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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家園

作者:高爾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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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流沙墮簡 雪泥鴻爪

卷二 流沙墮簡

雪泥鴻爪

我的同班同學汪希曾,被分配在城南的西北中學。兩校相距很遠,又都極忙,難得一見。那天他來看我,一見面就激動地喊道:「蘭新線通車了你知道嗎!?」喊時兩眼放光。原來西北中學靠近鐵路,他每天半夜裡醒來,聽到火車突突突突(他學得很像)向西進發,就強烈地感覺到我們偉大的祖國正在蒸蒸日上勝利向前,就心花怒放樂不可支。他說時,手舞足蹈春風滿面。我知道他是真誠的,他就是這麼一個人。在五十年代,這種人多的是。我當了右派以後,同他失去聯繫。後來聽說,他一度當了西北中學的教導主任,「文革」中被揪鬥,得了精神分裂症,不知去向。
教研室和教師宿舍都在三樓。一個宿舍住兩個人。和我同住的,恰巧是在接見會上發言特氣派的那位,叫孫學文,上海人,華東師大歷史系畢業,大我五歲。高鼻樑上架著金絲眼鏡和-圖-書,服裝合身,嗓門洪亮,儀表堂堂。每晚都要把褲子折疊得平平整整,壓在枕頭底下,保持第二天穿起來前後都有一條筆直的褶痕。床下一長排皮鞋,雙雙擦得鋥亮。
早上鈴一響,他就一躍下床,打開留聲機,放上一張舞曲唱片,跟著哼起來。穿衣疊被梳洗擦鞋動作快速,而且合乎曲子的節拍。完了還要踏著舞步轉上幾圈,才關掉唱機拿上碗筷出門去。到門口總要回頭,向我大叫一聲:快點兒,開飯了!接著就是一連串硬底皮鞋敲著水泥樓梯下樓的聲音:嗒嗒嗒嗒,清脆響亮快速。
我們這十來個外地人,一時沒能融入本地人的社會,自成一個鬆散的交往圈子。在這個圈子裡,除我以外都是共青團員。其中一個是黨員,叫謝樹榮,二十五歲,我們都叫她謝大姊。四川人,川大生物系畢業,教生物,兼任共青團教www•hetubook•com.com師支部書記,做思想工作特認真。說話時,由於真誠,由於理想主義的照耀,眼睛裡閃著純潔神聖的光芒,令人感動。我不信她的說教,但是我也感動。
有一次,校長雷煦華找她談話,給她「介紹對象」,說對方是「上級首長」,你只要同意,現在就可以用他的錢。她愣了,好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後說,雷校長,你這,同你的職務很不相稱。說完就走了。到門口,回頭又說了句「可恥」。出來越想越氣,到我們宿舍來說,臉發白,直抖。輪到大家來給她做思想工作了,都說這事沒什麼不好,看得起你才找你,你不同意,也就算了,別氣。她還是氣,要求調走。爭取了很久,都不行。「反右」以後,又「反右傾」,她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下放勞動,不想走也得走了。七十年代末我重到蘭州時,一位朋友給我看了一封她和-圖-書寄自西藏的信,說人生真沒意思,活得很累很累,卻不知為何。
蘭州十中位於市郊黃河北岸,一處叫做鹽場堡廟灘子的山坡上,應該說是郊區了。地名既難聽,風景也難看。新蓋的三層樓校舍,像一個灰色的火柴盒,孤零零兀立在無數低矮破舊的土屋之上。土屋鱗次櫛比,往下一直延伸到河邊的果園。果園的綠色祇限在河邊,並不向外蔓延。在水車灌溉的範圍之外,寸草不生。從河邊沿著狹仄的土巷曲折上行,約兩華里可到我們學校。再從學校往上走,土屋漸漸稀少,再上去就是山了。山與房屋同色,是光禿禿的土山,山上沒樹沒草沒石頭。山後面還是山,都是這種山,從最高峰望出去,千山萬山一派蒼黃,單調醜陋之中,有一種雄奇獷頑。
這樣一個人,卻有很多書,而且都是好書。世界歷史一類,裝滿三大木箱。許我借閱。這些書他都認真讀過,密m.hetubook•com.com密畫著紅線,批注也見解不俗。同他談話,可以得到不少啟發。他說雨果和狄更斯不了解法國革命;他說對德國而言,罪魁禍首不是希特勒而是俾斯麥……,諸如此類。不論正確與否,都是他自己的看法,很難得的。他說他的畢業論文是探討洋務運動,很多有意思的問題,只來得及說了個大概,想什麼時候有空了,要寫一本書,深入地探討一下。
五七年反右運動中,由於他的揭發,我失掉了許多文稿和一本日記。但在我被打成右派、開除勞動教養以後,他也被打成了右派。剛被點名不久,就從三樓上跳下去自殺了。二十一年後聽到這個消息時,我真難以想像。他那充沛的精力和開朗樂觀的性格,以及在單調枯燥、機械而緊張的生活中活得有滋有味的能力,留給我難忘的印象。
有一次,我提到那次發言,問他為什麼說是代表全體同學,未經授權,一個人怎麼能m.hetubook.com.com代表全體。他說那是臨時支部的安排。他雖不是黨員,已經遞了幾次入黨申請,組織上要培養他。他說他的父親是舊職員,又是基督徒,雖已過世,但仍影響申請的批准,他得嚴格要求自己才行。他早已不信教了,現在是無神論,徹底的唯物主義。他說首先說服他的,是費爾巴哈的《宗教本質講演錄》,我相信。
山腳下屋頂構成的黃色斜坡上那個灰色小塊,就是我們學校。剛剛新建,十六個班級近千學生,全是初中一年級,年齡參差不齊。我那時十九歲,不少學生比我還大。教師大都是本地人,有從各個中、小學抽調來的老教師,也有應屆畢業的高中生,個個課程表排得滿滿。我們一行十來個外地人分配進來,立即就投入了工作,任務都很重。我教全校的美術,每週十六節課,也就是每週重複十六次講同樣的內容,批閱近千份作業。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工作,整個地變成了工作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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