏衍《舊家的火葬》中寫的:隨著一棟老屋的燒燬,一段沉重的歷史就此灰飛煙滅,他反而感到一陣輕鬆。
父親說,越亂越得要有個房子住,你們說是不是?
想找縣上的領導談談,見不著。辦公室說領導很忙,有事找信訪辦(群眾來信來訪接待辦公室)。那是二姊回回碰壁的地方,我去也一樣。據說有後門,但沒錢,不知怎麼走。想來想去,想到了張仲良。
但是歸還房子的事,手續非常複雜,辦起來非常緩慢。二姊每次去催問,都說是正在按程序辦,辦好了就通知你。這樣拖了一年多,張仲良逝世,縣上口氣立即變了,說,該你的不用你說,不該是你的你怎麼鬧也沒用。
儘管如此,也是萬幸。母親連聲念佛,二姊頻抹眼淚。我回到北京,也能比較安心了。
這是關於那棟新屋的唯一一份官方文件。如果它是合法的,那就是說以前的侵佔和出租是非法的。否則它所沒收的就是高淳縣的,亦即它自己的,而不是我們家的房子了。孰是孰非,也弄不清楚。總之二姊去了一個叫做秦家圩的地方,當了農民。後來母親也跟著去了。隨之交通局為拓寬馬路,拆掉了那兩間搖搖晃晃的破舊小屋。

回來我們扶著母親,到城南淳溪河邊,去看了看父親造起來沒住上幾天的那棟新屋。轉眼四十多年,新屋已變成老屋。透過斑斑綠苔,可以看到外牆上革命標語的殘跡。一邊的窗子油漆剝落,另一邊的窗子漆著鮮艷的天藍色;反映出兩家住戶不同的風格。後院舊址,變成了公路。前門口造起許多房子,連棟連片,兩公尺外就是對門人家,看不見河了。縱使視線依舊,風景也不是當年。河被兩邊的房子擠得很窄,湖被圍湖造田推得很遠,原先是湖口的地方,現在是工業區。煙囪林立,不見一棵樹。
父親是一個——用母親的話說——書獃子和_圖_書,他說他就喜歡這「高淳小地方」。還說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而飲。李伯伯說你先出來看看,試試,不喜歡還可以再回麼。父親說,那我也得先把房子造起來再說。
縣委辦那人還是說,書記很忙,有事到信訪辦說去。我掏出信,請他轉交,就走了。沒走多遠,他追上來,氣喘吁吁,滿臉堆笑,說書記有請。
進屋那天,忙到天黑。吃晚飯時,父親叫我們看外面,說這就是唐詩上說的……「先生卜築臨清濟,喬木如今似畫圖」,現在天下大亂,人心惶惶,這樣的好房子,哪裡找去!?
房子不大,三間兩層。中堂無樓板,裡面兩層高,器宇軒昂。地基挖得很深,石頭澆灌。下半截牆也全是青石板砌的,不怕水災時的風浪和浸泡。前門臨河,越過河堤下幾十棵老柳樹,可以望見湖口,和湖那邊的一髮微茫。霜晨月夕,氣象萬千。父親說,晴雨不讓西子,風露勝似洞庭。
但不知怎麼了,報社沒再過問。母親等不及,在西舍小學二姊的宿舍裡去世了。我用展覽會上做模型的材料,做了一個帶閣樓和迴廊的小房子,把她的骨灰匣放了進去。二姊說,媽媽到底有房子住了,引得回來奔喪的大姊和妹妹都哭起來。
抗日戰爭以前,父親寫《傀儡戲考源》時,曾全國各地跑資料,每經旬不歸。回來常說,高淳這地方,山高湖大,人文薈萃,民風純樸,比哪裡都強。刻了一顆章:「湖山還是故鄉好」。字畫上蓋,也作藏書印。
小屋門前,一株忍冬猶存,盤在瓦礫堆上,與艾草藤蔓爭榮。父親、母親和二姊三個,合力把它扶起來,搭了一個涼棚。又清理了瓦礫堆,把磚頭、青石板、柱礎和沒有燒透的樑柱木板分類堆放,為重建家園作準備。意外地發現了那顆印章:「湖山還是故鄉好」。父親得之,一日三摸挲。
母親環顧我們三個,笑著說,你爸還知道有個天下大亂?這些年仗越打越近,漲價漲得像瘋了一樣,都說是要共產了,他可是來造房子!沒想到他還知道,世界上有個天下大亂!
也好,當別的老師和廣大市民一起,圍湖造田大煉鋼鐵,日以繼夜戰天鬥地,在接踵而來的大饑荒中餓和圖書得衰弱浮腫的時候,她和母親兩個因為沒有資格參加群眾運動,在屋前屋後種了許多瓜菜,養了一群雞鴨。雖也只二十來斤定量,倒也沒有挨餓。
戰後百業蕭條,物資缺乏,造房子談何容易。首先得要有錢,父親沒有。為了賺錢,他就去賣油餅。菜籽、棉籽、黃豆、芝麻搾油後的餅狀殘渣,統稱油餅,是餵牲口和肥田的好東西。農村很需要但難以買到,油坊裡積壓的存貨又不能及時出清。他批發出來,雇一艘烏篷船,運到鄉下零售。獲利無多,但很辛苦。
一九四九年初,快到春節了,我們全家搬進了新屋。取下滿屋子的紅色賀聯,在中堂掛上了一幅李伯伯畫的《歲朝清供圖》。那是他裱好了托人帶來的。有「竹園老弟新屋落成誌喜」題款。印章是父親舊句,「湖山還是故鄉好」。他特地新刻的,也帶來了。這句詩就有兩顆章了。一顆青田石的是父親刻的,另一顆雞血石的是李伯伯刻的。畫兩邊對聯,白底黑字,上聯「梅花繞屋香成海」,款「竹園先生」。下聯「修竹排雲綠過牆」,款「右任」,是于右任先生寫的。父親怕雨季發霉,字畫都裝了鏡框。
我們無言,嘻嘻地笑。
一年後我離開家鄉,到丹陽上學,天天想家。那年放寒假以前,收到二姊的信,說爸媽和她,都要我別回家過年。因為我們家的成分,已經被改為地主;並被勒令搬出新屋,回到後院那兩間小屋住下了。政府在新屋中堂砌了一堵牆,分別租給了孫、谷兩家人,由「高淳縣房產管理所」酌收房租。我如果回去,就是地主子女,有可能就出不來了。
房子造起來,還不能馬上居住。許多板頭板腦破磚碎瓦需要清除,七高八低的地面需要夯實鋪磚,裸|露著磚頭的牆壁需要墁泥抹灰,梁、柱、樓板、隔板和地板都要刮灰泥、打砂紙、油桐油……母親說,為了這房子,你爸命都不要了。
幾年苦下來,終於可以開工造屋了。園子裡搭了帳篷,盤了臨時爐灶,一天好幾桌人吃飯。木匠、泥瓦匠、小工、來幫忙跑腿的親朋鄰里,都不敢稍有怠慢。臨時需要什麼,三寸釘、五寸釘、角膠、鉚……都得趕緊辦到。父親和母親熬夜熬得眼和圖書睛通紅。我們放學回家,只覺得亂哄哄不辨東西南北。
風裡來雨裡去,常幾天不回家。隨時賺得的錢,隨時買造屋的材料。青石板、柱礎,圓木、爿板,磚、瓦,石灰,洋灰,砂石……都得在不同的地方購買。每次買一點兒,運回來要碼好蓋好,以防風雨偷盜。笨重難弄的,還得請人幫忙。那些年我成了問題兒童,打架、逃學、留級。母親常說,你爸瘦了、黑了,手腳都硬了,太吃苦了,你不要再惹他著急了。
二姊因此被劃為右派,開除教職。回家和母親一起,打零工度日。
五八年夏天,縣上在東平殿廣場建築司令台。正值大躍進高潮,參加勞動的居民群眾情緒昂揚,等不及窯裡的磚頭冷卻,就逼著地、富、反、壞、右出窯。父親在毒日頭底下,背著灼熱沉重的磚頭趕路,沒能支持得住,從跳板上跌下來死了。他是世紀同齡人,時年五十八歲。
母親還保存著一些父親的遺物。書稿、筆記、字、畫、自刻的印章。其中有那兩顆「湖山還是故鄉好」。文革中幾度抄家,這些全都沒了。幾件老式傢俱,也被革命群眾拿去破了四舊。二姊因對房子被佔流露過不滿情緒,幾經批鬥,被吊銷了城市戶口,同時收到一份蓋著「高淳縣軍事管制委員會」大紅印章的「房產沒收通知書」。
但是政府修築了一條公路,正好從我們家小屋和被佔新屋之間的院子通過。從早到晚汽車拖拉機來往不息,揚起煙塵滾滾,直往屋裡灌。載重的大卡車經過時,地面和牆壁都要抖動。六三年初我南下探親,在門窗緊閉的小屋裡,老是擔心屋頂上的瓦片會掉下來。

張曾是甘肅省委書記,五七年指名把我打成右派,五九年又指名把我從夾邊溝勞教農場,調到蘭州籌辦「十年建設成就展覽」,我因之免於一死。時值「大躍進」,張為了取悅毛澤東,不顧人民死活,致死三百多萬人,被調離甘肅,當了江蘇省委書記,是我在江蘇官場中認識的唯一者。試著聯繫了一下,居然頗友好,約到南京瑯玡路他家中見面。他癌症臥床,依然精明銳利。讓省委辦公廳主任湯天英以他的名義,和圖書給高淳的第一把手、縣委書記邢華平寫了個信,囑「盡快落實政策」。讓我帶著,去找邢。
抗戰時期,我們家在大遊山裡避難時,買了五畝半地營生。後來父親辦學教書,土地租給了別人。四九年,解放軍南下過境,留下一批人協助地方建政,進行了土地改革。把我家的成分,定為「小土地出租」。說父親是「開明紳士」,讓他做了「人民代表」,在縣上的工商聯領工資,參加那裡的「政治學習」。二姊在城區小學教書,也成了「模範教師」。父親很高興,說,比國民黨好多了。
我建議去問問土改工作組,不是小土地出租嗎,怎麼變成了地主?二姊回信說,工作組早已解散,人都走了。現在是本地幹部管事,凶得說不上話。總之你別回來就是了。
寫作此文時,我已住在美國。中國的圈地運動方興未艾,頻頻傳來老百姓因房屋被拆求告無門自焚抗議,或者成群結隊進京上告被警察抓回原籍看管的消息,不覺輕鬆又變成了沉重:那一場花樣繁多的人肉盛宴,拖的時間也實在是太長了。
從那時起,我十幾年沒回家。家中發生的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我弄不清楚。父親這個地主,五七年又成了右派。右派帽子怎麼會戴到一個已經帶著地主帽子的人頭上,也是一件弄不清楚的事情。我所能確切知道的一點只是,三間新屋人見人愛,是一切災禍的原因。

父親有個朋友,叫李狄門,和我們家是世交,我稱他伯伯。戰爭爆發時,他要父親和他一起到大後方去,父親不肯。他一個人去了,參加了國民黨,在陝西當了幾年縣長。回來後失業無事,常來找父親談天。涼棚下擺一張小方桌,拖兩把竹椅,燒一壺茶,一談就沒個完。

我常年在外,又笨,家裡的事,無可奈何。每次南下省親,進入那裝滿聲音的斗室,看到那厚厚一摞廢紙又增厚了幾許,都不由得動魄驚心,感到無能也是一種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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